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俄亥俄州的杜倫巴爾縣,杰梅因·麥金尼在焚燒麗貝卡·克萊本和她的母親旺達·羅拉森尸體前,用大量的漂白劑清潔犯罪現場,收集了現場他抽過的煙屁股,并用毛毯防止受害人的毛發留在他的車座上。麥金尼是《CSI:犯罪現場調查》(以下簡稱《CSI》)的鐵桿粉絲,他從劇中知曉要小心處理犯罪現場的毛發、汗水和DNA證據。
那年早些時候新澤西的檢察官史蒂文·桑德在審理一個25歲殺人犯的案子時,焦躁地向陪審團做了開庭陳訴,指責《CSI》的影響。“我這有個大問題。我要先在這里跟你們說清楚,”他說,“問題在哪?《CSI》。”沒有物證桑德只能寄希望于現有的證人證言,足以說服這些習慣于高科技犯罪的陪審員們,從而將毆打蘿絲·涂維斯致死的杰弗里·拜耳定罪。

過去的十年間“CSI效應”的傳播和影響掀起了法律界辯論的狂潮。哥倫比亞廣播公司制作的這部美劇火熱流行,長映不衰并帶起一系列衍生劇,很多人堅信“CSI效應”教會了罪犯如何躲避偵查。也有人抱怨陪審員們受該劇影響會要求不切實際的高端科學證據。該劇于2000年亮相,兩年內檢察官和法官就頻頻向記者們抱怨,看了該劇的陪審員將證物的可信標準設定得出奇地高。一名法官曾聽到陪審員抱怨:“他們甚至沒拂去草坪上的灰塵尋找指紋!”
至少在某種意義上“CSI效應”不是什么新鮮事。一直以來公眾對法醫學的了解都來自于虛構的小說。早在電視普及前,讀者就在流行小說和短篇故事里追隨虛擬世界的先進法醫科學,模糊了真實與虛構的邊界。早期的偵探小說流派中,法醫科學也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埃德加·愛倫·坡的成名歸功于他1841年出版的偵探小說《莫格街謀殺案》。在這本書及兩個續篇《失竊的信》和《瑪麗·羅熱疑案》中,業余偵探C.奧古斯特·杜賓向隱姓埋名的朋友兼記錄者證明了“推理”的應用在解決神秘犯罪上不可思議的效果。但杜賓靠純粹的理性分析能力勝過巴黎警察,和法醫學沒什么關系。他在《莫格街謀殺案》中梳理犯罪現場時發現一根頭發,這就是解決謎團的關鍵。而《瑪麗·羅熱疑案》中這位偵探都沒離開他的扶手椅,就偵破了案子。

1887年亞瑟·柯南·道爾爵士的《血字的研究》中,大名鼎鼎的“顧問偵探”福爾摩斯登臺亮相,手中持著試管站在倫敦一家醫院的化學實驗室中,他欣喜若狂地公布了一個新的血液化學檢測辦法。“天啊,看!”他向剛剛認識的華生醫生宣稱道,“這是多年來最實用的法醫學發現!”在59部后續小說和短篇合集中福爾摩斯通過文件分析、密碼學、指紋分析和足印追蹤破案。作為一流的藥劑師,他還在貝克街221B號建立了小型化學實驗室以協助偵探工作。
最初華生冒險將福爾摩斯比作愛倫·坡的杜賓,福爾摩斯也不失時機地矯正華生對于偵探的理解,并輕蔑地稱杜賓是個“非常低劣的家伙”,愛顯擺,還是個花瓶。不久華生奉上了更符合福爾摩斯胃口的恭維:“你前所未有地將偵探事業提升到接近一門精確的科學的高度。”福爾摩斯系列上市的幾十年間,一些偉大的先驅法證學大師——法國的阿方斯·貝蒂榮和埃德蒙·羅卡、德國的漢斯·格羅斯都將研究靈感歸功于虛構的偵探小說。
1927年柯南·道爾發表他的福爾摩斯系列最終章時,英國偵探小說的黃金時代已全面展開。一年后最引人注目的一代作者聚在一起形成偵探俱樂部,包括G.K.切斯特頓、約翰·迪克森·卡爾、R.奧斯汀.弗里曼、阿加莎·克里斯蒂、多蘿西·L·塞耶斯、弗里曼、克勞夫茲在內。他們為偵探小說制定了一套規則,并成為這個流派幾十年來的指導思想。(這些規則在本期的一篇文章中有詳細介紹)。
每個作者都賦予了偵探小說不一樣的韻味。克里斯蒂可能是俱樂部最著名的成員,但她的作品中沒有福爾摩斯流傳下來的法醫學痕跡。想在偵探小說黃金時代的作品中找到描寫犯罪現場調查的情形,我們必須求助于塞耶斯。
貴族藏書家、牛津大學畢業生、業余偵探彼得·溫西爵爺,由他的男仆兼伙伴默文·本特陪同,在1923年出版的塞耶斯處女作《誰的尸體》中亮相。這個短篇小說有福爾摩斯式細致入微的觀察和一點點的法醫學知識。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歸來的溫西爵爺得了彈震癥,當他向神經專家尋求治療時,我們能瞥到一絲作者對現代科學的濃厚興趣。
三年后溫西爵爺在《證言疑云》中再次登場,在破解花房里的謀殺案時,爵爺有機會順藤摸瓜到樹林中收集比較土壤樣本、追蹤足印和輪胎印。而男仆本特帶我們到樓下傭人們的活動空間里,通過不知情的女仆收集沾血的衣服樣本。他“色誘”瑪麗·溫西小姐的女仆,演示了血樣采集過程,并以幫助她處理小姐裙子上的血漬做幌子,收集了裙子上的血跡和沙土樣本:

“當然,咱們不是化學分析家。”本特先生回答道,“但老爺他懂的東西很多,足以讓他知道什么地方可疑,如果咱們靠眼睛解決不了的話,就把東西送到一個非常有名的科學家那兒。比如現在,裙子的下擺有塊血漬……假設現在有個謀殺案,咱們會說,穿這條裙子的人應該被懷疑,我應該檢查這污漬。”(說著本特先生從口袋里抽出一個放大鏡)“我可能先用濕手帕擦拭一邊兒…這樣我應該發現,你們看,它變成紅色了,現在我該拿我的剪子,(本特先生拿出一把小小的鋒利的剪子),沿著邊縫向內剪掉一點點,像這樣……把它放到一個小藥盒里,兩頭都用干膠片封起,并標上‘瑪麗·溫西小姐的裙子’和日期。然后我應該直接寄到倫敦那位科學家那兒,他會透過顯微鏡分析,并馬上告訴我,那是兔子的血,沒準還能告訴咱們這血漬在上面有多久了。
實際上前文提到福爾摩斯的“最重要的法醫學發現”——那種通過沉淀血紅蛋白檢測人類血液的技術,比小說晚了14年才出現,又過了25年才發展到本特先生演示的那種能區分人和動物血液的程度。1901年維也納醫生卡爾·蘭德斯坦納發現了人類的四種血型:A、B、O和AB。同年在德國,保羅·烏倫胡特發現一個物種會對另一個物種的血細胞產生免疫反應,從而聲明學會了如何區分動物和人類血液。1902年在法國,憑借烏倫胡特的研究,一名男子衣服上的血跡被證明是人血而非他自己所說的兔子血,最終被送上斷頭臺。
偵探俱樂部成立那年,塞耶斯的第四部溫西爵爺系列《貝羅那俱樂部的不快事件》出版了,這次不在血跡上做文章,而關系到毒藥,情節也轉移到遺囑問題上。上了年紀的紳士芬蒂曼將軍和他富得流油的姐姐死在同一天。如果他比她活得長,就能從她那兒繼承一大筆遺產,然后傳給他的兩個兒子。反之如果他死得早,兒子們只能繼承老爺子那點可憐巴巴的財產,而他姐姐的錢都會到他的外甥女那兒。
芬蒂曼兒子們的律師因此拜托溫西爵爺調查老爺子死亡的準確時間。為此溫西爵爺求助于化學分析師詹姆斯·盧博克爵士分析芬蒂曼將軍鞋子上的油漆樣本。我們見到盧博克爵士時,他正忙于為另一個案子做砒霜的馬什試驗:

溫西饒有興味地看著,本生燈的火焰穩步調戲著玻璃管,深棕色的沉淀物慢慢成形、顏色越來越深并聚集在試管底部。分析師時不時地通過漏斗倒入少量看起來令人不悅的液體,液體來自于一個有塞子的小藥瓶;有時他的助手上前添加幾滴鹽酸。目前那令人不悅的液體全部轉移到燒瓶中,而沉淀物密度最高的部分已接近黑色,試管被拿起放到一邊,本生燈也熄滅了。
1836年英國化學家詹姆斯·馬什設計了一種試驗,能檢測到極少量的重金屬,包括砷在內。馬什使用一種U形玻璃管,一端打開,另一端是個尖頭噴嘴。在尖頭端他懸置了一些鋅,另一端將可疑物和酸混合。如果砷存在,當酸遇到鋅時會產生砷化氫氣體并形成黑亮的沉淀物,叫作砷鏡。五年內德國的雨果·賴因施發明了更簡單的砒霜檢驗法。然而1859年英國的毒理學家阿爾弗雷德·斯溫·泰勒卻在一個謀殺案審查中搞砸了賴因施試驗,這或許出于對英國專家的私心——不管真實的還是虛構的,他們都偏向馬什。
回到小說中,試驗成功的盧博克爵士發表了一段評論,和21世紀對于罪犯科學知識的擔憂不謀而合。
這劑量足以殺死一頭大象。考慮至此我們有義務在刑事檢查中告知公眾兩三粒砒霜足以干掉一個不受歡迎的人。無論如何都讓人難以置信地發現人們有多浪費手中的毒藥。
不久后溫西爵爺發現芬蒂曼將軍的死事有蹊蹺,于是設計挖出將軍的尸體。這次化學分析師盧博克手中多了比油漆更有意思的研究對象,并檢驗出了洋地黃苷,劑量足以使一個健康人像突發心臟病一樣死去。
挨個房間搜查后鎖定了頭號嫌疑人,這位女士最近對化學和犯罪小說產生了興趣——她的藏書里有R.奧斯汀·弗里曼的作品,他筆下的偵探約翰·桑德克醫師可說是第一個虛構出來的法醫。而且溫西爵爺的老朋友——蘇格蘭場的總督察帕克指出,弗里曼的作品“充滿了投毒、遺囑和繼承的陰謀”。實際上帕克傾向于認為嫌疑人對犯罪文學的興趣本身就是犯罪證據。
盧博克因投毒者是從法庭上專家舉證時學到毒藥知識而哀嘆,這在1930年出版的《劇毒》中得到回響。本書開頭就是法官對于推理小說家哈里雅特·文謀殺案的總結,哈里雅特被指控用砒霜毒死了她的情人。法官指出哈里雅特購買的是商業砒霜,為了防止被當作糖或與其他無毒的粉末弄混,商業砒霜都被染成了黑色或者靛藍色。這時一位隨案記者忍不住嘟囔道:“天哪,還得多久!我們還要聽這些關于商業砒霜的雞毛蒜皮多久啊!現在兇手們趴在老媽的膝蓋上就能學會這個。”
塞耶斯和當時很多其他作者都依靠已存的法醫知識將虛構的兇手繩之以法。當案子懸而未決時,溫西爵爺幫助哈里雅特的辯護團隊準備復審,他只花了一晚上的工夫翻閱一些參考書就想出了解決方案,其中包括J.迪克遜·曼恩的《藥理和毒理學》,是當時這方面的標準教科書。塞耶斯對這本書的通曉也表現在與羅伯特·尤斯塔斯合著的《涉案文件》中。尤斯塔斯是尤斯塔斯·羅伯特·巴頓的筆名,他是英國醫學博士兼推理小說作家,經常與其他作者在涉及到科學話題的小說中合作。故事起源于一個蘑菇愛好者誤食了有毒的傘菌后猝死,死者的兒子拒絕相信他父親犯了如此低級的錯誤,將毒傘菌混淆為無害的普通蘑菇。小說中一堂牛津大學的化學演講課讓案子發生了逆轉,并引出了大學化學實驗室里偏光鏡的高潮一幕。演講中提到消化系統生成的有毒物質,也就是天然蕈毒堿透過偏光鏡時會產生一束向左或向右旋轉的偏振光,而人工合成的相同物質不會這樣,實驗室里透過偏光鏡證明了受害者胃里是合成的傘菌毒藥。
在《涉案文件》出版后,一位化學家寫信給塞耶斯告訴她,雖然理論上情節沒問題,但現實中天然的蕈毒堿——也就是傘菌里的有毒物質是一種罕見的例外,不具備旋光性,因此透過偏光鏡看天然的還是合成的蕈毒堿沒有區別。而1930年蕈毒堿的已知結構支持了這位化學家的觀點,因此塞耶斯發表了道歉聲明。那時純蕈毒堿從未被成功提煉出,寫信給塞耶斯的化學家是以曼恩1875年版和1922年版的《法醫學》中提到的蕈毒堿分子結構為根據做出的推斷。但20世紀50年代中期科學家終于分離出純蕈毒堿鹽,并驗證出它像幾乎所有有機化合物一樣會令一束偏振光旋轉。塞耶斯和尤斯塔斯被科學證明是正確的。超過一個半世紀的犯罪小說都在帶讀者拜訪幕后的法醫。這影響到現實中的陪審員嗎?2008年研究人員首次發布了“CSI效應”范圍的實驗性證據,調查了一千名陪審員收看電視的習慣以及他們對不同類型的犯罪能提供的法醫試驗證據的期望程度。調查結果挑戰了主流觀點,《CSI》的粉絲們確實對法醫證據有更高的期望,但他們的期望相比不看電視的同行更專業。他們會在謀殺、謀殺未遂、強奸案中期待DNA證據,在盜竊和持槍犯罪案件中期待指紋證據。對于陪審員們是否會在看不到期待證據的情況下,拒絕宣告嫌疑人有罪這種至關重要的問題,調查結果其實給檢察官們帶來了好消息:對科學證據期待值的增加并不代表缺少這類證據時陪審員們會拒絕為受控人定罪。

研究未能平息這場爭論。自2009年以來超過500篇學術文章發表對“CSI效應”各個角度的調查,研究人員仍對此現象糾纏不休。毫無疑問的是一些偵探小說的粉絲們嘗試用他們喜歡的書和電視節目作為陪審團參與庭審時的范本或逍遙法外的初級課本。不過無妨,本文開頭提到的麥金尼盡管花費了大量時間用他在《CSI》上學來的手段消除犯罪證據,卻在使用受害人的信用卡后被警方捕獲。盡管檢察官擔心此案缺乏物證,但陪審員們只思量了十個小時就集體投票判定這個25年前犯案的謀殺犯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