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場身體的旅行

世上最熱的清明之后，雨，如期而至。萬物都在等待這場雨舒展它的筋骨，滋潤它的靈魂。窗外，錯落有致的小區園林里，樟樹，榕樹，楓樹，黃花槐，雞蛋花，鳳凰木，盆架子，雞冠刺桐和小葉欖仁，那些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樹，都長出了新葉。春雨滑過新葉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嬰兒肌膚般的爽滑。江南之南的四月，綠葉猶如十四五歲情竇初開的女子，淡雅、精致，卻透著包裹不住的活力，蠢蠢欲動。冬日冰封的愛情都已經鵝黃柳綠了，春雨中愈加嬌嫩鮮活，讓人心生戚戚。

細雨中，虞美人有淑女之風，小女子之態，裊裊婷婷，又楚楚可人，讓人心生憐惜又不由自主地敬重。棲息在花瓣上的雨珠，折射著花的紅艷，有一種另一個世界的瑩美。雨中的花兒是聊齋里的女子，春夜里的貓。誘惑和濃情，濕潤，嬌艷，富有質感。一片紅葉，落下，停留在無人的草地上，好像一個冬天的堅守，只為了這一個無語的承諾。一個紅衣女子撐著紅傘，緩緩走過小區蜿蜒的道路，春雨的柔情和詩意好像都被她點亮了。在雨中散步，從來是浪漫的，那并不是年輕人，戀愛中人的專利?，F在“我開始相信，一個人如果不能體會把腳趾放進濕草中的快感，他是無法真正認識上帝的。”這是林語堂在自傳里說的話。我不信上帝，但我相信通往自然之美的道路，在我們的赤腳之下。小區道路鋪就的是泛紅的透水磚，很有古意。雨水落下來，不久就滲進土里了，它們回家的路很通暢。

這樣的日子，很適合讀書，品茶，聽歌，發呆，讓日子慢下來。書，最好是林語堂的，魯迅的不太適宜。林語堂也曾是一個愛發呆的少年。這樣的日子，閑適而慵懶，沒有斗志。有一種情愫在滋長，卻總是慵懶的無法言說。冬日想起朋友，春天想起愛人;起身之后，風景中的人是誰？也許，空無一人的椅子還在等待主角的出現，被思念的也不知是誰的誰。而主角的姍姍來遲，已在千山之外。相遇，只是一個美麗的邂逅。而她，是另一場的主角。

茶幾上的龍泉青瓷，細膩，勻凈，婉約，溫潤，在澄凈的茶湯中鮮活如生靈。生命如果都這樣多好?？上Ъt顏易老，友誼有時候也如翻書。語堂的幽默和魯迅的尖刻，也是人生的兩面。語堂有怒發沖冠的時候，魯迅也曾風趣情深。

林語堂曾說過，讀書最快樂。那種不帶任何功利目的的閱讀，確實讓人無比快樂。那快樂自是純粹的，個性化的，簡單易行的。讀書的時候，心漸漸安靜，大腦卻越來越活躍。可以坐在桌前穿越時空和古人對話，也可以在鬧市驛站跟隨作者神游太虛忘卻喧囂。讀到妙處，會心一笑，三千佳麗無顏色，財富比煙云更縹緲。不用讀萬卷書，欲望也就聽話了。而真正的閱讀，是從老婦人的臉上，而不是從美女化妝過的臉上，讀出生活，讀出風霜，觸動心靈的每個角落，引發無邊的遐想。

美女是一本裝幀華麗的書，老人則是一本內涵豐富的書。讀書的快樂程度和持久性，也看你會不會選書，那也是一種修為。

但此時的書，翻開放在身邊，其實是可讀可不讀的。明月有心來照我，清風無故亂翻書。微風翻頁，你也可以接著再讀，也可以就這樣放著。書打開了，旅途就開始了。這旅途沒有目的，路邊的美景隨時可以吸引你駐足品茗。音樂是一種背景，像雨中朦朧的遠方。聽，還是不聽，也都隨意。那些歌者，就像幽谷的蘭，在我們的感覺之外，也在我們的感覺之內。音樂帶動空氣的波動，在春日的陰雨中，有一種亮色，就像暗夜的香，能夠沁入意識和心脾。

不留意間，樂曲又換了一首。一些歌詞，讓我的思緒旁枝逸出。吉他版的《那些花兒》，純粹而空渺。那時，我的冥想也會澄明一些吧。莫西子詩自從那首《要死就死在你手里》之后，能打動我的就很少了。他唱自己創作的《阿杰?！罚燃穗h逸來得好。他的嗓音更原生態，更質樸野性，更切合那音樂。在那個時候，你的思緒就會被他引導。在春天里，死亡隨處可見。南方的許多樹兒，都在春天落葉。回歸的落葉，在開始另一段旅程。

生命就像是一場身體的旅行。在路上，總有一些美景，你只能遠遠地看著，不能帶回家;也許還只能隔著玻璃看著，連親近一回都沒有可能。在人生的路上，總有一些人，你只能遠遠地想著。相望于江湖，相忘于江湖。遺憾，在人生的交響樂中，不會是主旋律，但絕對是附曲之一。遺憾，追尋，滿足;新的遺憾，新的追求。于是心總在路上。身體和眼睛也渴望上路。前方，不一定有人等我;但總有美景等著我。

身體的安放之隅，就是我們的家鄉。我們的身體需要家鄉，就像我們的靈魂需要身體。在這個春日的雨天里，窩在軟軟的沙發里，暫且讓身體休息。但生命的旅行無法中斷，靈魂依然在路上。在來來去去的人生旅途中，相聚和離散是永遠的主題。讓人很傷感，也很無奈。就像走在秋天，總會有一些不期而至的憂傷，濺濕腳步。但路，總在前方。因為我們永遠屬于旅途，而不是家鄉。也許，有一天我們也會守候在家門口，等待著孩子偶爾的歸來。但希望到那時，我的心仍會渴望旅途。希望每一天，都如新生。就是活到100歲，也希望看到花開，聽到花開的聲音，而不是在回憶花開的聲音。

旅行，不單單是因為風景和風情，主要是想尋找回家的路。也許家就在身邊，但回家的路很長。需要經歷很多，才能懂得回家的路。比如喀納斯，到了那你才知道，所有的宣傳都言過其實，所有的形容詞都很蒼白。如果你能忘記這一切，包括身邊的游人，那么，當你站在原木壘起的家門前，你會想起曾經很流行的一句話：站在家門口，胸懷全世界。

萬籟俱靜。世界就是你身邊的家園。

木心說：從前的日子過得慢，可以一生只愛一個人。緩慢的生活，可以讓人領悟到更深的東西。不單單愛情，還有星空的深邃。日出前的天空，藍得吹彈可破，讓人不忍呼吸。雨中火焰木的花，在鏡頭里，質感如此鮮活，金絲的邊繡得讓繡娘都心生嫉妒。這些，都得有慢心情才能夠欣賞?？上Ц畹臇|西都很沉重，所以人們都不喜歡慢，不喜歡發呆，不喜歡獨自面對自己。

海子說：我想要一棟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其實，房子并不重要，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春暖，花開。而春暖不暖，花開不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身邊的人。人，需要詩意地棲息。在哪棲息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能夠發現詩意，創造詩意的人。茅草屋的窗臺上，一盤粗碗碟里養了一盤仙人掌，花開了;貓耳洞里，有人用破舊的口杯移栽了一盤花。那主人都有詩性。

音樂又再響起，曲子已經換了一調。一些人，一些事，在白茫茫的背景中泛出綠意。你的微笑，讓我感覺到了彼岸的飄渺和歲月的溫暖。百億光年，很遙遠，也很近，我一想，就到了。時間的盡頭，宇宙的外面，“有”是一扇門，在“無”中咔咔作響。

那聲音穿過雨絲構筑成的密實空間，混雜在席琳迪翁空靈的回聲里，讓人無處可逃。然而這終究都是空濛虛幻的。空濛讓你覺得一切都可以云淡風輕，煙消霧散。其實空濛里一切都存在，密實里處處有蟲洞供萬物進出。女人的性感，有時候也就是她無袖衫下的幾根腋毛，在她站著幫忙盛湯的時候偷跑出來看你。那一個女孩的可愛，有時只是雙手抬起時的一個嬌嗔。有時候愛得死去活來的愛，想想也只是你的愛需要有人來承載。國畫山水，云是不用畫的，水是不用畫的。宣紙上，因為有蝦，留白才成為水，微波蕩漾。蝦在水中游，水因蝦而生。無，就是有。我們的生命，因為一段段的時間，一朵朵的花兒，一個個人和事，因為江心的一點，長堤的一痕，天邊的一抹，而顯得實在和充盈。靈魂的虛無縹緲，思緒的信馬由韁，最終都得有所歸依。很多地方，無論多么繁華和美麗，如果沒有自己的記憶或自己會想起的人，于自己而言，都只是一個符號。于我等凡夫俗子，花都是美麗的，思念中的人兒，個個可人;春暖是溫馨的，房子是必須的，大海是抒情的，美女是養眼的，性感是動人的，故鄉是可以永遠拿來思念的。

鄉歸何處？日暮，江愁。雨還在下。很多人，從一個城市飄到另一個城市，故鄉只在記憶當中?；疖嚧┬性邳S昏，窗外的原野慢慢地融進暮色。傷感，像暮色從四面八方涌來，把自己淹沒。

不想躲避，就喜歡那種沁入骨髓的感傷。成熟是一種墮落，滄桑是一種沉淪。一年三月，從山西到山東，從還是冬日的三千年的晉祠，墻院深深的閻府，青磚灰瓦，黝黑的樹枝，枯黃的大地;到濟南路邊隨風飄逸的翠柳，白色的李花，紅色的桃花櫻花，紫紅的、白色的大朵玉蘭花，還有開滿細碎的黃色小花的灌木叢，撲面而來，讓人一下子目不暇接，猝不及防。真得要感謝春天，讓我們再古老再滄桑再墮落，每年也都會有一次復蘇和新生。當我親眼目睹應縣木塔和懸空寺的木頭，那些比鐵更堅硬、比石頭更牢固的木頭，歷史的紋理在千年的風霜中依然溫順而清晰，才發現人類是多么的脆弱和自戀。在大同的云崗石窟，佛界的絢爛讓煤都的煤都有光澤，讓我的心平和而又堅強，才發現自己并沒有墮落到不可救藥。而山西，也并沒有在古老的歷史中沉淪。就像在高速公路上遠遠看去的山海關，在朝陽中迷離而執著，讓山和大地都有一種滄桑的力量，給高速前進的我們也感受到歷史那厚重的推力，助我們前進的同時也不會讓我們飄起來而無所適從。

就像去坂仔林語堂的故居。去那，會讓心平和，腳踏實。去年冬天，被邀去天寶五里沙的林語堂紀念館，也是在微雨中。十多年前第一次比較詳細地認識林語堂，就在那。但那只是他父親的故鄉。魯迅回外婆家，都寫過很多文章，很奇怪那么懷念故鄉的林語堂，卻幾乎沒有寫過關于天寶的只言片語。他的父親在坂仔傳教42年后，回到五里沙，終老于此。但林語堂愿回到五里沙嗎？如今那里已經沒有他的親人，只有一抔祖先的黃土。蕉林中，林語堂有點孤獨。新修的蕉園棧道以他為中心，起伏的蕉園綠意盎然，單調而平和。人們來此，也不都朝著他。我想，他也不會在意吧？有他的陪伴，也許天寶的香蕉會有些書香氣。但經典和高貴，都只能獨行。孤獨共鳴之后依然是孤獨。等到真的坦然了，人的日子也就無多了，可以讓人紀念了。

林語堂自認是平和坂仔人。出生于斯，長成于斯，初戀于斯，念念在茲，即為家鄉。但人們對于家的感覺，隨著年齡的不同而不同。20歲的時候，沒有家的感覺;30歲的時候，總想離開家的束縛;40歲的時候，開始想家;50歲的時候，真正發現家的好;60歲的時候，除了家還有什么？林語堂寫《我的家鄉》的時候，已經76歲了?！拔沂钦闹莞胶涂h的人，是一個十足的鄉下人。我的家是在祟山峻嶺之中，四周都是高山。家鄉的景色，是我在紐約的生活時所夢寐不忘的。生活在紐約的高樓大廈之間，聽著車馬喧囂，恍然若有所失。我經常思念起自己兒時常去的河邊，聽河水流蕩的聲音，仰望高山，看山頂云彩的變幻?！边@文筆，平和、樸實，情真意切，卻也說明他真的老了。當一個人開始回憶的時候，他也就開始老了。

坂仔林語堂故居外的院子里，有一棵菩提樹，一棵鳳凰木，兩棵法國梧桐，都是他那時的真物。他希望門前有大樹，綠茵遍地。樹，大了;他，走了。雨過后，那些樹該有更多新葉了吧？那棵鳳凰木，不久就要鳳凰花開滿枝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