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見到張錦平、宋豐光夫婦,我就想,上帝這個家伙可能也是個藝術家,也愛喝個小酒,他在造人的時候,浮想聯翩,心生狂野,肆意揮灑,把蕓蕓眾生扔在蒼穹之下,把極少數寵兒點綴成鮮花朵朵,這些寵兒冥冥之中帶著某些天意和使命創造著人間四季,江河橫流,于是,就有了藝術家和他們的世界。
幾年前的一個春天,受錦平夫婦之邀,我去淄博參加他們夫婦的畫展,開幕式大廳里,宋豐光先生致辭,錦平站在旁邊,豐光說,感謝家鄉父老,感謝師長朋友,這時現場還很嘈雜,他又說,感謝我美麗的妻子,并轉過身來拍拍錦平肩膀,現場安靜下來,大家的眼睛也向錦平聚焦,豐光先生大概受到了鼓舞:“我的妻子張錦平年輕時就美麗,現在還依然這么美麗”!人群里響起了掌聲還有歡快的口哨。
記得那一刻,我的臉上有春風吹過,心里的一角被悄悄打開?;钪漠斚?,有多少生命已掙扎、消解成許多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滄桑和無奈,麻木和猥瑣,而藝術家和他們的創作卻為我們解讀著當下文化的缺憾和缺位:這就是敬畏藝術,敬畏生命。當一個年過五旬的藝術家大庭廣眾之下贊美他妻子的美麗時,歲月也感到了狼狽。
這個畫面讓我想起上世紀s四十年代那些著名的才子才女們,如何搭起一道文化風景,其中,最為耀眼的是林徽因和她的太太客廳。
這對畫壇伉儷一個來自馬踏湖,一個來自沂蒙山。在那次畫展上,品讀他們夫婦的作品,感到風格獨特,立意高遠,灑脫而又克制,傳統而又洋氣。不一樣的高山流水,山野爛漫,鄉村風情,把幾十年的創作濃縮成一個立體的藝術關照。展出的大部分作品是夫婦二人的共同創作,他們就像一座大山,你分不清哪條山脈里的哪灣小溪流淌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奇思妙想,他們就像并立的兩棵大樹,你分不清哪個枝杈上的哪片葉脈如詩如歌,他們就像一條河流,飛飛揚揚的浪花濺起的是千百年的激情和夢想……
宋豐光先生的花鳥畫經過千池百墨的浸淫和修為,已山高為峰,自成一家。他筆下的馬踏湖,讓我們聽到了蛙鳴荷語,遠古回聲。這個當年的湖邊少年,活了半輩子,走遍了大半個地球,卻從未走出他的馬踏湖。
一次,好友聚會,豐光先生即興畫了一幅竹子送給了一個朋友,當晚,他從長清趕回家就打電話給那個朋友說畫的不太滿意,還得補上幾筆。第二天一早下著小雨,宋豐光就急忙趕到朋友那里,對那幅畫進行潤色。再品竹子,枝干蒼勁,內藏風骨,只隔一日,卻見三秋。
多年來,宋豐光的馬踏湖和張錦平的沂蒙山已成為他們創作的文化意象,萌動著自我意愿的表達和文化覺醒,猶如空谷幽蘭,山河立傳,花鳥鳴春。無處不在的人文情懷使他們的作品閃爍著人性的光輝。如《綠野》《牧羊圖》《秋妝》《樨草》等,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一對畫家的生命格局和藝術境界。
我尤其喜歡他們夫婦的題材畫。一幅巨幅畫作《黃河入海流》,反復品讀,讀出了一個民族的歷史,幾代人的愿景,和現代意識下的審美高度。遼闊天際,蘆葦蕩漾,飛花如雪,葦叢里少女竊竊,白云下風車旋轉……是遙想?是穿越?從天到地,從河到海,歷史與現實交織在一起,在一脈黃流與蔚藍交匯的那一瞬間,我們看到了黃色文明和藍色文明的握手,這是一個民族的打開和擁抱。宋豐光說,這一瞬間我期待了很久,思考了很多,它們融合得居然是那么平靜,東西方文化的碰撞與融合從來需要的不止是一個推手,還有一個人類的高度。
創作這幅畫,宋豐光和張錦平在五峰山居所揮汗如雨,顛倒日夜,調動起半生積累,把東方筆墨的神韻和西方現代技法結合在一起,使這幅作品無論從構圖還是色彩都充滿了現代氣息和藝術創新,甫一問世,便獲得了業內外好評和美譽,并一舉奪得了第七屆山東省泰山文藝大獎一等獎。
這幅畫應邀在中國美術館展出了很長時間,也引起了海外藝術家們的關注和好評。《黃河入海流》作為一個東方文化符號解讀著古老的黃河和大海,這個符號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它的被認同也將伴隨著一個民族的改革開放匯入普世價值的江河大海。
黃河,是離我們最近也是離我們最遠的一條河流。從文化地理,經濟版圖,到情感歸宿,她之所以成為我們的母親河,是因為她不僅承載著整個民族的歷史和苦難,還有生生不息的文化訴求。
為了創作這幅畫,他們夫婦沿黃河寫生,從構思到完成創作,歷時兩年半。不知他們是否遇見了黃河纖夫,傾聽一曲船夫號子?不知他們是否行走于黃土高原,凝視當年的紅色窯洞?不知他們是否立于三江源上,目極涓涓細流成河?當他們把浩繁的寫生素材提煉成創作元素時,他們看到了千萬條河流奔騰著不一樣的浪花匯入了一條終極大河,這就是藝術家的使命。
有了這條自己的“大河”,他們就和自然萬物達成默契,會把一棵小樹畫成一個叛逆的少年,會把一叢野草畫成山民百姓,會把一座大山畫成父親的背影,也會把皇天厚土畫成想也不敢多想的娘親。馬踏湖向他們走來,沂蒙山向他們走來——這就是他們心里的黃河在心里不一樣的流淌。
這對畫壇伉儷是一對絕配。他們同年同月同日生,三同成姻緣;還是同學同事同窗,六同為同命。錦平是個大美女,經常挽個小簪,披個風衣,搭一絲巾,穿越古今,從某種意境中走來,其作畫的神態和氣質,像極了一代才女林徽因。四歲時,她跟父親學畫,整個少年時代浸淫在沂蒙山的皺褶里。父親是個熱愛藝術的司法干部,母親是個美麗的小學教師。沂蒙山的風土人情,大眾生態,成為她一生的記憶和文化血脈。
她說,當年,美麗的母親牽著身披斗篷的她和弟弟一紅一綠地走進山村,村民們驚呼:唱戲的來啦!沂蒙山的貧窮是難以想象的,母親經常從家人嘴里省出一粥一飯送給鄉親們,那些帶著虎頭帽,穿著繡花鞋的小伙伴兒也牽著她的手挖野菜,捉小魚,串樹葉,采野花,而她家的門口也經常放著鄉親們送來的山珍野菜,還有大公雞。沂蒙山成為她的精神原鄉,虎頭帽,繡花鞋也成為她記憶里最初的文化符號。
1996年,她和宋豐光準備創作一幅題材畫,有一天,她在千佛山發現了一種野草,這種野草在沂蒙山遍地生長,她拔了一束回到家里,“照本宣科”,反復描畫,啟動了創作靈感。在創作這幅畫時,他們夫婦卻發生了分歧,爭執不下,豐光倒頭大睡,一覺醒來,錦平還在作畫,豐光一看,心生歡喜,錦平畫出了他想要的畫面感覺。這幅叫做《樨草》的畫作表達了一種超越現實的生命張力和野性呼喚,也讓我們看到了幾十年前的張錦平、宋豐光怎樣跨越了大山、湖鄉,如樨草般頑強掙扎著走向了文化自省的生命呼喚。這幅畫還讓我們看到張錦平、宋豐光夫婦在創作上的優勢互補與“和而不同”所抵達的內心高度?!堕夭荨帆@得了1997年全國首屆人物畫創作最高獎。
錦平長得精致柔弱,骨子里卻也藏有風雷。豐光說,她是我的晴雨表,她高興我就高興,她刮風我就下雨。錦平雖不認可,卻也經常讓我們看到她“小女人”的一面,渴望被呵護,被嬌寵的女兒情態。她說,和宋豐光合作累了時,她會偷偷干點兒私活,隨性寫點兒什么,畫點兒什么,還生怕宋豐光看見,只要聽見門響她就嚇的趕快藏起來。她說,這些年,她藏了不少“私活”,哪一天讓我看看。春天里,桃花開了,她說,咱們去賞花吧?又說,不去了吧,不忍心看啊,幾天后它們就沒了。所以,幾十年來她就沒認真地看過桃花。她說,不舍得。今年一入秋,她就約我去郊外她家的院子里賞桂花,我說,還不到時候吧,桂花開了嗎?她說,咱去了,桂花就開了,我先去催催它。
如此浪漫才情詩情畫意的張錦平一被現實觸碰,便也生出許多惆悵。每去醫院,人滿為患不說,她總會看到這樣的情景,一個人看病,一群人圍觀,毫無尊嚴和隱私不說,有的還竊竊私語:幸虧咱沒得這??!凡此種種,已為常態。她說,藝術創作,得過濾掉多少東西才能守護一種心境?宋豐光說,有什么辦法?也只能視而不見。比如開車,別人搶,我就讓,別人罵,我就聽不見。錦平說,可是,當你回到家里就對我生氣??!生起氣來比牛魔王還可怕!我還不如嫁給牛魔王呢,人家還能騰云駕霧,要什么有什么,也省得我買菜做飯。
一個民族可怕的不僅是失憶,更可怕的是淪為批評和自省的處女地—這就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大眾生態,久而成史,即為心靈史。所以,他們更多時候愿意活在自己的精神家園里,與山水為伴,與綠野為鄰,與心靈對話。幾十年來,創作出大批精美作品,構筑起一座精神大廈,既奉獻出美好,也屏蔽了某些世俗和當下。
一次吃飯聊天,我們居然高大上地說起了活著的意義,即將榮升為姥姥、姥爺的錦平夫婦生出感慨:爹娘在的時候,替我們擋住了死神,晚輩出生了,死神又逼近了我們。錦平說,有人活著講究生命的長度和寬度,藝術家的活著更應該探尋生命的深度力量,創造生命的“格”。你看宋豐光,活著就是畫大畫,累死拉倒!
看著俏皮可愛的錦平,我想起她語境里的童年,想起她如何搶走弟弟的鈴鐺,而弟弟又如何用熱水澆死了她的花。她至今還保存著那個搶來的鈴鐺,如同聽到童年的回聲。她的很多作品也都是童年題材和沂蒙印象,如《追風》、《牧歸》、《青青河畔》等,信手拈來,趣味兒無窮。她說,幾十年來,她都在尋找自己的童年,渴望活在自己的童年里,當人生剛剛打開了一扇門,童年就跑了。多少年后,再回過頭來苦苦尋找,那扇門卻找不到了。因為尋找,藝術有了價值,因為尋找,人生有了一種愛,這種愛就叫做生命力。
2012年汶川地震,宋豐光、張錦平創作了一幅畫《母親》,畫面是殘垣斷壁中一位母親用身體護住了自己的嬰兒,帶著尿布的嬰兒被母親的大手緊緊摟抱著在酣睡。她說,她不愿觸動這樣的題材,心里的柔軟經不住如此的摧殘。
前幾天,錦平又回沂蒙。這次回家是給80多歲的老娘過生日,她告訴我,老娘失憶了,把世界弄丟了,也把女兒弄丟了。晚上,錦平把身著盛裝的老人照片發給我,端詳著這位曾為人師表、走遍沂蒙的母親,我想起了張錦平、宋豐光夫婦的作品《樨草》《黃河入海流》《母親》等。哪一個童年里沒有母親,哪一個母親里沒有童年?童年就是母親,母親就是童年。在人類文化的終極想象里,那扇大門就是世世代代的生死和不息,如同黃河入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