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疆生態文學是對新疆生態與環境問題的深刻思索。新疆生態文學的歷史發展大致分為三個階段:上世紀50—70年代的奠基期,80—90年代的勃興期,進入21世紀之后的多元創作期。
關鍵詞:新疆 生態文學 生態環境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不少創作者有意識地通過文學這一載體來思考中國的生態與環境問題,中國生態文學逐漸興起。從國內生態文學研究來看,廈門大學教授王諾給“生態文學”所下的定義受到眾多學者的認同。他認為,生態文學是“以生態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態系統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考察和表現自然與人之關系和探尋生態危機之社會根源,并進行和表現獨特的生態審美的文學”{1}。雖然新疆當代文學的發展被認為與中國主流文學有一定距離,但關注生態問題的作品并不少。如果從生態意識的表現、生態審美的藝術追求來看,古代西域文學就有不少作品涉及到了生態或環境問題。因此,新疆生態文學的歷史并不是從建國以后才開始的。因為“生態文學”這一概念本身就是現代社會的產物,所以,本文暫不考察古代西域文學,主要探究的是建國后新疆生態文學的發展。
按照國內學者的研究,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可以分為“十七年”“文革”“新時期”、進入21世紀之后這樣幾個階段。沿用這一分期思路,從生態思想與生態價值、生態審美等角度去考察新疆當代文學,那么,新疆生態文學的發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上世紀50—70年代的奠基期,80—90年代的勃興期,進入21世紀之后的多元創作期。下面,本文嘗試對不同階段進行簡要闡述。
一、新疆生態文學的奠基期:上世紀50—70年代
1949年第一屆“文代會”召開之后,當代文學的新方向與規范迅速確立,“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文學的“一體化”局面逐漸形成。在這一大環境下,新疆當代文學創作也呈現出集中化的趨勢。比如,小說創作以農牧區題材、工礦題材、邊防題材、軍墾題材為主,文學審視生活的視角幾乎完全是政治視角,“階級斗爭”“人定勝天”“民族團結”成為很多作品的題旨,關注生態與環境問題的作品并不多,藝術上也并不成熟。
在這一階段,雖然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沒有成為創作重點,但我們可以發現,一些作品中已流露出鮮明的生態意識與生態審美趣味。蘇里坦·米吉提(哈薩克族)的詩歌《草原之夜》中寫道:“草原上撒滿銀色的月光/它蓋著棉被睡得那樣香甜/星星在竊竊私語/像是在贊嘆它美麗的容顏/清亮的伊犁河水不停地流/微微的波浪在震動著我的琴弦/岸上的白楊樹枝迎風搖曳/閃亮的樹葉就像無數枚銀元/河邊升起了一堆堆篝火/像草原上開滿紅色的牡丹。”{2}郝斯力汗·霍孜拜耶夫(哈薩克族)的小說《山谷巨變》中也有大量對自然環境的細膩描述:“太陽從云縫中露出半個臉,仿佛從氈房的縫隙間窺視著未婚妻的年輕小伙子一樣。”“頭頂覆蓋著白色云彩的賈帕拜山峰,像帽子上綴著羽毛的姑娘,眺望著遠來的客人……”{3}昆蓋·木哈江(哈薩克族)的小說《瑪康的禮物》中自然世界充滿了詩意:“這兒四周都是山。一座座小山包環抱著的河谷腹地上,星星點點地分布著牧村。那條清亮的夜莫斯河像根白緞帶似的,把草場分成了兩半。河岸兩旁,長滿了柔嫩的牧草。遠處山腳下是狐茅叢生的戈壁灘,偶爾一簇簇淡綠色的繡線菊像巧婦編織的一道道花邊……”{4}
在這些作品中,優美自然的描寫,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呈現,這些生態內容往往和作家的個人生活經驗,以及所屬民族的歷史文化、傳統信仰有關。熱愛自然、重視自然與人的和諧關系一直以來就是哈薩克族、維吾爾族等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重要內容。整體而言,在上世紀50—70年代,新疆作家的創作只是在個別作品中流露出一些傳統自然觀念與生態意識,并未形成現代意義層面的環境思想與生態觀念。作為一種整體文學形態,新疆生態文學還處在醞釀當中。
二、新疆生態文學的勃興期:80—90年代
隨著中國經濟的迅速發展,進入八九十年代之后,生態破壞、環境危機的態勢開始顯露,中國生態文學成為文壇熱點。新時期以來,各種創作禁區被突破,單一的社會政治視角逐漸被放棄,新疆不同民族的作家從多種視角去審視社會生活,更加關注人的生存境遇與心理世界,對自然生態、人與環境的關系等問題的思考在眾多作品中出現。可以說,新疆的生態文學創作進入到了一個非常活躍的時期。這些作品的生態主題表現為以下幾方面。
1.生態破壞、環境惡化的嚴峻現實的揭示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朱瑪拜·比拉勒(哈薩克族)寫出了一批具有草原文化韻味的精短小說,從自然生態、生命體驗的視角拓展了哈薩克草原小說創作。《再見吧,你這個倒霉的祖傳業》中,老牧人達納別克充滿著焦慮與困惑:“人變壞了,環境也跟著變壞了,空氣和水都成了壞脾氣。”“他越來越無法適應這個變幻莫測的現實和這個喪失了青山綠水的日子。”{5}作者借老人之口提出了草原生態慘遭破壞和傳統畜牧業的出路問題。艾赫坦木·烏麥爾(維吾爾族)的小說《大地,看看你的人們吧》《生蛆的澇壩》《沙漠在發抖》《啊,無情的河》等揭示了塔克拉瑪干無情的現實:河流日漸干枯,綠洲萎縮加劇,自然胡楊林砍伐殆盡,塔克拉瑪干的自然軀體遭到毀壞……“艾赫坦木·烏麥爾以一個文學工作者特有的責任感提出了人們必須引起注意的塔克拉瑪干悲劇,重新說明了對塔克拉瑪干與人的關系重新審視的必要性。”{6}
2.對人與自然和諧共存思想的重視
穆合麥提拜·巴依吉格提(哈薩克族)的作品集中思考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這一重大主題,發出了保護草原生態環境的莊嚴呼喚。在小說《喂,神槍手》中,作家借主人公之口發出吶喊與質疑:“別讓他們開槍,別騷擾這些可憐的生靈!”“不能光圖自己的享樂就破壞別人的安寧。這湖里的生靈,它們有什么罪過該要流血,該讓你們去懲治它們呢?它們也是一條條生命啊……”“那一對美麗的天鵝被迫分離,那凄慘的哭聲,聽起來令人心悸,鳥獸也是有感情的,是什么造成了它們的痛苦,不正是那些失去了人性的武力嗎?”{7}葉爾克西(哈薩克族)的小說《陽坡·夏至·金河》中,朱馬爾特老人導演了一幕死的“預習”,讓我們隱隱感到老人對待死亡既坦然又執著的態度,是“那種生生死死都緊貼大自然懷抱的草原民族的獨特心態”{8}。
3.對生態危機根源的思考,對人類自身行為的反思
朱瑪拜·比拉勒的《生存》《朦朧的山影》《天之驕子》等小說從人與動物的關系著眼,對生態危機的根源進行了揭示。他的作品有濃厚的寓言性質與諷刺性,當殘暴的獵人死后,一只隼發出了聲音:“老頭,你不是說大自然的一切都是為了養活人類而存在的嗎?現在你怎么倒換了位置,為了養活小昆蟲而存在了呢?”生態危機的背后是人的精神、思想出了問題。朱瑪拜·比拉勒敏銳地把樸素的生態意識提升為現代生態觀念,“讓我們看到了生態環境的破壞和這個物欲膨脹的消費時代人的精神蛻變的關系”{9}。在草原遭到破壞而令人心痛的同時,作家也在發掘人性美、人情美,尋找自然和人心靈的契合。艾赫坦木·烏麥爾所呼喚的“塔克拉瑪干精神”{10}正是一種人與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相互敬重既古老又現代的民族文化精神。就像《生蛆的澇壩》中所寫,環境惡化、自然生態被破壞,人們的精神世界也干涸腐變,就像缺乏活水注入、生蛆的澇壩一樣。艾斯別克·阿比罕(柯爾克孜族)上世紀80年代創作的中篇《大象的眼淚》尤為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貪婪和弱點,善良的人在社會環境的壓力下做出了違背自己意愿的抉擇。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遭到破壞,人們給自己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小說中暗示,“大象的眼淚”不僅僅是大象的,而是整個人類、整個自然的眼淚。
面對生態危機,人們不能再袖手旁觀了。扎達汗蒙拜(哈薩克族)寫于上世紀80年代的詩集《面對面》旗幟鮮明發出了保護生態環境的吶喊:“那彎彎曲曲的小路,實在禁不起車輪的碾壓,它們早已習慣了輕輕的蹄音,和牧人的步履。”“看不見青山的牧人心驚黯然,吃不到鮮草的牲畜眼神哀怨……愿我們的子子孫孫啊,重新還給母親一派歡顏。”{11}而穆罕默德·巴拉格西(維吾爾族)則主張我們要復歸自然,人類的根就在自然之中。在小說《瘸腿的鹿》中,主人公伊希克亞爾熱愛大自然、崇尚大自然,在他身上作者賦予了尋根、歸根的思想,表達了區分美丑的標準就是熱愛和尊崇大自然。{12}
作家施祥生1997年的小說《野麻灘》對人與自然的關系有了新的思考。主人公童昭星提出了“調養土地”的觀點,認為“開荒不是對自然的征服”,“一味地想征服自然是做不到的”“那種所謂征服,一個很大方面是對自然的大肆掠奪,其最后吃虧的是人類自己”。“《野麻灘》把屯墾小說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認識與思考提到了一個新的高度。”{13}擅長報告文學創作的作家矯健對環境問題尤為關注,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他進行了大量的實地調查,寫出了《痛苦的河》《綠魂》等影響很大的報告文學作品。他的疾呼與吶喊讓人警醒:“毫無疑問,人們期待著更多的有關塔里木河的好消息。忍耐有限度的塔里木河不會無限期等下去的。綠色走廊一旦完全毀滅,我們曾經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就是千古罪人!塔里木河在呼救!綠色走廊在呼救!面對決策者,面對蕓蕓眾生……”{14}對新疆環境與生態問題的深切憂慮成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很多作品的共同主題,現代生態思想的提出與自覺的生態審美追求意味著新疆生態文學正逐漸走向成熟。
三、新疆生態文學的多元化創作:進入21世紀之后
進入21世紀以后,生態美學、生態批評也成為文學界乃至文化界的熱門理論,國內不斷出現的重大環境事件也總讓生態與環境問題一次次地成為公眾矚目的焦點。新疆生態文學的言說,離不開新疆環境惡化的現實,在這一時期呈現出更加多元、更具個性化的創作,詩歌、小說、散文等領域都出現了頗具個人風格且影響較大的作家。
以散文創作為例,葉爾克西、劉亮程、李娟、王族、傅查新昌等不同民族作家的散文都頗富個人氣質與色彩。2003年,葉爾克西出版了散文集《永生羊》,體現出一種獨特的觀察和理解自然的方式:人要在與大自然萬物的融合之中,把握牧場生活和自然界最真實也最具穩定性的精神內核;劉亮程被譽為一位鄉村哲學家,在《一個人的村莊》中,他詩意地建構了一個生態哲學世界。這個村莊,是人與狗、牛、馬、驢、小鳥、小蟲子、草、書、花、樹、風、沙、空氣……共同生活、相互守護的村莊,是人與生態世界圓融一體的理想之境,讓人在“彌漫塵土和麥香的空氣中閉上眼,忘掉呼吸”{15}。從《九篇雪》到《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冬牧場》《羊道春牧場》……李娟不斷在書寫一個詩意的阿勒泰世界。阿勒泰的哈薩克牧民、山水、樹林、荒野,安靜而固執的美好,是新疆北部最自然的生態。李娟的生態寫作是平常生活中自然流出的,清新質樸,沒有絲毫雕琢之氣;王族在《動物精神》《獸部落》《狼界》等多部作品中展示了他與動物的精神對話,在對新疆大大小小、多種動物的敏銳觀察中,作者顯示出一種生態倫理意識與精神,即每種生物都有其獨特的內在價值,它們的存在也有自己的規律、意義和軌跡,只不過很多時候人們沒有發現,人們并不理解而已。王族把這些動物給予他的影響稱作“獎賞”:“如這三次獎賞,才是這塊土地對人的深情,讓你獲得了一種嶄新的開始。我懂得了如何去善待。”{16}傅查新昌(錫伯族)的散文以玉米系列尤為出名,這些作品中“玉米”形象實際上是一種人與自然的結合體,是生態審美的理想化產物。“玉米的心胸寬闊如無垠草原,灑滿燦爛的陽光。玉米養育著你和你的城市,使你的城像樹一樣茁壯成長。”{17}玉米是自然的孕育,是生命之源,是生命之魂。
同樣,在小說、詩歌領域,也有很多作家作品都對生態、自然、人與環境的關系進行了個性化的思索與表達。沈葦的《新疆詩章》《植物傳奇》《我的塵土 我的坦途》等作品既是對生態世界遭破壞的“厭倦之歌”,又是親近生態自然的“植物頌”。他的“共同體”思想尤為重要:“人與自然是一個共同體,如果把樹看作是我們的親人,那么一棵樹的死亡也是我們身上的某一部分在死去。”他引用約翰·鄧恩的著名詩句來警醒大家:“誰都不是一座島嶼,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廣袤內地的一部分。如果海浪沖刷掉一塊土地,歐洲少了一點;如果你的朋友或你自己的莊園被沖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敲響”{18}。作為新疆“兵團小說”的代表作家,董立勃在很多作品中都把“下野地”這一曾經的荒原作為故事的發生地。在荒原——良田的轉變中,人與自然的關系也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小說《燒荒》是董立勃生態意識頗為濃厚的作品,除了燒荒開良田時人們戰勝自然的豪壯與激情外,作品又在很多地方流露出荒野自然被改造后的落寞與無奈:“燒荒過后,這里不再有青草如浪,更不會有風吹草低見野狼。”{19}“盡管是這樣,要想讓下野地古爾圖的狼,重新集合成群,游蕩在那已經并不荒涼的荒原上,怕只能是個夢想了。”{20}改造也是毀壞。荒原不再,人與自然的那種魚水之歡也被打破。改造自然,人們勝利了嗎?董立勃筆下的下野地荒原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理想象征,荒原的消失是理想的破滅。小說里狼在悲鳴,那也是人類的悲哀。
壯美的墾荒時代已然過去,新疆的可持續發展必須考慮環境與生態問題。大美新疆,更需要所有人的呵護。在新疆這塊廣闊的土地上,“人站在它的蒼穹下面顯得過于渺小和孤單,精神時常感到過于空蕩和無所寄托。揣著無盡的鄉愁尋找家園,是這土地上遠離故鄉的人們特有的一種心態。這土地培育一種飄逸精神,一種永遠探求個尋找歸宿的精神”{21}。新疆生態文學就是尋找歸宿的言說,新疆生態文學的發展軌跡就是新疆人與這塊土地長久以來的深情依戀,于大漠風沙中的綠色思索。
{1} 劉青漢:《生態文學》,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34頁。
{2}{3} 吳孝成、趙嘉麒:《20世紀哈薩克文學概觀》,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1頁,第190頁。
{4}{7}{8} 張孝華、蕭嗣文:《走動的石人》新疆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82頁-283頁,第227-228頁,第9頁。
{5}{9}{10}{13} 夏冠洲、阿扎提·蘇里坦、艾光輝:《新疆當代多民族文學史》(小說卷),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89頁,第290頁-291頁,第106頁,第200頁。
{6}{12} 阿扎提·蘇里坦、張明:《二十世紀維吾爾文學史》,新疆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82頁-283頁,第280頁。
{11} 夏冠洲、阿扎提·蘇里坦、艾光輝:《新疆當代多民族文學 史》(詩歌卷),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03頁。
{14}{21} 夏冠洲、阿扎提·蘇里坦、艾光輝:《新疆當代多民族文學史》(戲劇散文卷),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4頁,第24頁。
{15} 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春風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69頁。
{16} 王族:《動物精神》新疆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3頁。
{17} 馬雄福、傅查新昌:《新疆錫伯族文學作品精選》,新疆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06頁。
{18} 沈葦:《植物傳奇》,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頁。
{19}{20} 董立勃:《燒荒》,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33頁,第2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