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時代是一個神奇的年頭,那時候雖然已有了粗糙的地球儀,但人們依然覺得船開著開著,總會在某個點上突然掉落下去。那里就是世界的盡頭,浩瀚的洋面戛然而止。當哥倫布一路向西航行時,如影隨形的便是這種掉入地獄的恐懼。
事實上,遠在哥倫布之前半個多世紀,就有一支龐大的艦隊掉落到某個黑洞之中,徹底消失。這便是鄭和的寶船船隊。在第七次出航之后,明朝的大航海事業便被剛繼位的明宣宗禁止,而航海記錄也在此后被徹底焚毀。從此,這支遠抵了南亞、阿拉伯半島和非洲的大航海艦隊,仿佛壓根就沒有在那片洋面上存在過。它既沒有像哥倫布那樣為宗主國帶來一個全新的政治空間,也沒有開拓出全新的貿易航線。大航海,于是成了一個令中國人頗為感慨和喟嘆的話題,如果鄭和的下西洋沒有那樣戛然而止,會不會出現一個華人的全球時代,世界通用語不再是英語而是漢語。
但這樣一支龐大、先進的航海力量卻如此消聲覓跡,個中原因至今是霧中風景眾說紛紜。最為簡單的一個解釋,也是至今為止最為流行的一個解釋,便是將鄭和下西洋解釋為一個典型的天朝大國形象工程。倒貼本白送大量金銀瓷器吸引番邦來華,進行象征性朝貢。送得多,收得少,來回海上的天文數字路費又都是天朝自己買單,這賠本買賣,玩了七次,終于玩得國庫空虛:“中國耗廢亦不貲”《明史》。另《殊域周咨錄》記載,兵部郎中劉大夏曾言:“三保下西洋,費錢糧數十萬,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寶而回,于國家何益,此特一弊政,大臣所當諫也。” 。于是艦隊在創始人朱棣皇帝的孫子明宣宗繼位之后,就被當作徒有其表、耗費無度的面子工程一舉撤銷。這一解釋貌似也頗為符合中國皇帝和皇權政府的行事邏輯。
當然,讓各方番邦前來朝貢,確實是鄭和下西洋的一項目的,而且是必須完成的基本目的。在錫蘭,鄭和就生擒了不愿臣服朝貢的國王,押解到北京發落。而如果愿意朝貢的,則薄來而厚往,藩王進貢一些土特產,明朝皇帝以數十乃至數百倍價值的禮物回贈。若有愿意坐鄭和的豪華郵輪來大明親身朝拜的藩王,更是好吃好喝好招待。有的到了京城,樂不思蜀就此住下,大明政府也就這樣把他當爺好生伺候著,把這批不干活成天閑著到處玩的國際友人養起來。有時,還要把中國的漂亮mm嫁給他們,好讓國際友人安心生活。這種種行事,在經濟上完全是非理性、虧本的行為。好端端放著一個巨大的海外市場不去開發,卻白送東西給藩王,這種朝貢體系往往令當代的中國人不解乃至感到憤懣。但如果我們將經濟計算的范圍略加放大,將政治投票權也當做一種錢幣,一種商品的話,我們就會看到另一種收益表。
對于明朝皇帝而言,治下的土地和民眾顯然是一個巨大的收益項。但這個收益項對皇帝而言,并非一種未來的預期收益,而是囊中之物。因此,這個收益項對于皇帝來說,更多的是他可投入其他投資的資本,而不是投資目標,只要在不造反、不威脅統治的界限下,皇帝對于這一個已獲資本,當然是越多抽取越有利。這是完全符合經濟理性的。而更為關鍵的在于,皇帝治下的臣民原本就是皇帝的政治財產,他們自身是沒有政治選擇權,皇帝已經依靠開國先祖在戰爭暴力中征服并且一次性沒收了所有臣民的政治選擇權。所以,治下的臣民在皇帝的政治核算表中,其估值約等于0,只要他們不造反。換言之,所有臣民是沒有政治貨幣價值的。但遠在海外的那些番邦,那些藩王的手上則是有政治貨幣的。他們有選擇權,可以表示象征性的臣服,也可以不臣服。這種類似政治投票的權力,便是明朝皇帝派了鄭和船隊穿越重洋,拿了大批金銀絲綢和瓷器去交換的政治貨幣。薄來而厚往,那個往之后,皇帝收獲了象征性的政治資本,那就是廣大番邦對他中心正統地位的承認。對于皇帝而言,沒有政治貨幣的臣民是完全不可能給予他政治增值的。這也就是為什么,中國歷史上的統治者往往對內嚴苛壓榨、利益分毫不讓而對外獻媚大把送錢的根本邏輯。鄭和下西洋這樣送多收少的對外行動邏輯,源遠流長延續數百年,晚清慈禧的名言,“寧與外邦,不與家奴”,也正是題中應有之義。
但以真金白銀換來象征性的一跪,象征性的政治貨幣并不能轉換為真正的經濟收益,因此,大規模交換之后,自然難以為繼。這便是中國大航海項目早于哥倫布卻黯然終止的解釋之一。以朝貢形式交換外邦的政治貨幣,這可以在相當程度上解釋明代大航海的開啟和終止,但當更多的歷史細節被拉進放置在我們面前,事情就不再是那樣簡單了。
我們需要第二個層面,更真實的經濟學上的解釋。因為鄭和下西洋在招攬藩王之外,確實也進行了大量貿易。鄭和采購的商品,甚至與大航海中的西班牙船隊如出一轍,都是——香料。
跟隨鄭和出使西洋的馬歡等人都在其記錄中提及了鄭和船隊與當地的香料貿易。鄭和船隊所到達的東南亞、印度洋沿岸、東非諸國在歷史上均是香料產地,當時明朝在海外進行的香料交易,主要以物物交換的形式進行,史載“西洋交易,多用廣貨易回胡椒等物,其貴細者往往滿舶,若暹羅產蘇木、地悶產檀香,其余香貨各國皆有之”。盛產香料的國家幾乎都沒有什么制造業,因此對明朝出產的陶瓷、絲綢、錢幣等,都極喜愛。 當然,鄭和對東南亞、非洲土著的交易,并不像西班牙人來到美洲時,拿玻璃珠就換了印第安人的黃金。但以瓷器絲綢交換香料,也是遠遠低于國內市價,這也完全符合國際貿易規律的。
以胡椒為例,《瀛涯勝覽》中記載說,蘇門答刺國胡椒100斤值銀一兩,但被運到中國后,則以每斤5—20兩的價格賣出。胡椒有500倍——2000倍的利潤。在歷史學界,學者根據史料普遍認為鄭和的船隊帶回來的主要貨物是胡椒和蘇木。鄭和的艦隊,一艘主力大型寶船就在一千五百噸以上,只要滿倉運回一船(1000噸)胡椒,獲利即可在500萬兩白銀以上。這可是與西方人大航海近乎同等的暴利活動。在海上獲利這方面,鄭和與哥倫布有著近乎酷似的行為方式和行為邏輯。但有著相同的開局,卻又以完全不同的結局收場,那個大航海所開啟的全球市場和新世界,中國人是如何失去的,這筆賬,我們需要等鄭和回到陸地上之后再仔細推算。
鄭和究竟帶回來了多少香料,因為航海記錄的檔案整體被焚毀,這個數據至今在歷史學界依然是一個無從統計的數字。但根據其他史料,我們可以看到鄭和下西洋之后,明朝本土的香料數量大增,而且在皇帝的財政體系中,這些香料起到了替代貨幣的作用。
《明憲宗實錄》卷八載:“天順八年八月甲辰,賞京衛官軍方榮等,胡椒一千二百四十四斤,以造裕陵工完也”因香料貯備量太大,朝廷以俸祿的形式將香料分配給官員也長期存在過。史載,自永樂二十年(1422) 至二十二年(1424) ,文武官員的俸鈔已俱折支胡椒、蘇木,規定“春夏折鈔,秋冬則蘇木、胡椒,五品以上折支十之七,以下則十之六”。把香料當工資發,從中也可見當時香料在國庫中的過剩。雖然可以折合成那么多的銀兩,但皇帝手上成噸的香料依然是香料,并沒有流通變賣成為貨幣或其他商品,由此可見,明代大航海的香料貿易其實是嚴重違背了真實的市場需求。
由此可見,鄭和船隊是一支典型的超級國企。當時朱棣一方面命令鄭和大規模下西洋,另外,明朝自開國以來對民間的海禁事實上從未松動。因此,鄭和的大航海其實是一次大規模的皇家壟斷整個明朝對外貿易的行動。朱棣皇帝派出船隊,一方面招引朝貢,另一方面是大興皇帝自己一家的國際暴利貿易。而這兩個基本目標,在對艦隊首領的選擇上也可見端倪。朱棣選擇鄭和,一個太監,絕非僅僅因為他深諳航海之道,還在于太監是皇帝唯一可以信任,讓其帶著皇家艦隊遠渡重洋的人。因為太監無后,沒有自己未來的家族,所以最好的期望便是將自己和皇帝捆綁在一起,在宮廷中獲得名譽和贍養。因此,一個遠航的男人,對于一個中央帝國的皇帝而言,是一種不可控制的分離出去的力量,一種可以自立為王的離心力。但一個太監,則必然是要歸航的。因此,朱棣皇帝借鄭和之手,近乎完美地達到了他的目的。但在長期運行中,明朝的大航海卻顯出了皇帝獲利卻整個國家不斷虧損的局面,最終難以為繼。
在成員有近三萬人之眾的鄭和船隊歸于沉寂(1433年最后一次航行歸來)之后整整60年,三艘一百噸級的帆船從西班牙出發(1492年),這個小艦隊的統帥名叫哥倫布。此后的故事,人人皆知,在此不作贅述。關于哥倫布發現南美洲的故事,值得一說的是究竟在什么意義上,我們說,哥倫布“發現”了美洲。為什么是哥倫布“發現”了美洲,而不是早就到了那里的印第安人?
如果說,發現與被發現,僅僅在于話語權的強勢與否,那么這個問題其實只是被掉了一個包而已。為什么那些發現者會有話語權而早就在那片大陸上的印第安人、印加人卻沒有話語權?鄭和到了非洲,我們能說鄭和發現了非洲嗎?鄭和與哥倫布,同樣的航海探險,這其中區別何在?
哥倫布來到美洲之后,真正發生的是,整個美洲被納入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體系之中,而且這個體系能依靠貿易、工業和戰爭持續產生利潤,不斷滾動擴展和延續下去。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當下的生活就來自那個世界,所以,站在我們生活世界這一端,說哥倫布發現了美洲,并不是一種強詞奪理,而是一個事實。因為印第安人早于哥倫布上千年之前來到美洲,這一事件并不會觸發、引導出我們誕生于其中的這個現代世界,甚至都不會與我們發生重大關聯。所以,當我們談論大航海時,我們談論的不僅僅是冒險以及海外市場的開拓,這些事業鄭和艦隊以壟斷型超級國企的方式都實行了。大航海的本質是一個現代世界體系的誕生,在其中個人的利益、個人世俗的觀察和感受與整個世界產生了一種整體的一致性和秩序。
與明朝皇帝朱棣選擇一個太監來遠航不同,西班牙女王當時選擇的哥倫布甚至都不是西班牙人,他來自意大利。而且女王與哥倫布簽署的《圣塔菲協議》內容為:
1、雙王陛下任命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為“通過勤奮勞動行將發現或獲得的”一切海島和陸地的統帥。
2、任命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為發現或獲得土地上的副王和總督。
3、在這些地區獲得的黃金、白銀、珍珠和寶石、香料及其他商品,他都可以征收和保留十分之一,并且一概免稅。
4、任何涉及這些商品或產品的案件,都由他或他的代理人以統帥身份進行裁決。
5、對駛往這些新屬地的船只,哥倫布可以收取其利潤的八分之一。
這其實更像是令任何一個當代創業者都熱血沸騰的風險投資。女王投資了船和資本,哥倫布承擔執行的風險,風險很大,但能斬獲贏得的巨額利潤幾乎就是整個世界。皇室與平民個人簽訂如此共享利益的條約,在歐洲古代歷史上其實也是鮮見的。而對于利益的客觀化計算,將利益與個人責任聯系起來,這一系列現代世界的基礎,都來自大航海與文藝復興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