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一個儀式

村人熱情地開門讓我參觀。這座新建的祠堂彩繪絢麗寬敞明亮，正中“功德堂”供奉著開漳圣王陳元光身著官服的神像，大紅鎦金的神龕、香案和香爐，大紅色的“進士”牌匾大藍色的“武魁”牌匾，大理石圓柱上鐫刻對聯字體鎦金，紅磚地板喜氣莊重，處處彰顯現代人富足的物質文明和這個村社肥實的財力。根據廡廊墻上的文字得知，陳天定與梧店社確有淵源，他是族人的驕傲，墻上有很大的篇幅用以介紹他的生平事跡。陳天定少聰穎，好韜略，慷慨有大志，與明大學士林釬是表兄弟，并有師生之誼。其道德、文章多受林釬影響，明天啟四年（1624）中舉人，次年成進士。因不愿附和閹黨，陳天定毅然放棄任官機會，和遭魏忠賢排斥的林釬一同回鄉隱居。這座祠堂重建于原址，原是相鄰的兩座早已破敗不堪的小祠堂拆除合并，陳天定的牌位也被請到這里接受族人祭拜。

重建祠堂，用一種全新的格局重建一種理念，讓安居的村民更有凝聚力，讓遠行的游子記得住鄉愁。

但我今天來此并非為了陳天定，而是因為最近幾年村人在這座祠堂舉行的“成人禮”。

《禮記》云：“夫禮，始于冠”，“男子二十，冠而字”。成人禮，這個從西周至明代一直沿續實行的重要禮儀形式，到了最近幾百年成了一個空洞的名詞被閑置著，直到最近幾年才又被時代的有識之士呼喚出來挖掘使用。

2012年，當時的龍文區計生局為提訥以民素質、提倡先進的婚育觀念為名，在各個村社倡導成人禮，把成人禮納入人口文化的范疇，進行宣傳推廣。成人禮，這個富有莊嚴意味的詞語，連同它所具備的功用色彩，披拂厚厚的煙塵，帶著新時代的容貌回到我們的眼中。

這是一個極有現實意義也順應時代要求的理性舉動。當然，重要的是在形式之外，強調“愛家、愛鄉、愛國”和“感恩、責任、擔當”的內容。

與大多數作秀吸人眼球或潛藏商業目的的成人禮不一樣，龍文區梧店社的成人禮顯得樸實而莊重。

從2012年始，每年的元宵節下午2點半，村里年滿18周歲的青年，無論男女，在父母長輩的陪同下，來到陳氏祠堂，穿著統一的服裝，在莊嚴的五星紅旗面前，在列祖列宗面前，祭拜祖先、跪拜父母、揖禮拜孔子像、舉手宣誓。與古人的男子“冠禮”和女子“笄禮”的復雜繁瑣相比，融入較多新時代的簡潔元素。

不能指望這一跪這一拜就能使一個輕狂少年或叛逆少女成為一個懂事明理彬彬有禮的青年，但是，如同佛門弟子皈依前的受戒一般，這一戒，心里所涌起的，一定與本能的頑性和玩性迥然有異。試想，家有兒女初長成，參加完成人禮的儀式歸來，明月窗前，合家舉杯同慶，安享太平年代燭火通明煙花璀璨的元宵良夜。明天，長大成人的青年背負行囊遠踏征程，或求學或求職，昨日的誓言猶在耳，父母長輩期望的目光落在遠方，肩上的責任重了幾分，腳下步伐的方向和力度能不多幾分斟酌？

人生富麗而詭異。在我們又功利又實用的風俗習慣里，每一個生命個體的成長，幾時曾被真正的重視關懷？“我”出生了，長輩們喜氣洋洋呼朋喚友地辦著滿月酒，宣布一個新生命的降臨;“我”死了，子孫們大張旗鼓地辦葬禮，鑼鼓喧天水陸道場地折騰，幾日不得安寧，用以哀悼或者宣告一個生命的終結。一生一死，何其隆重！可這一生一死的儀式都關“我”什么事？起點和終點備受重視，成長的過程卻是草草地被冷淡被忽略。“我”的生命過程中，也許最重要的禮儀是婚禮。婚禮過后，知道自己是圍城中人。可是，婚姻代替不了全部的人生;可是，如果沒有真正長大成人，拿什么去守護漫長而拘束的婚姻？

社會發展前赴后繼萬馬奔騰，成長的方向各有其說，成熟的含義也有不同的詮釋。人生路漫長，多的是無奈忍耐，少的是如意快意，作為生物體，人類這個物種天然地帶有畏懼、懶惰、貪嗔怨癡、自私自利等等陰暗面。但我們又必須面向光明，懷有理想，以期讓這個世界更美好。所以我們需要一樣東西——責任心，最起碼，要對自己負責，不能成為別人的負擔與累贅。

大學畢業后，我在中學教書，年復一年教著一群良莠不齊性情各異的青春叛逆期的少年。十四歲到十七歲，一段花蕾般美好又脆弱的年華落在我的手上，我二十二年不挪窩地在同一個區域里與這些花蕾打交道，直接觀感是，人是越來越聰明了，但某些我們認為美好的品質——比如擔當、感恩、理想、堅持，也在漸漸淡薄。這也許有代溝越來越寬造成的眼光錯位，但是，少年一代作為公民的整體素質，確實正在刷新我們的觀念和接受能力。

人口素質關系到民族的未來，不禁堪憂。精英階層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也好，普羅大眾被戲謔為“吃貨”“腦殘”也好，都在向社會敲響警鐘。尋求破解的方法，當然需要全社會的合力。

相對于“成長”“成熟”來說，“成人”——成為一個合格的能被社會接納的人，則更重要。所以，我們需要重拾傳統的寶貝，重建成人禮，重新解讀成人禮的內涵。

當然，成人禮不過是一個儀式，不是治愈系的法寶，但它卻可以是一根理性的繩子，將那顆叛逆、騷動、貪欲、破壞、松懈等等野性的心，綁住。成人的標志，就是理性，就是節制，就是責任，就是不能為所欲為，就是命運選擇你的時候，無可推卸，只有擔當。

當然，成人禮又不僅僅是一個儀式，因為“儀式，大約有著圖騰的意味……改變一種儀式，意味著改變一種信念，毀壞一種儀式就是放棄一種相應的信念。”

正午，我在渴盼一場如期將至的暴雨。在這樣的季節，懶得去汽車美容店的我總是讓大雨為我洗車。天空烏云密集，如待命的百萬雄兵，幾陣狂風搖過，幾聲悶悶的雷聲響過，有時還會有迅疾的閃電掠過，之后，豪雨傾盆而至，氣勢澎湃——立秋之后的雨一般都是這樣的程式，如同人間的一切禮儀，顯得莊重而有秩序。不如此，那密集而有力度的雨似乎下起來就名不正言不順。大雨中我在沒有多少行人車輛的路上行駛。砸在車廂上砰砰的空洞雨聲和前擋風玻璃順流不止的雨水，讓我無比暢快。城市的高樓錯落林立，街樹垂首靜默。人到中年，不能再肆無忌憚地讓自己暴露在大雨中盡情酣暢地澆淋了，我躲在車里，讓車廂為我隔出一個遠離人心的空間。命運選中了我單薄的肩膀，關鍵時刻，我需要承擔許多，守護家人。可是我，我曾對如兄如父的朋友說過，我的內心里有一部分沒有長大，停留在十歲或者十二歲。我一直在尋找，尋找一個人來對我大喝一聲說：你長大了！

我知道，那是少年時頓失庇護的那個軟弱的我一直不想長大，不肯面對現實，潛縮在自以為安全的硬殼里。是的，我需要一個儀式，一聲強制的命令，來對這個世界重建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