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亮美嗎?”見朋友曉玲在線,我問道。
“今宵無月。”
“咋會呢?西昌的月亮是無夜不照啊!”
“月亮也有休息的時候呀!”
剛聊兩句,我就頓覺心空黯然。
雖說月有陰晴圓缺,而我仍舊覺得西昌的月亮乃是天界最守約、最含情、最動人的亮麗天使,像繆斯。
每當黃昏時分,柔媚皓月便踏著彩霞婉然而至,沒等夜幕降臨,如水月光就瀉滿了整座城廓、整片山水;尤其是安寧河畔,月光簡直就是普希金吟詠的那般清輝,靜靜地浸滿河灘。就是這片月光,曾經照著我年少的腳步走進了自己的人生夢想,這個朗照春夢的月亮,在我心空一掛就是四十年。
那年冬天,我因父親去世而輟學離家,提箱杠被坐上了穿山越嶺的成昆列車,前往西昌就業。早晨到站,一下車,就覺得西昌的天空藍得像片海,藍藍海角,竟然還懸掛著一彎白月,像葉漂泊的孤帆。
工作單地處安寧河畔。那是一個上馬在即的新建廠,當年不叫什么什么廠,是稱多少多少信箱。
信箱初建,箱里箱外幾乎沒有像樣的一座瓦房、一棵樹,幾間列車車廂般長短的工棚宿舍,像野戰營盤似的相依錯落。一群群來自川內八方的青春男女,每天不是拉磚就是砌墻,其勞累和枯燥全在長長的日出月升之間;惟有月光灑來的時候,空曠的廠區才有了一片生趣,工棚內外,歌聲琴聲,連同聊天聲、玩笑聲、撲克聲和徘徊河岸的纏綿私語聲,包括時不時地想家的啜泣聲,全都浸潤著月色,浸潤著愜意、溫情和凄美。
熄燈后,棚內仍像有日光燈亮著,也只有在這個寂靜的時候,我才躺在木板床上望著浸透蓬蓋布的月光,癡癡地望著望著就漸漸入睡了,睡夢中也都盡是月光流淌的聲音。
河灘風大,時常夾著沙礫呼嘯翻卷。進廠后的頭頓年飯,大家就是在狂嘯的風沙中連飯帶沙吃過去的。除夕之夜自然昏黯,但昏黯之上似乎仍有一團朦朧的光暈。
每逢周日,我多半都會進城逛逛。有車就爬上車廂搭乘而去,沒車便三五成群地擺著龍門陣走到城里。那時候,西昌街市路窄坡陡、人稀車少,城口彎道邊的百貨大樓,雖然只有三層樓高,卻稱得上是全城為數不多的高大建筑了,這棟大樓的整個紅磚墻壁上,蜂窩似的洞滿了文革武斗時留下的黑黑彈孔。
聽說西昌的武斗打得異常慘烈。于是,有關武斗的故事便成了我最想聽的龍門陣,很多都頗富傳奇色彩,聽起來像是戰爭年代發生的事。其中,有個綽號叫李向陽的成都知青被說得神乎其神,像個亂世大俠,其人其事,在西昌乃至成都地區被傳得沸沸揚揚;廠里一度私下傳言,有個在西昌插過隊的成都師兄,曾是李向陽的屬下。去邛海途中,有坡山地擠滿了墳堆,里面全是這派那派的陣亡斗士;林學院依山傍水,教學大樓卻是一棟被炸得缺口大開的殘樓,后來有部反映文革武斗的影片《紅楓》,片中的激戰場景就是在此拍攝的。當年武斗時,想必那硝煙之上月亮也在,只是它流下的不會是光,準是淚。
在城里進飯館,常會遇見鄰桌的彝族漢子端著一大碗酒,走過來請我喝。起初,我說不會,他便勸個不停,盛情之下我只好輕輕地瞭了一口,他這才樂呵呵地將查爾瓦一拂,回到了自己的餐桌;館里服務員給我說,你喝了他敬的酒,他就會把你當作朋友,甚至還會請你到他家里做客。我知道,他們的家大都在高山上,離月亮最近,所以火把節的夜晚,月光都是紅紅的。
在街上逛來逛去往往都要逛到傍晚前后。回廠的路是條沒有班車的鄉間碎石公路,足有六七公里。我喜歡徒步夜行,因為月照如晝,因為如晝的路上總有師兄師妹相伴若月。
沒過多久,我就調回到了母親工作的單位。次年,聽說那個新廠突然下馬,所有人員成批成批地被調離西昌,分配到了其他單位。廠撤人散后,我也就再沒去過西昌,再也沒有沐浴過那樣溫暖的清麗月光。不過,想來那彝鄉之月依然如約而至,仍舊照人夢境。
有位朋友曾經跟我談起西昌的月亮。她說她去瀘山光福寺拜佛時,聽寺里一位師太講,她年輕那會兒,月光亮得可以用來穿針走線、縫補袈裟。
世人稱西昌為月城,如此譽美恰如其分。而真正使其揚名于五洲四海的,卻不全是那片月光城色,更多的是把衛星送入太空的那座發射基地。
這些年,西昌工友們常有聚會,其間能歌者歌、善舞者舞,次次情景都宛若沐著月光的當年。歡聚之余,大家也都感慨多多,到后來,感之最多的當屬那聲短嘆:老啰,都老啰!細看諸友,確見好多人的發須都已稀疏花白,這讓我不禁想起已經去到月宮附近的那些師兄,走時,他們都還滿頭青絲。我于是感到人生即便霜雪覆頂,那也是一縷縷喜人的閃閃月輝,好似那遙遙彝月仍在朗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