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反傳統”作為“現代性”書寫敘事的主流話語對“五四”新文學顯現出了強大的解釋功能和整合功能。在這種主流話語模式之下,魯迅《祝福》中的魯四老爺,成了壓迫者和吃人者形象。這樣的觀察, 固然可以突出魯迅文本中的政治學和社會學意義, 但是卻忽略了“反傳統”作為“現代性”書寫敘事策略這一維。本文以此為視域,旨在對魯四老爺這一人物進行重新解讀的同時,對文學“現代性”的書寫敘事做出反思。
關鍵詞:“現代性” 《祝福》 魯四老爺
一
回望中國“現代性”的百年歷程,“五四”時期作為一個重要的分水嶺,成為中華民族從近代走向現代的界碑。與西方那種用反省性的文化來認識世界、獲得知識的重新“建構”的“現代性”不同,中國近代以來的“現代性”更傾向于以激進的不斷革命的方式去追求神圣、正義、平等、自由的實現,它集中關注的是民族解放、人民民主等問題。這不僅構成了20世紀中國革命的時代精神,也同樣成為了“五四”以來文學創作的宗旨。所以中國新文學從一開始就在“現代性”的簇擁之下肩負了強烈的時代使命。盡管就圍繞著中國現代文學是否具有“現代性”的本質屬性這一問題眾說紛紜{1},但是中國文學對“現代性”的強烈訴求和渴望卻是不容置疑的。
因為近代中國內憂外患的特殊國情,“亡國滅種”的恐懼與焦慮使得國人清楚地認識到“不革新,是生存也難,而況保古”{2}。所以人們對“現代”的追尋不僅有理性化的動力,更有一種情感的旨歸。“現代”在某種程度上被看成是一種為未來生存、向未來敞開的時代,它以未來“直線向前,不斷進步”的名義否定當下和過去。于是現代文學的書寫出現了相應的書寫模式,即“推翻一切傳統重壓的‘東方文化’的國故僵尸”{3}。其從整體上將中國社會視為一個病態的社會,而這種病態恰恰是幾千年的傳統歷史留下的頑疾,對傳統的批判和決裂自然就成了對“現代性”追求的突出表現之一。
所以,對歷史以及傳統的批判也就獲得了某種合法性和神圣性。換句話說,要使得文學的“現代性”得以立起來,那么就要有“傳統”被破。這在魯迅的一段話中可以見出端倪。他說:“因為新的階級及文化,并非突然從天而降,大抵是發達于舊支配者及其文化的反抗中,亦即發達于和舊者的對立中。”{4}所以對“傳統”的批判不僅是中國現代文學的書寫內容,也成了中國現代文學追求“現代性”的書寫敘事策略。
本文就以此為視角,對魯迅的《祝福》進行重新解讀,看看作為“現代性”書寫敘事策略的“傳統”與祥林嫂悲慘的人生到底是何種關系,而一直以來作為魯鎮道德文化象征的魯四老爺又是不是導致祥林嫂死亡的罪魁禍首?
二
《祝福》是魯迅以小說的形式參與當時頗為令人關注的關于婚姻、家庭、底層民眾等問題探討的經典作品之一。小說從烘托魯鎮濃郁的新年祝福氣氛開始,開篇寫到“我”在這具有驅邪祈福內涵的舊年年底,回到闊別五年的故鄉魯鎮,偶然遇到分明已經是乞丐的農村婦女祥林嫂,從而引出祥林嫂多舛而坎坷的人生。
“揭露封建的宗教及其罪惡,達到批判國民性的目的”幾乎成了小說主旨定性式的概括。而相應的專制的家長、冷眼的民眾、麻木的魯四老爺幾乎構成了后來學者們批判和責難的全部對象,而作為魯鎮有權有勢的魯四老爺自然也首當其沖地受到了頗多的非議。
那么魯四老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個老監生再加上周遭傳統文化的熏陶,于是魯四老爺有了另外一重身份,即封建文化的遺老。他由此也成了魯鎮文化和權利的象征。如果說傳統是與“新”相對的概念,那么魯四老爺是傳統性的人物,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傳統性不等于“罪性”,只是“現代性”書寫敘事的需要,反“傳統”和批判“傳統文化”必然要成了現代文學中或隱或現的要素。于是對其的解讀和闡釋也就有跡可循了,即通過對現代國人(祥林嫂)的生存處境和命運狀態的描寫,表現(魯四老爺所代表的)“傳統”社會對人精神和肉體的折磨以及封建文化留下的頑疾,從而呼吁建立新民、新國。所以“現代性”書寫敘事中,魯四老爺必定是封建的,也必定是“吃人”的,也必定是祥林嫂悲劇根源之一端。
也就是說在魯四老爺走出文本之前,就已形成了一種強大的非邏輯假定,即傳統理所當然地被視為保守、落后與停滯,因而“傳統”的一切都有待我們加以批判和清除。所以魯四老爺因為“舊”的因素被納入到了這個分析模式中,被“召喚”到了批判的場域中。但在這個分析模式中,較為武斷的是我們將“人生”中所遭遇到的許多困難與問題聯系到“傳統”中加以分析,而忽略了與傳統疏離讓我們感到的困惑和失落。
就拿祥林嫂來說,參與祭祀的準備,融入到傳統中去會給她一種實在感。雖然是幫忙,但只要能與祭祀相關,就意味著她還是這個祭祀且受祭祀的關系構成的強固的單位集合體社會中的一員。可當祥林嫂伸向祭品的手在魯四太太的喝止聲中縮回時,她就已經徹底絕望了。所以說魯鎮的宗教與道德,與其說將祥林嫂這樣的人包容在內,毋寧說為了自我防護而將其排斥在外。從此意義上講,祥林嫂是希望傳統的教義可以將自己容納進去,而結果恰恰是傳統將祥林嫂拒之門外。就這一“拒絕”徹底扼殺了祥林嫂的生存信念。
也就是說傳統并沒有跟祥林嫂直接扯上關系,反而是以一種仇視、敵對的態度在人生道路上掘出了祥林嫂無法逾越的鴻溝。仔細想想,我們會發現不是傳統禁止祥林嫂做什么,而祥林嫂做了;恰恰相反,祥林嫂的悲劇在于她一直朝著傳統邁進而不能。如果我們先不給傳統定性,那么有一點是明確的,魯四老爺為首的魯鎮人構成了祥林嫂情感的歸宿。所以,甩開“現代性”書寫敘事中“反傳統”這一主流話語,我們會發現《祝福》不偏重于揭露和吶喊, 作者也不偏重以啟蒙者的姿態去喚醒沉睡的人們。就祥林嫂與周遭的人物關系而言,小說更側重于抒發因為多次的吶喊不見回音、多次的奮力前行不見光明的焦慮和絕望情緒。
當然,不得不承認的是魯迅等新文化先驅者們無暇也不屑于只作純學術的思辨,他們更需要的是立足于社會性的需要和國家民族出路的思考,因而他們的作品中有種沉重的批判性。但是如果僅僅遵循這一“現代性”的主流話語模式來解讀和闡釋現代文學,那么我們的目光必然是狹隘的。因為被價值化的“現代性”思想在某種程度上成了缺少反省和質疑的可能性的權利話語,“召喚”出越來越多的魯四老爺。
三
在“現代性”書寫敘事中,“傳統性=劣根性”作為假設性理論,在理論的價值上是值得懷疑的。但是,作為對傳統文化和思想缺陷的批判和自省,它的實踐意義又是合理的。“五四”之后,當新文學面臨著某種特殊的語境,如西方文明、政治斗爭、國民劣根性等,傳統批判這個原本有局限的主題就在“現代性”書寫敘事中發揮了加強作品真實性與深刻性的作用。同時也在展示中國“現代”文學的整體性特征時,表現出了強大的解釋功能和整合功能。不得不承認的是,“反傳統”給中國帶來民族獨立和解放等話語的同時,也帶來另一種“宏大敘事”——“民族—國家”的寓言性敘事即“啟蒙”和“拯救”話語。當“求變”“求新”、適應時代潮流、順應歷史進步的思想面對現代書寫者們高度緊張的現代性焦慮和啟蒙焦慮之時,其也就成為了現代的一種最大信仰。于是魯四老爺可以在這種信仰中出現并獨領“風騷”。
在《祝福》中,魯四老爺幾乎一直是沉默寡言的,他直接的言語就是“可惡,然而……”也就是說魯四老爺內心的秘密被這個僅有的話語形式所承載和遮掩,不管我們從魯四老爺這句話中推敲出多少意味,我們仍然難以從這一話語形式本身觸摸到他內心真實的情感脈動。在話語的形式與內容之間,已經難以建立起有機的聯系。所以魯四老爺終將是缺少主體性的,在某種意義上他只是作為周圍權利和欲望的總和才被實體化的,是一種被動的存在。
在這個意義上,魯四老爺是被建構起來的,并且在建構的過程中已經被放大成封建倫理的象征,具有了無限的權利和威懾力。所以他對祥林嫂的死亡負有較大的責任。我們已經說過,現代文學的寫作者們的最終目的不是要表現社會的頑疾,而是要借著建構出的“傳統”,諸如魯四老爺之流,以現代啟蒙主體的身份來審視和觀照,希望可以找出最后救治的途徑。于魯迅這樣的斗士而言,疾病與療治幾乎構成了其全部寫作的一個喻象。如果說“疾病”就是以魯四老爺為代表的封建宗教的罪惡,那么治療無疑就是對其大加批判和責難,最后可以警醒世人。
就此而言,魯四老爺又是首當其沖的被批判的對象,“麻木”“冷漠”“自私”“虛偽”“道貌岸然”成了魯四老爺無法脫下的外衣。那么魯四老爺如何才能是不“麻木”“冷漠”“自私”“偽善”“道貌岸然”的呢?難道是魯四老爺應該不忌諱作為寡婦的祥林嫂,忽視其作為傭人的可用價值,心甘情愿地收留并為其養老送終?試問誰可以做到,恐怕就是連以“開明”自居的現代人也無法做到吧。那么為何唯獨對魯四老爺如此苛刻呢?誠然,祥林嫂死在除夕之夜,魯四老爺因此斷言她的謬種性,但他也不過是說出了一句正當其時的魯鎮人都會認可的斷語而已,畢竟誰愿意在祝福時節聽聞一個人死了的消息呢?在這個過程里,可以說,魯四老爺以及他的家人并不比同等情形下的任何一個普通家庭做得更過分,魯四老爺一家對待祥林嫂的態度代表的正是社會的主流風尚:談不上更惡,也沒有更好。
的確祥林嫂終其一生是可憐的。早年喪夫,繼而被賣,接著再嫁,后來子亡,并且還要在周遭人或熱或冷的詢問中、或真或假的同情中努力尋得一席之地。這確實是遭遇了人生的莫大悲哀,體會了人世的莫大悲涼。對她,我們們可以“同情”可以“幫助”,可是卻不可以輕言“拯救”。對她我們做不到,魯四老爺也做不到。因為像祥林嫂一樣身世悲慘的人在我們這個世上還有很多,而導致他們苦難的也不僅僅是“傳統”那么簡單。
可是“拯救”卻恰恰成了我們言說新文學最習慣用的術語。可在此我們忽視一個關鍵的因素,即這種“拯救”所依靠的是對傳統歷史文化的虛構假想和單一批判;也就是說如果不去想象、建構以及解構出那些摧殘個體生命尊嚴的中國傳統文化,那么“拯救”也就無從談起。所以,必須“建構”出一個魯四老爺,然后再將其進行體無完膚的“解構”。唯有這樣,我們才能順利地完成一次“拯救”儀式,滿足“改造和進步”的烏托邦夙愿。所以我們所做的只不過是為“現代性”造一個人,再為“現代”殺人!
當然,在此我們并不是要懷疑魯迅作品中“啟蒙”和“拯救”的寓意,只是想表明:與其說魯迅是追求文學“現代性”書寫敘事的標志,還不如說是中國現代文學的某種“現代性”訴求將魯迅的形象強行拉上了它的運行軌跡。這種訴求包括“革命”“民族國家意識”“反傳統”“純文學”等等。在此情況下,魯迅的形象已日漸模糊,當我們認真地說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家時,我們又能指什么呢?當我們說魯四老爺是傳統的,我們又能明白無誤地表達什么呢?特別是20世紀上半期的文學,諸如魯迅到巴金再到路翎的作品,幾乎都是在這種解讀思潮中生存。但不得不說的是,如果我們囿于“現代性”書寫敘事的這種非此即彼的解讀邏輯,以一種絕對的武斷的方式來處理文學和歷史,那么由此造成高度簡化將會不可避免,而歷史和文學的復雜性、豐富性也會在逐漸的縮減中散失殆盡。
{1} 如楊春時、宋劍華在《學術月刊》1996年第12期上發表了《論20世紀中國文學的近代性》,就如何看待20世紀中國文學的性質是近代性抑或現代性,以及該文對20世紀中國文學的現代性本質的觀點提出質疑,認為“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學不應當屬于現代主義文學,因為其不具備現代性,而只有近代性。而相當一部分學者對他們的觀點又持反對態度,認為以西方文學史固有的模式來框定中國文學,這正是背離了中國的實際。
{2} 魯迅:《忽然想到》,《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5頁。
{3} 瞿秋白:《〈魯迅雜感選集〉序言》,《六十年來魯迅研究論文選》上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09頁。
{4} 魯迅:《〈浮士德與城〉后記》,《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99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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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張立蓉,暨南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