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魚玄機是唐代女詩人中極其獨特的存在,她的一生經歷復雜、感情繁亂,因此魚玄機的研究容易陷入過分強調獵奇性的稗官野史,這不是科學的態度。本文從三個方面討論展現魚玄機的復雜人生,并對魚玄機的人格分析做出更多闡釋。
關鍵詞:自我意識 婚姻悲劇 淫蕩 辨析
談及中國古代女性文學史,不可回避地要討論晚唐女冠詩人魚玄機。她的作品在女性詩歌創作中獨樹一幟,其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道路也歷來被人津津樂道。然而,正是因為魚玄機太特殊,所以對她的研究往往被其“個人魅力”所誤導,從而產生魚玄機被臉譜化、傳奇化的誤區。事實上,在此用“女冠詩人”的頭銜來定義魚玄機也并非科學。魚玄機是復雜的,也是典型的,研究魚玄機有必要從多重維度來考察。她短暫精彩的一生充滿了矛盾:自我意識上表現出男性和女性兩種迥異的追求;情感上徘徊于希冀婚姻和渴望真愛之間;角色上周旋于“詩人”“道士”和“蕩婦”的多重身份,因此魚玄機需要被重新認識。
一、男性意識和女性意識的共生 魚玄機今存的詩歌中,存在著這樣一部分作品,文辭間充滿了生命激情和理想抱負,表達著她和其他女性詩人不一樣的追求——追求人生理想,不讓男兒須眉。試看《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
云峰滿目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詩意十分明顯:面對科考放榜,魚玄機開始審視自己的人生,她有著不亞于男性的才華,也對自己的人生有所規劃,看到男性金榜題名,魚玄機在羨慕之余產生了對自己的“怨恨”,因為“羅衣”的限制,魚玄機即使才華橫溢,也只能成為男性出于某種趣味的獵奇品,于是也只能“空羨”。換句話說,魚玄機的詩并不能完全用女性文學來定義,因為在同時期的女性詩人作品中,唯有魚玄機屢屢唱出不平之聲和豪放之聲,且看另一首《江行》(節選):
煙花已入鸕鶿港,畫舸猶題鸚鵡洲。醉臥醒吟都不覺,今朝驚在漢江頭。
這首詩客觀上講完全看不出任何女性詩歌的影子,相反,卻有一種盛唐詩渾然天成、信手拈來的風格。魚玄機在這類詩歌創作中無意間回避了自己的性別定義,或者說她這種大氣的詩風是在有意地模仿前代詩人(當然是男性詩人)。基于這種情況,魚玄機是有著某種程度上的“男性意識”的。但要提出的是,這里“男性意識”的提出本身就源于一種“男性話語權”的先導。從男性的價值觀念與人生態度出發,魚玄機的詩歌表現出“男性化追求”,但當我們把魚玄機及其詩歌懸置起來即可發現,這種意識并不能完全以“男性”意識概括之,倒不如說這是魚玄機強烈的自我意識在詩歌作品中的充分顯現。然而,這種“自我意識”卻時而豪壯奔放,時而又充滿胭脂畫粉的香氣。如《寓言》一詩: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月明。樓上新妝待夜,閨中獨坐含情。芙蓉月下魚戲天邊雀聲。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魚玄機在這首詩里描繪了一個閨中獨坐的女子,她羨慕出嫁的新娘,渴望美好的愛情,不禁生出滄桑之感。詩名題作《寓言》,不正是魚玄機自己的寫照么?這是她作為女性的親身感悟,與男性詩人代作的閨怨詩有著不一樣的價值。值得注意的是,這種人世悲歡的感悟,又跳出了女性思維的束縛,成為一種超越性別意識的存在。
二、婚姻歸宿與理想愛情的徘徊 魚玄機的婚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悲劇,《唐才子傳》記載魚玄機“咸通中及笄,為李億補闕侍寵,夫人不能容,億遣隸咸宜觀批戴”{1}。魚玄機的第一次婚姻就被這樣無情地摧毀了。事實上,為李億侍寵,嚴格說來還不是一場婚姻,因為魚玄機的出身并非和李億門當戶對,而且她也不過是做了妾而已。但是魚玄機和李億之間的感情是真摯的。和李億分別之后,魚玄機寫下諸多表達思念的詩篇,情真意切地希望愛人能回到自己身邊,請看《春情寄子安》: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冰銷遠澗憐清韻,雪遠寒峰想玉姿。莫聽凡歌春病酒,休招閑客夜貪棋。如松匪石盟長在,比翼連襟會肯遲。雖恨獨行冬盡日,終期相見月圓時。別君何物堪持贈,淚落晴光一首詩。
詩人以詩為文寫下這樣一篇情意綿綿的情書。首聯即直言自己難以磨滅的相思之情。景由情生,故而詩人看山看水,想到的全是自己的昔日夫君。雖然分隔兩地,猶以溫情的規勸表達自己的關心,而這般體貼入微卻不能得,使相思之苦和離別之傷變得更加催人淚下。另一方面,詩人又表達了自己對感情的信心和堅守,她相信終有一天真愛能回頭,愛人能重聚,所以不惜一切凝成這封情書。令人遺憾的是這般苦情最終也沒能挽回李億,這對第一次涉足婚姻的魚玄機來說是多么沉重和殘酷的打擊!于是魚玄機在被送到道觀之后開始放浪形骸起來,她任情放達,憑借自己的才華周游于男性詩人中間,又被看成是淫亂的女道士。這當然是對魚玄機的歪曲和污蔑。魚玄機在交游中雖然有所放縱,但并非為了追求肉體上的樂趣,而是在周旋中尋找真愛,尋找自己真心欽慕又兩情相悅的對象。只不過魚玄機敢于大膽地表達出這種情緒,結果卻被陰險地臆測為放蕩,對她來說實在不公平。例如《聞李端公垂釣回寄贈》:
無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處弄船歸?自慚不及鴛鴦侶,猶得雙雙近釣磯。
這是一首大膽而直白的求愛詩。詩人聽聞李端公垂釣歸來,不免產生擔心:心上人從何得船歸返呢?雖然擔心完全沒有必要,但在這里恰恰表現出魚玄機陷入熱戀之后的少女情懷,愛人的一切都需要被關注,愛人的一舉一動都生怕出現差錯,這是何等純潔真摯!詩人只恨自己不能和端公同去,在湖邊做一對神仙眷侶。她完全陷入愛戀之中不能自拔,這種“傻”勁兒讓人沒有絲毫厭惡,反而生出對詩人的無限憐愛之情。魚玄機這種直抒胸臆的作品,與傳統社會對女性要求的沉靜內斂背道而馳,也和詩歌的“克制”要求大相徑庭,但由于是實實在在的真情流露,成為屬于她個人獨特的韻味。事實上,魚玄機也并未考慮詩歌創作的限制,因為這些詩歌和上文提到的男性色彩或女性色彩詩歌完全不同,這些詩歌就是情書,是屬于特定對象的特殊文字,自然不應用常理去論評。
然而,縱使魚玄機對傾心之人頻頻示愛,卻總不能得到對等的回饋。魚玄機付之以真情真心,愿意和愛人雙宿雙飛,即使沒有婚姻之名,也應行婚姻之實,但情人卻止于露水夫妻,或者說只是愿意不負任何責任地把玩,享受調笑的樂趣。所以魚玄機自始至終都成為一件玩具,盡管她自己愿意犧牲一切,卻并沒起什么作用。魚玄機在這種追求婚姻而不得,渴望愛情而屢受挫的輪回中不斷被打擊,因壓抑而變態,最后不得不“妥協”,索性做個玩弄男人的女子,繼續周旋于男性之間,心態也發生了變化,既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只有在放蕩中迷失自我、麻醉自我,用享樂代替痛苦,所以才有了被斥為淫蕩的種種出格行為。這是何等的悲哀!在《寄子安》中有這樣的詩句:“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須學水長流”,《送別》中亦有“惆悵春風楚江暮,鴛鴦一只失群飛”的句子。我們可以從中窺探到魚玄機的心理變化,與之前的思念不一樣,此時的魚玄機已經被迫接受了現實,愛情對她來說已經是一種奢望,美好的感情就像流水一樣不可回返,希望即失望,自己不過是一只離群的孤鳥,這又是何等的凄苦!
三、“媛中詩圣”和“淫蕩”“倡婦”的誤判 在文學史里,魚玄機與李冶、薛濤、劉采春并稱唐代四大女詩人,她的排律足以和杜甫爭鋒,鐘惺曾說,“玄機蓋才媛中之詩圣也”{2}。但是在人文史中,魚玄機卻被貼上“蕩婦”的標簽,胡震亨說“魚最淫蕩”{3},孫光憲更說魚玄機“自是縱懷,乃倡婦也”{4}。
魚玄機的詩歌成就是被承認的,但人們歷來似乎對她的個人經歷更感興趣。或許是魚玄機的人生歷程給人們提供了一種滿足獵奇心理或窺探欲望的機會,所以其詩歌被有意遮蔽,其性情被刻意放大。事實上像《北夢瑣言》和《三水小牘》這類筆記,有意記述一些奇趣陸離之事而被廣泛地閱讀,所以魚玄機的“放蕩”,在很大程度上是被選擇性地夸大了。這是不公平的,研究一個詩人,人格研究和文學研究相互印證是傳統,而且魚玄機的文學成就正是基于她的特殊人格才能大放異彩。不幸的是,對魚玄機的評價陷入故事化傳奇化的傾向。另一方面,魚玄機被斥為“淫蕩”,依舊是男性話語霸權下的產物,因為從魚玄機的詩歌中我們可以看到她強烈的自我意識,那么從魚玄機的角度來說她并非刻意地沉淪于放縱之中。請看她的《和人》詩:
茫茫九陌無知己,暮去朝來典繡衣。寶匣鏡昏蟬鬢亂,博山爐暖麝煙微。多情公子春留句,少思文君晝掩扉。莫惜羊車頻列載,柳絲梅綻正芳菲。
“無知己”是魚玄機最大的困惑,盡管有眾多男性追捧,但是真正能動魚玄機心思的卻沒有幾個,魚玄機真正傾心的卻又對她虛與委蛇。這種困惑越是濃烈,詩人內心的渴望就越強烈,所以表現出更迷狂的“風流”——在交游中苦苦尋找,而越是迷狂,就越給人一種假象,即魚玄機越發“淫蕩”,也就越發吸引著男性,不過這激發的只是男性的情欲而非愛欲,真正的愛情也離魚玄機越來越遠了。所以魚玄機在這種悲慘的循環中表現出的“變態”,倘若單用“淫蕩”來批判,對魚玄機來說實在是太委屈了。詩中頸聯的“多情公子”和“少思文君”,更完全沒有“淫蕩”可言,相反正是才子佳人的美好故事,魚玄機以“文君”自況,輕掩山門,等待司馬相如的到來,而尾聯“羊車”的典故,更說明為了等待愛情,她是不怕被貶低被批判的,她實在太苦了啊!
總之,魚玄機的一生是復雜而迷離的一生。她是中國古代女性詩人中的翹楚,也是女道士中的異類,更是文化史里的奇葩。因為奇特而被關注,又因為奇特而被誤解。關注魚玄機,應該從多維角度觀照,發現魚玄機的多重意義:詩歌、人性、自我意識……這才是魚玄機應該在歷史上占據一席之地的理由,而非因為“浪蕩”止于坊間談資,魚玄機應該被尊重。
{1} 辛文房撰、傅璇琮主編:《唐才子傳校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48頁。
{2} (明)鐘惺點次:《名媛詩歸三十六卷》,四川大學圖書館館藏明刻本,卷十一《隔漢江寄子安》詩下評語。
{3} (明)胡震亨:《唐音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83頁。
{4} (宋)孫光憲:《北夢瑣言》,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