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大
記得是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吧,上面提倡跟蘇聯小朋友交朋友,其實就是給蘇聯小朋友寫信,信中還可附上照片呀,郵票呀,自己畫的畫、做的書簽、繡的手帕呀什么的,通過我國的“中蘇友好協會”,郵給蘇聯的“蘇中友好協會”,再轉給某個蘇聯小朋友。對方回信也是由兩國的友好協會代轉。這樣就建立起了跨國互相通信的“國際朋友”關系了。這其中郵信的過程,那是許多年后才知道的。
那時候尊蘇聯為“老大哥”,口口聲聲講向蘇聯老大哥學習,口口聲聲講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能跟蘇聯小朋友交朋友,這是多么光榮的事啊!可是,我沒有資格和蘇聯小朋友交朋友,因為我是地主的兒子。當然羅,老師從來沒有這么說過,說話得實事求是,沒有說過就是沒有說過,不興亂說。可他就是不讓我參加,班上還有幾個家里是地主、資本家、富農的同學,和一個父親有歷史問題的同學也不讓參加。不是說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嗎?我沒資格跟蘇聯小朋友交朋友,我的明天會怎么樣呢?我心里一片黑暗。但我還是在黑暗中摸索著給我想象中的蘇聯小朋友偷偷寫了一封信。我把我的蘇聯小朋友想象成一個煉鋼工人的兒子。為啥想象成煉鋼工人的兒子呢?那時候不是稱蘇聯是“蘇聯老大哥”嗎?稱工人不是也稱“工人老大哥”嗎?可見凡是稱“老大哥”的,當然都是頂呱呱的好,連唱歌都唱《咱們工人有力量》。雖然有些壞小子把它唱成“咱們哥哥日你娘”,但我從來不跟著他們亂唱,我是屬耗子的,膽小。每天上學前,我娘都教我要聽老師的話,要守規矩,不要亂說亂動,怕我給她惹禍。娘比我還膽小。那時候我還沒看到過煉鋼工人,但我在宣傳畫上看到過,戴著“啄啄帽”,就是鴨舌帽,額頭上頂著大大的方框眼鏡,肩膀上搭著毛巾,戴著厚實的大手套,杵一根頭上彎成一個圓圈的鋼棍棍。其實我也不曉得那棍棍是啥做的,是銅是鐵,只是想煉鋼工人一定拿的是鋼棍棍。拿根銅棍棍還叫煉鋼工人嗎?那神氣,比我在“西洋鏡”里看到的常山趙子龍還威風。所以我希望跟一個蘇聯煉鋼工人的兒子交朋友,心想你們不要我給蘇聯小朋友寫信,不要算了,有啥了不起,我自己寫,我要跟蘇聯煉鋼工人的兒子交朋友。我替這個想象中的蘇聯小朋友取了個名字,叫瓦夏,是從一首蘇聯歌里撿來的。有次縣城里開晚會,中學的幾個男老師唱了一首蘇聯歌曲(我聽報幕的人說是蘇聯歌曲)。“喂,親愛的瓦夏好瓦夏,戰士面前沒有困難,莫憂愁來莫悲傷。不管是有什么原因,任何時候不灰心。莫憂愁來莫悲傷,任何時候不灰心,不要灰心!”直到現在我都記得他們唱歌的神氣,又自信又自豪。這首歌好唱也好記,才聽一遍就會唱了,就記住了。歌里唱的“任何時候不灰心”讓我受到了鼓舞。我就把那個“瓦夏”的名字撿來安在我想象中的蘇聯小朋友頭上了。偷偷寫的信當然是不能交出去的,交不出去我還是寫,巴心巴肝地寫,寫了一封又一封,全都偷偷地珍藏在一個小木匣子里。就這樣用想象中的那個蘇聯小朋友—煉鋼工人的兒子瓦夏,來安慰自己。
我有個同班同學,叫程遠大,比我大三歲,是屬于讀翻身書的那種學生,就是解放前家里窮,讀不起書,解放了翻了身才能上學讀書了。這種情況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多了。程遠大的年齡在班上還不算大。有的女同學,已經當媽媽了,還跟我們坐在一起上課呢。上體育課排隊,高的好高,矮的好矮,有“珠穆朗瑪峰”,有“黃土高原”,還有“吐魯番盆地”。
這個程遠大,他的語文成績好,作文也寫得不錯,老師常常念他的作文給我們聽。還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吧,他的文章就在《中國少年報》上發表了。那一天,學校把全校的學生集合起來,讓他站在老師站的臺臺上,面對著大家。校長當眾念他登在《中國少年報》上的文章,還跟他戴了朵大紅花。太陽一照,胸前紅彤彤一片,晃得人眼睛花。現在回想起來,比如今考了理科狀元、文科狀元風光多了。
從那以后,程遠大的文章就接二連三出現在《中國少年報》和《紅領巾》雜志上了。他還成了《中國少年報》的小通訊員,自然也成了老師最喜歡的學生,成了全校學生崇拜的偶像。他本名程鑫才,教語文的班主任為了鼓勵他,給他取了個寫文章的名字,叫程遠大,后來我才曉得這叫筆名。老師給他取這樣一個筆名,思想起來大約就是志向遠大,前程遠大的意思吧。他很喜歡這個名字,叫起來響亮,聽起來舒服,比他爹給他取的程鑫才不知強了好多倍,根本不能比。開頭他還僅限于發表文章用,一來二往,在其他場合也用上了,到了后來,就棄本名不用,干脆叫程遠大了。
在我眼里,他的前程也的確沒有理由不遠大,名實相符。他家庭出身又好,又會寫文章,老師又喜歡他,將來一定能像他在《我的理想》那篇作文中寫的那樣,成為一個大記者,不像我這種癩子大麻瘋王懷當康家敗。癩子大麻瘋就是麻瘋病人,聽大人們說是要被活活燒死的,不燒死也要用生牛皮裹了活埋的;王懷當、康家敗則是連環畫《呂梁英雄傳》里面的狗漢奸。那時候,癩子大麻瘋是我的最怕,而王懷當、康家敗則是我的最恨。因此我暗暗地對程遠大心生妒嫉。怎么會不心生妒嫉呢?程遠大他爹過去是衙門旁邊林大班轎行抬轎子的轎夫,解放后不興坐轎子了,就把他們組織起來成立了搬運社,成了搬運社的搬運工。程遠大在作文中說他爹跟電影《六號門》里的碼頭工人一樣,是搬運工人,他自然名正言順成了工人的后代。那時候,工農聯盟是國家的基礎,工人又排在頭一位,叫“工人老大哥”,頂吃香的,哪里像現在喲。我就在心里頭恨我爹當初為啥不去抬轎子。
程遠大,根亦正苗亦壯花亦紅葉亦綠,是老師眼中最好的學生,不僅讓他當班長,學校實行校值日制,頭一個當校值日的學生就是他。做晨操的時候,校長親自把校值日的紅袖箍給他戴在手臂上,讓他站在值周老師身邊看著大家做操,做完晨操,又跟在值周老師屁股后頭到各個班去檢查早自習。到了周末大掃除,還要檢查各個班的衛生。他的眼睛比值周老師的眼睛還“奸”,我們班的玻璃窗上有一點蒼蠅屎沒擦干凈都讓他看出來了,結果我們班就沒得到最清潔,只得了個清潔。同學們就怪他不衛護自己的班,手倒拐往外拐,一點讓手都不打,太不熱愛班集體了。他就說同學們小心眼,自私自利,沒擦干凈就是沒擦干凈,不能護短,自己這么作才是真正熱愛班集體。他還把這件事寫成稿子,題目叫《校值日做得對不對?》,先登在學校的墻報上,后來《中國少年報》上也登了,還加了編者按,引起了一場全國性的討論。文章中雖然沒說那個校值日就是他自己,但學校還是知道了,校長就在全校同學面前表揚了他,要大家向他學習,向他看齊。
程遠大這樣紅,給蘇聯小朋友寫信交朋友當然少不了他。他可以坐在學校教室里堂堂正正地寫,寫好了老師還幫他改,改好了還幫他交上去。不僅如此,老師還替他取了個蘇聯名字,叫舒拉,是從那篇《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的課文中撿來的。不像我,在學校里沒有資格寫,只好回到家里一個人偷偷地寫,生怕被別人看到了,寫好只能藏起來。盡管如此,我還是偷偷地做了兩個書簽。一個是把秋海棠葉夾在舊書里,等它慢慢地干了,再在葉把上拴上紅絲線,因為我聽大表姐說過,說我們中國的地圖就像一片秋海棠葉,可惜這個像中國地圖的秋海棠葉書簽后來碎了;還有一個書簽,是先用薄薄的白紙板剪成一個比乒乓球稍大一些的圓,周邊剪出整齊的小缺口,把自己的一張一寸的小照片放在正中,根據中間頭像的大小,每隔幾個缺口依次往下纏上彩色絲線,纏滿一周,就成了一圈花邊,中間一個圓空,正好把頭像露出來,另一面的圓空里寫上“中蘇友誼萬歲”,是上手工勞動課老師教的。我也偷偷地想過給自己取個蘇聯名字,開頭想取夏伯陽,放壩壩電影的時候放過蘇聯電影《夏伯陽》,夏伯陽這個名字好記,就跟中國人的名字一樣,后來又覺得怪不好意思。為啥怪不好意思呢,因為人家夏伯陽是蘇聯大名鼎鼎的英雄,我一個地主兒子,癩子大麻瘋王懷當康家敗,連跟蘇聯小朋友寫信都不配,還配用這個英雄名字嗎?人有人不同,花有幾樣紅。人家程遠大配得上舒拉這個名字,我配不上夏伯陽這個名字,又想,人家程遠大取了蘇聯名字敢正大光明地亮出來,叫得響用得上,我取個蘇聯名字敢正大光明地亮出來嗎?叫得響用得上嗎?想來想去,還是不能跟人家程遠大比,人比人,氣死人,只好算了。我偷偷地寫了信,交不出去,只好自己念給自己聽,一邊念一邊聽還一邊想象著那個蘇聯小朋友瓦夏的樣子,想他收到我的信會怎么樣,想他會不會回我的信,要是回我的信又會怎么回……現在回想起來,這就是我少年時代的“卡拉OK”了,自娛自樂,可憐巴巴的。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當時給蘇聯小朋友寫信,也不是凡是寫了交上去的都會郵到蘇聯去。信送到縣文教科后,雖然學校已經篩選過一次了,還不行,還要根據學校介紹的情況再篩選,然后才送到“中蘇友好協會”去,據說送到“中蘇友好協會”還要再選。真是花中選花,好中選好。程遠大是我們全縣被選上的唯一,真夠幸運的,幸運得讓全校同學都羨慕他,一個個羨慕得要死。
就這樣,幸運的程遠大十分幸運地跟一個名叫娜達莎的蘇聯女學生交上了朋友。那個名叫娜達莎的蘇聯女學生給他寫來了信,寄來了蘇聯的郵票,她的照片,還有自己畫的畫。
那時候,凡是蘇聯的東西都是好約,都要學習,真有一點言必稱蘇聯老大哥,行必學蘇聯老大哥的味道。就連中國的英雄,都要掛靠蘇聯的英雄,比如,劉胡蘭被稱為“中國的卓婭”,吳運鐸被稱為“中國的保爾·柯察金”,黃繼光被稱為“中國的馬特洛索夫”,等等,仿佛他們不掛靠上蘇聯英雄就不成其為英雄了,或者因為跟某個蘇聯英雄掛靠上了就更加英雄了一樣,更不必說其他了。所以,郵遞員第一次送來了從蘇聯給程遠大郵寄來的信件,這又成了轟動全校的新聞,比他的文章頭一次登在《中國少年報》上還要轟動。程遠大又一次成為名噪小縣城的明星。學校把娜達莎寫給他的信,寄給他的郵票、照片和畫,放在鋪了紅布的桌子上,擺在操場中間,讓全校師生排著隊參觀,后來文教科又把它們送到縣中去讓縣中的老師學生參觀。
參觀的時候,我們在這些來自那個遙遠而美好的、被稱為老大哥的、是我們的明天的國度的東西前面久久駐足,含不得離開。在我們眼里,它們都成了圣物,閃出耀眼的光芒,令我們深懷敬畏,連平時最調皮搗蛋的同學都不敢摸一摸。特別是娜達莎寄來的那些照片,真人實景,更引起我們莫大的興趣,也更加光彩耀眼。其中最大的一張,是娜達莎和她爸爸媽媽弟弟的合影,比乒乓球拍還大,還是彩色的。連我都看得出來,色彩是照上去的,自自然然,鮮鮮活活,跟真的一模一樣,不是后來描上去的彩,描上去的彩不一樣,死死板板的,看得出來。那時候縣城里還沒有一家照相館,只有來了跑灘的照像師傅才有照相的機會,照張黑白照片都是挺稀罕的事,更不用說彩色的了。照片上的娜達莎一頭鬈發,金黃金黃,大眼睛,像藍天一樣藍,藍得干干凈凈,鼻梁挺直,胖乎乎的臉上笑出一片燦爛的陽光,佩戴著蘇式紅領巾,穿著藍花格子短袖連衣裙,白短襪,涼皮鞋,和弟弟幸福地依偎在爸爸媽媽中間,一只紅色游泳圈斜倚在腿上,讓我一下子就把她跟童話中的小公主聯系起來了。童話中的小公主我沒見過,娜達莎的照片我看到了,娜達莎在我心目中就成了童話中的小公主。說實在的,我想象中的那個蘇聯小朋友,煉鋼工人的兒子瓦夏,跟照片上的娜達莎比起來,差了十萬八千里,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不用人家說,我自己想想都臉紅,都自卑。照片背景上的輪船比縣城里所有的房子都高大,都氣派,都壯觀;大海一望無際,白云朵朵,海鷗翩翩。照片背面,娜達莎用俄文寫了說明:這是我和爸爸媽媽弟弟在黑海邊度假。事前,娜達莎寄來的信和附在照片背面的文字說明,都請縣中教俄語的周老師譯成了中文。還有一張,是娜達莎坐在小木椅上,左手執小畫板,右手拿畫筆,正專注地在畫畫,腳下綠草茵茵,身邊鮮花簇簇,背景上還露出小木屋的一角。背面的文字說明是:我在我家小花園里寫生。有一張是娜達莎和幾個孩子一起在喂小白兔。看到照片上的女孩子都穿一樣的衣裙,男孩子都穿一樣的衣褲,跟解放軍一樣,我們覺得既新鮮又奇怪,還不知道那是校服。背面的文字說明是:我們的課外米丘林小組。這些照片傳遞的信息對我們來說是那么實在又那么豐富,勾起了我們童心中無窮的想象,使那句“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由抽象變為具體,由空洞變為充實,由遠在天邊變為近在眼前。我們這些邊遠小縣城里的小學生眼界為之大開。雖然那時候我內心很自卑,自卑到把自己比成癩子大麻瘋王懷當康家敗,但畢竟還是個孩子,涉世不深,看了這些還是很受鼓舞,覺得前途也多少增加了一些亮色。
程遠大跟這位蘇聯小朋友娜達莎的通信友誼,被他從小學帶到了中學。在熱鬧喧囂了一陣之后,報紙上就開始講蘇聯的壞話了,說他們背信棄義了,把合同撕毀了,把專家也撤走了,不再認蘇聯這個“老大哥”了,也再不說“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了。程遠大和娜達莎的友誼也就煙消云散了。雖然煙消云散了,但留給程遠大的記憶還是美好的,終生難忘的。令人想不到的是,給程遠大留下了終生難忘的美好記憶的這段往事,給他的命運投下的陰影,卻更讓他終生難忘,以至死不瞑目。
從那以后,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就相繼在程遠大身上發生了。就在我們初中畢業的那一年,先是學校將他的助學金降到了丁等,甲乙丙丁,就是最低等。自從上初中以來,程遠大的助學金一直在甲等居高不下,原來每月7元5角錢,不僅不用交一分錢就可以安安心心在學生伙食團吃飯,一日三餐,吃得舒而闊氣,不像我經常為交不夠伙食費被翻牌停伙而提心吊膽憂心忡忡。他不交伙食費不說,而且還剩余了5角錢作零花錢。可別小看這5角錢零花錢啊,在當時能辦不少事了。我星期天進山背柴賣,辛辛苦苦一天也掙不到5角錢。現在他的助學金一下子降為丁等,每月就只有1元5角錢了,不僅零花錢沒有了,而且還要補錢,要不補足7元,一到月尾也會跟我一樣翻牌停伙,筷子敲得空碗響了。接著是不讓他再擔任年級的團支部書記,老師對他說,是為了讓比他年齡小的團員同學得到鍛煉,用如今的話來說,有讓團干年輕化的意思。這種解釋也還差強人意,當時程遠大已經18歲了,是班上年齡較大的同學。緊跟著又不讓他再擔任學生會宣傳部長了,由一個二年級的同學來接替他,說是免得以后青黃不接。學校組織初三的學生到鄰縣中學聯歡,聯歡會上代表學生講話的也不再是程遠大了,要在以往,在這種場合上臺代表學生講話的總是程遠大,他是學校的蓋面菜,又會寫,每次總是寫得比老師要他表達的意思還好。
很快我們就初中畢業了。畢業后的去向有二,一是升高中,將來考大學,一是報考地區師范校,將來當小學老師。那時候整個國家都在鬧饑荒了。年齡的增長和饑餓的煎熬,使我們由革命的浪漫主義變成了革命的現實主義,開始腳踏實地考慮自己人生的去向。
程遠大今后的去向,自然也成了同學們談論的熱門話題。私下大家作了些猜想,最先估計是保送他上高中,將來讀大學,學校講了我們這一屆有7個保送名額。大家都說程遠大不保送誰保送?程遠大不讀大學誰讀大學?后來學校公布了保送上高中的名單,大紅榜上寫著7個同學的名字,其中沒有程遠大。同學們又議論說,保送不保送,對程遠大來說其實都無所謂,他是一定穩上高中將來穩上大學的。后來錄取上高中的張榜公布了,榜就貼在教導處外面的墻壁上,兩大張,程遠大再次榜上無名。同學們于是又推測,程遠大可能去讀地區師范,以他的年齡來說,讀師范挺合適的。結果怎么樣呢,又給了大家一個出人意料。當時因為邊遠山區急需小學教師,連我這樣的狗屎都被撿到箢篼里,接到了地區師范校的錄取通知書,程遠大卻還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同學們真是太天真了,有的認為是郵局出了差錯,要么是錯投了,要么是弄丟了,主張到郵局去查詢,有的認為程遠大沒收到錄取通知書說不準是件好事,可能他要直接安排工作,真的要到地區報社當記者了。上初中后,程遠大再不給《中國少年報》和《紅領巾》投稿了,改而給地區辦的日報投稿,時不時有豆腐塊小文章登在地區的日報上,學校沾了他不少光。他是地區日報的通訊員,早就有過地區報社要他去作記者的傳聞,如此一來,大家都以為程遠大要圓他當大記者的夢了。
同學們的天真被最終的事實擊得粉碎。升學與當記者對于程遠大,真好比“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枉自嗟呀。”升學無望,當記者也成了泡影。程遠大將自己關在家里,整整一個月沒出門。后來在父親的勸說下去找過有關部門,希望能給他安排一個工作,當時許多地方都需要他這種家庭出身又好又有文化的青年人,安排個工作并非難事。可人家就是哼哼哈哈,不說不解決,也不說解決,要他們等。注定要遠航的程遠大就這樣出人意外地擱淺了。
轉眼又到了第二年的升學考試,再次報考的程遠大又落選了。不久便有噩耗傳到了我就讀的地區師范校。程遠大自殺了!他跳進了縣城東郊的翡翠湖,三天后尸體才浮上水面被打撈起來。被打撈起來的他全身腫脹,兩只眼睛死死地瞪著,望著蒼天,任他父親怎么替他抹都沒有閉上,只好讓他大瞪著兩只眼睛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這樣也好,把眼睛睜大點,在這個世界沒有看清楚的東西,到另一個世界也許就會看清楚了。
程遠大的死驚動了有關方面,為了弄清他的死因,公安局對他的遺物進行了清查,發現他投湖自殺前的最后一則日記只寫了分行排列的三句話:“我有什么罪?我有什么罪?我有什么罪?”每句后邊的那個問號都打得特別大特別重。因最終也沒查出什么可疑的東面,程遠大的死也就不了了之。
本該前程遠大的程遠大為什么會落到這種不幸的結局,后來同學聚會時,每每成為大家探討的話題,但都說不清楚個中就里。直到改革開放后,一位當初跟我一起讀師范的同學回到母校任校長,找出程遠大塵封的檔案來看,才看到他的畢業鑒定上赫然寫著:“該生有替蘇修充當特務之嫌疑,不得升學,亦不得安排工作”。
對一個中學生學校為什么會這么武斷地作出這種要命的鑒定呢?我這位當了校長的同學去詢問當年給程遠大寫鑒定,現已退休的老教導主任。也許因為程遠大人生的反差實在太大,老教導主任對當年的事還記憶猶新,他說,當年上頭就是這樣通知的呀。問他后來學校為啥不給本人平反,他說學校憑啥給他平反?責任又不在學校,學校只不過是按照上頭的通知辦事。再問他上頭的通知能找到嗎?他說到哪里去找?口頭通知,就一個電話呀!還說,雖然就一個電話,口頭通知,無憑無據,學校能頂著不執行嗎,你若頂著不執行,誰知道這里面會有啥來頭。蘇修特務,嚇死你!為了他這條鑒定,校長找我談過好幾次,校長也很為難,他也弄不清楚這里邊究竟是什么原因,事干重大,最后只得等因奉此,執行照辦了。
邊遠小縣城的中學生程遠大,被指為“有替蘇修充當特務之嫌疑”,因此既不能升學,又不給安排工作,除了因為他曾經被安排給蘇聯小朋友通過信交過朋友之外,還能因為別的什么呢?就這么捕風捉影子虛烏有的一句話,就活生生斷送了一個年青人的前程,斷送了一個鮮活的生命。
丁忠陽
那時候我任教的村小在一條山溝里。那是一條綿延上百里的大山溝。溝兩邊蒼山疊翠,氣勢磅礴;溝底溪水常清,奔騰不息。我們那條大山溝里有三所學校,溝頭一所,老師姓楊,我的學校在中間,離我的學校三十多里的下游溪邊,還有一所村小,老師姓丁,本名丁福祿。文化大革命破四舊,立四新,有人拿他的名字做文章,說他的名字是封資修的破爛,要破。他頂干脆,說破就破吧,舊的不破新的不立。于是就破封資修“福祿”之舊,立無產階級“忠陽”之新,更名丁忠陽,取“忠于紅太陽”之意。丁忠陽老師的愛人在老家務農,他在他的學校跟我一樣,也是“校長兼小工,搖鈴又敲鐘”,一個人教一個學校,唱獨角戲。
要說這個丁忠陽老師呀,可是個全學區出了名的熱心人,好人。山區交通不便,到鄉上、區上開會學習,老師們總是隨身背個背篼,順便買點日用的東西帶回學校。背篼成了我們那時候的必備工具,就像如今女人的手袋。全學區老師背的背篼,沒有一個不是丁老師編的。他手巧,會竹編,人又熱心,聽說他爺爺他爹都是他老家出了名的老篾匠。開會碰上了,只消跟他說一聲,要一個大點的,還是小點的就行了。回校后,他利用課余去山里砍回竹子,山里野生毛竹極多,編好,連背系都弄得巴巴適適的,不用你操心,還將剩余的篾條捎帶編個小筲箕、小提篼,或小笸籮、小竹篩什么的,下次開會一準給你帶來。誰家生了娃娃,他就編個有坐凳的胡椒眼背篼送他,還說用這種背篼背娃娃好,不會熱了娃娃的肚子,拉稀。離丁老師學校有三十多里吧,有個松林崗小學。學校里就一個女老師,姓袁,有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胖嘟嘟的,取名峪馨,大家都叫她山里香。袁老師的愛人在重慶,是兵工廠的工人,保密單位。她一個人拖著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又要教書,挺惱火的,不到區上開會學習還好,一通知到區上開會學習袁老師就發愁。幾十里山路,爬山涉水的,一個女人家拖個還不會走路的孩子,實在艱難。從地理位置上看,丁老師的學校—松林崗小學—區上,是三角形的三個頂點。丁老師到區上開會學習,可以直接從他的學校到區上,只走三角形的一條邊;若走松林崗到區上,等于走了三角形的兩條邊。三角形兩邊之和大于第三邊,學過平面幾何的人都知道這個定理。可是丁老師每次到區上開會學習,總是繞道走松林崗,說順路幫袁老師背背孩子;開完會學完習,又總是繞道走松林崗回學校,還是說順路幫袁老師背背孩子。大山里的路,可不是城里頭多走一條街少走一條街不算個啥,他這一“順路”呀,就是十多二十里山路,得多走兩個多鐘頭,爬山涉水不說,還背個孩子,不是他那個人做不到。
沒想到就這么一個熱心腸的好人,后來卻出事了,出大事了。
這個丁老師,不僅會竹編,還喜歡畫畫,課余常常一個人帶上自制的畫板坐在溪邊寫生。聽說他讀初中時的理想就是報考省美術學院,將來當畫家。后來因為家里窮,只好讀了“供吃飯”的“稀飯”(師范)學校當了老師。雖然當不成畫家了,但他仍然存著當畫家的心結,總喜歡描描畫畫的。
文革風起,雖然我們那里是邊遠閉塞的山區,在紅太陽的偉大號召下,仍然跟全國一樣,轟轟烈烈鬧革命。鄉下的老師都集中到區上,在區中心校的教室里安營扎寨,兩派對立,互相攻訐。誰也不敢回校復課,誰復課誰就是保皇派,俗稱老保。那時候造反吃香,老保屎臭。丁忠陽老師對打派仗一點不感興趣,雖然兩派都拉他,看他是個人才,但他哪派都不參加,是我們學區老師中唯一的逍遙派。說他逍遙,其實也不逍遙,仍然不能逃離那種鋪天蓋地的潮流裹挾,只不過他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匯入潮流罷了。你們兩派要打派仗打你們的,他一個人另辟蹊徑,獨自辦了個“叢中笑”革命大批判專欄,不定期,弄好了就貼出來,有時三天兩天一期,有時十天八天一期。不僅摘抄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兩報一刊”社論、革命大批判文章、工農兵詩歌,還轉載報刊上的革命漫畫。他喜歡畫畫,字也寫得好,又舍得下工夫,常常一個人熬到深夜,專欄辦得生動活潑,文圖并茂,大家都愛看。
真應了當時大家時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話—“實踐出真知,斗爭長才干”。后來丁忠陽老師又學會了按比例放大繪圖的技巧。那時候不是時興大搞紅海洋,大跳忠字舞嗎?他就天天提著紅油漆桶桶在墻上畫毛主席的光輝形象,聲言要讓紅太陽的光輝照亮山鄉每一個角落。一時間,小小一個區所在地,到處都讓他畫上了紅太陽。有頭像,有胸像,有全身像;有青年時代的,有中年時代的,有老年時代的;有穿軍裝的,有穿便裝的;有戴紅衛兵袖套的,有沒戴紅衛兵袖套的;有揮手致意的,有高瞻遠矚的;有正面的,有側面的;有油畫風格的,有木刻風格的。誰見了都夸他畫得好,話說回來,那時候誰又敢說不好呢?他畫的可是紅太陽的光輝形象啊,投鼠還忌器呢。聽了大家的稱贊,他很有成就感。覺得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就畫得更來勁更投入了。
我那時候真的很不理解他,可是自己出身不好,成天夾著尾巴做人還總怕做不好,時時提心吊膽的,也就不敢跟他深談,怕惹禍。直到他出事之后,我才慢慢理解了他。他從小喜歡畫畫,想當畫家,后來雖然沒考美術學院,讀師范當了老師,但心中仍然存著當畫家的心結。過去他在自己的學校畫畫,都是一個人對著大山畫,對著溪水畫,對著村寨畫,對著他的學生畫,大山溝里,天地就那么小,沒地方表現,畫作也從來沒在社會上得到過承認。如今終于有了一展身手的機會,就一發而不可止了。他畫紅太陽,也是在畫他自己;既畫他對紅太陽的愛和忠,又畫他自己心中郁結了多年的心念。畫由心出。古往今來,畫家筆下無不物中有我,我中有物。鄭板橋筆下的瘦竹,八大山人筆下的花卉禽鳥、山水林木,石魯筆下的峰巒,徐悲鴻筆下的奔馬,梵高筆下的向日葵,夏加爾筆下的變形人,乃至于董希文筆下的《開國大典》,其中無不有他們自己。
丁忠陽老師這么做,誰也不敢說他不對,他用的油漆,學區也都給他實報實銷。區上能畫的地方都被他畫滿了,他又深入到附近的農村去畫。說他癡迷也真是太癡迷了。一天,他見村道邊一壁土墻用石灰抹了,又白又光,上面啥也沒寫,啥也沒畫,只矮處有幾行娃娃們黑的紅的涂鴉。他好不高興,便用石灰漿把娃娃們的涂鴉蓋了,畫上一幅紅太陽揮手的正面胸像,畫上的紅太陽是“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那一類的,畫的左右兩邊還寫了兩句話:“毛主席揮手我前進,毛主席指示我照辦”。沒想到就是這幅畫讓他脫不了手,倒了大霉。
不久有人貼出大字報,標題赫然,具有那個年代的濃烈色彩—《堅決把打著紅旗反紅旗的丁忠陽揪出來示眾!》。“丁忠陽”三個字倒起寫還打上了大紅叉。大字報先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利用小說反黨是一大發明。’”接著說“階級敵人能夠利用小說反黨,也就能夠利用畫畫反黨。”然后就揭發他打著紅旗反紅旗,以頌揚紅太陽之名,行誣蔑、攻擊、反對紅太陽之實的現刑反革命罪行。聲稱天下之大,寰宇之廣,紅太陽的光輝形象盡有可畫之地,而狼心狗肺的丁忠陽,卻偏偏將紅太陽的光輝形象畫在茅廝的墻上,其中包藏著不可告人的惡毒用心。這是影射紅太陽在茅廝邊發號令,是所謂的“毛司令”,即“茅廝令”,臭不可聞。文章還進一步分析說,這幅畫對面是一個長滿荒草的墳頭,丁忠陽讓紅太陽對著墳頭揮手,還寫上“毛主席揮手我前進”。其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嗎?往哪里前進?往墳頭前進嗎?他這不是影射要將革命人民引向死路嗎?是可忍,孰不可忍?真是狗膽包天!大字報最后表示:“決心誓死捍衛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誰膽敢反對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就將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千只、一萬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出了這等驚天大事,主持工作的區武裝部長哪敢怠慢,一面派民兵先行將丁忠陽老師控制起來,一面帶著人到現場勘驗。那壁土墻果然是一家社員茅廝的后墻。生產隊安排人用石灰抹了,原打算寫上毛主席的語錄,后來有人說把毛主席語錄寫在茅廝墻上,是大不敬,就沒敢寫。丁老師不知就里,看到一壁抹光的白墻,以為這里還有空白,提筆就畫,誰知就惹出禍事了。那壁墻前邊是塊小空地,對面是一家社員的院墻,墻邊有座老墳。山區地多,老人死了習慣就近安埋,便于照料祭奠,生人與死者相伴,原本平常。
武裝部長帶人到現場看了一圈,大伙細細一想,都作恍然大悟狀,一個個義憤填膺,齊說果然如此,真是惡毒至極,反動至極!沒想到身邊竟然暗藏著這么兇惡的階級敵人,階級斗爭這根弦真的松不得啊!只要階級斗爭松一松,階級敵人就會攻一攻。那時候大家都讓“以階級斗爭為綱”整怕了,真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談階級斗爭色變。對于這一類事件,為了保護自已,人們的心態都是寧左勿右,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要自己不下地獄,管他誰下地獄,為了自己不下地獄,不惜把他人打下地獄。甚至,還訓練出了一種“棒子隊”,這些人手持革命大棒,專以整人為樂事,隨時隨地窺視著準備棒殺別人以顯示自己革命。
丁忠陽老師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畫紅太陽會畫出這么嚴重的問題來,弄得自己貓兒抓糍粑—脫不了爪爪。他就買了一把刀去刮。他想得挺簡單,既然畫錯了,那就刮掉吧,毛主席不是教導我們要允許別人犯錯誤,允許別人改正錯誤嗎?誰知他這一刮,人家又說他掩蓋罪行,欲蓋彌彰。這不是硬要把人往死里整嗎?
當時我覺得他們這種整法對丁老師太不公平,太牽強附會,真是指鹿為馬,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我早已習慣了夾緊尾巴做人,小心自保唯恐不能,哪里還敢聲言。我相信如我一樣心存疑問和不滿的還大有人在,但在那樣的政治氣候中,避之唯恐不及,都只能三緘其口,私下議論一下尚且擔心隔墻有耳,誰還敢公開站出來替他伸張冤屈。那不等于授人以柄,把自己也樹為黑靶子了嗎?于今想來,持這種態度的我們無形中也成了整人的幫兇。
這件事提高了廣大革命群眾的警惕,擦亮了廣大革命群的眼晴,鼓舞了廣大革命群眾的斗志,于是事態進一步升溫。人們發揚“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的無產階級徹底革命精神,矩一而返三,由此而及彼,又陸續有人從丁忠陽老師所畫的紅太陽光輝形象中發現了這樣那樣的問題,比如說用以襯托紅太陽的青松翠柏中暗藏著反動標語啦,衣褶是惡毒攻擊的組字畫啦……不一而足。樁樁件件都在綱上線上,罪不可赦。又有知情者落井下石,火上澆油,用階級分析的方法挖根找源,揭露丁忠陽老師他爹年輕時參加過國民黨遠征軍,遠征緬甸,歷史上有重大問題,屬反動兵痞,斷定他之所以如此反動決不是偶然的。
如今的年輕人也許會問:怎么抗戰時的遠征軍也成了重大歷史問題?那時候,黨爭大于歷史,意識形態高于民族利益,因而對遠征軍英勇抗敵的那段歷史,諱莫如深,甚至肆意歪曲。我也是個喜歡歷史的人,那時候就不知道抗戰八年中還有臺兒莊大戰,還有張自忠、謝晉元,更不知道遠在滇緬一帶還有一支中國遠征軍在為國家為民族浴血奮戰,還有戴安瀾將軍……只道凡是在國民黨軍隊中干過的,一定對人民犯下了這樣那樣不可饒恕的罪行,歷史上都有問題。
如此一來,“丁忠陽打著紅旗反紅旗”,遂成為轟動全區、全縣的階級斗爭新動向。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大大小小的批斗會,整得他百口莫辯,只得整死不開口。他不開口,革命群眾“天兵怒氣沖霄漢”,生命不息,斗爭不止,有的橫刀立馬,有的揮舞投槍匕首,口誅筆伐加拳腳,痛打落水狗,大批斗的烈火越燒越旺。若干輪批斗后,又派民兵把他押到各個鄉去游斗。在押往我們這個鄉的路上,丁忠陽老師趁押送的民兵不備,從懸崖上跳下了金沙江,連尸首都沒找到。組織上對他的結論是“自絕于人民”。
拉惹
昨夜我又夢見了拉惹,記不清這是多少次夢見他了。夢中的他依舊笑嘻嘻的,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干凈得纖塵不染,頭發被山里的風吹得有些亂,手里提著一包用野桐葉包著的“泡”……
拉惹是我的學生,他的名字譯成漢話就是虎子。那時候我在一個邊遠偏僻閉塞的彝鄉小學教書。學校在鄉上,照如今的說法,就是鄉中心校了,也就兩個年級兩個班,三年級14個學生,一年級21個學生,復式班。全校就我一個老師,校長兼小工,搖鈴又敲鐘。但學校既無鈴可搖,也無鐘可敲,上課吹口哨,那口哨就用麻繩串了,掛在我的脖子上,下課連口哨都不用吹,只消我說聲“下課了”,學生們起立敬禮,歡呼雀躍作鳥獸散,就下課了。日子過得雖然枯燥,倒也平靜。
有一天,這種枯燥而又平靜的生活,終于被一個意外的驚喜給打破了。
那天一早,我就被電話鈴聲驚醒了。那時候學校沒有房子,借了一間鄉上的房子當教室,我就住在鄉上會議室旁的耳房里。來不及穿好衣服我就起身去接電話。電話是區委梁書記打來的。那時候鄉上沒有文書,我除了教書之外,還義務兼了鄉文書的工作,雖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但區上了解下面的實際情況,他們派不出人來,鄉上幾位領導又都沒啥文化,加上我是盡義務沒多拿一分錢,還干得呼兒嗨喲的,也就認可了。梁書記要我叫阿爾書記接電話。我說:“阿爾書記昨晚上回家了。”他就說:“那就叫你們木曲主任來接電話。”我說:“木曲主任住在隔壁,我去喊,梁書記你等一下。”我把話筒放在桌上正要去喊木曲主任,那邊梁書記又說話了,我只得又把話筒拿起來。梁書記說:“你不用去喊了,他肯定還在床上。你把電話內容認真記下來向他們匯報。”我連忙把筆和本子拿出來,邊聽邊記:“明天,偉大領袖毛主席送的芒果,將由區上專人護送到你們鄉上,要把全鄉群眾組織起來喜迎芒果,虔誠瞻仰,認真學習,深刻領會,還要把喜迎芒果,虔誠瞻仰,認真學習,深刻領會,作為一項向廣大黨員、干部和群眾進行一次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澤東思想、忠于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教育的重大政治任務來完成,務必抓緊抓好抓落實,一定要做到書記親自掛帥,加強領導,黨委、革委全面配合,分工負責,只許搞好,不許出錯。”
如今也許有人會說這不是亂彈琴嗎?是有些亂彈琴,可那時候誰敢這樣說呀?非但不敢這樣說,想都不敢這樣想!什么事情呀,一旦跟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沾上邊,就變得高于一切、大于一切、重于一切、先于一切了。誰要是膽敢說這是亂彈琴,那才是真正的亂彈琴了。芒果雖小重千斤啊!小小芒果,承載的是毛主席的思想、路線、光芒,還有毛主席的關懷和恩情呀!
事關重大,我本來應當首先向鄉黨委阿爾書記匯報,他就住我對面那間耳房,可是昨晚上他回家了。我當即把鄉革委木曲主任喊起來,向他匯報了區上的電話通知。他不敢怠慢,馬上就跑出去跟阿爾書記打“肉電話”—就是喊話。鄉上在一條山梁上,阿爾書記的家在溝對面那條矮一些山梁上的五村。“啊……阿——爾——書——記——啊……阿——爾——書——記——”木曲主任把兩只手放在嘴邊做成喇叭狀,放開喉嚨這么長聲吆吆喊了幾聲,對面山梁上就有了回應,聽聲音是阿爾書記。木曲主任就大聲喊他快回鄉上來,有緊急事情。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阿爾書記就氣喘吁吁趕回來了。
我就在壩子上照著記錄把區上的電話通知跟他匯報了一遍。阿爾書記來不及進屋,就跟木曲主任站在壩子上商量了一下,隨即開了個小會,按上面的要求成立了以鄉黨委阿爾書記為指揮長、鄉革委木曲主任和鄉武裝部長吉哈為副指揮長的“喜迎芒果、虔誠瞻仰、認真學習、深刻領會路線教育指揮部”。然后把全鄉的干部,我這里說的干部是一種泛稱,指拿國家工資的人,那時候都這樣稱呼,包括鄉上的會計、教師、衛生員、供銷社營業員、信用社營業員,統統召集起來開會,緊接動員,分組分片包干,會后下到各個村去組織群眾。要求堅決依靠翻身奴隸,充分發揮黨員、團員、民兵和積極分子的骨干帶頭作用,廣泛發動群眾,除開瞎子、聾子、瘸子、走不動的老人、剛生了孩子的女人、臥病在床的病人、七歲以下的兒童和五類分子外,都必須由包片干部帶隊到鄉上集中,歡天喜地迎接芒果,無限忠誠瞻仰芒果,聯系實際學習芒果,斗私批修領會芒果,要把毛主席的巨大關懷最大限度地送到廣大群眾心上,要讓毛澤東思想的燦爛陽光最大限度地照到廣大群眾心上,要用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強大威力最大限度地把廣大群眾團結起來。根據毛主席關于“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的偉大教導,會上還作了三條規定:一、各片區群眾必須于明天上午10點鐘以前趕到鄉上集中,遲到的,視其情節輕重,對該片區負責干部,是黨員的,給予黨紀處分,不是黨員的,給予政紀處分;二、群眾中,凡參加喜迎芒果的,按全勞力標準記兩天工分,凡不經包片干部批準擅自不來的,一律按全勞力標準扣三天工分,其家庭兩年之內不得享受政府的一切救濟和補助;三、凡是有紅旗的要把紅旗打起來,有鑼鼓的要把鑼鼓敲起來,有月琴的要把月琴彈起來,還要把過火把節的衣服穿起來。金沙江邊的盧家坪子最遠,路也最難走,途中要經過萬剮懸崖紅巖子,領導帶頭,就由指揮長阿爾書記親自去。副指揮長木曲主任坐鎮鄉上,負責上下聯絡、打掃衛生、布置會場、書寫標語、安排接待等項工作。會后匆匆吃過早飯,各路人馬就風風火火出發了。
第二天上午10點鐘以前,各路人馬都提前到達鄉上。出人意料的是,路程最遠、路最難走的盧家坪子的群眾結果到得最早,還不到9點鐘就趕攏鄉上了。原來昨晚半夜時分,他們就背著干糧打著火把出發了。阿爾書記看來一夜沒合眼,臉色發青,兩只眼睛里鎖滿了紅絲,說起話來聲音發澀。經過整隊,全鄉群眾排著長長的隊伍,舉著紅旗,敲鑼打鼓,彈起月琴,在干部們帶領下,迎出十里地,到涼風坳上去迎接毛主席送來的芒果。
我帶著全校35個學生,舉著紅小兵的隊旗,唱著毛主席語錄歌,被安排在彎彎曲曲的歡迎隊伍最前頭,正當坳口上。天上飛著米粒般的碎雪,不少孩子仍打著赤腳,北風把他們的小臉蛋吹得烏紅烏紅。山里的孩子,平時村里有人家嫁女兒娶媳婦,或死了人發喪送葬,就算熱鬧了,難得見到有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大熱大鬧的場面,而且又是敲鑼又是打鼓,還舉著紅旗唱著歌彈著月琴,比過火把節還熱鬧。他們那種興奮勁,不是過年,勝似過年,也就不在意吹不吹北風下不下雪冷不冷了,只一個心眼盼望著早些看到來自北京的神奇芒果。三年級那個班的班長拉惹,扶著旗桿的手凍得通紅,我讓他跟同學換一換,他不肯換,還說一點都不冷。
孩子們誰也沒見過芒果,也想象不出來。拉惹瞪著明亮的大眼睛問我:“老師,芒果是啥東西?”說實話,那時候芒果我也沒見過,只聽說是一種生長在熱帶的水果。長得啥模樣,是紅的是青的,是圓的還是扁的,都弄不清楚,至于味道,那更是不知其味了。我只好籠統地說芒果跟桃子、李子、杏子、梨子一樣,是一種水果。學生們聽我說芒果跟桃子、李子、杏子、梨子一樣,是一種水果,又問我芒果好不好吃,酸不酸,澀不澀。在他們有限的人生經驗中,酸杏澀梨留下的想象都是美好的。
芒果我也沒吃過,但芒果是毛主席送來的,能說不好吃嗎?老話說,皇帝身上也有三個御虱,可見虱子都有好壞之分。以此推論,皇帝放的屁就該稱為“御屁”了。說得不好聽點,那時候要是毛主席身上長了虱子,不說是“御虱”吧,也一定是革命的虱子,無產階級的虱子。革命的虱子、無產階級的虱子當然就是好虱子了。虱子尚且如此,況復其他?我只好對他們說毛主席送來的芒果可好吃啦。他們又問,有桃子好吃嗎?有李子好吃嗎?有杏子好吃嗎?有梨子好吃嗎?山里的孩子只吃過這些平常水果。人怕三問。學生們問的這些問題,本來很平常的,因為跟毛主席送來的芒果沾了邊,就有了一種高屋建瓴的威勢,讓我有些招架不住。但我既然說了毛主席送來的芒果好吃,那就只能好吃到底必須堅持不能后退了。我就說:“嗨,桃子李子杏子梨子,哪能跟毛主席送來的芒果比呢?毛主席送來的芒果是世界上最好吃最好吃的東西!”我還聯系實際,打了個能充分激發孩子們想象的比方—“就連‘泡’和‘羊奶奶’也比不上。”這一下,孩子們果真歡呼起來,一個個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泡”是啥?就是野生的莓。長在帶刺灌木叢上的刺莓叫“剌泡”,“刺泡”中顏色蠟黃蠟黃的又叫“黃泡”,烏黑烏黑的又叫“烏泡”;長在草上的因為隔地近,又帶有酒的香味,就叫“地香泡”,初結時猩紅猩紅的,成熟了就變作玉白色,像一顆顆珍珠撒在綠茵上,所以又叫“珍珠泡”,一長一大片,大老遠的就能聞到醉人的酒香。“羊奶奶”是一種野生灌木條上結的漿果,形狀色澤都跟紅豆差不多。我說的這種紅豆是豆科作物中的紅豆,棗紅色,腰鼓狀,不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的相思子。“泡”和“羊奶奶”雖說是野生野長的,吃味其實比那些家種的酸杏澀梨好很多,是山里孩子的最愛。成熟的時節,山野里到處都有,上學的路上,他們常常劈一枝“羊奶奶”,或摘一捧“泡”帶給我。
學生中要數拉惹心靈手巧。別的孩子摘了“泡”,就用手捧著,或者用衣兜兜著來給我,他從來不,他會摘幾張野桐葉,做成葉包,裝上“泡”或“羊奶奶”,用草棍別上,形狀就像個大粽子,再用草莖系上,提了來給我。若是有時間的話,他還會用剖得細細的篾絲,編一個小巧的笸籮,里面墊上新摘的樹葉,再裝上“泡”和“羊奶奶”,冒尖尖的,送給我。每次我都舍不得吃,珍珠般的“泡”,瑪瑙般的“羊奶奶”,翡翠般的綠葉,盛在有些粗糙卻透出拙樸的笸籮里,分明就是一件藝術品呀。我把它擺在案頭,一直要捱到晚上,才一邊批改作業,或者備課、看書,一邊細細品嘗。“泡”和“羊奶奶”都是精心挑選過的,每一顆都熟透了,沒有一顆是遭蟲子叮咬過的,一入口就化成了沁入心脾的蜜水,再不吃,隔了夜就會壞的,那會傷孩子的心。拉惹這孩子的心就這么細這么好。每天他帶著村里的學生一起來上學,領頭走的總是他。山里人說“馬有頭馬,羊有頭羊”。這頭馬、頭羊可不是好當的。山間小路,一到夏秋就茅封草長,不僅看不到路,而且露水挺重的,走在其中就跟走在水里一樣,有時候草下還盤伏著蛇。走在頭里的不僅要替走在后面的探路,攆蛇,還要用自己的身體替走在后面的掃露水。山里人把這叫作“趟露水”。他拿根竹竿在前頭一邊打露水攆蛇一邊走,到了學校,身上打濕得最多的總是他。那時候拉惹想的是長大了當解放軍,像雷鋒那樣作一個毛主席的好戰士。好多次,我一邊替他烤打濕的衣裳一邊想,這孩子要是到了戰場上,他一定能夠替戰友趟雷開路擋子彈。
孩子們聽我這么一說,他們不再問了,一個個都在心里張開了想象的翅膀。我看見有的小嘴巴里想著想著就流出口水來了。
也許我不該這么對孩子們講,我這些話,也許是一個老師最不應該講的最不負責任的話。當后來我真的品嘗了芒果的滋味后,我才發覺我當初誤導了這些純樸的山里孩子。第一次吃芒果,是在第一個教師節的座談會上,那時我已經調到縣城中學任教了。芒果去了皮,切成片,放在白瓷盤里,看著金黃金黃的挺好看,不由得勾起了當年站在風天雪地里迎接芒果的往事,心里就隱隱作痛。不就是芒果惹的禍嗎?別人還沒動,我就先搛了一片來嘗,想知道到底是啥美味,一入口,差點嘔吐了。我是個土包子,不喜歡芒果的那個味兒,甜是甜,但膩人,還有一種帶煤油臭的怪怪的味道,吃不慣。同事們都取笑我,說我是山豬吃不慣細糠。我吃不慣,我消受不了,只好自認是山豬了。我想那些從娘肚子里生下來就只吃過酸杏澀梨和野地里的“泡”和“羊奶奶”的山里孩子,也許跟我一樣,也會吃不慣芒果的怪味。如果沒有我的誤導,或許就不會發生后來的傷心事了。
我們在風天雪地里等了三個多小時,總算等來了送芒果的人。涼風坳上頓時歡聲雷動。阿爾書記領頭呼起了口號。口號聲就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蛇一般游動。在口號聲、鑼鼓聲、月琴聲、掌聲中,兩個裝在墊了紅綢的玻璃盒子里的芒果,由區武裝部長雙手捧著,在6個持槍民兵護送下,就這樣爬山涉水送到了夾道歡迎的群眾中。大冬天的,他們七個人不知為啥全身水濕,像落湯雞,凍得一臉烏青,還昂頭挺胸走得挺精神的,惹得孩子們直笑,我連忙揚起手制止他們。
原來途中要過一條山溪,雖說隆冬時節溪水比夏秋小了許多,但山高落差大,水流還是十分湍急。山溪上只有獨木橋,兩丈多長。被長年踩踏得光溜溜的原木濺上溪水,就像涂了油。這使他們犯了難。從橋上過吧,擔心腳下踩滑跌到水里,人摔了事小,摔壞了芒果就是政治問題了。涉水過吧,又擔心水流湍急,萬一摔倒,芒果被沖走,后果更不堪設想。上級給縣里就送來這么兩個寶貝芒果,全縣共有5個區,36個鄉,每個區每個鄉都得送到,讓群眾瞻仰、學習,領受偉大領袖的關懷。到我們這個區才是第2個區,到我們這個鄉才是第11個鄉,后面還有25個鄉呢。出了事誰負得了這責任?負責護送芒果的區武裝部長,就在溪邊召開緊急動員會,再次強調了護送芒果的重大意義,要大家以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澤東思想、忠于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無產階級感情,發揚頭可斷,血可流,毛主席送的芒果決不能丟的無產階級革命精神,絕對安全地把芒果送到目的地,把毛主席的巨大關懷帶給廣大翻身奴隸。為此,就必須萬無一失地通過面前這條山溪。他還說,急流就是景陽岡上的老虎,我們也要拿出武松打虎的勇氣,把它降伏;山溪就是愚公門前的大山,我們也要發揚愚公移山的精神,決不讓它擋了我們的路。忠不忠,看行動。同志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護送小組的人,全都是經過嚴格挑選的,個個根正苗紅,不是黨員就是團員。部長講話之后,他們一個個跟著表示了決心。部長又領著大家齊聲背誦了一遍“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之后,才由部長親自將裝芒果的玻璃盒子捧在胸前,其余的人前后左右護衛,淌著齊腰深的溪水,一步一步,將芒果護送到了對岸。上岸之后,他們顧不得擰干衣服上的水,就哆嗦著齊聲高呼:毛主席萬歲!萬萬歲!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萬萬歲!這些情況,是后來我從區上發下來的簡報中看到的。
芒果接到鄉上,先找了衣服讓他們換了,這才召開群眾大會。先是護送芒果來的區武裝部長講話,接著是阿爾書記講,木曲主任講,鄉武裝部長講,然后,翻身奴隸代表、民兵代表、婦女代表、紅小兵代表,一個個上臺講,都講完了,這才排著隊依次瞻仰芒果。直到這時候,我才有了機會,能夠近距離地認真看一看這兩個越過千山萬水來到這里的寶貝芒果。看了之后,當時我有些失望。等了半天,原來芒果是這個樣子,說圓不圓,說扁不扁,那形狀讓我聯想到端公道士打卦用的那種卦,不過端公道士的卦是牛角做的,通常是黑的,而它是黃爽爽的,發亮,生硬得沒有水果的質感,讓人感到極不真實。但我不敢把自己這種大逆不道的直感說出來。
冬季天黑得早,這么一鬧騰就到了傍晚,群眾才餓著肚子,打著火把回家了。盧家坪子的群眾,因為路實在太遠,又難走,途中要經過紅巖子,絕壁臨江,小路懸空,黑天墨地的,怕發生危險,就只好就近投親靠友了。
群眾走了,負責接待工作的木曲主任這才請區上來的客人到學校教室里用餐,鄉上的干部全體作陪。為了接待他們,殺了一只大肥羊,煮成坨坨肉,蒸了一大木甑大米包谷面做的兩摻飯,還弄了兩大盆酸菜湯,都熱氣騰騰地擺在拼攏的課桌上了。折騰了一天,大伙早已饑腸轆轆,那時候不像現在,也沒啥講究,不興喝酒敬酒勸酒唱酒歌,酒是憑票供應的,想弄也弄不到,吃飯就吃飯,端起碗來就吃,風卷殘云,沒用多少時間,就把那些坨坨肉、兩摻飯,連湯帶水,消滅得一干二凈,羊骨頭丟得遍地花兒開。很少聞到膻味的狗們,從附近村子里興奮地跑來,一群群圍著學校的教室搶骨頭。搶得不耐煩了,就你咬我,我咬你,追逐撒野。
吃罷飯,阿爾書記、木曲主任、鄉武裝部長陪著區武裝部長回到會議室,說是對口匯報一下全鄉民兵工作。木曲主任叫我也聽一下,下來好寫材料。一進門,走在前頭的區武裝部長突然驚問道:“芒果呢?芒果哪里去了?”
大家一看,放在紅寶書臺上的芒果連同玻璃盒子果然都不見了!
說是紅寶書臺,窮鄉僻壤也沒多少講究,也就是在土墻上釘了兩根木樁,上面擱塊木板,木板上鋪了層紅紙,紅紙比木板寬一些,外沿褶下來吊著,就把木板木樁遮住了,上面用黃色水粉寫著“紅寶書臺”四個字。一切都是我因陋就簡的“杰作”。
我們幾個人都很清楚,開完群眾大會,是區武裝部長親自把裝著芒果的玻璃盒子捧到會議室,阿爾書記踮著腳把紅寶書臺上誰都難得動一動的一套紅色封面的《毛選》和《毛主席語錄》挪到一邊,區武裝部長再把裝著芒果的玻璃盒子放上去的呀。現在上面卻只有紅寶書了,另一半空著,空得讓人心驚膽戰。
大家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
“階級斗爭新動向!”區武裝部長到底是區武裝部長,一開口就出語不凡,一針見血揭示了事情的本質。老公安出身的他叫跟在他身后的我們四個原地站著都別動,不要把現場破壞了。他從木曲主任手里接過馬燈貓腰上前察看。大家這才發現地上摔碎了的裝芒果的玻璃盒子,卻沒看到芒果和紅綢。區武裝部長蹲下來,把馬燈放在地上,就看到玻璃碎片中有一塊黃爽爽的東西,挺顯眼的,栗子般大小,呈三角形狀。他掏出手巾把那東西包著用兩個指頭搛起來攤在左手上反復細看,又看碎玻璃片,再左右環顧,之后,才叫我們四個上前去,都蹲在他旁邊。他把攤在左手上的那塊三角形狀的黃爽爽的東西遞到我們面前,說:“這是芒果尖,你們看,蠟做的。問題十分嚴重,毛主席送來的芒果已經被破壞了。簡直喪心病狂啊!”
聽了這話,我才曉得原來毛主席送來的芒果不是真芒果,是蠟果,跟蠟做的壽桃、枇杷一樣是擺設用的。眼前便出現了那些在風天雪地里巴心巴肝迎接芒果的孩子,耳邊又響起了他們那一連串天真的問題……
區武裝部長又指著兩塊沾有血跡的玻璃碎片分析說:“這是偷芒果的壞人做賊心虛,慌慌張張,拿芒果的時候被碎玻璃劃破了手。”又指著倒在紅寶書臺下的長條凳分析說:“這根板凳原來是放在電話桌前的,是不是?我把毛主席送來的芒果放到紅寶書臺上的時候,這根板凳肯定不在這里。現在為啥會倒在這里呢?顯然是為了偷上面的芒果搬過來的。為啥要把板凳搬過來?說明偷芒果的壞人身材不高,不踩在板凳上就夠不著。至于板凳為啥會倒在地下?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偷芒果的壞人慌亂中絆倒的;一種是偷芒果的壞人站上去偷到了芒果下來的時候,板凳歪了把他摔了下來,你們看,這地下不平,坑坑包包的。他心慌,板凳沒安穩他就站上去了。我個人傾向于第二種可能性。另外,芒果放到紅寶書臺上,前前后后也就一頓飯的時間。這說明偷芒果的人早有準備,而且很有可能就住在附近。一切都證明了這確實是階級斗爭新動向。萬惡的階級敵人處心積慮,趁我們吃飯放松了警惕鉆進來偷芒果。他為啥別的不偷,專門偷芒果?就是為了搞破壞,矛頭直指偉大領袖毛主席,直指毛澤東思想,直指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是可忍,孰不可忍!”
察看過現場,作過這番分析判斷后,區武裝部長果斷作出決定,叫鄉武裝部長吉哈去把已經睡了的護送芒果的六個持槍民兵喊起來,帶上武器,去把鄉附近村子里的五類分子抓到鄉上來連夜突審。
直到這時,阿爾書記才想起了兒子拉惹。先前因為發現芒果不見了,事情太重大,又出在自己管轄的地盤上,心里一緊張就把兒子也忘了。這時候說起抓人,這才想起兒子還在自己房里,就有些著急了,階級敵人既然膽敢鉆進來偷芒果,要是狗急跳墻……狗地主不是為了一背篼海椒就把劉文學整死了嗎?……他不敢再往下想,就朝他住的耳房喊了一聲拉惹,沒人答應,又喊了一聲,還是沒人答應。耳房門開著,里面沒有燈光。他記得很清楚,他那盞燈罩有破紋的馬燈,原來是點在自己房間里的,是他替拉惹點上的,怎么現在跑到放電話機的桌子上來了呢?糟了!阿爾書記覺得不對,也不管現場不現場了,沖過去提起馬燈到耳房門口一看,完了,屋里沒人!阿爾書記一下子就呆了。
木曲主任連忙走過去安慰他,說孩子一個人呆在屋里不好耍,是不是到附近村子里找同學耍去了。
阿爾書記苦著臉,搖著頭說:“不會的不會的,拉惹這孩子懂事,平時在家里都不亂跑的,從來不要大人操心。肯定出事了!”
我也感覺到一定是出事了,拉惹即使到附迎村子里找同學耍,也不會不跟阿爾書記說一聲的。
毛主席送來的芒果被偷了,鄉黨委書記的孩子又不見了,更讓區武裝部長感到案情重大。兩相比較,當然還是先找孩子要緊,但越是這種情況下階級斗爭的弦越是不能松,他就喊住正帶著人要去村里抓五類分子的鄉武裝部長吉哈,要他們先去村里把五類分子控制起來,別讓他們亂說亂動,再發動群眾找孩子。
木曲主任就對區武裝部長說,我們都去找,你跑了一天,就別去了,坐鎮鄉上聽我們的消息。
區武裝部長也想把紛亂發熱的頭腦冷靜一下,好向區上匯報,出了這樣的大事,越早匯報越好,決不能捂,越捂越被動越糟糕。同時也想考慮下一步的工作如何做,就點頭同意了。
鄉上就屁股大的一個地方,聽說拉惹不見了,鄉上的人都急得不得了,就像自己的孩子丟了一樣,自動跑出來跟著去找人。一時間,山野里火光搖曳,手電光亂晃,此起彼伏的呼喊聲把夜色撕開了一道道大大小小的口子。受到驚嚇的狗們慌慌地跑回了自家堆著糞肥的院壩,仍放心不下,就一個勁地盡心盡責叫著。山鄉冬夜的寧靜被打破了。
鄉附近都找遍了,村子里凡有孩子在鄉上讀書的人家我都一家家問過了,沒找到拉惹,又給五村打“肉電話”,那邊回應說拉惹沒回家,不是說他今晚上在鄉上住嗎?最后的一線希望也破滅了,看來孩子果真是出事了。
那天也是合該出事。阿爾書記的老婆是社員,他們有兩兒一女,拉惹是老大。拉惹雖說在鄉上讀書,平常都住在家里,課余也好幫媽媽帶帶弟妹,做做家務,是媽媽的好幫手。那天迎接芒果,因為拉惹的小妹妹病了,他媽媽就請了假沒來。開完大會,他本來是要跟本村的人一起回家的,阿爾書記把他留下了,叫五村的人回去跟拉惹他媽說一聲,孩子今夜就住鄉上了。阿爾書記也是心疼兒子,一來天色也晚了,山路難走,回家也幫不上什么忙了,二來鄉上難得殺只羊,家里也難得吃上肉,今天沾了毛主席送芒果的光,好不容易碰上了,就想留兒子吃兩坨羊肉,沾點葷腥,解解饞。開飯之前,他先舀了一碗飯,放上兩坨煮羊肉和一截編成辮子狀的煮羊腸,端回屋里給拉惹吃。那時候屋里吃飯還不用點燈,他還是提前替兒子把馬燈點上了,擔心自己一忙就顧不了這頭,要他吃完了各人好生讀書別亂跑。
真是禍不單行。芒果被盜,孩子失蹤,一晚上同時發生兩件大事。情況報到區上,區上立刻報到縣上。縣上當然十分重視,指示公檢法連夜成立聯合專案組,限期破案。專案組第二天一早就出發了,第三天擦黑就趕到了鄉上。他們顧不上休息,一邊吃飯一邊聽案情匯報,吃過飯又向阿爾書記和我了解拉惹平時的表現,然后就去看用柴灰圈起來的現場。
看過現場,拍了照,提取了物證,測了距離畫了圖,那時候興群眾辦案,專案組研究后,就召開了案情分析會。會上他們就區武裝部長對芒果失竊案發現場的分析有所保留地表示贊同,并補充了幾條意見:
第一、經勘測,裝芒果的玻璃盒子不是垂直墜地的,其墜地的中心點與紅寶書臺的地面距離為1·52米,紅寶書臺下的板凳是向墻的方向倒的,與玻璃盒子墜地的方向正好相反;可以認為作案的是個矮個子,他踩上板凳拿到裝芒果的玻璃盒子后,因為地面不平,沒安穩的板凳一歪,人和手中的玻璃盒子就一起摔到地下了,摔下來的同時蹬倒了板凳。
第二、玻璃碎片上的血跡明顯不是噴濺上去或者滴上去的,而是呈擦抹狀;可能是作案的人爬起來時被碎玻璃劃破了手留下的。
第三、在芒果失竊的會議室和阿爾書記住的耳房內,均沒有發現任何打斗拖扯的痕跡;基本可以排除有人在案發現場對拉惹行兇的可能。
第四、案發的時間段很短,前后就一頓飯的工夫,據家長和老師反映,拉惹平常是個聽話的孩子,好學生,晚上這附近又沒啥能吸引孩子的好玩的地方,他不可能外出,在案發的時間段,可以基本肯定拉惹是在耳房里。這個時候如果有人進到會議室來偷盜芒果,并且從板凳上摔了下來,連玻璃盒子都摔碎了,芒果也摔爛了,耳旁門開著,馬燈也亮著,證明拉惹還沒睡,他一定能聽見,聽見了而現場又沒有任何打斗拖扯的痕跡,也沒有人聽見他呼喊,這就有些奇怪了。
綜上所述,專案組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推斷—芒果失竊與拉惹失蹤是聯系在一起的,可以并案;并且初步認為芒果很可能就是拉惹拿走的。
也許因為拉惹還是個孩子,他的阿爸阿爾書記又在場,專案組在推斷中沒有說“偷走”,而是說“拿走”。但是,聽了專案組這個推斷,我們都不能接受,特別是阿爾書記、區武裝部長和我。我和阿爾書記都決不相信拉惹會干這種事;區武裝部長則認為如此定性太天真,堅持這是階級敵人所為。接受也罷,不接受也罷,大家都一致認為目前最要緊的還是先得把拉惹找到,找到了才可能說明問題。
三天后,一個采藥的老人在鄉上和五村之間的那條山溪下游發現了一個孩子的尸體。情況報到鄉上,專案組要我和他們一起前去認尸。一路上我都在心里說,千萬別是拉惹啊!等我們趕到那里一看,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果真是拉惹,懷中還緊緊抱著一個芒果。那雙黑白分明、干凈得纖塵不染的大眼睛已經永遠閉上了。專案組在他右手的姆指上果然檢查出了被利物劃破的傷口。
專案組在結案報告中說:拉惹出于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熱愛,趁人們吃飯之時,想把紅寶書臺上的芒果拿下來再仔細瞻仰。因人小個子矮,夠不著,就把板凳搬到紅寶書臺下,人站到板凳上去拿。下來時因地面不平,板凳一歪就摔下來了,玻璃盒子摔碎了,里面的芒果也摔壞了一個,板凳也被蹬倒了,起身時右手姆指被玻璃碎片劃破。撞了大禍,他心里十分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慌亂中用紅綢包上芒果打算跑回五村家中躲藏起來。過山溪時,因天黑害怕心慌,摔倒在水里,被溪水沖至下游一回水沱。包芒果的紅綢和一個芒果被溪水沖走……
許多年過去了,我心里總是在自責。我不該把芒果說得那么好,是的,那芒果本來就沒有那么好。我常常想,要是當初我不把芒果說得那么好,或許后來的一切就不會發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