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筆下水手形象的特點

摘 要：在沈從文的筆下活躍著一個獨特的群體——湘西水手，他們以其重要性和獨特性構成其理想人格最初的生命形態。沈從文不僅展示了水手的強大的生命力和堅強的生命意志，而且還描寫了水邊人的性愛。他們在激流險灘中和命運抗爭，在艱難困苦中掙扎生存，在漂泊不定中追求純真感情，這一切突顯出他們悲劇的生存命運。然而在他們的身上又淋漓盡致地展現著至善至美的人性，而且承載著作者對淳美人性的景仰。

關鍵詞：沈從文 湘西水手 形象特點

出生在湘西鳳凰縣的沈從文用深情的筆墨構建了文學史上永遠值得稱道的湘西。湘西的美不僅在于它的自然風光，更在于那些“擔負了自己命運，忠實莊嚴地生活著”{1}的人，湘西水手可以說是最鮮明的代表之一。小說有《長河》《柏子》等，其他則主要收錄在《湘行散記》和《湘西》兩部散文集中。如《湘行散記》中的《桃源與沅州》《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鴨窠圍的夜》《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辰河小船上的水手》等，《湘西》中的《常德的船》《白河流域幾個碼頭》《瀘溪·浦市·箱子巖》等。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生活著各種各樣的水手，因分工不同有掌舵水手、攔頭水手、打雜工的小水手、一毛錢一天的候補水手等，有各個年齡段的水手，如牛保、柏子等中青年水手，快到八十歲的“托爾斯泰”似的老水手等。這些水手們不僅外表粗獷壯實，而且內心豪爽豁達，率直奔放，共性相通，卻也個性鮮明。

一、悲慘的命運

沈從文筆下的水手，無論是《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中的“托爾斯泰”似的老水手、《一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中對罵的牛保和宋宋，還是《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的借錢上岸尋樂的金貴和七老，《長河》中家破人亡的老水手滿滿，他們在與險惡自然環境的搏擊中，在命運的慘淡，生活的艱辛中，在與吊腳樓婦女的纏綿中，我們無不感慨于水手們悲慘的人生命運。

（一）命懸一線 艱難竭蹶

在閉塞落后的湘西世界，水運是與外部溝通交流的主要交通工具。沈從文筆下像柏子、牛保等這樣的水手們忍受著兩種折磨，一是惡劣的天氣；二是奔涌的激流。水上生，水上死，他們的命運仿佛從來不屬于他們自己，“生死有命”，全憑一葉小舟和一桿長篙決定。無論寒冷與否，遇到大風時，水手們便出力同拉船的在石灘上伏爬著，手足并用地一寸寸向前。如果遇上激流，在斜行中船不小心歪了一下，和石頭相碰，頃刻間進了水，即做好向水中跳去的準備?！锻崃艘幌隆分械囊幻X一天的候補小水手，因經驗少，下篙不穩，一下子被篙子彈到水中去了，被救起來后，抱著桅子嗬嗬地哭，讓人同情。那赤裸著全身向水中跳去，在水中交代著遺囑之類的水手，他們的生命如此的低微，似暮秋時節的一片落葉，飄忽不定，就算淹死了，也只能葬身于水中，家長無權過問，交代一下落水情形，燒幾百紙，便完成了手續。水手們活得卑微，苦難似乎與生俱來。不能握住命運之手，即使天下落了刀子，也得做事。他們身處在生與死交界的邊緣，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水流帶走，這也是他們身處在這樣特殊崗位上的無奈。

雖然水手們從事著高風險的職業，但在生產力水平低下，經濟發展落后的湘西世界里，在官兵、匪、水保、稅司等殘酷的壓榨和剝削下，并沒有獲得相應的收入作為回報。比如掌舵水手八分錢一天，攔頭水手一角三分一天，小伙計一分二厘一天。他們的生活條件極其貧困艱苦，只能稍微填飽肚子。倘若是想喝點酒，吃些新鮮水果，只能靠船客的額外打賞和吊腳樓上的婦女們的贈送。在這條沅水流域里，生活著幾萬多個水手，掌舵的水手要張掛風帆，調動船只，放攬拉；攔頭水手要看水認容口，外加吆喝；打雜工的小水手要淘米、燒飯、洗碗，“除了學習看水，看風，記石頭，使用篙槳以外，也學習挨打挨罵”{2}，還有的水手要按規矩守船。他們起早貪黑，一年四季都在船上工作，蓋的是又冷又硬的棉被，吃的是酸菜臭牛肉，已淪為一種悲慘的生活境地?！堕L河》中的老水手滿滿，妻子和兒子因無錢醫病而死。不到三個月，貨船也毀掉，最后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經濟條件極為窘迫，生命就在這種窮苦中打發，在風雨飄零中掙扎。

（二）浮家泛宅 浪跡萍蹤

湘西水手們的生存容不得一絲馬虎，他們在生與死的邊緣，在艱難困苦的條件下掙扎，物質生活尚如此缺乏，精神生活亦沒有棲息之地。

作為“水上無家人”的水手們把希望寄托在“后江”吊腳樓上的婦女身上，船客打賞幾吊錢，便待到停船時，邁著歪歪斜斜的腳步，向吊腳樓里的點點燈火中走去，上岸過夜。他們為此也會花盡幾個月的辛苦錢而不剩分文?！邦A備將這一月儲蓄的金錢與精力，全傾之于婦人身上，他們卻不曾預備要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眥3}完事回來后，還要和船客、伙計們聊聊大腳婆娘們的姿色等。水手們很容易滿足，只需一夜與妓女們類乎煙酒的興奮與麻醉，便能使他們暫時忘卻生的痛苦，但這滿足的背后卻折射出水手們內心的悲哀。他們出身低微，冒著生命的危險去工作，卻不能像普通家庭一樣，待干完工作后，回家享受著團聚的歡樂。妓女們廉價的心靈驛站只能提供暫時的溫暖。但是這一群生生死死、歌哭笑罵的鄉下人，經過歲月的沉淀，人世的洗禮，生命自身由里而外散發出來蓬勃的生氣，在沅水流域高唱一曲對生命力的贊歌。

二、自然的人性

沈從文對湘西一直有著不言而喻的藝術情懷，湘西世界的風景美、人性美和傳統的民俗常?；鳂銓嵍鴥灻赖奈淖只厥幵谧x者的心間。在沈從文的作品中，水手們“多強壯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水，打架，罵野話，下水時如一尾魚，上岸接近吊腳樓上的婦女時像一只小公豬。白天弄船，晚上玩牌，同樣做得極有精致”{4}，是有血有肉最真實的人。他們是自然培養出來的自由者，是命運抗擊下的努力者，是義利中的選擇者，淳樸憨厚而又至善至美的心靈世界顯示著人性的光輝，成為沈從文理想家園中的重要角色。

（一）率直豪放 勇敢無畏

湘西水手常年生活在水邊，在水的磨煉中練就一身本事，同時水手的性格中也帶有水的影子。可以說，水手已經和水合二為一。在20世紀初的湘西世界，現代文明還未伸展到這片偏遠落后的土地，在這里生活的水手保持了最自然的本性，以豪放的性格，樂觀的態度在這片原始文明中自由翱翔。

這些湘西水手們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沒有道德準則的羈絆。粗魯的語言已經成為他們主要的交流方式。如《柏子》中唱歌的兩個水手：

“我的兒，摔死你！”

“我的孫，摔死了你看你還唱！”

但在這些水手們的口中，并不是辛辣無賴式的罵，而是“笑罵”。無論和誰生氣了，罵幾句話，怨恨就發泄了，所以這種笑罵已成為一種情感溝通和宣泄的手段，是在大自然中形成的一種獨特的語言方式，透露出淳樸和真誠。在水手中間，沒有敬稱，只有無傷大雅的笑罵，在這種笑罵中，養成了豪放不羈、樂觀從容的性格。在《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這些弄船人若遇上寒冷的天氣，手腳硬了，罵幾句老天，喝點酒，便可以使船在水面上飛。有時遇上順風順篷，吃酒吃肉，再說點粗糙的關于女人的故事，便會大笑大樂。每當黃昏薄暮，泊船近岸時，便唱著歌，晃晃悠悠地走到吊腳樓去。能左右水手心情的，仿佛只有吃牛肉與吃酸菜，泊半途與灣口岸。他們對歷史毫無擔負，不會為了內戰、毒物、饑饉而擔憂，只“為生而生”。他們在四季變幻的天氣中四處漂泊，疾病、水災、毒災時刻威脅生命，卻依然無法阻擋他們前行的腳步，愉快地享受著酒煙和女人，依然可以放聲大笑大樂，可以為了吃酒駕船如飛，無法阻擋他們從內心深處流露出的喜悅。尤其在面對激流、險灘的時候，毫不畏懼、退縮，堅持完成上天賦予的使命，盡職盡責，堅守本分?！拔覀儎澊?，命里派定了劃船，天上縱落刀子也得做事?！眥5}水手們對生存如此努力執著，《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中那個“托爾斯泰”似的老水手，坐在大石上，一五一十數著錢，看他那數錢的神氣，絕對猜不到他已經七十七歲的高齡。

（二）重義多情 坦蕩無私

沈從文在獨特的藝術世界里，別出心裁地構建一種和諧的人際關系，人與人之間相互平等，沒有尊卑等級之分。水手們有一顆急公好義、仗義疏財的質樸的心，一旦有人需要錢的時候，從不吝嗇，不僅是幫助親朋友人，甚至連過路人都能享受到他們善良的福利。當《石子船》里的水手八牛溺斃后，其他水手們便掏出錢來買紙焚燒。《邊城》中的順順因老大天保的死遷怒于翠翠爺爺，但當老人死后，自掏腰包，為老人辦理后事。《長河》中的老水手孤苦無依，卻融入夭夭的家中，成為一員。橘子熟了，過路人皆可到長順的橘園里去吃。憑借本事，這些發家的水手們并沒有成為金錢的奴隸，始終將情義擺在最重要的位置。貧窮時不為金錢羈絆手腳，縱聲歌唱，富有時，他也不為其所奴役，比“信仰”唯實唯利庸俗人生觀的都市文明人更懂得“身外之物”的真正意義。這種和諧的人際關系超脫了血緣關系、金錢關系和階級關系。這不僅表現在水手們對生活的態度上，也表現在水手對愛情的抉擇中。《邊城》里的天保和儺送兄弟兩個為了追求翠翠的愛，選擇了破渡船，拒絕了碾坊。他們追求的是與翠翠之間純美的、超脫一切世俗利害關系的愛情，而不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交換?！兑粋€多情水手與一個多情婦人》中那個快樂而多情的牛保在得到蘋果之后，并不立即返船，而是又回到吊腳人家去，把蘋果獻給那個婦人。像《柏子》中的水手展示的是一種近乎原始性愛的特征，本能欲望的滿足和肉體交易，雖然感情粗糙，卻讓人感到一種欲望的神圣。水手和妓女之間的關系是同病相憐，相互安慰的關系，不應該看作是金錢和肉體的關系。婦女們用自己的胸膛溫暖著水手們的身心，水手們牢記著這些好處，不會像風流才子般薄幸，對妓女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一瓶雪花膏，一條手巾，一卷紙，哪怕微不足道，也不辜負滿載于身的熱情和囑托。這種萍水相逢的露水姻緣充滿著溫熱和柔情。每當水手下河，回到船上時，那婦人們多和衣靠著窗，在曉霧迷蒙中銳聲地喊著人，訴說著“后會有期各自珍重”的話語：

“牛保，牛保。我同你說的話，你記著嗎？”

“唉，唉，我記得到！……冷！你是怎么的?。】焐洗踩ィ　?/p>

“我等你十天，你有良心，你就來——”{6}

隨后，水手們便帶著婦女送的栗子、干魚和昨夜那足夠咀嚼兩個月的溫情回到了船上。這種熱烈的守護顯得如此坦蕩無私，讓都市人望塵莫及。

三、結語

湘西水手以其至美的人性永遠停留在沈從文的筆下，構成現代文學人物長廊中特殊的群體。他們在面對險惡困苦時頑強掙扎，在卑微的生活里閃耀著人性的光輝，以未經“現代”洗禮的面貌，“呈現著他們自然自在的生活和人性，并且始終保持著它的透明和純凈”{7}。

{1} 沈從文：《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沈從文全集（11）》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43頁。

{2} 沈從文：《沈從文散文選·桃源與沅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33頁。

{3} 周逢琴、鄧?。骸渡驈奈脑娦詫徝雷非蟮囊粋€側面——淺說湘西水手與妓女的人倫生態》，《時代文學》2012年第7期，第1頁。

{4} 沈從文：《沈從文散文選·常德的船》，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23頁。

{5} 沈從文：《沈從文散文選·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63頁。

{6} 沈從文：《湘行散記》，北岳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155頁。

{7} 張新穎：《沈從文與二十世紀中國》，《批評家論壇》2012年版第6期，第2頁。

作 者：強雅利、王春梅，南昌大學現當代文學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