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不多見的中學(xué)生抗戰(zhàn)流亡個人史述。作者劉可牧,抗戰(zhàn)前就讀于山東省立第一(初級)中學(xué),抗戰(zhàn)后隨校流亡到大后方,艱難跋涉七千里:轟炸、險途、饑寒、貧困、無助、死亡、從軍、政爭、迫害、逃離……各色人物的種種際遇,凝成一部帶有生命溫度的個體史述。
“平淡文字鋪陳的細節(jié)中,全是國難家殤?!遍喼?,“仿佛與他徜徉于青春夢的墓場?!?/p>
聽說有從青島開來的客車南去,也許是最后一趟。大家很焦急,怕客車來不到,會離不開濟南。天雖然冷,心里還是熱辣辣的,盼著盡早坐上車回泰安的學(xué)校。等啊,等啊,客車仍沒有消息。整個車站沉寂、黑暗,整個濟南好像也寂無聲音,一片錯暗。站房里、站臺上陸續(xù)來了許多乘客,男女老少都有,有些像一個一個的家庭。他們都帶著輕便的行李。
夜已深,在感到困倦、幾乎倚墻睡去的時候,客車來了。人們爭于上車,但車內(nèi)人擠得很滿,從車門難以進去。有一個家庭,大多是婦女,我們就抬起她們從車窗塞進去。她們的衣物、箱籠也從車窗推進。同學(xué)們大都空著手,很容易便擠上了車。
賽越是我們的送行者。他認得俞新民,我們一起在四里山下玩耍過。
火車在黑暗中行進,各站幾乎沒有停,兩小時后便到達泰安站。我們下車后迅速進城返校。
24日下午,我班正在上英文課。胡干青老師的黑髭一撅一撅的,認真地講著。突然,從西北方向響起重轟炸機的吼聲,越響越近。??!反常。過去敵機總是從東南方來,而且是輕轟炸機或戰(zhàn)斗機。我們師生都有點緊張。坐在最后的我和趙忠沉不住氣,一下站了起來。但他老人家暫停了一下講課,又用他特有的緩慢、沉著的語調(diào)讀起課文來。不料,近處響起了強烈的炸彈爆炸聲,我們又站起來。胡老師喊了一聲“好家伙”,便走下講臺。我們師生略一沉吟,便一齊涌出教室門口。
我們急忙順樓梯跑下樓去,只聽得震耳的連續(xù)爆炸聲,兩樓間平臺上的“雨落”,稀里嘩啦掉了下來。我走出東便門,順墻根向北走了幾十步,只見臨街的兩間西屋敞著門,劉云祥、宋有祿(同學(xué))等和屋主人夫婦都蹲在床前。他們招呼我過去,準備隨時鉆床底、桌子底。我剛蹲下,只聽轟隆一聲,滿屋是灰塵、煙霧,似乎后墻倒下來了。我出門就往北跑,過了十字路口再向北,只見當(dāng)街炸了一個大坑,東邊一家的西屋已經(jīng)坍頂,幾個人正在用鋪板往外抬一個砸傷的人。西墻根一個露天小廁所里忽然出來一個人,原來是我校的事務(wù)員。他可能在當(dāng)街那顆炸彈爆炸時,恰在廁所墻下逃了命。我倒回十字路口轉(zhuǎn)而向東,準備往東城墻根奔,因為城墻下有防空洞。突然,從東南方傳來重轟炸機聲,我急忙進南邊一家的大門底下。這時,從院內(nèi)走出一個中年男子,一張蒼白的臉,想向我作揖,請我趕快離開他家。我沒理他,因為飛機已到頭頂,黃昏中,那架灰乎乎的重轟炸機真像一匹會飛的大壁虎,慢吞吞地向西北方向蠕動。隨后,又聽到炸彈爆炸聲。主人早已不見蹤影,我立即出門向正東跑去,直到離城墻不到百米的地方。一座小小的土地廟還孤零零地立在田地上,廟前的那棵老槐樹已被炸得干斷枝散,崩落在周圍地面上。殘留在黃昏中的余暉映著一壁黃土城墻,慘淡而又凄涼。我順著城墻根鉆了幾個防空洞,人塞得滿滿的,連插腳的地方也沒有。我只好順墻向北急走,在東北城角附近才勉強鉆了一個洞。人們默不作聲,偶爾有老年人嘆一口氣。重轟炸機仍在遠處“嗡嗡”,不斷的有炸彈爆炸聲。
天完全黑下來。估計敵機不會夜襲,人們才陸續(xù)走出防空洞,悄悄地、心情沉重地走回家去。誰不牽掛自己的家呢?不知炸成什么樣子了?沒跑出來的、走散的家人是死是活?
我回到學(xué)校,宿舍里已經(jīng)點上了蠟燭。宋有祿、劉云祥、張文卿、胡季生、劉培鈞、李毓才……都回來了。他們說趙忠到處找我,滿院子喊我的名字。他回家讓辦飯的大嫂做飯去了。
我們到了趙忠家,感謝那位大嫂已搟好了面條,大家胡亂吃了一碗就吃不下去了。大嫂已點上香燭,向泰山老奶奶磕起響頭,求她老人家保佑。這時,突然出現(xiàn)了任安波先生,一頭亂發(fā),濃須扎煞著,滿臉皺褶,一下老了二十歲,他叫嚷著:
“來!來!大家都來磕頭,求碧霞元君保佑!”
他像癱了一樣趴在地上,向“老奶奶”磕起響頭來。他的《唐詩三百首》呢?《說文解字》呢?手里沒有,腋下也不見了。
我們回校分散到各屋里去睡,相約誰聽見飛機聲,就把大家喚醒,鉆后園子那個簡陋的防空洞。
莫大的幸運!敵機這次突如其來的狂炸,全校師生無一受傷者。
學(xué)校里已催“饃饃房”連夜蒸饅頭,明天一大早大家?guī)юz頭、咸菜進山躲一天“警報”,然后夜間乘火車南去。大家太疲勞了,頭腦被敵機鬧得亂哄哄,躺下就睡熟,誰也不知道敵機是否夜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