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兩千多年來,《老子》五千言一直受到學者們的普遍關注,因其言玄之又玄,故難免有誤讀之處,有些誤讀甚至被沿用至今而成為一家之言,這對理解并運用老子的智慧造成了一定的障礙。其中,“無為”思想和“以退為進”思想頗值得關注,需重點對其加以辨證和澄清,以還其本來面目。
關鍵詞:誤讀 澄清 無為 以退為進
《老子》五千言中擁有無盡的智慧,但因其玄之又玄,故在不同時期都有對其不同的理解,如《老子》第八十章中“民至老死,不相往來”(“老死不相往來”即出自于此),現常用于與人分手、絕交的情況,而老子所要表達的是一種“小國寡民”的社會法則,民與民之間不是因為激烈的爭斗而絕交才不相往來,而是因為人們安居樂業——“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生活得到了基本的滿足,又無鄰國的侵擾,更不必用生命去冒險而向遠方遷徙,即所謂的“民重死而不遠徙”。也就是說,民與民之間不會互相打擾,并不是彼此之間沒有任何交流、交往。
由此可見,《老子》誤讀現象確乎存在。本文主要從“無為”的誤讀和“以退為進”的誤讀兩個方面加以辯悟。
一、“無為”思想
《老子》中共有“無為”一詞十二處:“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第二章),“為無為,則無不治”(第三章),“愛國治民能無為乎”(第十章),“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也”(第三十七章),“上德無為而無不為”(第三十八章),“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第四十三章),“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第四十三章),“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第四十八章),“無為而無不為”(第四十八章),“我無為而民自化”(第五十七章),“為無為”(第六十三章),“是以圣人無為故無敗”(第六十四章)。{1}雖僅有十章提及,但老子的“無為”思想幾乎貫穿了整部著作,因此對“無為”思想的辯悟十分關鍵。
黃瑞云先生認為:“歷代學者對老子的‘無為’做過許多解釋,說法很多,但基本上可以歸結為兩說,一曰‘不妄為’,二曰‘無強為’。……但在‘無為’的命題中加進一個‘妄’字或‘強’字,絕對地違反了老子的意思。因為‘妄’的不為,不妄的就可以為之;‘強’固不為,不強則必然為之。如此‘無為’就轉換成了‘有為’,與老子的原意完全相反。”{2}其說法看似有理有據,但仔細推敲便會發現其中的“妄”與“不妄”、“強”與“不強”的標準模糊,假若“不妄”“不強”恰巧是順應自然、符合民眾生存的政策,行其道又有何不可?陳鼓應先生曾說:“‘為無為’是說以‘無為’的態度去‘為’。可見老子并不反對人類的努力,他仍然要人去‘為’的。”{3}也就是說“無為”不是無所作為,而是要輔助萬物自然發展。所謂“‘無為’的態度”,最好的解釋還是老子自己所說的“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第五十一章),“無為”即是順從自然,“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把握好其中“不敢”二字的力度,知而不敢實為智者。
老子所處的時代民不聊生,他在構想政治藍圖時多次提到“圣人”,此“圣人”非儒家所說的“圣人”,不是指道德高尚的人,而是指“無為而治”的統治者,即第十七章所說的“太上”,最好的統治者。他希望這最好的統治者“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與順其自然的理念一脈相承。而老子所提及的“圣人之治”是“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其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第三章)。任繼愈先生認為這樣的“圣人之治”與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是一致的。姑且不論孔子是否有愚民之心,可以肯定的是老子并非為了統治者更好地統治而推出所謂的愚民政策,而是為了對“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進行補充,此處可以與第六十五章的“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相對照來談,“王弼說‘愚’即‘守真順自然’,這個‘愚’字是老子特有的意義,它含有淳厚、樸實的意思。”{4}筆者認為這個解釋是最接近老子本意的。老子認為“民之難治,以其智多”,不是不智,而是“智多”,強調“多”字,“多”即過也,非自然正常之法,老子有言:“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第三十二章)老子十分看重適可而止,凡事不要過分,才能避免危險。所以老子在圣人無為而治以及以身作則的前提下提出“常使民無知無欲”,主張“愚之”,不是使之愚笨,更不是“絕圣棄智”(第十九章),老子自己也說了:“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第十九章)可見老子的“愚”在于使民眾外表單純、內心樸素,減少私心,降低欲望,使民無知乃是消除機偽巧詐的小聰明,使民無欲乃是要消除貪欲的無限膨脹,皆遵循適可而止的自然之道,“去甚,去奢,去泰”(第二十九章),才能達到“為無為”(第六十三章)。
可見“無為”思想除了關乎政治,還關乎個人發展,那么老子站在人生的角度上有沒有說過何為“無為”的境地?當然是有的。在第四十八章中,亦有不斷被借鑒的“無為”思想——“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老子所謂的“損之又損”并不是任其所學日漸忘卻,更不是無知,而是將所學化為己用,把表面的招式化為內心的修養,凝練生命的厚度,直至“清靜為天下正”。
老子尊“靜”為“正”,可見老子的“無為”思想又講究一個“靜”字。“靜之徐清”(第十五章),“守靜篤”(第十六章),“歸根曰靜”(第十六章),“靜為躁君”(第二十六章),“不欲以靜”(第三十七章),“靜勝熱”(第四十五章),“清靜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我好靜而民自正”(第五十七章),“牝常以靜勝牡”(第六十一章),“以靜為下”(第六十一章)。
“靜”之中又講究一個“徐”字,“徐”,安行也。老子的“靜”不是一般理解的靜止的意思,而是緩慢地動,若水一般,居于下,緩慢流行,包容萬物,又孕生萬物,故老子稱“歸根”為“靜”,可見“靜”在老子看來是生命原始的狀態,亦是常態。老子認為世間萬物是有變化的,而且這種變化是循環往復的,為保持這種“靜”的常態,老子宣揚“守靜”的思想。“靜為躁君”“靜勝熱”,既然“靜”是“躁”的主宰,“靜”又能克服“熱”,那么便無須改變“靜”,自然之法當然是守住它不致其亂變,所謂亂,即是不順應自然的多欲,老子提倡“不欲以靜”,不要有過多欲望才能達到“靜”的境界。從順應自然這個角度來說,“守靜”亦是老子“無為”思想的體現。
但是老子又強調“嗇”——“省嗇”之義{5},強調積蓄力量。“靜之徐清”,在緩慢的變化之中,不斷積蓄了力量而澄清,“靜”的本質已然改變,又如何回歸到最初的“靜”,這是其一;既然最終都是要回歸于“靜”,倒不如保守起見,不要輕舉妄動,這是其二。如果將回歸“靜”看作一種形式化的回歸,那么就與老子本原去之甚遠。老子主張致虛守靜,以靜觀變,以此作為“無為”思想的哲學基礎。“靜”的回歸是過程,亦是結果,講的依舊是修養的工夫,關于修養的最高境界,老子亦在第十五章有所述:“古之善為士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即修養成敦厚樸實、靜定持心、內心世界極為豐富的人。
二、“以退為進”思想
楊榮國先生認為:“《老子》書的思想中心是帝王術,是汩沒人理性消滅人斗志的柔弱思想,崇尚陰謀。”{6}早在韓非的《喻老》中就有對老子的故意曲解,陳鼓應先生對其進行了一系列的整理分析,得出這樣的結論:“韓非假借老子所引申出來的幾種法術,都是講求駕馭陰謀的詐術,完全曲解老子的原意。”{7}
從韓非到現今的學者們都認為老子思想中含有陰謀權術,認為老子的以退為進是表里不一、包藏禍心。其中最為典型的莫過于錢穆先生對于老子的深重誤解:“老子心中之圣人,乃頗有其私者。彼乃以無私為手段,以成其私為目的。”{8}將“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誤認為是教人為私,以退為進,表里不一,從而為自己得到更多的好處,“無私”只是達到“自私”的手段而已。殊不知老子“成其私”中“私”非“自私”也,不是為自己謀利,而是與天同行,結合第七章的全部內容來看,在老子的觀念里面,天道是循環往復的,穩定是最好的狀態,圣人(統治者)的行為要效法天地的無私,“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作為統治者,居于高位,往往容易因為便利而搶占先機,因而老子借天地之道來勸解人們要以他人為先,講究貢獻,不占有成果,自然會贏得人們的愛戴,才能實現社會穩定,人民安居樂業。可錢穆先生針對第七十三章中“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提出:“老子心中所想象之天道,則不僅是不仁,抑且甚可怕。老子之所謂天道者,乃善勝善謀。”{9}這樣的論斷,如果天是陰謀家,那么跟隨的圣人自然也是陰謀家,幾乎就要坐實了天的罪狀,然而此處的誤解在于將“不仁”理解為不仁愛,王弼曾為其注曰:“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萬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10}與《老子》“自然”之主旨意脈相通,可視為正解。換言之,以退為進的做法是任萬物自相治理的有效途徑。
“退”在《老子》中有三種不同的境界,其一是不爭,其二是謙退,其三是守柔。
“不爭”是“退”的第一層,當以“上善若水”為最典型的例子,“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第八章)老子希望統治者能不伸展一己的侵占意欲,以利萬物為己任,而且老子認為這樣一種精神是“幾于道”的,他所說的“道”,陳鼓應先生認為“這層意義的‘道’同于‘德’”{11},是站在人生層面提出的,與守靜的功夫相一致,是修養的第一境界。
其二是謙退,即“謙虛退讓”,是“不爭”所表現出來的態度,是“無為”思想的動態過程,若水一般“處眾人之所惡”,甘心退居下位,含藏內斂,不露鋒芒,當然此“退”也是為了“進”——“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第六十六章)老子此章談到,欲居上必先以謙下待民。謙下為先,居上為后,這豈不就是赤裸裸的陰謀論?非也。單憑此句不能說明老子在告誡統治者要使用權術來達到目的,他只是描述了一個事實,統治者與百姓之間是一個互動的過程。老子只是期望,人的行為能取法于“道”的自然性與自發性,故此做出導向,使在上者能引導人民返回到真誠質樸的生活形態與心境。
其三是守柔思想,老子“貴柔”的觀念無處不在,他認為“人之生也柔弱”,意即人生的常態是柔弱,是本來如此,即無所謂“爭”,也無所謂“退”。“柔弱”是生命極需呵護的狀態,但老子卻說“柔弱勝剛強”(第三十六章),可見老子“柔弱”的觀念在于不可恃剛凌物、強悍暴戾,而并非懦弱、孱弱,他的“柔”是具有無比的韌性和持續性的意義。有學者認為“柔”之道猶如“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認為“守柔的目的就是要補償不足”{12},以達到“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第四十三章),唯有柔的力量才能滲入沒有空隙的東西,這就回歸到“無為”的本義,要輔助萬物自然發展,這是“以退為進”的終極目標。
《老子》五千言中“無為”思想又與“以退為進”思想互為表里,共同構筑了老子哲學思想的深沉底蘊。如不能正確理解,則勢必影響人們對老子思想的全面認識。本文之所辨正者,出乎筆者研讀之所得,或許也存在著新的“誤讀”,唯敬祈時賢之批評指正矣。
{1} 文中關于《老子》的選文均選自任繼愈:《老子新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5月第2版。
{2} 黃瑞云:《老子本原》,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37頁。
{3}{4}{7}{10}{11} 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介》,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5頁,第27頁,第353頁,第74頁,第14頁。
{5} 李程:《近代老學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9月第1版,第196頁。
{6} 任繼愈:《老子新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7頁。
{8}{9} 錢穆:《莊老通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115頁,第116頁。
{12} 田云剛、張元潔:《老子人本思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60頁。
作 者:陳瑋琳,韓山師范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漢語言文學專業2011級卓師班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