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7月16日,亞利桑那州參議員巴里·高華德走上了舊金山牛宮體育館的講壇,在那里接受了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提名。臺下的很多溫和派聽眾都希望他能發表一篇和解性質的演講,以促進黨內團結。但高華德要說的話與他們的預期完全不符。“我要提醒你們,”他吼道,“以極端手段捍衛自由并非惡行,而以溫和手段追求正義也不是什么美德。”自由派的共和黨人被震驚了。這個黨長期處在他們的控制下,如今卻落入了極端分子之手。政治評論家們也頗受驚嚇。聽完整場演講后,一位記者表達了他們的沮喪情緒:“我的上帝,他要像巴里·高華德本人一樣去參選了。”
從50年代后期到60年代初期,保守派到處被人們看作是怪人和精神病,根本不可能具備什么政治上的實力。50年代的文學評論家萊昂內爾·特里林曾這樣代表他那一代學者和媒體人作出論斷:“在此刻的美國,自由派不僅處于統治地位,而且甚至是知識界擁有的唯一傳統。……明顯的事實是,市面上并沒有什么保守或者反動的思想,只是有些神經過敏的瘋狂舉動,表現得像是那樣的思想而已。”歷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也表達了類似的看法,他聲稱右派并不是什么嚴肅長遠的政治運動,而只是一群非理性的偏執狂們搞出來的暫時現象——這些人只是對美國正在發生的變化感到不滿而已。
媒體也對保守派嗤之以鼻。1962年,《國家》雜志曾表示,保守派更喜歡編寫“愚蠢而無謂”的口號,而對提出二戰后的美國該怎樣應對復雜現實的創見沒什么興趣。《華盛頓郵報》曾在報道中稱,某個保守派組織的成員老是“埋怨20世紀”。就連《公益》雜志的一位持同情態度的評論員都心生疑慮,不知道他提到的一個右翼學生組織到底真的算是一種新的政治話語,還是“只是一個想要拒斥20世紀的新組織”。

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但美國人至今還不能完全明白,現代的美國保守主義究竟是如何發展起來的。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咎于學者和記者,他們極少去討論60年代右派的崛起。如今回頭看的話,那也許是60年代最重要的事件,但學界和媒體老是忙著討論新左派、民權運動和美國自由派的衰落。應該說,很多重要的著作都對我們理解二戰后的美國有很大幫助,但它們都忽略了60年代的右派崛起,結果我們只能從某種片面的、一邊倒的視角去討論那個時代。
這種情況已經有所改變了。瑪麗·布倫南的《60年代的右轉》也許會是一本先驅性的著作,將帶領更多的學者回頭去研究美國保守主義的崛起。布倫南是西南得克薩斯州立大學的助理教授,她回顧了1960年到1968年間保守派拿下整個共和黨的全過程。在她的著作中,我們不但能更多地理解右派的崛起,而且還可以更好地認識那個時代的全貌。
布倫南有力地討論了現代美國政治中最核心的問題:作為當年面目不清的邊緣政治運動,保守主義是怎樣逐漸發展成為國內權力最大的政治力量的。她認為,特里林和霍夫施塔特對右派的評判有很大的問題。到50年代后期時,保守派已經在成長中的西南地區擁有了強大的支持基礎。在之前很多年里,都是東部的富人們在控制著共和黨,但自從戰后開始,越來越多來自“陽光地帶”(美國南部地區)的商人和政治領袖都借助著戰后的工業繁榮,開始走上全國性的政治舞臺。他們關注個人主動性、自由市場和軍事上的反蘇主義,結果各式各樣的單一利益團體都由此誕生,對東部建制派的自由派觀點和行動都發起了挑戰。
在60年代初期,保守派也仍在繼續從社會變革和人口分布的變化中獲益。在南方,民權運動的發展、產業拓展和城市中產階級的崛起賦予了共和黨新的生命力。肯尼迪政府的政策也幫了保守派的忙。作為總統,肯尼迪盡力取悅東部的大量商界領導,以此奪走了他們對自由派共和黨人的支持:比方說,總統在民權問題上的立場,跟他們的就幾乎毫無實質上的區別。當保守派在各種關鍵議題上形成立場并越來越受到選民歡迎時,自由派保守黨人卻發現,他們根本無法和肯尼迪式的自由派拉開距離。
當然,這些情況并不鮮為人知。布倫南著作的獨特之處,在于她能幫助我們理解保守派們轉型為成功的政治組織者的過程。
60年代初期,保守派面臨的形勢比30年代以來的任何時期都要好。他們可以挑戰溫和派的共和黨人,以爭取對全黨的控制權。但他們面前也還有很多的障礙。他們不但被外人看作是神經兮兮的狂熱分子,而且自己內部也不團結,難以提出正面的改革計劃,沒有草根組織,而且也缺乏資金來成就嚴肅的政治運動。
不過,1960年對保守派運動來說也是個轉折點。那一年,巴里·高華德發表了《保守派的良心》。當時,這本書遭到了各全國性媒體的排斥,而如今它已經是現代美國史上最重要的政治小冊子了。

歷史學家羅伯特·阿蘭·哥德堡在他為巴里·高華德寫作的傳記中稱,《保守派的良心》一書從多個方面促進了保守派運動的發展。從威廉·巴克利在《國家評論》中開拓的道路出發,哥德堡巧妙地調和了傳統主義者和自由意志主義者之間的差異。他提到,福利國家的擴張乃是一項不幸而危險的發展,對個人自由構成了破壞;他批評說,羅斯福新政式的自由派正是通往極權主義的第一步;他還表示,政府應該從美國人生活中的大部分領域消失掉。而盡管有這些論調,他卻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自由意志主義者。他也迎合了右派中那些懷念過去時代的確定性的人們,聲稱國家有義務維護秩序,發揚美德。“政治,”高華德寫道,“就是在追求最大限度的個人自由的同時維持社會秩序的藝術。”
高華德還團結起了共和黨內的各個不同派別,他的方法是把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到蘇聯威脅頭上。他寫道:
“然而,這一糟糕的真相仍未改變:即使我們創造了最有利于自由的國內環境,即使一切都順應我的意見,我們仍有可能會淪為奴隸。只要我們輸掉冷戰,輸給蘇聯。”
對于從40年代后期開始主宰美國外交政策的“遏制戰略”,高華德也表示了反對。他呼吁采取更具攻擊性的“解放戰略”。對于政府在美國國內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保守派或許意見不一,但只要談到“打敗蘇聯威脅”,他們就一定會團結起來。高華德還反對這樣一種觀念,即保守派是一群享有特權的精英分子,其目的完全是提升自身的經濟利益。“保守主義,”他寫道,“并不是什么經濟學理論,而是把物質上的東西放在它們合理的位置上,并把人類視為有精神需求、精神渴望并具備精神世界的生物。”一家右翼雜志稱,高華德賦予了共和黨以人道主義的理由,去支持那些通常“跟物質欲望聯系起來”的政策。
然而,高華德著作最大的成就——以及其在右派中大受歡迎的原因,還在于,它第一次讓保守派有了一份藍圖,可以把他們的觀點轉化為政治行動。在引言中,高華德就駁斥了那種認為保守主義“過時了”的說法:
“這種指控是荒謬可笑的,而且我們應該大膽地這樣說出來。上帝的律法和自然的法則是不會過期的保守主義的政治立場所依托的原則是人類的本質和上帝的真理。世事變遷,我們面對的問題也相應會改變但解決問題的方法所依托的基本原則是不會改變的。說保守派的哲學過時了,就等于是在說黃金法則過時了,或者說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過時了。”

高華德書中支持的東西包括州權、減稅、自愿基礎上的社會保險和強大的軍力。他看重這些積極的領域,并展現出了“保守派原則在當下問題面前的現實性”。可以說,這本書轉變了美國的政治光譜,提升了右派的地位,還使得高華德本人成為國內最受歡迎的保守派人物。到1964年時,這本書已經發行了超過20版,最終銷出了350萬冊。“以前有政客做到過這種事嗎?”一位共和黨人曾難以置信地問道。帕特·布坎南則說:“《保守派的良心》是我們的新約。它囊括了我們政治信仰的核心理念,解釋了我們以前失敗的原因,也提出了我們前進的方向。我們閱讀它,背誦它,引用它……對我們這些在艾森豪威爾式共和黨的荒漠中飄零的人們來說,這本書可謂正中靶心。”
更重要的是,這本書在大學校園里也極為流行。在60年代前期,全國各地的大學里都能找到高華德的徽章,以及以他為主體的俱樂部。一位保守派學生曾經這樣描述高華德著作引發的叛逆情緒:“佩戴著高華德的像章走來走去時,你簡直會感到一種叛國般的興奮。”
對高華德崛起的浪潮,共和黨領袖們的態度是不屑一顧。副總統理查德·尼克松是1960年總統選舉的領跑者,他堅信,共和黨面臨的威脅是來自左派而非右派。那年7月時,尼克松曾會見紐約州州長納爾遜·洛克菲勒,當時他們還達成一致,認為共和黨的平臺應該進行改革,以吸引溫和派黨人的支持。保守派分子們對此極為震怒。在他們看來,尼克松和洛克菲勒的一致意見(用高華德的話說)簡直就是“共和黨的慕尼黑”。
幾天后,在共和黨的全國大會上,憤怒的高華德呼吁保守黨人“成熟一點”,起來奪取全黨的控制權。而在布倫南看來,這就是當時保守派已經馬上要做了的事。在那個時代,“自由派和溫和派的共和黨人,以及當時的其他國民和后來的歷史學家,都把保守派看作是單維生物。”而保守派則堅信,高華德的人氣、保守派媒體的興起和保守派青年組織越來越強大的勢力,足以為他們帶來一個更美好的未來。

右派們對溫和派共和黨人越來越失望,對美國政治的主旋律也越來越反感,于是他們便開始成立組織,視之為獲取政治實力的關鍵步驟。比方說,在60年代中期的總統選舉大戰中,威廉·巴克利、共和黨籌資人馬文·利伯曼和一百多個學生活動家就到巴克利在康涅狄格州沙倫市的產業上進行集會,并成立了“美國青年爭取自由組織”(YAF)。僅用了6個月,這個組織便發展出了一百多個校區級和行政區級的政治行動組織,擁有2.1萬名付費會員。通過時事通訊、電臺廣播和頻繁的集會,YAF幾乎是一夜之間就成了實力巨大的全國性政治運動。
當然,如果YAF和其他草根組織互相隔絕的話,那它們的推動力可能也會被削弱。但早在1961年,政治活動家F.克里夫頓·懷特就曾發起過一次運動,想要讓保守派人物成為總統候選人。懷特當時周游全國,會見各地的各色保守派分子,呼吁他們起來奪取當地共和黨組織的權力,把保守派的代表選入全國大會。而正是懷特的這種行為,使得保守派拿下了共和黨,并最終導致高華德出面競選總統。
不過,拿下總統提名是一回事,贏得總統寶座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在60年代初期,保守派曾力圖和激進右派劃清界限。對保守派來說,沒有多少問題能比極右組織“約翰·伯奇協會”更棘手。這個組織在所有50個州都有分會,擁有成千上萬名會員,而且是狂熱的“寫信者、示威者和投票者”,因此能發揮相當強大的影響力。但伯奇協會的成員們會破壞更有理性的那些保守派人物的名聲。在他們眼里,連艾森豪威爾總統和其他的政府官員都是共產黨的間諜。

巴克利認識到了這個問題。他解釋道:“保守主義必須把那些比我們略左一點的人——也就是說,那些溫和的、不善于下決斷的保守派分子——團結入伙,這樣的人有2000萬到3000萬。如果有人要求他們加入一個由約翰·伯奇的追隨者領導的政治運動,那他們就會逃走,最終投入自由派溫暖的懷抱。”
但在1964年,即使高華德本人也無法擺脫極端主義的污點。布倫南指出,雖然保守派人物們不時地站出來批評激進右派,但他們還是被看作是缺乏經驗的政治新手。而高華德和他的支持者堅信,他們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讓美國人民直接面對保守主義的觀點。然而,高華德沒能提出積極的施政計劃,而且在選戰期間專注于批判社會保險和號召打退蘇聯威脅,結果被溫和派的共和黨人視為了激進分子和戰爭狂。高華德自己的言論也確實有點印證這些人的看法,他曾聲稱要把導彈扔進克里姆林宮的男廁所。
最糟糕的是,媒體把他寫成了一個狂人,讓他在大眾面前更像是阿道夫·希特勒,而不是共和黨的總統候選人。諾曼·梅勒在《君子》雜志的文章中將共和黨的全國大會比作納粹黨的集會,專欄作家德魯·皮爾遜說,他感覺到空氣中有“法西斯主義的味道”。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NAACP)的羅伊·威爾金斯對《紐約時報》的記者說,“有人能走出慕尼黑的啤酒館,然后團結起全德國的右翼勢力。現在,同樣的事情正在舊金山發生。”
高華德的競選口號是:“在內心深處,你知道他是對的(right)。”民主黨人嘲諷地回答道:“對,極右(extreme Right)。”高華德的當選希望便極為渺茫了。
1964年11月,民主黨在選舉中大獲全勝。對右派來說,共和黨糟糕的選戰管理、高華德的個人形象以及共和黨內的缺乏團結都是這次失敗的原因。然而,正當自由派分子們這次選舉的結果視為美國右派的終極潰敗時,保守派們自己卻看到了高華德得到了2700萬丈選票,而且總結了他們在這次選舉中犯下了錯誤。保守派表面上的失敗最終卻搞成了一場戲劇性的成功:高華德呼喊的對象是那些“沉默的、被遺忘的美國人”,“他們平靜地消費和禱告,工作和儲蓄。”他就這樣為一代共和黨人的涌現鋪平了道路。
他還提出了社會和道德上的議題,對未來保守派的成功至關重要。早在1962年,他便哀嘆于美國遭遇的道德危機,認為電視上充斥著“毫無意義的暴力和毫無意義的性”,而且現代藝術的質量也粗俗不堪。羅伯特·哥德堡敏銳地指出,“高華德說出了社會保守派關心的問題。當時這還只是個開頭,但后來他們就會勇敢地領導整個運動的議題。”

與此同時,克里夫·懷特還教給了保守黨人草根組織的重要性,讓成千上萬的人們第一次體驗到了政治行動的滋味。在1964年大選之后,一批參與了選戰、組織有素且經驗豐富的活動家誕生了,他們將更堅定地投入到政治斗爭之中。在60年代中期,保守派的活動家們和一切激進右派組織都劃清了界限,并組織起了巨大的直郵籌款系統,還創造出了一套更直接的平臺,能關注到所有地方勢力的利益。此外,就像布倫南說的,共和黨開始爭取所有對民權、學生示威和越南戰爭感到幻滅的人們的支持。
到1968年時,保守派已經統治了整個共和黨。1960年,尼克松曾盡力去取悅左派的支持者,等到8年以后,他就開始雇傭帕特·布坎南這樣的保守派人物來給他寫演講稿、找斯皮羅·阿格紐這樣的狂熱分子來做選舉搭檔了。他還搭理推銷自己的反蘇立場,并公開反對旨在調整學生種族比例的校車接送制度,以此尋求南方選區的支持。尼克松本人并不是意識形態上的保守主義者,但為了贏得提名,他還是要討好已經在共和黨內占據多數的保守派。
應該說,現在的讀者都更關注《與美國有約》、共和黨總統提名和五花八門的右翼準軍事組織。但《60年代的右轉》確實是一部更有啟發性、也能適合想要嚴肅地思考現代美國保守主義根源的的讀者的著作。
但在有些地方,布倫南的寫作就不是特別成功了。比如說,她的文風有點干巴巴,而且在敘述中還漏掉了60年代的一些重要事件。布倫南也沒能解釋,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中產和下中產美國人在60年代走上了保守主義之路。她認為,草根性的政治行動在右派的崛起中扮演了極為重要的角色。但又是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人甘愿出錢出力,去為保守主義運動作出貢獻?
許多觀察家都指出,在保守主義的崛起中,白人對民權運動的反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很顯然他們沒有說錯,但保守主義之所以能吸引這么多選民,顯然是因為某種復雜的合力,而不只是種族上的原因。比如說,前所未見的繁榮景象催生出了新一代的中產階級,他們對高稅率和依靠高稅率維持的各項社會工程抱敵視態度。與此同時,社會動蕩——特別是城市里中的騷亂和暴動——也讓他們對聯邦政府越來越感到失望。此外還有越南戰爭,以及各大城市中越來越糟糕的生活環境和強制的校車系統,都影響到了美國中產階級人民的生活,其波及面既深遠又令人不安。他們由此開始堅信,政府并沒有把他們的利益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