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啟蒙訴求使張存學的小說接續了魯迅確立的現代文學傳統;生存追問使其在直面時代焦慮中抵達應有的精神深度;在現實批判中,因專注于西部鄉村文化精神的潰敗和生活倫理的坍塌,又使其持守著已然渙散的先鋒立場。由此,為當代西部文學贏得了應有的尊嚴。
關鍵詞:張存學小說 啟蒙訴求 生存追問 現實批判 先鋒立場
自覺追尋魯迅的精神蹤跡,在深刻的歷史反思與人格建構中,表達以“立人”為旨歸的啟蒙主義訴求,使張存學繼承了現代以來中國文學最可珍視的價值傳統;主動內化存在主義哲思,在鋒利的生存追問中,直面漫漶的時代焦慮,并進行痛苦以至近乎無望的精神抵拒,使張存學始終保持著對文學難得的個人敬畏與不懈探索;源于敏感而豐富的人生體驗,也因未能忘懷于現實,卻專注于對西部鄉村文化精神潰敗和生活倫理坍塌的解析與憂慮,使張存學體現出別具一格的先鋒立場。由此,盡管身處西部,張存學依然憑借其在啟蒙訴求、生存追問與現實批判之間的貫通與整合,在1990年代以來風勁浪急又難免泥沙俱下的當代文學潮流中,站穩了自己的位置,開拓出自己的空間,顯示了自己的獨特力量。
一、歷史反思中的啟蒙訴求與人格建構
1907年,青年魯迅曾說:“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1}這是魯迅為中國現代文化和文學所做的杰出設計,即以文化和文學啟蒙為途徑,以“尊個性”和“張精神”為核心,最終實現“立人”目的。同時,因“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2}。自此以后,“立人”,也就是以自由意志、個性獨立和自我覺醒為核心的現代個體人格建構,以及由此反向衍生的“改造國民性”,不僅是魯迅終其一生為之奮斗的目標,是他對中國啟蒙主義思潮最重要的貢獻,也成為迄今為止中國現代文化和文學最可珍視的價值傳統。{3}
雖無過多自我言說,但在有限的創作談里,張存學還是表達了他對魯迅的景仰。他曾說:“回望魯迅,寫作者會驚訝地看到魯迅在幽暗中所走的路在當下依然延伸。魯迅對自己對人的困惑和追問在當今依然是問題,依然牽引著寫作者的神經。”{4}他更將對魯迅精神的繼承,尤其是“立人”和“改造國民性”,看作當代小說自身重建的基點:“魯迅的精神存在著,但問題是,今天的小說世界是否有力地延續了這種精神。重新認識魯迅是必要的,它可以幫助廓清我們小說界的模糊認識,也就是說,在雜亂的各種流派、各種言論的沖突中,小說界可以定下一個基本的立足點。”{5}
《輕柔之手》是張存學迄今最成熟的長篇。現有評論中,解析其中的存在主義與魔幻現實主義,實為過度闡釋{6};概括其為“書寫‘文革’歷史創傷記憶的代表作”{7},亦屬不當誤讀;雖有論者提及其與“國民性”之聯系,卻惜如蜻蜓點水。{8}若將創作自述與文本實際結合,可以說,其意在通過歷史反思,表達“立人”和“改造國民性”的啟蒙主義價值訴求。在創作自述中,張存學曾為無力剝除自己的思維方式和從小所接受的“意識積弊”而苦惱,更為看清“生活的一刻都沒有放松……讓我成為糞土的意圖”而悲哀和憤怒。每當此時,他“會想到魯迅”。因此,他將《輕柔之手》的寫作視為對自己“精神狀態的一種檢驗過程”{9}。
《輕柔之手》雖是“‘文革’敘事”,但對這一事件做社會歷史反思,非其所長。張存學主要通過這一特殊年代里的群眾運動,對其進行精神現象探究,由此反思個體人格匱乏所導致的心理癌變與人性異化,表達出與魯迅塑造阿Q相通的旨趣。
首先,小說借地處邊遠的拉池城中人的“怨羨”情結,描述了“文革”期間群眾暴力的源起。追求自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有時,這種追求未必多么莊重嚴肅,也就是普通人想要與眾不同的樸素欲望,即便只是一點獨特的個人愛好或生活情趣,也指向與其他生命之間的差異。當老鐵匠史成延含辛茹苦地將一雙兒女培養成大學生,他們又各自回來工作,兒子還帶來美麗善良、醫術高明,卻因出身不好而不得不流落西北的上海姑娘程紅櫻做了兒媳時,他們是拉池城人羨慕的對象;當因現代文明教養,使他們不同流俗,在整潔、歡笑與歌聲中生活,也以嚴肅敬業的態度工作,并獲得業績時,他們是拉池城人妒忌的對象。于是,拉池城人陷入了難以解脫的“怨羨”情結,即羨慕與怨恨的交織。“人們總是熱切地羨慕著某種比自己優越或高級的人和物,但由于客觀條件的局限,愈是羨慕卻愈增怨恨,而愈是怨恨又愈增羨慕,從而導致一種羨慕和怨恨相互循環和共生、相互沖突又調和的復雜狀態。這就是怨羨情結。”{10}“怨羨”情結,人皆會有。若正確引導,自催人奮進。但拉池城人,既因其鄙陋的生活傳統,更緣于獨立人格的匱乏,身邊出現優于自己的人和事,既足以映照出其生活的瑣碎與無聊,又恰好反襯出其精神的卑下與渺小,“怨羨”就只能促使他們在難以自明的焦灼與煩悶中,將身邊優于自己的人和事,拉到與自己同一水平。唯有如此,才能使他們卑賤躁動的心靈得以安頓。當訴求難以合理實現時,殘酷報復和無情打擊,就成為他們必然的選項。也只有在這種原始獸性般的發泄中,因“怨羨”而來的心理壓力,才能得到適當緩解。這樣一種隱秘的心理欲望和行為沖動,導致了人性的惡化與墮落。魯迅指出,對于中國大多數庸眾而言,只因特異之人攪亂了“寧蜷伏墮落而惡進取”之“安生”,他們“必竭全力死之”。{11}道理就在這里。
其次,小說借“文革”前后拉池城人群體性的盲從和奴性,表達了“國民性改造”的無望。“文革”期間,史家人遭遇的災難觸目驚心:史成延被打殘,史凌霄被批斗后吊死,程紅櫻遭輪奸后跳河,史文霞遭丈夫出賣被槍斃,史克逃竄在外,吃盡苦頭,史雷作為“狗崽子”受辱,史真下落不明……但張存學不是要展示或炫耀災難,更不是要在災難中尋“美”,而是意在探究“國民性”。因為現代人格的匱乏,個體意義上的拉池城人,其實什么都不是,只能依從于同質化的群體,在盲從與奴性中渾渾噩噩。但群體在本質上毫無意義。克爾凱郭爾說:“當個人什么也不是的時候,由這樣一些個人所組成的公眾就成了某種龐然大物,成了一個既是一切,但又什么都不是的、抽象的、被遺棄的虛空。”{12}群體在本質上毫無意義,并不意味著它完全無害。就其本性而言,文明人中的任何一個,都無心為惡。但當周圍有人作惡,為了不顯得特殊,加倍作惡或順從邪惡,就會如瘟疫般蔓延。“公眾是真正的平均化大師,而不是實際的施行平均化的人。”{13}“公眾是一切,但又什么也不是,是最危險的力量,但又是最無意義的東西。”{14}對拉池城人來說,只有混跡于各自相似的精神境況,作惡或從惡,才會獲得維系茍活的安全感。當歷史翻過恐怖的一頁,史克帶著地獄烈火般的復仇愿望回來,曾經作惡的拉池城人,在心造的“程營長”帶領陰魂施行懲罰的傳說中,正陷于不能自拔的心靈折磨。史克假扮法師,讓拉池城人在他面前嚎哭,傾訴,轉圈,減輕痛苦,但這并不意味著拉池城人就此醒悟。當他們發現史克只是凡人時,盲從與奴性再次發作,他們聚集起來,要去算賬。只因懾于史克的冷硬堅毅,才落荒而散。由此可見,盡管人類是群體性存在,倘若缺乏個體人格的獨立,必然造成人性異化。這在有著幾千年集體主義傳統的中國,尤為嚴重,更難根治。
最后,小說通過青年一代的選擇,表達了現代個體人格建構的艱難。以史克、史雷、王莉莉、黑子為代表的青年一代,不同于陷入盲從和奴性中無可救贖的拉池城人。但他們的現實行為,則令人絕望。史克如復仇之神般回歸,但當目標達成,復仇情緒宣泄無余,原本支撐著生命意義的力量,就此泯滅。于是,無所依托的虛無之感,就如海浪淹沒礁石,不可阻擋。他最后精神崩潰,再次逃離。史雷曾被歷盡波劫仍堅守家園的史成延寄予厚望,但他卻無力承擔責任。在與王莉莉的激情歡愛之后,彷徨于無地。此外,黑子因自感無處容身,選擇了監獄,王莉莉則回到陰冷窒息的省城家中,只為找一份工作。個體人格建構,關乎人性健全。或者說,人性救贖,需要個體人格建構以完成。因此,盡管張存學聲稱“愛與悲哀”是他“能持續寫作的動力”{15},盡管小說的標題、作為“愛與悲哀”象征的“白光”及小說結尾的靈魂告白,都體現了他救贖人性的努力,但這一切,都無法化解啟蒙訴求失敗的荒寂與悲涼。這種人性救贖努力與啟蒙訴求失敗之間的張力,本應成為小說靈魂震撼力量的來源,但作家對前者稍顯外加嵌入式的敘寫,使其沒有達到理想的藝術高度。
無論回溯過去,直面現實,還是瞻望未來,以“立人”和“改造國民性”為核心的現代中國式啟蒙,間斷式存續,都是幸與不幸混雜的歷史吊詭。“阿Q的時代”并未過去,魯迅的啟示還在前方,艱難翻頁的歷史還可能換著花樣重演。就此而言,在當代文學自以為超越啟蒙的歡呼聲中,張存學堅持啟蒙訴求的反思性寫作,雖不無孤寂,但值得尊重和期待。
二、生存追問中的時代焦慮與精神抵拒
包括哲學在內,任何人文學科的思想結晶,都是對時代問題的回應。存在主義是張存學寫作的重要思想資源。{16}但他并沒有耽于“存在”玄思,而是主動轉化為“內心的尺度”{17},以審視當代中國日益加劇的時代焦慮,并努力表達著艱難的精神抵拒。
當前中國時代焦慮的表征之一,是功利主義彌漫所形成的凡庸現實對個體自由意志的壓抑,以及個體人生理想的無奈頹敗。中國傳統思想以“實用理性”為根基{18},由此形成的民族文化心理,以現實功利為核心。降之而為大眾生活理念,加上于今為烈的市場經濟的推助,則使整個時代“傖俗橫行,浩不可御,風潮剝蝕,全體以淪于凡庸”{19}。但個體生存畢竟以自由意志實現為鵠的,其外化形態,即個體理想的人生形式。這與安于凡庸的時代風潮不可避免地形成了沖突。倘非具備“強力意志”的“超人”,勢必為凡庸現實所湮沒。而個人徒勞無益的反抗,終將只留下蒼白的姿影。長篇《堅硬時光》中,張存學通過申曉楓的人生歷程與命運結局,書寫了凡庸現實不可抗拒的強力和個體抗爭的必然失敗。即便成長于偏遠小城德魯,無憂無慮的少女申曉楓也因對生活充滿熱望,便恰如幽谷百合,在屬于自己的春天的夢想中,散發著迷人馨香。衛校畢業后,工作在艱苦的牧區,申曉楓更因鮮明的個性和青春活力而引人注目。她有著陽光般的笑容,愛穿火紅色衣裳,喜歡在草地上歌唱。她與志同道合者舉辦舞會,在夜空中放飛彩色氣球,也與愛人在草原上漫無目的地游蕩。但凡庸現實的反撲使這一切迅速成為泡影。當父母因猜忌而離異,曾被視為偶像的母親居然嫁給了打敗父親的卑劣小人李胖子,并滿足于后者提供的安逸生活時,申曉楓陷入了頹喪,只能僅憑與經歷相似的賀強的愛情,苦苦支撐,以免被現實的幽暗吞噬。當性情狂暴的賀強因激憤殺人,在警方圍捕下開槍自盡后,申曉楓只能向凡庸現實讓步。她不再追求愛情,只想要婚姻,有一個著落。嫁給平凡的李靖后,她并不甘心,又在躁動不安和歇斯底里中,自我摧殘,以表明自己并未完全繳械。婚姻失敗,申曉楓來到省城,拼命賺錢,只為給家人和自己一份安穩。至此,申曉楓只想成為蕓蕓眾生的一員,但這一至為普通的生活理想也無法實現。因再次遇人不淑,與眾不同的申曉楓終究選擇了自殺,表達了對堅守自由意志的徹底絕望。
當前中國時代焦慮的表征之二,是精神信仰的缺失以及由此而來的靈魂的無處安頓和價值信念的分崩離析。努力追求自我終極價值的實現,使有限的生命超越時間限定,從而盡可能得以延續,是任何人基于人性本能的需求和沖動,也是任何社會和時代必然要自覺建構精神信仰與價值信念的根本原因。先儒曾有“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的“三不朽”之追求,建國以來曾有無私“奉獻”和“服務”之倡導。但前者乃古之士大夫信條,后者屬集體主義意識形態教條,就當代普通細民而言,皆未必愜當。于是,以親情為核心,使親人幸福,盡心呵護家園,使心靈得以安頓,就成為當代國人精神寄托和價值實現的必然選擇。
但這最基本的精神信仰和價值信念也未必能夠得以堅守。源于人性的自私、巧滑、貪婪,加上物欲橫流時代風潮的挾裹,往往使親情成為可以交易的商品,可以拋棄的包袱,甚至成為可以榨取利益、滿足私欲的工具。最終,叛賣者得利,信守者則因無法抵御由此引發的價值破碎和心靈懸空,不得不走向窮途末路。《迷醉》中,羅成的墮落,曾令研究者深感困惑。{20}細細琢磨,不難理解。在1976年的水光連天中,母親獨自將三個孩子從遙遠的鄉下徒步帶到省城,再賣血醫治因斗毆而受傷的丈夫。此后,她靠揀垃圾養活一家人。但酗酒成性的父親,依然故我地自私、兇暴、冷漠、乖戾,不僅使整個家庭不得安生,還時常毆打苦苦支撐的母親。經歷過這一切的羅成,曾在成年后對父親拔刀相向。但母親的勸慰和血緣關系的羈絆,使他只能在無盡的悲傷和憤恨中,選擇墮落。不僅同樣酗酒成性,還與吸毒的妓女岳玲鬼混,以“做垃圾挺好”的憤激,宣告了對親情、家庭等價值信念的絕望。最終,當妻子王紅艷墮胎,不僅使母親的生命意義變得模糊,也使羅成精神世界中最為重要的價值支撐徹底破碎,他毅然自焚,以一場大火結束了自己因絕望和失重而墮落無地的人生旅程。
當前中國時代焦慮的表征之三,是自我生存意義的匱乏,以及由此而來的“無思”和遮蔽,最終使自我并未成為創造性的主體,要么隨波逐流,要么自我迷失。這種生存意義的匱乏,還使自我生命因對未來深淵的恐懼,處于無盡的焦慮和掙扎之中,難以自拔。長篇《絕不放過你》中,張存學借幾對青年男女的愛恨情仇,表達了對這一問題的深度考量。大學時期的桑瑞,傾慕于清純好學的陳瑤,時常在去圖書館的路上“偶遇”,卻怯于表白。陳瑤雖對桑瑞有好感,卻與風流倜儻的趙子成定情。趙子成用情不專,絕望的陳瑤自殺得救,卻一直擺脫不了沉重的心理陰影。最終,沒有勇氣再嘗試愛情的她,以無愛的平庸婚姻放棄了對自我生存意義的堅守。桑瑞雖在愛情之路上有所經歷,卻無力走出當年看到陳瑤倩影時的心理定格,無法實現自我生存意義的超越,也只能在平庸的人生之路上隨波逐流。心高氣傲、愛上有婦之夫的路琪,曾在遠離塵俗的遙遠山寨與愛人度過美好時光,但當愛人成功離婚,路琪卻因對未來可能的深淵的恐懼,選擇了自殺。中學時因家庭變故而自暴自棄、冷漠瘋狂的葛蘭,曾滑向人生的邊緣。她把班主任桑瑞對她的關愛,當作人生意義的來源,執著地追求桑瑞。盡管一再遭拒,卻始終“不放過”對方。她以為只有如此,才會成為自我。但這是否真的可能?葛蘭只能等待。她的“絕不放過”,也許只是一個暫時堅持的姿態,終將因意義資源的枯竭而坍塌。這一預示著悲劇的開放式結尾,體現了張存學的深憂。
生存意味著永恒的創造,主體自我需要不斷地生成。任何源于生命內外的阻滯或停頓,終將使自我遮蔽,失去存在的眷顧。因此,無論葛蘭以充滿青春叛逆的極端方式“不放過”桑瑞,還是桑瑞和陳瑤僅以回憶作為生存依據,抑或路琪無力面對不確定的未知而自盡,都體現了現代人因生存意義匱乏所導致的無力成為自我的焦慮、困惑、壓抑與煩躁。這體現了張存學將當代生存感知與存在主義體悟相結合,使現實情懷與存在哲思相融通的積極努力。當然,如果能技巧圓融地將感知、哲思與體悟,渾然外化為敘事,則更為理想。
三、現實批判中的先鋒立場與倫理關懷
自現代以來,先鋒就不僅僅是一場文學運動或一種文學思潮,更不僅僅是一個文學流派或一類文學技巧。“先鋒是一種在前行為,先鋒是一種前傾性姿態,先鋒是一種毫不妥協的精神。”{21}先鋒也是“一個生產性的概念,在每一個具體的語境中都會有它的先鋒”。因此,“先鋒不是什么別的,而是根植在人們心靈深處的一種先鋒意識和先鋒精神。”{22}張存學被稱為“西部90年代先鋒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的理由是,他“對暴力、死亡、荒誕和孤獨、焦慮、恐懼等存在命題的探究”,以及對敘事形式實驗的“迷醉”。{23}這一論斷的謬誤顯而易見。依據上述論斷,張存學的小說恰恰最“不先鋒”,只是對1980年代中期先鋒小說的趨仿。1990年代中期以來,最能體現先鋒精神的正是久違抑或被異化了的批判立場,以及個性化的現實“介入”精神。就張存學而言,體現于他對西部農村基層制度缺陷、生活倫理坍塌及文化精神潰敗的憂慮與批判性反思。正因為如此,他才算盡到了作為一個作家的本分。因為“作家的處境本質上是批判性的”{24}。
其一,張存學揭示了當代中國尤其是西部農村因基層組織制度缺陷造成的社會危機。改革開放后,內地農村基層組織建設缺乏創新。雖然實行著名義上的村民自治,但在現實中,仍然由之前的村社干部把持權力,甚至通過操縱選舉或迎合基層政府,使鄉村自治組織的權力世襲相傳。更重要的是,結合鄉村社會傳統和死灰復燃的宗法觀念,基層組織權力與家族勢力聯姻,造成農村社會的兩極對立。權勢者為所欲為,魚肉鄉民;無權者受到欺壓,赴訴無門;政府部門,只要穩定,則聽之任之,甚至助紂為虐。
《期待災難》以青年農民葉春向村長南福祥復仇為主線。葉春少年時,作為生產隊長的南福祥,借權勢奸污了其母親,并使其懷孕。事情敗露后,父親投河自盡,同母弟弟被奪走,母親就此發瘋。目睹這一切的葉春,內心蘊蓄著無盡仇恨。成年后,他利用一切機會報復:砸爛在縣城擔任局長的南家長子南康轎車的擋風玻璃,毀掉村長家的菜地等。當南福祥自覺力不從心,不愿再結仇,想要與葉春和解時,南康及其族人卻為了所謂的家族“體面”,繼續羞辱葉春。最終,南康借警察權力,拘捕了葉春。被釋放回家后,葉春只想平靜地生活。南福祥則因內疚、恐懼等心理壓力巨大,陷入了期待災難來臨的迷幻。盡管這一結局表達了張存學“精神復仇”的樸素愿望,但小說揭示的現實問題,依然尖銳沉重:葉春復仇的手段是違法的。但在西部農村現實中,無權無勢者沒有可能利用法律或公權力伸張正義和維護自身權益;有權有勢者則會輕易使用公權力,加倍懲罰對他們哪怕最微小的利益侵害或尊嚴冒犯。因此,類似傳統社會借助鬼神或詛咒以實現“精神復仇”,就成了弱者唯一的選擇。
其二,張存學展現了當代農村傳統生活倫理坍塌所造成的嚴重后果。梁漱溟認為,鄉土中國以倫理為本位,倫理關系即情誼關系,亦即相互間的義務關系。因此,每個人都對有倫理關系之人負有義務。{25}這是千百年來農村社會得以建立公序良俗,自我維持、管理和延續的根源。但在當下,因大量人口進城務工,造成了農村高度空心化。更嚴重的是,有過進城務工經歷的農民存在文化身份認定上的困惑,既不愿死守農村,想要逃離農村,擺脫農民身份,又不能立足城市,城市不是家園;既不再認同傳統倫理,又無法獲得現代價值支撐,更無力承受由此而來的生命之輕,時時感到空虛、孤立和無助。因此,以生活倫理為核心的傳統鄉土文化精神已喪失殆盡,以個體完善為精髓的現代文化精神又付之闕如,這就造成了大量青年農民精神世界的空心化和心理上的懸浮感,使他們不僅身體如候鳥般在城市與農村間遷徙,在精神與心理上,更充滿了無所適從的輕飄與迷茫。這也是當前西部農村令人觸目驚心地愈益破敗的重要原因。
以《羅莊》為代表,張存學小說中的“逃離”主題,為諸多論者關注。但無論將其解釋為一種“情結”{26},還是“類似宿命”的主題{27},抑或作家的“人生體驗”{28},都未涉及至為關鍵的倫理關懷問題。小說以羅世太及其子女的經歷為中心。羅家祖先曾帶兵打仗,得過都督贈匾之榮耀;也曾經從陜西逃出,在古勒河邊立足。因此,在鄉人眼中,“羅家人都是頂呱呱的”。但時過境遷,羅世太一心想通過勤苦勞動、發家致富、重振家聲的生活倫理不再為子女所認同:老大羅仁橫蠻自私,一度棄家出走,在新疆打工受欺回來后,一心要娶妻分家,不擇手段地榨取所有能到手的東西;老二羅夢文弱低能,只想考上大學,逃離家鄉,卻一再落榜,發瘋而死;老三羅德清醒卻頹廢,要么賭博或與劉寡婦鬼混,要么漫無目的地擺放祖傳的亂石陣;兩個女兒以不同方式逃向城市,卻都以悲劇收場。剛硬強悍了一輩子的羅世太,將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祖先的護佑上,但遷墳并未改變家庭衰敗的命運:他試圖幫助貌似浪子回頭的羅德養雞以發家致富,羅德卻因與劉寡婦廝混,受到家暴的兒媳毒死了雞苗。所有希望破滅后,羅世太也不得不走上逃離之路。羅家的故事,表面似乎充滿偶然,實際揭示了當代中國西部農村普遍性的殘酷真實。
其三,張存學表達了對當前西部知識貶值和文化精神潰敗的擔憂與感傷。西部不僅經濟落后,而且文化發展遲滯。對于大多只能滯留當地的青年來說,既不可能通過個人奮斗成功,也因缺乏現代文化的熏陶,因而陷于普遍的焦慮、苦悶與精神沉淪之中,由此形成酗酒、賭博、色情、械斗等諸多不良風氣。周翼是張存學小說中反復出現的人物。在《五月春光》所寫的那群空虛無聊,以酗酒斗毆、尋釁滋事作為生活常態的人群中,周翼就是其中一員。但最精彩的還是《德魯的周翼》。兩年前,“我”在阿納草原邂逅貌相兇狠的趕羊人周翼。在孤寂的同行途中,在微弱的帳篷燭光下,“我”給周翼讀了薇拉·凱瑟的書。“趕羊人是一臉癡迷的神色,他的目光柔和而溫暖,他一臉的橫肉在這個時候顯出一種迷醉的美。”沉醉其中的周翼請求“我”多停一天,把書讀完。“我”因有事離開,答應到德魯再讀。但一直未能如愿。兩年后,當“我”重回德魯,才發現周翼是當地打架團伙的頭頭。為了再次聽“我”讀書,周翼以溫和謙卑的神情和西裝革履的形象出場。得知那本書已丟失后,周翼發動了所有手下,四處尋找。一時間,薇拉·凱瑟的名字傳遍了整個德魯。但在知識貶值和文化潰敗的西部小城,包括圖書館和書店,沒有人聽說過薇拉·凱瑟。絕望之中,周翼又回到了打架酗酒的混亂生活之中。就在出車禍后的彌留之際,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話:“薇拉·凱瑟。”小說的深刻之處主要在于寓意。“我”讀給周翼聽的究竟是薇拉·凱瑟的什么書?周翼從中聽到了什么?是什么使周翼粗暴的性格變得溫和、堅硬的內心變得柔軟、躁動的靈魂得以寧靜?這些張存學沒有寫,也無需寫,最好不要寫。結合周翼此前的家庭變故和成長經歷,張存學是在暗示,是人類所有知識和文化中共有的關于“愛”的理想,發揮了神奇魔力。一本書是否就會拯救周翼的沉淪,并非不可質疑。{29}但無疑,作家以此所表達的“愛是一種產生愛的能力”{30}的愿望,既是一種對西部現實的擔憂與感傷,可能更是一種期待與希望。
{1}{2}{11}{19}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7頁,第56頁,第68頁,第51頁。
{3} 林非:《魯迅和中國文化》,學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100頁。
{4} 張存學:《在語言中到達》,《甘肅日報》2013年8月1日。
{5} 張存學:《模糊與銳利》,《海燕》1997年第9期。
{6} 何瀚:《沒有反省,就沒有“輕柔之手”——評張存學長篇小說〈輕柔之手〉》,《朔方》2007年第8期。
{7} 李興陽:《輕柔之手指向存在的深淵——張存學長篇新作〈輕柔之手〉論析》,《飛天》2007年第1期。
{8} 馬步升:《誰的靈魂需要撫慰:讀張存學長篇小說〈輕柔之手〉》,《文學報》2006年3月9日。
{9} 張存學:《創作談》,《天水日報》2006年5月8日。
{10} 王一川:《探訪人的隱秘心靈——讀鐵凝的長篇小說〈大浴女〉》,《文學評論》2000年第6期。
{12}{13}{14} 熊偉主編:《存在主義哲學資料選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68頁,第65頁,第68頁。
{15} 張存學:《西北向西(創作談)》,《紅豆》2007年第9期。
{16} 張存學:《閱讀:走向語詞破碎》,《藝術廣角》2012年第1期。
{17} 張存學:《內心的尺度》,《椰城》2009年第9期。
{18} 李澤厚:《中國思想史論》(上),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4頁。
{20} 邵寧寧:《生命:無望的逃離之旅——張存學小說論》,《飛天》2003年第1期。
{21}{22} 劉恪:《先鋒小說技巧講堂》,百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第36頁。
{23} 李興陽:《走出超驗世界的邊地先鋒——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西部先鋒小說論》,《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4期。
{24} 沈志明、艾萌主編:《薩特文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74頁。
{25}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82頁。
{26} 許文郁:《逃離情結:張存學小說解讀》,《小說評論》2005年第5期。
{27} 楊光祖:《西部文學論稿》,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73頁。
{28} 張大偉:《逃離:“苦難”與“人性”的雙重變奏——張存學小說論》,《蘭州學刊》2005年第2期。
{29} 何清:《為生命涂抹一層寒冷的底色——關于張存學的兩個短篇小說》,《上海文學》2005年第9期。
{30} [德]弗洛姆:《愛的藝術》,孫依依譯,工人出版社1986年版,第25頁。
作 者:權繪錦,文學博士,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教學與研究;李驍晉,蘭州大學文學院2012級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