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愛玲小說《金鎖記》通過曹七巧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表現了女性人格在男權社會中被金錢異化的主題。黃金的枷鎖,不僅鎖住了七巧的幸福,而且也鎖住了她的一切,將她由一個正常的人變成一個變態的瘋子。本文通過追蹤七巧人格異化的路程,探究出其中的根本原因是她對金錢無休止的欲望,并且進一步探究出女人在男權社會中只有通過個人毀滅才能實現這種欲望的命運悲劇。
關鍵詞:女性 人格異化 金錢 男權社會
“男子挑選妻房,純粹以貌取人……女人擇夫,何嘗不留心到相貌,只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頗,同時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談吐風度自給的力量等項,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說現今社會的癥結全在男子之不會挑揀老婆,以至于兒女沒有家教,子孫每況愈下。那是過甚其詞,可是這一點我們得承認,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動,我們才有希望產生一種超人的民族。”①張愛玲從男女擇偶的標準不同,來說明民族的發展問題。這種說法雖說有些絕對,卻也有它的合理性,至少人類一直都在為男女平等而努力,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又有多少女人付出了一生的慘痛代價。《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就是這樣一個不幸的女人。
一、人格的異化
七巧的性格里有一種戾氣,這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后天長久的壓抑導致的。有人說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業就是愛情,七巧也像所有的女人一樣,用一生追求愛情。“當初她為什么嫁到姜家來?為了錢么?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要和季澤相愛。”這是七巧在她的愛情完全崩潰之前所說的,為了能夠與她的愛人相見,她嫁給一個骨癆病病人,忍受眾人的白眼,但是這種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正是由于這種長久的抑制,才導致她性格中產生這種戾氣。書中從七巧一出場就在描寫這個特點,下面我從具體情節來說明這種戾氣的表現。
1.滿肚子的牢騷。七巧雖出身麻油店,但是本身生得婀娜多姿(瘦骨臉兒,朱口細牙,三角眼,小山眉)。應該說她擁有美好的身體,但是命運卻讓她嫁給一個骨癆病病人,一個全身上下的肉都是軟的、重的,坐起來脊梁骨直往下溜,看上去還沒有三歲的孩子那么高的一個人,這絕對不會是她心目中的愛人的樣子,這一點就讓她生厭、作嘔。更何況又是不得已的選擇,更加重了她內心的苦楚。再加上長久的性饑渴,牢騷怎么會少呢?弗洛依德說:“節欲與焦慮不安之間也有密切的關系。原欲如果一方面沒有滿足的出路,一方面堅求發泄,另一方面又無法將之轉移至升華作用,則所謂的節欲,也僅只能成為引起焦慮不安的條件。”{2}這種焦慮不安,表現為各種受壓抑性動作。書中第一次表現她的乖戾之氣,是和季澤聊天。看到季澤后,七巧就身不由己地走了過來,正巧也是季澤新婚不久,內心復雜的情感,都從她的動作和神態中表現出來。當季澤說她一開口就是滿肚子牢騷時,“七巧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這口氣在胸中積壓太久了,她長長地吁出來,但是卻怎么也疏散不盡。這不僅是對自己現狀的悲嘆,更是因為這種付出得不到認可,尤其是得不到季澤的同情和愛憐。所以她接下來的動作才會那么夸張。“她嘴里說笑著,心里發煩,一雙手也不肯閑著,把蘭仙揣著捏著,捶著打著,恨不得把她擠得走了樣才好。”“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兩手扶著桌子,垂著眼皮,臉龐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著滾燙的蠟燭油似的,用尖細的聲音逼出兩句。”“她順著椅子溜了下去,蹲在地上,臉枕著袖子,聽不見她哭,只看見發髻上插的風涼針,針頭上的一粒鉆石的光,閃閃掣動著。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下去。她不像在哭,簡直像在翻腸攪胃的嘔吐。”她的長吁、顫抖、嗚咽,真實地反映出她心里的感受。她到姜家來,是為了愛情,為了季澤,如今季澤結婚了,而她等待的苦心卻得不到同情和認可,說也說不出,哭也哭不出,真實的感受只能壓抑,即使在她愛的人面前,他也是說一半留一半,她的等待和付出換來的結果是更大的失望。
2.沉重的黃金枷和愛情的破滅。姜家是晚清大官僚,門第頗高,為什么麻油店老板的妹妹能嫁進這樣的人家呢?為了金錢,七巧嫁給姜家患有骨癆病的二少爺,無論七巧的動機是什么,至少所有的人都是這么以為的。她哥哥曹大年來到姜家,七巧說:“等我有了錢,我不愁你不來,只愁打發你不開。”正好她的丈夫、婆婆都過世了,分家是她到姜家一切幻想的集中點。“這些年了,她戴著黃色的枷鎖,可是連金子的邊都啃不到,這以后就不同了。”七巧確實戴上了這個枷鎖,分到了她夢想的那份家產。甚至為了多得金錢,她都不肯放過她愛的人季澤,這可以說是她對愛情的失望,也可以說是金錢對她的腐蝕。總之她的夢想、青春最終都用金錢贖回來了。而且金錢的力量也讓她葬送了她可能實現的愛情。季澤在分家后第一次來七巧的住處,本來應該說是她等待這么多年愛情的結果,但是卻被她親手扼殺了。當季澤來到時,七巧心里便疑惑他是來借錢的。但是當季澤說出這么多年對七巧的躲避是一種思念時,她死了的心又復活了,但是愛情并沒有讓她失去保護她用賣掉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當她知道他只是用那樣的話來哄她時,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流著眼淚,從此她與現實失去了接觸,完全躲在金錢的枷鎖中,失去對一切人的信任。弗洛依德認為:“人格結構由三個部分組成,即本我、自我、超我。它們各自追求不同的目標:本我追求快樂,自我追求現實,超我追求完美。當三者處于協調狀態時,人格則呈現出健康狀態;當三者關系發生錯亂時,就會產生心理或精神疾病。”③七巧對愛情、金錢的追求,是本我與自我的潛在意識表象,本我在追求愛情快感受挫后,讓她更專注于自我對金錢的追求,但是這種成功是以犧牲愛情的快感作為代價。所以她最終由于自我對本我的壓抑導致人格變態。
3.變態的瘋子。七巧為了守護金錢毀了女兒長安和兒子長白的幸福。季澤最后一次對七巧的欺騙,打破了她對人生一切美好東西的向往。她一生最美好的人性就是愛情和母性。對季澤的愛讓她付出一生,卻換來欺騙,她在這漫長的付出和等待中得到了什么呢?唯一得到的就是金錢和不信任。甚至這種不信任,讓她失去母性。她一手制造了兒子長白的婚姻悲劇,甚至在女兒長安的未婚夫面前說自己的女兒抽大煙。“三十年來她戴著黃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殺了幾個人,沒死的也送了半條命。她知道她兒子女兒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用一生換來了恨。她恨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恨她,一個本來為了愛卻換來了恨的人生悲劇。那么什么原因造成了她的人生悲劇呢?
二、金錢的作用
“女人往往忘記這一點。她們全部的教育無非是教她們意志堅強,抵抗外界的誘惑——但是她們耗費畢生的精力去挑撥外界的誘惑。”{4}所以女人的不幸很多都是源于誘惑。女人一生的事業就是愛情,但是女人的愛情里不僅只有愛情,還包括情調、浪漫、風趣的生活,而這一切又是基于金錢的,因此女人愛“情”,也愛“財”。所以女人對門第觀念總是矛盾的。她們一方面看重門第,因為大戶人家有的是余暇時間和利用這些余暇時間培養起來的貴族情調,而這些又建立在豐厚的財力上,這是所有女人向往的,女人喜歡空中樓閣。另一方面女人又反對門第,因為窮困人家的女子如何要跨越門第才能得到她們所向往的空中樓閣。曹七巧就是受誘惑引誘,她嫁到姜家是為了能遇到風度翩翩的貴族公子姜季澤,但是麻油店家的女兒怎么能夠嫁到名門望族姜家呢?門第、修養決定她的夢就是空中樓閣,但是她怎么甘心放棄夢想呢?“以美好的身體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極普通的婦女職業,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5}七巧為了愛情,利用自己美好的身體嫁給姜家患有骨癆病的二少爺,但是她完全沒有灰姑娘嫁給王子的榮耀,相反卻因此斷送了一切。
1.身份地位與修養氣質的差異。七巧知道別人都瞧不起她,原因就在于她的家庭出身和個性修養與姜家是格格不入的。上到主人,下到丫頭,對她都是看不入眼的。文章開篇就是七巧的丫頭鳳簫與蘭仙的丫頭小雙的一段對話。“開麻油店!打哪兒想起的?像你們大奶奶,也是公侯人家小姐,我們那一位雖比不上大奶奶,也還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你還沒聽見她的談吐呢!當著姑娘們,一點忌諱也沒有。”“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慣了柜臺,見多識廣的,我們拿什么去比人家?”“話柄兒就多了!”從她們的對話中,可以得知丫頭對她這樣的出身也是頗有微詞的,低三下四、口不擇言、賣弄風騷、貪圖小利,這就是她這位主子在丫頭口中的形象,一個出身連丫頭都不如的人,甚至她們根本不把她看作主子。丫頭如此,主子就更不用說了,她的大嫂玳珍說:“年紀輕輕的婦道人家,有什么了不得的心事,要抽這個解悶兒?”似乎她嫁給一個骨癆病病人是該當的,能進入姜家已經是開恩了,沒有人會同情她,反而會遭別人的嘲諷。七巧也確實口不擇言,“像你們沒滿月的自然更嫌人多了!”“小姐莫不是有了心事了?”她把這些心里的話公開地說出來,不是真率的表現,而是發瘋的表現,甚至她的嫂子也說:“雖是比先前暴躁些,也還有個分寸,不似如今瘋瘋傻傻,說話有一句沒一句,就沒一點兒得人心的地方。”那么什么事讓她變得瘋傻了呢?不僅是嫁了一個殘廢,還有周圍人對她的嘲弄,而這歸因于姜家與麻油店巨大的門第反差,一個出身微賤的女子,要奢望豪門大戶的奢華生活,本身就是妄想,你的犧牲、付出本來就是自愿的,何必奢望別人的理解與同情,這是講究門第時代婦女的悲劇。
2.理想與現實的巨大反差。女人擇偶除了相貌之外,同時還注意到智慧、健康、談吐、風度、自給的力量等項。七巧在臨死之前,回顧她年輕時候的美好生活,“喜歡她的有肉店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弟兄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喜歡她,也許只是喜歡跟她開玩笑。然而如果她挑選中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七巧挪了挪頭底下的荷葉邊小洋枕,湊上臉去揉搓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淚她就懶怠去揩拭,由它掛在腮上,漸漸自己干了。”她用盡一生追求的幸福,只是空中樓閣,她嫁給姜家的二少爺,看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自給的力量、那份應得的家產。她迷戀姜季澤,是看中他的相貌、健康、談吐、風度。但是女人總是貪心的,女人想在社會上找到完美的男人,所以七巧無論嫁給誰都不會幸福,她嫁給了骨癆病病人,得到金錢,但是她還要奢望健康的體魄、優雅的談吐。那假如她嫁給季澤,健康的體魄、優雅的談吐她能夠得到,但是她還會奢望愛情,她明知道季澤不是個好人:他花光了財產,生活放蕩,她又不是個糊涂人,所以她依然得不到幸福。假如她嫁給任何一個追求過她的男人,也許她會得到男人的一點真心,但是奢華的生活、優雅的談吐風度又得不到。理想的對象與現實的巨大反差,讓曹七巧無論選擇哪一條路都是悲劇。更何況人生不能重新來過,她選擇了金錢就不要奢望其他,否則悲劇就是自找的。
三、男權社會中女性不可調和的兩面性
“在上古時代,女人因為體力不濟,屈服在男子的拳頭下,幾千年來始終受支配,因為適應環境,養成了所謂妾婦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還抱怨些什么呢?……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徹底的答復,似乎有不負責任的嫌疑。……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體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體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競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可見得單怪別人是不行的。”{6}由此可見,女性長久以來依附在男子的羽翼之下,與男性在社會中的統治地位分不開,一個女人要在男子統治的社會中劈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是很難的。七巧的悲劇無疑可以說成是那個時代女子的悲劇。但是也與女人不可調和的兩面性有關。女人總把自己看得很嚴重,最恨人家把她們當作甜蜜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但是她們做下點錯事的時候,又希望你說她不過是個不負責任的小東西。正因為這種兩面性,所有的女人都不會把自己的錯誤歸在自己身上,總是試圖為自己開脫。七巧嫁給一個廢人,她卻對她的哥哥說:“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顧我的死活。”好像她嫁給廢人是他哥哥逼出來的。當著季澤的面,她又說自己嫁到姜家是為了他,可是在愛情與金錢選擇時,她又殘忍地傷害她愛的人。可見七巧的悲劇很多都是源于自身,曹七巧瘋了,但是卻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和諒解,所有的人都恨她。那她該恨誰呢?似乎她該恨所有的人,可她更該恨的人是自己。她死了,可是她的故事還沒有完,這個女人的故事還在上演。什么時候會結束呢?只有女人自己知道。
{1}{4}{5}{6} 張愛玲:《張看(上)·談女人》,經濟日報出版社2002年版,第43頁,第43頁,第43頁,第43頁。
{2}{3} [奧]弗洛依德:《弗洛依德的智慧》,中國電影出版社2005年版,第74頁,第96頁。
參考文獻:
[1] 張愛玲.張愛玲作品集·金鎖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作 者:張蕊,渭南職業技術學院講師,西北大學文學碩士在讀,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兒童文學研究。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