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給人一種獨特的美,食物由口而入,跳動于味蕾,滋味在心中。自認不是吃貨,但對好吃的東西還是有些躍躍欲試的欲望。
農歷乙未年正月二十八,剛剛端起午飯的碗,手機就由弱到強地振動起來,接起來一聽,是個爽朗、豪放不羈、帶笑的聲音:“把肚子騰空點,下午到我家來吃飯、喝酒。今天剛開的‘豬肚子’,還有只從白坡山上捉下來的土雞。”溫馨、熟悉的話,味覺的記憶立刻被條件反射似的勾起,讓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是其余,是彝族詩人其余。其余寫的詩,我個人覺得有種濃郁的、彝族的味道,親切、自然,亦有詩人的評價是小家碧玉,我不懂詩,也不懂這個詞用來評論詩歌是褒還是貶。
姑且不管詩歌,就是這個電話,接通了我期盼已久的神經——“豬肚子”。前些年,也在其余家做客,主菜就是“豬肚子”,是他們彝族人自己腌制的。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的起居飲食習慣,這其中涵蓋了地理、歷史和文化等多種因素。世居中高山的彝家人牢記著康熙皇帝“逢黑必補”的話,因此喂養的也是毛色黑黑的土豬。喂養來自己吃的這種豬,除了不喂任何飼料添加劑外,還要在豬食中拌入杜仲、黃芪、當歸等中藥,據說可以調理肉質。每當彝族年時,彝族朋友們就要召親喚友,宰殺年豬,以此祭祀祖先,祈求來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吃完年飯,彝族婦女就會將年豬的肚子用芭蕉葉、面粉、菜油清洗干凈,剔除附著在肚子外面的脂肪,晾在一邊。然后,選擇年豬上半肥半瘦的肉,砍成拳頭大小的坨坨,加入花椒面、辣椒面、木姜花、大蒜泥、食鹽簡單攪拌均勻后,裝進已經晾曬得半干半濕的肚子中,直到裝得滿滿當當的,方才用豬腸片和搗碎的豬肝封好口子,再用線縫好,放在簸箕里或吊在火塘上慢慢熏烤,或在通風的房間里晾曬。讓人感到奇怪的是,不管是熏烤的還是晾曬的,只有外面的豬肚會被熏干或風干,而里面的肉始終都保持著裝入時的鮮嫩。兩三個月后打開,就可煮熟,還有股與臘肉不一樣的腌香。很早就聽人說過,彝族做的“豬肚子”很好吃。也曾聽一些人談起過他們的實踐,但都不是做失敗了——臭了,就是沒有那種特別的色鮮、味濃。前些年在其余家做客,幾個彝族朋友此起彼伏地唱著祝酒歌,喝著彝家人自己釀造的包谷酒,吃著大坨大坨的“豬肚子”,被俘虜的豈止是味蕾,還有那顆纏綿眷戀的心。現在想來,唇齒之間好像還有那種愜意的味道呢。
記憶里,其余的家緊湊而又樸素,在這種房間里吃“豬肚子”,不需要刻意制造,氣氛就會不知不覺地升溫,讓人食欲大增。關于彝家的“豬肚子”,民間有種說法,彝族開“豬肚子”抵過一條大肥豬,這不僅是一個“豬肚子”里面能夠裝上幾乎半條豬的肉,更重要的是開“豬肚子”是一件神圣的事,一般由男主人用刀子剖開,從里面取出一坨豬肉丟在火塘里烤熟品嘗,代表家人感謝祖先的恩賜美食。然后再摳出所需的豬肉放進鍋里,加入冷水,不加任何佐料,文火慢慢烹煮,過心就大功告成,即可入嘴食用。煮“豬肚子”時,香飄四溢,幾百米外都能聞到,讓人恨不得多呼吸幾下,把隨風飄散的空氣緊緊抓住不放。彝族第一次開“豬肚子”時,不能自己吃“獨食”,要邀請族中的長輩、至親、好友。在他們的心中,請吃“豬肚子”是與專門宰殺牲畜待客一樣,是對十分敬重的人的一種禮遇。因此,能夠接到其余的邀請,我的心情別提有多高興了。
從河東騎著公共自行車慢悠悠到河西,不過才10分鐘左右的時間,雖然才進飯點,可一看到其余矮小的身影、笑吟吟的、黑黑的臉龐時,胃子里頓時就有些空撈撈的。隨之而來的,當然是空氣中那令人不得不深深地呼吸上幾口的、混雜在花叢中的肉香。
一進屋,就是分分鐘的時間,另外幾個被邀請的客人也到了,都是小城里有些名望的文人墨客,除了我以外,都是以寫詩見長的人,有兩個還是出了詩集的,有人還是國內知名刊物的簽約作家。雖然都同居一城,但能齊刷刷地一下子聚在一起,機會還是不多的,大家見面自然是戲謔、調侃帶著莊重的招呼。還是分分鐘的時間,幾個大大的土缽碗和盤子端上了客廳里的茶幾,有我最喜歡吃的石磨豆花,還有下酒的油酥花生米、老臘肉,最讓人注目的是兩個土缽碗,碗中的湯濃白如奶,冒著鮮美濃郁的熱氣,隱約間仿佛還有種藥材的清香。大坨大坨的“豬肚子”肉,浸潤在里面,再仔細端詳,里面還有黑皮的雞肉、青青的菜葉,搭配在一起,煞是好看,賞心悅目,撩撥起舌尖上的味蕾欲望。有人已經按捺不住了,還沒等招呼,馬上就拿起筷子,拈了一大坨,放進嘴里,立馬就發出了咀嚼的聲響。見狀,平時就不太講究繁文縟節的文人們,不再客氣了,邊招呼其余,邊就狼吞虎咽般地開始進餐了。我拈起一塊肥瘦相間的肉,輕輕地放進嘴里,用牙一咬,軟軟的肉一下子就融化了,滿嘴都充盈的肉香,緩緩地流進了胃子,緊接著嘴角邊也流出了油水,心中不由生發出萬千感慨:美味,真是難得的美味呀。
等其余把還在廚房里忙碌的夫人叫出來時,大家已是酒過三巡。十分健談的其余說起了這個“豬肚子”的來歷,他說這是住在鹽源山上的親戚喂養了一年多的豬,長到了400多斤,彝族年時才殺的,“豬肚子”就是那時腌制的。喔,彝族年到現在,整整4個來月,正是開來吃的時候。煮在“豬肚子”中的雞肉,來自于白坡山上,也是吃蟲、吃糧食敞養的土雞。至于青菜嘛,順帶從山上帶下來的。把這三種純天然的食材混合煮在一起,是彝家人最普通的吃法,對許多人來說,有點新鮮。在其余的介紹中,我想起了在瀘沽湖畔吃的摩梭人做的豬膘肉,看起來黑不溜秋的,不咋樣。一煮熟,那味道就不擺了,真個是肥而不膩,清香飄逸。對比起來,嘴里的“豬肚子”肉似乎更勝一籌,是什么原因呢?想了想,覺得答案大致應當是這樣的,其余招待我們的“豬肚子”肉,不像豬膘肉那樣,大量腌制,是旅游區商品化的產物,在制作上可能更細致、更精心一些。加上,其余的家宴上的“豬肚子”肉,能讓我們在盡情的饕餮中感悟民族情、兄弟情、文友情。在這樣的環境中無拘無束地吃喝,沒有任何負擔,大家都很放松,其滋味當然比匆匆忙忙吃旅游餐要好得多了。
邊吃邊聊,聊起了詩歌,聊起了人生,談起了文化,談起了友誼,從諾貝爾文學獎談到學生作文,從詩歌學會、作家協會的組織、地位談到地方特色文化的發展。話題最后集中談到了主人家,談到N多年前發生在其余身上、與其余有關的人和事。其余談起了當年從最邊遠的學校出來,到縣城參與與小有名氣的詩人AA制般聚會時,享受到的恩惠:只管帶嘴,不分攤費用。談起了與我在客運班車上邂逅,彼此間高談闊論寫作的事。談起了他當年經濟窘困,得到老大哥無私的幫助,借了20元錢,至今未還,而且發誓永遠不還的往事……不大的客廳里,除了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就是歡聲笑語。
桌邊的老大哥,滴酒不沾,在“豬肚子”的美色、熏人的香中,食欲與膽量俱增,順著其余的話匣子,講起了其余的浪漫故事,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他說,1991年,其余帶著兩位外地路過小縣的姐妹花,進了街上的舞廳,從不會跳舞的他,竟然玩到深夜,為自己的“艷遇”興奮得一夜未眠,直到第二天早上,還一臉燦爛,手舞足蹈,口若懸河。以致老大哥詩興大發,即興吟詩。這個話題說了好幾次,老大哥總是欲言又止,對面的其余呢,眼巴巴地用眼神和語言哀求,不要說當年的荒唐事了,再三聲明自己當年只有賊心而沒有賊膽。緊挨著其余坐著的夫人,也如大家一般,期盼著聽聽其余的花花事。
看著掛在客廳里其余一家四口甜蜜的合影照片,老大哥的金口終于開了,通俗、詼諧的打油詩只有四句,對其余當年春心萌動的形象和行為算得上的是高度概括。喝了酒的其余,黑中帶紅的臉上,看不出變化,只有期期艾艾地反復聲辯,與姐妹花從那以后再沒有聯系,然而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鬼才相信呢?”旁邊的夫人不知是早就知道了這件事,還是覺得實在沒有必要為20多年的花花事吃醋呢?她悄悄地拉了拉其余的褲腳,暗示他不要再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或許是為了解除其余的窘態,他的夫人拿起木勺,一邊麻利地為客人盛湯,一邊提醒說,喝湯時要小心一些,看著不熱的湯,千萬不要猛啜,否則可能會巴著舌頭燙的。端起碗,吹口氣,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鮮而不臊,香而不膩。
喝了湯,有人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咋沒有吃到肚條?其余笑著解釋道,煮來招待大家的只是“豬肚子”中的一小部分,因為肚子里面裝的肉多,只能一坨一坨地拿出來分多次食用,每打開一次都要再次縫緊開口,以保證鮮味,所以肚條要等到最后一次吃“豬肚子”肉時才會吃。其余家的“豬肚子”才第一次開,里面還有不少“內容”,除了招待朋友外,還要給今天沒有回家、在外讀書的兩個孩子留一些,因為彝家長輩說,家里的每個人每年至少都要吃上三五砣以上的“豬肚子”,才會一年四季健康平安幸福。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酒足飯飽的文人們三三兩兩地遛跶出了其余家的大門,走進了燈火輝煌的大街,匯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回家后的我,躺在沙發上,還沒有等到我最喜歡看的節目,便早早地合上了雙眼,做起了春秋大夢。第二天起床,肚子里依然是飽脹的,陡然間,想起了金庸老先生的一句話:“食美則人美,人美則事事無不美矣。”彝家風味的“豬肚子”,承載的除了彝族質樸純真、熱情好客等傳統美德以外,還有其精神與文化的依托,而我們對“豬肚子”的眷戀,就是對自然的崇敬,對文化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