導語:
民俗民風是中華民族絢麗多姿的文化記憶。“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豐富多彩、特色鮮明的民俗文化帶給人們故鄉深處的記憶,加深了對故鄉的眷戀之情。隨著城鎮化的推進,鄉土記憶不斷被稀釋,民俗民風還剩多少呢?
守歲
馮驥才
一種昔時的年俗正在漸漸離開我們,就是守歲。
守歲是老一代人記憶最深刻的年俗之一,如今發生了變化——特別是城市人,最多是等到子午交時之際給親朋好友打個電話發個短信拜個年,然后上床入睡,完全沒有守歲那種意愿、那種情懷、那種執著。
我已不記得自己哪年開始不再守歲了,卻深刻記得守歲那時獨有的感覺。每到臘月底就興奮地叫著今年非要熬個通宵,一夜不睡,好像要做一件什么大事。父母笑呵呵說好呵,只要你自己不睡著就行,決沒人強叫你睡。
記得守歲的前半夜我總是斗志昂揚,充滿信心。一是大腦亢奮,一是除夕的節目多:又要祭祖拜天地,又要全家吃長長的年夜飯,最關鍵的還是午夜時那一場有如萬炮轟天的普天同慶的煙花爆竹。盡管二踢腳、雷子鞭、盒子炮大人們是決不叫我放的,但最后一個煙花——金壽星頂上的藥捻兒,卻一定由我勇敢地上去點燃。火光閃爍中父母年輕的笑臉現在還清晰記得。
待到燃放鞭炮的高潮過后,才算真正進入了守歲的攻堅階段。大人們通常是聊天,打牌,吃零食,過一陣子給供桌換一束香。這時時間就像牛皮筋一樣拉得愈來愈長了;瞌睡蟲開始在腦袋里噴灑煙霧。無事可做加重了困倦感,大人們便對我說笑道:可千萬不能睡呀。我一邊嘴硬,一邊悄悄跑到衛生間用涼水洗臉,甚至獨出心裁地把肥皂水弄到眼睛里去。大人們說,用火柴棍兒把眼皮支起來吧。
年年的守歲我都不知道怎么結束的,但睜眼醒來一定是在床上,睡在暖暖的被窩里。枕邊放著一個小小的裝著壓歲錢的紅紙包,還有一個通紅、锃亮、香噴噴的大蘋果。這寓示平安的紅蘋果是大人年年夜里一準要擺在我枕邊上的。讓我一睜眼就看到平安。
我承認,在我的童年里,年年都是守歲的失敗者,從來沒有一次從長夜守到天明。
故而初一見到大人時,總不免有些尷尬,尤其是想到頭一天信誓旦旦要“今夜決不睡”之類的話。當然,我也會留意大人們的樣子,令我驚奇的是:他們怎么就能熬過那漫長一夜?
其實很簡單,因為他們知道為什么守歲。可是守歲的道理并不簡單。
后來我對守歲的理解,緣自一個詞“辭舊迎新”。而首先是“辭”字。
辭,是分手時打聲招呼。
和誰打招呼,難道是對即將離去的一年嗎?
古人對這一年緣何像對待一位友人?這一年僅僅是一段不再有用的時間嗎?
那么,新的一年大把大把可供使用的時間呢?又是誰賜予我們的?是天地,是命運,還是生命本身?任何有生命的事物不都首先擁有時間嗎?
可是,時間是種奇妙的東西。你什么也不做,它也在走;而且它過往不復,無法停住,所以古人說“黃金易得,韶光難留”。也許我們平時不曾感受時間的意義,但在這舊的一年將盡的、愈來愈少的時間里——也就是坐在這兒守歲的時刻里,卻十分具體又真切地感受到時光的有限與匆匆。它在一寸一寸地減少。在過去一歲中,不管幸運與不幸,不管“喜從天降”還是留下無奈、委屈與錯失——它們都已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在它即將離我們而去時,我們便有些依依不舍。所以古人要“守”著它。
守歲其實是看守住屬于自己的時間與生命,表達著我們的生命情感。
是的,守歲這一夜非比尋常。它是“一夜連兩歲,五更分二年”。因而,我們的古人便是一邊辭舊,一邊迎新。以“辭”告別舊歲,以“迎”笑容滿面地迎接生命新的一段時光的到來。新的一年是未知的,不免小心翼翼。古人過年要通宵點燈,為了不叫邪氣暗中襲入;還將年畫上所有形象都畫上笑眼笑口,以寓吉祥。由于對未來的這種盛情,所以正月初一破曉“迎財神”的鞭炮更加歡騰。
于是,我們的年俗就這樣完成了歲月的轉換,以“辭”和“迎”表達對生命的敬畏,以長長的守夜與天地一年一度的“天人合一”。
我們和洋人的文化真有些不同。洋人對新年只有狂歡,我們的心理似乎復雜得多,其情其意也深切得多。可是我們正在一點點離開這些。
這到底是因為農耕文明離我們愈來愈遠,還是人類愈來愈強勢,無須在乎大自然了?
守歲漸行漸遠。當然,我們不必為守歲而勉強守歲。民俗是一種集體的心愿,沒有強迫。我們雖然不必為守歲而勉強守歲,但如果有條件和精力來守歲,不妨體驗一下這個節點的獨特魅力,這也是對大自然和生命的一種敬畏。
(選自《2013中國最佳散文》)
品讀賞析
文中,作者通過寫自己小時候守歲的經歷,由兒時記憶中大人們通宵守歲引發思考,揭示守歲這一民俗蘊含的文化內涵,深化了主題;同時敘寫生動,豐富了過去一家人執著守歲的畫面,充實了文章的內容,增強了文章的趣味性。本文表達了作者對即將過去的一年的依依不舍,也表達了作者對人類愈來愈不在乎大自然導致民俗漸行漸遠的遺憾之情。
箱子巖(節選)
沈從文
那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河中人過大端陽節。箱子巖洞窟中最美麗的三只龍船,早被鄉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狹而長,船舷描繪有朱紅線條,全船坐滿了青年槳手,頭腰各纏紅布。鼓聲起處,船便如一支沒羽箭,在平靜無波的長潭中來去如飛。河身大約一里寬,兩岸皆有人看船,大聲吶喊助興。且有好事者,從后山爬到懸巖頂上去,把“鋪地錦”百子鞭炮從高巖上拋下,盡鞭炮在半空中爆裂,砰砰砰砰的鞭炮聲與水面船中鑼鼓聲相應和,引起人對于歷史回溯發生一種幻想,一點感慨。
兩千年前那個楚國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瘋瘋癲癲來到這種充滿了奇異光彩的地方,目擊身經這些驚心動魄的景物,兩千年來的讀書人,或許就沒有福分讀《九歌》那類文章,中國文學史也就不會如現在的樣子了。在這一段長長歲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墮落了,衰老了,滅亡了。即如號稱東亞大國的一片土地,也已經有過多少次被來自沙漠中的蠻族,騎了膘壯的馬匹,手持強弓硬弩,長槍大戟,到處踐踏蹂躪!然而這地方的一切,雖在歷史中也照樣發生不斷的殺戮,爭奪以及一到改朝換代時,派人民擔負種種不幸命運,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發,剪發,在生活上受新朝代種種限制與支配。然而細細一想,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與歷史毫無關系。從他們應付生存的方法與排泄感情的娛樂方式看上來,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
日頭落盡云影無光時,兩岸漸漸消失在溫柔暮色里。兩岸看船人呼喝聲越來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霧籠罩,除了從鑼鼓聲中尚能辨別那些龍船方向,此外已別無所見。然而巖壁缺口處卻人聲嘈雜,且聞有小孩子哭聲,有婦女尖銳叫喚聲,綜合給人一種悠然不盡的感覺……誰知過了許久,那種鑼鼓聲尚在河面飄揚著,表示一班人還不愿意離開小船,回轉家中。待到我把晚飯吃過后,爬出艙外一望,呀,天上好一輪圓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都鍍了銀,已完全變換了一種調子。巖壁缺口處水碼頭邊,正有人用廢竹纜或油柴燃著火燎,火光下只見許多穿白衣的影子移動。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預備分派給龍船上的人。原來這些青年人劃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慢慢散盡了,劃船的還不盡興,三只船還得在月光下玩個上半夜。
提起這件事,使我重新感到人類文字語言的貧儉。那一派聲音,那一種情調,真不是用文字語言可以形容的事情。
這些人每到大端陽時節,都得下河去玩一整天的龍船。平常日子特別是隆冬嚴寒天氣,卻在這個地方,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的把日子過下去。每日看過往船只搖櫓揚帆來去,看落日同水鳥。雖然也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就陸續發生慶賀或仇殺。然而從整個說來,這些人生活卻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唯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種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還更知道的多一些。
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與自然毫不妥協,想出種種方法來支配自然,違反自然的習慣,同樣也那么盡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卻在慢慢改變歷史,創造歷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將消滅舊的一切。我們要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對“明天”的“惶恐”,且放棄過去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能換個方向,就可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占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不過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
(選自《沈從文散文集》)
品讀賞析
本文開頭寫賽龍舟場面,“引起人對于歷史回溯發生一種幻想,一點感慨”。作者感嘆民族文化旺盛持久的生命力,感嘆鄉民們與世無爭、自然淳樸的生活,感嘆人們應付生存的方法與發泄感情的娛樂方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從文中我們可以看出,沈從文對于鄉民們的生存狀態是一種矛盾的心情,一方面,覺得他們在玩龍舟方面表現出來的活力,是值得贊賞的;可是另一方面,又看到他們在日常生活中那樣的麻木,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不思改變現狀,是沒有未來(明天)的,這令他感到“惶恐”。在沈從文看來,這完全是劃龍舟那樣的生命力的浪費,但又不知道如何來把這種消極的生命力轉化到“新的競爭方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