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很多小說中,象征性意象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它隱喻式地表現了作家對某一問題的立場,是小說思想深度的支點。如女性作家黃廬隱在《海濱故人》中,用“海濱”意象來表現她對“女性解放”和“啟蒙話語”的反思。處于同一時期的新月派女作家凌叔華,也通過小說《繡枕》中的意象來反映出她對女性的獨特感悟。“繡枕”則作為貫穿全篇的意象,起到了聯通“隔絕環境”和“男性社會”的作用。
關鍵詞:繡枕 女性解放 啟蒙話語 男性啟蒙者 欺騙者
一、繡枕象征女性對婚姻的向往
我說《繡枕》實際上寫的就是婚姻,絕不能算錯。只要一提起枕頭這個東西,我們就會馬上聯想到婚姻。比如有句老話這樣說的:“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共枕眠”即指夫妻同睡一個枕頭,這句話正是用枕頭來比喻男女婚姻。《繡枕》開篇是這樣的一個場景:“大小姐正在低頭繡一個靠枕,此時天氣悶熱,小巴狗只有躺在桌底伸出舌頭喘氣的份兒,蒼蠅熱昏昏的在滿玻璃窗上打轉。張媽站在背后打扇子,臉上一道一道的汗漬,她不住的用手巾擦,可總擦不干。鼻尖的剛才干了,嘴邊的又點點凸了出來。她瞧著她主人的汗雖然沒有她那樣多,可是臉熱的醬紅,白細夏布褂汗濕了一背脊”。大小姐頂著酷暑如此用心地去繡靠枕,這不禁讓我們想起另一個藝術場景的再現:晴雯在深夜冒著嚴寒為寶玉挑燈補氅衣。這兩個不同時期的作者為什么都讓筆下的女子飽受煎熬,費心費神地繡補一樣東西?在我看來,兩個作者的意圖是明顯的,那就是都在強調女子內心深處對婚姻的極度向往。晴雯是寶玉房中的高級侍女,說白了就是他的填房側室,擺著橫豎都是他的人。這關乎自己命運的終身大事,晴雯心里是一清二楚的。因此,她肯為了寶玉挑燈夜戰,是源于她內心希望得到寶玉的許諾。晴雯被攆出賈家后,對寶玉說:“早知如此,還不如真的有了什么呢。”這句話是晴雯的表白,說明兩個人早已是相互愛戀的,只是沒有合適時機行男女之事。晴雯心里期待著能和寶玉有結果,結果當然就是婚姻,這自然就解釋得通為什么晴雯會嘔心瀝血為寶玉補衣了。相同的,《繡枕》里的小姐在酷暑里用心地去繡一對靠枕,她的心思就再明顯不過了——內心對婚姻的向往。這一點雖然作者沒有交代,但卻借仆人張媽的嘴巴道出了真相:“哼,這一封靠枕送到白總長那里,大家看了,別提有多少人來說親呢。門也要擠破了……聽說白總長的二少爺二十多歲還沒找著合式親事。唔,我懂得老爺的意思了,上回算命的告訴太太今年你有紅鸞星照命主……”既然如此,那么她就更要在男人面前表現出自己的能力,好讓男人看上她。“隔絕環境”和“男性社會”在小說中是用“繡枕”這個意象來聯通的,我認為“隔絕環境”在小說里代表的是“女性社會”,那么“繡枕”實際上是作為紐帶聯通了“女性社會”和“男性社會”。女性渴望婚姻,實際上是她們內心渴望進入讓女人“一輩子講的、念的、怨的”男性世界。
二、“繡枕”象征女性的出路
如果說“繡枕”的第一層象征意蘊是代表了主觀上女人想做些什么,那么“繡枕”的第二層象征意蘊則是代表了客觀上女人能做些什么。在我看來,這是凌叔華在“女性解放”和“啟蒙話語”的問題上做出理性思考以后,對女性的出路問題做出的回答。
談及中國的女性解放,我們知道,從晚清到“五四”時期“女性解放”一直為各種社會思潮所推動,一時間成為社會熱議的話題。各種“女性解放”的口號隨之出現,諸如“保護童工孕婦”“革除童養媳”“禁止蓄婢納妾”“廢除娼妓制度”等,而“戀愛自由”更是以空前響亮的聲音在婦女心中振聾發聵。對于女性解放這個問題,有的作家看到它的歷史必然性,有點則站在女性的立場為其辯護,有點則對其背后的欺騙性做出反思。作家們以他們各自的話語,闡釋不同的立場。
比如胡適以他的短劇《終身大事》反映出他對戀愛自由和婚姻自主的正面看法,這表現出他在女性解放問題上的積極態度。這部劇本寫女青年田亞梅與陳先生熱戀,遭到父母的反對后,田亞梅最終不顧父母的阻撓與情郎私奔。胡適認為,女性應該沖破封建家長專制和傳統禮教桎梏,將感情視作“只關系我們兩人與別人無關”的事情。他企圖塑造一個中國式的“娜拉”,并以此鼓勵婦女走出去:“你該自己決斷!”他認為女性的出路就是像娜拉一樣走出去。但我們發現,劇中的田亞梅實際上并沒有自己“決斷”自己的命運,她是聽從了陳先生的話才做出了選擇。它的潛臺詞是,女性需要男性來啟蒙和解放。梁啟超在《人權與女權》中談道:“不由自動得來的解放,雖解放了也沒有什么價值。”康德也說,真正啟蒙應該是“永遠有公開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而由男性啟蒙者主導的“女性解放”,其實在根源上已經否定了其本質價值。因為在男性主導之下,女性已經失去了主宰自己命運的權利,她們更不可能擁有運用理性的空間和獨立思考的機會。
對女性解放后她們出路問題的回答,胡適顯然是不充分的。魯迅在《傷逝》中以自己清晰的判斷力,替《終身大事》做出了完整補充。《傷逝》描寫女學生子君不顧旁人反對與情人涓生私奔,后來子君被涓生拋棄,回到家中郁郁而終。當涓生啟蒙子君,勸她離開父親的時候,他對她“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然而在拋棄子君時,涓生又說出同樣的話讓她離開自己:“我和她閑談,故意地引起我們的往事,提到文藝,于是涉及外國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諾拉》,《海的女人》。稱揚諾拉的果決……”魯迅顯然已經發現了男性啟蒙話語的欺騙性,他們用同樣的手段和方式欺騙擺布女性,達到目的之后就拋棄她們。女性作家廬隱,則以自己的親身體驗,演繹了一出真人版的《傷逝》。廬隱起初追隨“女性解放”和“戀愛自由”的時代大潮,與有婦之夫郭夢良相識相戀。熱戀中的她甚至疾呼:“只要我們有愛情,你有妻子也不要緊。”然而就在同年,廬隱馬上以一部《海濱故人》反駁了男性話語的啟蒙功效,否定了她曾那么熱切追捧的“女性解放”和“戀愛自由”。
對于女性的出路問題,凌叔華以閨閣女性的立場,回答了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提出的“女人該怎么走”的問題。在《繡枕》中,凌叔華正是想以“繡枕”這個意象來告訴讀者這個真理。因此她在小說里塑造了這樣的一個小姐:不僅外貌“一個水蔥兒似”的楚楚動人,而且內在富有涵養,聽到張媽的贊許,也不露聲色,僅僅是“臉上微微紅暈起來”。然而,這個美麗動人的小姐除了會一手漂亮的針線活以外,什么都干不了。她沒有其他生存技能,沒有能力在社會中勝任任何一份工作,針線活成了她賴以生存的唯一“資本”。正是如此,小姐只能依附于家庭而存在,離開了家庭她便無法生存。她創作了“繡枕”,但她卻因“繡枕”(婚姻)的存在才有生存的希望。因為客觀看來,小姐只能通過婚姻這個方式,從這個家庭,跳到另一個家庭,并以此來維持她生命的延續,婚姻是小姐的唯一出路。
三、“繡枕”象征著女人的命運
《繡枕》故事發生的背景是“隔絕環境”和“男性缺席”。如果說,“隔絕環境”是作者想強調小姐的成長環境沒有賦予她能在社會上生存的技能,她的唯一出路是婚姻的話,那么“男性缺席”則是作者想借助“繡枕”這個意象來象征女性的命運始終掌握在男性手中。
凌叔華在作品中詳細交代“繡枕”的制作過程,是因為她想說明“繡枕”在小姐心目中有著很重要的地位,小姐很看中“繡枕”能為自己帶來良緣的功能。“繡枕”最終作為“媒物”被送往白家,白家表面上是接受了“繡枕”,實際上是在挑選媳婦,而到底選沒選中,都是幕后的男性說了算。所有一切都隱匿在整個故事的背后,小姐無法直接得知,因此作者巧妙地用仆人的口吻道出了真相:“頭一天,人家送給他們老爺,就放在客廳的椅子上,當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臟了一大片;另一個給打牌的人擠掉地在上,便有人拿來當作腳踏墊子用,好好的緞地子,滿是泥腳印。”小姐心里清楚,她交出“繡枕”的那一刻,她就等于將自己命運的決定權交給了男人。“繡枕”在送走后是被珍藏還是被糟蹋,都不是她能決定的事。凌叔華想告訴我們的是,男人是女人命運的幕后操縱者。因為“繡枕”雖然是由小姐制作的,但決定它去留的人,依然還是隱匿在幕后的男性。其實凌叔華早就看穿了,女性的命運不可能掌控在自己手中,而凌叔華的巧妙在于,故意讓小說中的男性隱匿在故事背后,造成“男性缺席”的假象,但男性始終在背后操縱風云,小姐是通過“繡枕”的命運了解到了這一切,這更加凸顯了“繡枕”在故事中的象征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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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黃陽,暨南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