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茂琨在“迷宮”中觸摸現實

他是中國當代藝術界為數不多的深諳西方古典繪畫語言的藝術家，不斷堅持著探索古典油畫語言在當代文化情境的表達與呈現，將個人的藝術創作熔鑄在當下社會現實之中。

P=龐茂琨

BM=BIZMODE

BM：如何讓當代藝術被更多人接受？

P：“如何讓當代藝術被更多的人接受”這個問題涉及到兩個方面，首先是作為小圈子的當代藝術如何向公眾拓展，其次是公眾的審美引導。解決這個問題不會是一蹴而就的，需要多方面因素的共同努力——我們的文化教育、公眾審美意識的自覺、當代藝術家社會責任感的提高、藝術機構的建立與健全等等。

BM：許多人認為在藝術創作上靈感很重要，對你來說是靈感重要還是技能、思想觀念更重要？

P：如果我們回到“藝術”這個詞匯產生的初期，在西方的語系里，藝術是區別于自然的人工技能，因此技術對于藝術而言是必不可少的，也正是這樣，在我們中國的文化里對藝術上有極高造詣的人會尊稱為“巨匠”，因為匠人就是指手工藝人。但是藝術作為一門技術行業，傾向于對人的精神及心理的滿足與愉悅，因此藝術對技術要求的難度系數相對較高，并不是常人能夠輕易掌握的，所以在中西方的美學中都有“天才論”、“靈感說”，強調主觀的體悟與天賦英才。然而，在當今社會，藝術已經不僅僅是滿足人們審美愉悅的技藝，藝術家不再是單純的畫匠、泥水匠，藝術被賦予更多的文化承載，藝術家也成為當今文化傳譯的中堅力量。這時，藝術家就不能僅靠即興的靈感與師承的技藝來維系自己的藝術，而是需要一個系統的知識體系和綜合的素養，由此形成自我獨立的觀念和價值立場，并付諸作品之上，那么這個時候，在我看來，藝術家的思想意識、觀念就顯得尤為重要。

BM：你是四川美術學院的副院長，同時也出版書籍，并且繼續創作舉辦畫展，這三者都需要很大的精力和很多的時間，你是怎樣平衡這三者的關系的呢？

P：就我個人而言，這一直是難以解決的問題。作為藝術家在不斷從社會汲取營養的同時，對于社會所給予我們的責任也應該是義不容辭的，因此，對于社會賦予我的責任我必須全力做到最好，不可推卸。然而，一個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分身乏術，日常繁冗復雜的管理事務已經讓我難以抽身休息，想找一個時間段留給自己安心創作已經成為一個不可觸及的美好愿望。

BM：你的作品中多數都是人物與場景的結合，這些結合的畫作是全部來源于現實生活還是虛構創作的成分更多？

P：這個不能一概而論，在我的作品中有兩個線索。一個是我探索性的藝術實驗，在不同的時期我會有不同的繪畫語言形式。例如早期的作品，彝族題材或是日常生活瞬間的描繪這些創作對現實的還原度較高；后來上世紀90年代末期開始的夢魘系列和虛擬時光系列中繪畫的主觀性比較強，虛擬的人物和景觀比較多；到了2010年“今日之神話”系列的作品中，我又將源于現實的人物、場景組合在我虛擬的“舞臺”（即我的畫面）之中；然而到了近幾年的“游觀”、“過客”系列，我又將現實直接還原在畫面之上，只是用主觀化的色彩又營造出異于現實的視覺感受……總之，我希望通過與現實碰撞去嘗試用更多的視角來傳達我的感悟與體驗。與此同時，我作品的另外一條線索就是我的寫實肖像畫，這一系列的作品我一直在畫，它們更多成為我休閑放松練筆的一種繪畫狀態，這些作品大多是非?，F實的人物形象，多是描繪自己身邊的親人和朋友，這也是我最貼近現實生活的創作，是直接源于生活的。

BM：你比較欣賞或者關注哪些當地畫家？

P：與其說當地某些畫家影響了我，不如說是我一直被一種氛圍所影響。因為在重慶，這個我生活的地方，有一個特殊性就是這里有學院背景——四川美術學院。我的藝術植根于四川美術學院，川美一直以來的學術氛圍，血脈傳承，特別是油畫系的前輩師長們的藝術觀念及創作實踐一直深深地影響著我。早在我就讀于川美附中的時候，作為我的學長的77、78級就已經掀起了中國當代藝術的熱潮，羅中立、何多苓、張曉剛等一批藝術家成為當代藝術的佼佼者，他們的藝術態度與他們為藝術所付出的努力不斷感染著我們，于是之后，川美一直與當代藝術保持著最為緊密的關系，一批批優秀的藝術家從川美走出去。所以，在川美這個鮮活的藝術生態環境中，每一個人的藝術都為之所感染，可以說，現在很多年輕川美人的創作對我的觸動也很大，也有影響。

BM：近幾年你的作品更多從古典到現實生活，這樣的轉變是為什么呢？

P：其實這樣的轉變并不是近幾年才出現的，對于現實的關注一直是我藝術的主要線索。因為在我看來，“藝術”首先是藝術家自我言說的媒介，也是展現藝術家意圖的物化形態與氣質表達。同時，藝術家的意圖與思想的醞釀過程離不開其所賴以生存的外在現實。那么，如何敘述與呈現我們此刻的現實情景是藝術家作品最重要的意義之一。因此，我的作品常常會被認為是“現實主義”的。當然，我所理解的“現實主義”并不是單純地遵循著自己的眼睛所見范圍內的再現式的對象復制，也不是如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中國玩世現實主義的激昂奮進，揭露與反諷；而是真正地在用內心去感知世界，這是一種藝術家主觀意識中的現實，是經過甄別和重組的；并期待從中深度挖掘藝術作為表現載體，所擁有的語言修辭方式與觀念表達形態。

BM：你之前的作品和您現在的作品對比會發現在色彩運用方面有所不同，這是為什么呢？

P：對，近兩年的作品中我開始嘗試色彩的轉換，以一種破壞性的主觀色彩取代了客觀對象色。這時，我才突然發現，當某一個固有因素的改變就會使得原本完整的秩序關系被打破；而恰恰是這樣的一種破壞，會再次營造出一個熟悉和陌生的矛盾統一體——讓我的畫面與現實再次有了間離的關系。這種間離帶來的心理感受使我想到了羅蘭·巴特曾提出的，觀看圖像時，當約定俗成的意義結構被打破或改變時造成的觀者的迷惑、眩暈甚至難以接受。而我正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描繪，呈現我對現實生活的第一經驗，并以一種最為真誠、直接，甚至生硬的方式傳導出來，強行使之脫離我們習慣的意義解讀，從而體驗到時代景觀的一個新維度。而與現實保持的這種刻意劃分出的心理距離，能夠使我們看得更加具體和真切。

BM：你期待構建的視覺秩序是什么？通過視覺秩序的自治和圖像重建想要表達怎樣的社會現實？

P：近幾年，我對自我觀看的問題特別感興趣。這個問題深挖下去，至少會涉及到三個關系：自我與自我的關系，自我與他人（世界）的關系，以及真實世界與虛擬世界的關系。傳統的鏡子，或者今天技術手段構筑的進一步拓展了成像功能的數碼變體，成為這些關系中關鍵的、有趣的媒介。這些媒介一方面發揮屏的功能，幫助投射出自我，實現自我鏡像；另一方面，在呈現的同時，它們也產生了關于自我的幻象，轉而成為認識自我的阻礙，當然，也成為自我與他人（世界）之間關系的屏障，就像幕一樣。對于自我的觀看（鏡像）及由此引申出的問題很深、很大，可以說是人類需要面對的永恒的問題，之前弗洛伊德、拉康、特里·伊格爾頓等人都有過相關的論述。作為一個藝術家，我并不企圖給出確定的答案，而是希望通過繪畫的方式，呈現自己在當代語境中面對這些問題的感受。

BM：在未來的創作方面，有什么新的設想嗎？

P：近期主要還是集中在跟今日美術館個展相關的主題創作中，自我觀看是個很有意思的視角，由此我也收集整理了一系列創作的圖像資料，展覽只是我這個想法的開始，后面還會持續做下去。

BM：繪畫多元化的今天，寫實繪畫的發展方向是什么？

P：作為一個藝術家，沒有能力去預言某一個繪畫風格或者是繪畫語言的未來。因為早在三四十年前的西方，后現代主義者已經揚言“繪畫終結”，但是2000年之后威尼斯雙年展（當代藝術的奧斯卡）卻又做了一個主題為“回歸繪畫”的展覽。所以我只能說作為藝術家，在掌握了某些藝術的語言能力之后，我們不應該沉溺于筆墨的玩弄，而是需要有更多的探索與實踐精神去挖掘藝術的可能性，也許這就是藝術家本應負的責任與價值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