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以下設定并作出判斷。你是一個超級大國,你希望其他國家能夠轉變意識形態認同你那一套——可能是自由民主、私有化和開放市場。同樣,另外一個超級大國也想這么干——讓其他國家擁抱他們的那一套——去階級化、國有制以及計劃經濟。有一天,你意識到這個超級大國正在忙于以和平與民主之名建立國際組織、舉辦世界代表大會和節日,邀請各國人民前來參加。這些組織和節日都非常超前,其成員構成、計劃和擁抱的政治立場全都是靠那個超級大國暗地里的巨額資金援助構建起來的。況且,在你看來這個所謂熱愛民主和平的超級大國其實骨子里一點兒都不想要民主和和平。然而它喊出的口號卻吸引了那些沒腦子的作家、藝術家、知識分子、學生、勞工組織,他們本想要的就是國際主義與世界和平。
你是相信這些的,你也相信這些個口號都是他們從你這兒偷走的。那么接下來,你會做什么呢?什么也不做可不是一個選擇,記住了,你可是個超級大國。
最慣常的反應應該是什么?建立你自己的國際組織,組織你自己的國際代表大會和節日,讓它們為你的利益服務。然而不幸的是,你不可能公開透明地干這件事,因為并非所有你的子民都同意世界和平國際合作什么的,而且他們會非常不樂意看到你在用他們交的稅去幫助支持推進這些議程的人,相比世界和平,他們更相信國防事業,或者就別收稅了。
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作為一個超級大國你自認有些原則,比如政府不應該干涉民間自發組織,比如作協或者學生組織,這是你一直堅持的,同時也是你與對立大國之間一個很明顯的區別,那么到這里,你的雙手已經被捆住了。
除非你暗地里使手段。假設你將納稅人的錢引入非法渠道,偽裝成私募基金或者私人捐助者的捐贈,通過國際渠道轉移到那些你想要扶持的人手里,當然他們也會通過民間渠道去接收。你只會讓自己人去操作,或者完全不讓他知道這些錢是哪來的。為了讓“適當”的人掌權,你可能還要用一些手段。

是不是有點內幕交易的意思?有點兒,但從根本上而言,誰會不這么做呢。他們只不過不會讓你知道罷了,沒有誰是在被逼迫的狀態下說話做事的。一旦你成功瓦解敵對大國,就不再需要保密了,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國家安全機構可能就不得不把內幕透明度降得低一些了,到這個時候,還會站出來反對的人,已經站在了人民的對立面。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我們這個超級大國,正是在以這種理由用這種方式解決困局。冷戰大幕正式拉開前后,1947年3月,哈里·杜魯門在國會演講時表示,他的政策就是我們應當“支持正在抵抗武裝的少數人或外界壓力的企圖征服的自由人民”——這說的就是正在蔓延全球的赤化進程——為了鞏固美國在海外的利益,他們開始滲透并參與非政府組織的日常活動。
幾乎就在杜魯門演講的20年之后,1967年5月,政府的偽裝被一個大學輟學生揭穿了。這人名叫邁克爾·伍德(Michael Wood),他發現所謂的美國國家學生協會其實是CIA控制下偽裝成民間組織的政府機構,這一發現激起瀑布效應,并最終終結了冷戰的第一階段。CIA從一開始也在覬覦NSA——它同樣成立于1947年,就在杜魯門演講的幾個月之后——它們的關系逐漸穩固,直到它成為公開的秘密。如今這個故事在Karen Paget的新書《愛國者的叛國行為》中首次被公開細節。
《愛國者的叛國行為》是一個了不起的研究成果。Paget辛勤地將當時幸存下來的包括前CIA官員的檔案和采訪組織起來,她甚至自稱自己也是故事中的主角。1965年,她的丈夫時任科羅拉多大學學生會主席,很快就在NSA謀得職位,作為其配偶,她也在兩位前NSA官員的推介下成為CIA探員。她被要求發誓保守一切秘密,違反協議的處罰將是20年的監禁。據她描述,自己當時就是個“俄亥俄鄉下來的對政治毫不關心的20歲小姑娘”,碰到這樣的處境自然嚇壞了。哪怕50年之后的今天回想起來,她依舊出離憤怒。她強壓不快,把這種憤怒轉化成探查的動力,在組織允許的情況下接觸一切可以接觸到的秘密情報。借助《聯邦資訊自由法案》,Paget有機會接觸和調取大量的機密文件,但這些仍只是冰山一角,所以,是誰在發號施令,為什么是他在發號施令,這些真相的周圍都覆蓋了重重迷霧。有時候,不清不楚的人事關系可能是被刻意搞成這樣的,大家相互之間眨眨眼、點點頭,覺得都在同一層級上,誰沒比誰知道更多。
這本書的信息量相當大,讀者需要不時回到開頭查閱縮寫指代表。(書的結尾還有長達19頁的尾注),歸根結底,還是因為NSA與CIA之間的故事太過復雜。有很多事件雙方給出了相互矛盾的解釋,如果沒有更多機密材料的解密,我們很難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二戰之后,蘇聯建立世界民主青年聯盟,簡稱WFDY,隨后1946年布拉格世界代表大會上,國際學生聯合會成立,簡稱IUS,首任主席由一名捷克共產黨員擔任。 1947年NSA在威斯康星州麥迪遜市組建,目的就是為了在IUS中表達美國利益。
麥迪遜法案同樣為NSA建立了一個專門處理國際事務的下屬單位,并給予它多項相關權利。之后的重大決策則是與NSA主體的脫離,國際部離開原屬單位,來到馬薩諸塞州的劍橋市。這一部分在之后獲得了CIA的捐助并執行其命令。麥迪遜部則并沒進入這個關系鏈。
1948年捷克斯洛伐克發生的二月事件成為戰后關系的重要轉折點,當IUS拒絕為政變提出譴責時,意見不合的NSA決定退出IUS另組一個反對派組織,這就是后來的國際學生會議(ISC)。這兩個組織開始成為超級大國操控參與冷戰的對象。通過NSA,CIA試圖控制和指揮 ISC的日常工作,同樣,IUS也完全在克里姆林宮的操控之下。
NSA從來不是吃素的,甚至在布拉格之前,美國學生已經在三個組織的嚴密控制之下:國務院、FBI以及天主教會。你可能很容易就忘了冷戰時期教會在反蘇活動中起到多么至關重要的作用。教皇自己在青少年組織的反蘇聯滲透問題上就表現出強烈的關心,包括對NSA,主教對于天主教學生領袖的關注也極為密切,同時,天主教徒往往也會抱團為NSA和ISC投票。

教皇的反蘇立場對于CIA而言過于缺乏靈活性,對于埃德加·胡佛來說機關在調查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也越來越小,所以教會就利用后者的資源對學生背景進行調查和搜集,或者交給麥卡錫議員作為搜捕政府內部共產黨員的材料。而那些機關里的政策和綱領相較而言就實在太左了。
舉個例子,NSA擺明了是個自由派組織,公民權一直都是它早期不斷伸張的東西。它的第二任局長詹姆斯·哈里斯是一個黑人(也是一個天主教徒),而第四任局長阿拉德·洛溫斯坦甚至是個反戰分子(非天主教徒)。NSA幫助建立學生非暴力協調委員會,這是一個組織了在1965年投票權法案簽署前的塞爾瑪游行的學生組織。NSA的綱領和CIA所有其他隱蔽網絡類似:都強調社會進步、反種族主義,有時甚至就是社會主義。
通常人們會認為,從1947年到1967年間真正在直接運作CIA秘密行動的人里沒有任何一個右翼沙文主義者,他們都是一幫自由派的反蘇分子、羅斯福戰略服務辦公室的退伍軍人、CIA的先驅。他們都是老好人,看不起蘇聯是因為他們認為蘇聯背叛了進步主義的原則。人們這么想,CIA剛好可以利用。CIA的官員會告訴這么臆測總部的NSA學生說,當國務院在支持獨裁政權統治時,CIA則在支持他們的學生追求民主和自由化的群眾運動。這讓學生們誤以為CIA是在與右翼進行斗爭。
學生們被誤導了。CIA當然也只是一個行政部門,它的頭當然需要向總統做匯報,它的運作和支出也受到國會監督。20世紀50年代CIA的局長艾倫·杜勒斯正是時任國務卿的約翰·杜勒斯的兄弟。他們所謂的CIA有自己的一套對外政策,用后來一位參議員的話說,是“荒謬”的。

當20世紀60-70年代CIA相關情報被曝光之后,人們開始像討論一個不用承擔任何責任的地下組織一樣討論它,因為浮出水面的全都是一些骯臟把戲。但是根據1967年曝光的一份材料顯示,CIA在執行秘密行動時“并沒有擅自做出決策”。1976年,一份從未在官方公布過的正式報告曾提到,“目前掌握的證據顯示CIA從未出現失控跡象,它一直都在總統和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掌控之下。”
很顯然,CIA確實并不總是時時更新它的最新行動細節,但局里確實有理由認為有些事情不必告訴上頭,畢竟故作不知情和相互推諉本來就是搞這種地下活動所必備的能力。CIA把NSA當成一桿美國政府政策指揮下的槍,如果不慎做出忤逆總統心意的決策,那整個行動能夠很快被掐掉。
所以,NSA到底有用嗎?從這里開始事情確實變得模糊不清了。根據Paget的記錄,NSA確實沒被CIA當作一個“政策鼓吹筒”來用。局里另組了一個叫作獨立調查服務部(IRS)的組織(把名字取得越言之無物越抽象越好,這就是間諜把戲)用于招募美國學生以破壞蘇聯控制下的維也納世界青年大會。負責人是未來成為平等主義者的格洛麗亞·斯泰納姆,她非常清楚經費是從哪兒來的,但來者不拒。“如果再來一次,我也會這么選。”后來她曾說。
但這個運作把NSA排除出去了。NSA并非只是用來進行美國海外政策宣傳,盡管這確實是當初建立它的目的之一。CIA在NSA里安插自己的探員,確保上位和擔任要職的學生都是容易控制和收買的,以便讓它所主張的政策立場得到采納,為此CIA還曾建立一個特別夏季訓練計劃作為預防機制,這個叫作國際學生關系研討會的組織專門用于培訓NSA未來的領導人,很多參與培訓的NSA成員后來都成為探員。本質上,NSA之于美國政府就如同手套之于手的關系,它代表美國政府的利益與人交易,后者全然不知自己的交易對象并非獨立于政府的學生組織。

手握這把尚方寶劍,CIA都干了些什么呢?首先,它把NSA當作一個連接通道使。通過NSA,CIA可以將用于支持海外學生組織的經費過濾干凈,其次,NSA本身就是一個招聘機構,它可以為CIA挖掘和招募海外潛在的目標探員,最后,NSA成員參加國際會議之后都會被要求上交書面報告,這是CIA數據庫的信息來源渠道之一。今天的學生團體主席明天就有可能進入政府部門的重要崗位。當這種情況發生時(其實非常普遍),美國政府已經有一個關于他的完整背景報告。“隨著時間推移,政府已經對成千上萬國際學生的政治傾向有了相當的了解。”Paget說。這其實似乎不算過分,但還有個問題。我們仍需用到“國務院扮壞人,CIA扮好人”的邏輯。與之有建交關系的國家國務院是不便承認其國內的反對勢力合法性并給予幫助的,所以一個與政府無關的組織則非常便于做這些事。
在書的末尾,Paget希望能從這些故事中升華出一個更高的視角。CIA通過NSA所做的一些行動確實為美國打贏冷戰提供了幫助。但也沒有證據表明NSA是否真的讓一些學生放棄共產主義的信仰,它真正發揮出的作用很可能就是讓蘇聯將國際學生組織全部攬入懷中的計劃破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