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法國作家加繆塑造了一系列“局外人”及“荒誕英雄”的形象,成為文學史上的經典。在他的作品中還有一些所占篇幅不多,但有著鮮明特點和獨特意義的女性形象,她們忠于愛情,向往自由,并象征著生命與希望。但這些形象在此前的研究中很少被提及。本文擬從這些女性形象中選取幾個有代表性的略作探討,分析其特點、意義,并從中窺探一二加繆的女性觀及愛情觀。
關鍵詞:加繆 女性形象 愛情 自由 象征性
作為20世紀重要的小說家、戲劇家、哲學家,加繆始終被文學界、哲學界及普通讀者所重視和探討。他的“荒誕哲學”、荒誕文學及現代悲劇有著深刻而雋永的精神力量,成為20世紀文學中的經典作品。人們更為熟悉的,則是他塑造的一系列獨特形象:“局外人”默爾索、“荒誕英雄”西西弗、荒誕的暴君卡利古拉……這些形象躋身于世界文學經典人物形象的行列,被各國研究者們不斷地分析解讀。然而,正如上帝擔心亞當寂寞而創造了夏娃,加繆也為他的主人公們創作了一系列女性形象。她們雖沒有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那樣豐滿復雜,也不像昆德拉筆下的特蕾莎那樣承載著靈肉之辨的沉重思考,但她們是男主人公身邊最忠誠的伴侶,提示著生命和個體的價值,象征著愛和希望。她們為加繆的作品增添了一份來自女性的動人光輝。①
女性在加繆的人生中占據著重要地位。除了對他的人生產生根本性、持續性影響的母親,加繆的生活中始終不乏女性的身影。法蘭西的浪漫血統和地中海式的崇尚快樂使他從不掩飾對女性的愛慕和追求,除兩任妻子之外,他還有一個長期保持親密關系的情人和許多次短暫的戀情,這些女性都美艷動人,并且在激情過后與加繆保持了深厚的友情,成為他最知心的朋友,她們無疑是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但這些女性給加繆留下的并非都是美好的回憶:他的首任妻子染有毒癮并因此與醫生發生婚外情,這使對愛情充滿浪漫信念的年輕的加繆體會到深刻的孤獨感、流放感以及被背叛的痛苦。與妻子分手時他正在布拉格旅行,《靈魂中的死亡》這篇散文記錄下了他當時的感受:“這是一座我讀不懂其招牌的城市,陌生的字,沒有任何熟悉的東西附著其上,沒有可以說話的朋友,沒有消遣。在這間聽得見陌生聲音的房間里,我清楚地知道找不出任何東西能夠使我走向一個家或喜歡的地方之更為柔和的光明?!恳环N事物都帶上了我的焦慮?!瓗滋靵恚覜]有說過一句話,我的心因抑制的喊叫和反抗要爆炸了?!雹?第二次結婚后,加繆仍與多位女性保持近乎公開的情人關系,妻子弗朗辛的精神疾病因此加重,又對加繆本人產生了重大影響。加繆生前的作品中描寫女性的較少,為數不多的女性也多以戀人、妻子等依附于男性的形象出現,幾乎沒有獨立豐滿、性格復雜的女性形象,這也使加繆遭受了一些非議。然而這或許并不是因為加繆早年曾在感情上受到傷害而對女性產生偏見或有意逃避,而是由于他的英年早逝。1957年,加繆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談及自己的創作計劃,除已完成的表達“否定的思想”與“肯定的思想”兩個系列的作品外,他還設想了第三類以愛情為主題的作品。在1947年的筆記中,他也將“心碎的愛情”列為寫作計劃中的一類。③加繆是一個樂于追逐女性的男人,他在《西西弗神話》中曾將唐璜作為荒誕者加以贊賞,《墮落》中帶有他自己影子的克拉芒斯也周旋在不同的女子中間。因此,可以想象,在他所計劃的作品中,作為愛情主體和愛情對象的女性將會作為重要的形象出現。遺憾的是,這樣的想象永遠無法驗證了,我們也只能從他已完成的作品中的女性身上窺見一些她們的影子。本文將從加繆作品的女性形象中選取幾個來分析她們的特點,希望能對這一遺憾略作彌補。
一、忠于愛情,忠于伴侶
加繆作品中的女性往往被塑造為男性主人公忠誠的伴侶,并且將愛情視為她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甚至是生命的全部,即使題名為《不貞的妻子》④中的雅尼娜,也從未真正背叛過她的丈夫。1959年,加繆在日記中寫下這樣一段話,似乎在試圖解釋自己對女人態度的緣由:“我所熱愛和忠實的第一個人逃離了我,因為毒品,因為背叛。許許多事情都源于此,源于空虛,源于對更深刻痛苦的恐懼,然而我已經接受了如此多的痛苦,但是從那之后,反過來,我逃離了所有的人,從某種程度上說,我想要所有人都逃離我”⑤。無疑,經歷過被背叛的痛苦的加繆對于女性的態度是矛盾的,他的內心深處渴望著充滿柔情而忠貞不貳的傳統妻子。
這類女性形象中最典型的是《卡利古拉》中的卡索尼婭。作為《卡利古拉》中唯一得到正面描寫的女性形象,卡索尼婭最鮮明的特點,也是其最動人之處就是她對卡利古拉至死不渝的忠誠愛情。戲劇一開場,卡利古拉因妹妹兼愛人德魯西婭的死在荒野中游蕩了三天,卡索尼婭在宮中祈求神明保佑他回到自己這個“老情婦”身邊??ɡ爬貋砗螅瑓s變得暴虐荒唐,隨意捉弄和處死大臣。卡索尼婭不理解這樣的卡利古拉,她試圖勸說卡里古拉“運用自己的權力,去更好地愛那些還值得愛的東西”,提醒他世界的理性和邏輯是不會改變的。但卡里古拉一心要將自己的荒謬邏輯推行到底,并且要求卡索尼婭聽從自己的吩咐,發誓幫助他。卡索尼婭選擇了無條件地支持卡利古拉——“我用不著發誓,因為我愛你?!雹匏涂ɡ爬黄疬M行悖謬的游戲,見證他最后的脆弱與瘋狂,她看到了他荒唐的行為背后“心靈上的累累潰瘍”。在她的眼里,她的愛人不是瘋狂的暴君,只是一個生病的孩子,她已不在乎他愛不愛自己,只盼望看見他治好了病。當卡利古拉為了完善他的永世孤獨而親手扼死卡索尼婭時,她并沒有反抗,而只是遺憾不能與卡利古拉分享她的幸福。⑦有些人認為卡索尼婭是卡利古拉的盲目幫兇,但事實上她只是一個忠于自己所愛的女人,在她的世界里,唯一不能否認的便是愛情。
在加繆的作品中,如同卡索尼婭一樣的忠誠伴侶還有《誤會》中的瑪麗亞、《正義者》中的多拉、《戒嚴》中的維克多麗雅等。然而忠于伴侶并不是她們的全部,更深層的力量則是她們對愛情的極度重視,這是加繆賦予她們的靈魂內核。自人類誕生之初,女性就承載了更多生命和情感的價值,她們首先關注的是個人的情感體驗,而不是男性承載的社會責任。對于加繆筆下的女性來說,作為人類感情之核心的愛情無疑是她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價值。革命者多拉在暗殺大公之前的緊張氣氛中,連續追問自己的革命伴侶卡利亞耶夫:“你愛我勝過愛正義,勝過愛組織嗎?”“如果我不是正義者,你也愛我嗎?”“如果我不在組織里,你還會愛我嗎?”⑧多拉渴望擁有純粹的愛情,一種只屬于她獨一無二的身體和靈魂的愛情,一種與革命、與正義無涉的愛情。對女性來說,是非正義、社會責任遠遠沒有愛情重要,她們在“愛的時候,根本不夢想任何別的東西”。這些女性形象或許不會得到女性主義者的好評,但她們對愛情的渴望、對伴侶的忠誠無疑為作品增添了獨屬于女性的光輝,也寄托了加繆對于理想女性的渴望。
二、向往自由,反抗荒誕
對于嬰兒時期便失去父親的加繆來說,母親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同時也是對他的性格產生最深刻影響的人。加繆的母親不識字,并因幾乎失聰而習慣于沉默,面對生活的苦難她總是逆來順受。加繆深愛他的母親,但他并不贊同她的生活方式,美國學者豪斯認為,“加繆本人的生活可以說是對他母親生活的一種反叛”⑨,因此他充滿野心和激情,面對世界的荒謬勇敢地加以反抗。加繆在作品中最擅長塑造的,是默爾索、西西弗、里厄醫生等和他一樣勇于反抗荒誕的人物形象,他筆下的女性也同樣有著向往自由、努力逃脫令人窒息的生活的品質,或許這也是出于他希望女性能夠擺脫如自己母親般的苦難命運的愿望。收錄在短篇小說集《流放與王國》中的《不貞的妻子》是加繆唯一一部以女性視角描寫的作品,其主人公雅尼娜也可說是他唯一著力塑造的女性形象。雅尼娜與身為布料商人的丈夫一同出行,然而此次旅程一點都不愉快。阿拉伯地區環境惡劣,盡是沙塵與寒風,所遇的阿拉伯人沉悶冷淡,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這一切都像極了她的生活:丈夫一心賺錢,她感受不到丈夫的愛,生活平淡乏味,離海灘、散步、藍天白云等美好的事物越來越遠。她在旅途中體會到的強烈的孤獨感與流放感正是結婚以來一天天慢慢積聚的。雅尼娜想要解脫,夢想回到年輕時的自己。她終于在丈夫已熟睡的深夜悄悄獨自出門,在黑夜中奔跑,與廣闊而陌生的星空融為一體。她“忘記了寒冷,忘記了人們的負擔,忘記了狂亂或凝結了的生命,忘記了生與死的漫長焦慮。多年來為了逃避恐懼,她拼命奔跑卻漫無目的,現在她終于停下了腳步。同時,她仿佛尋到了自己的根”⑩,雅尼娜找到了自己的王國。如加繆所說,這王國“同我們正要找回的某種自由而不加修飾的生活相吻合”,是她逃出因平庸壓抑而顯得荒誕的生活之后獲得的心靈的安寧。
但雅尼娜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荒誕英雄”,她首先是一個女人,她的流亡與反抗都有著女性的特殊性。感情對她來說極為重要,“她頂喜歡的是被人所愛”,丈夫的追求使她感到“她是為他而生,這令她領略到真有了生命”。即使婚后多年她已感受不到丈夫的愛,生活與自己期待的大相徑庭,她仍然需要丈夫對她的需要,“日日夜夜以此為生”。從《不貞的妻子》這個題目可以看出,加繆著意強調的也是雅尼娜的妻子身份和女性身份?!爸邑憽北滑F代人理解為壓抑女性的封建教條,因此有人將這篇小說解讀為加繆對女性歧視性的描寫。但雅尼娜的“不貞”只是一次深夜的短暫出逃,只是與星空、與大自然的結合,她“背叛”的是過去二十年來生活的重負,是她與丈夫之間日復一日的生活陳軌。她發現了屬于自己的自由王國,但她沒有也無法與丈夫分享,這是屬于她自己的秘密。所謂“不貞”并不是加繆對女性的道德譴責,而是他為那些被困在乏味生活中無法解脫,事實上也不愿離開自己的家庭的女性設計的一次通向自由的逃亡。
三、象征生命與希望
藝術作品中的女性往往代表著美、情感和生命體驗等,加繆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由于性格的略顯單薄,也就具有了更為鮮明的象征意義,這也是加繆賦予她們的主要作用。《鼠疫》描繪了一個荒誕的世界,其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這個世界中沒有任何一個女性,“這意味著失衡、畸形、苦澀,沒有生機,沒有激情,沒有希望,沒有未來”{11}。與《鼠疫》有著相似主題的戲劇《戒嚴》則塑造了一個較為重要的女性形象維克多麗雅,她象征著愛的勇氣、人類的家園以及生命的希望?!跋駩垡粯硬获Z服”的維克多麗雅對待愛情的態度是極端的,她要求自己的戀人狄埃戈“即使與上天對抗也應當選擇我,應當喜愛我勝過整個大地”。狄埃戈為突如其來的瘟疫而感到痛苦時,她卻說:“我負載著自己的愛情,要做的事情本來就太多了,不能再負擔人間的痛苦!那是男人的任務,也是一種徒勞無益的任務?!眥12}這些話看似狹隘盲目,實則提醒著人們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價值。男人為了權力、正義、革命而戰,但所有的戰爭最終都是徒勞。男人想要改變世界,女性則承載著這個世界,“男人呼喚不可求之物,女人則容忍一切可求之物”。女性意味著原初的生命體驗,意味著族群的繁衍與延續,這才是人類亙古不變的價值。維克多麗雅無畏的愛使狄埃戈擁有了不害怕瘟疫的勇氣,也因此拯救了整個城市。最后狄埃戈選擇代替維克多麗雅而死,因為世界“需要我們的女人,以便學會生活”,而男人“歷來就只能死去”。維克多麗雅的形象仿佛是愛的化身,也是生命及希望的象征。
在《戒嚴》中,加繆還設置了“婦女合唱隊”來點明和強調女性的意義。“這身體是你的家園,舍此你就微不足道啦!”正如加繆借合唱隊之口指出的那樣,女性是男性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家園,女性的身體是勝利和幸福的象征。女性不強求正義,不承擔職責,她們代表著自由的大海、夏季遼闊的天空、愛情的永恒氣味,她們掌握著人類和生命的秘密,象征著生活的幸福和希望。加繆的這種女性觀來自于養育他的地中海和陽光,在那里,他坐在海邊看著姑娘們年輕健康的身體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耳邊充斥著女孩純真而充滿活力的笑聲,體驗著生命的美好。另外,由于加繆對母親的異常依戀,由于母親在他生命中最初的和最復雜深刻的愛的體驗,母親所代表的女性在他的心中也就具有了原初性的象征意義。除此之外,加繆在作品中塑造女性形象時并沒有著重于刻畫該形象獨特的性格個性,也少有細致的外貌描寫,形象性的略顯欠缺突出了她們的象征意義,這些女性形象在作品中更多地起著象征愛情、生命和希望的作用。加繆也意識到了這些女性形象的欠缺,他對他的朋友說過,他想要在《第一個人》中表達他在作品中所虧欠女人們的東西,他承認過去他的女人們都有著神話般的特質,正如他作品中表現的那樣。{13}可惜的是,他的計劃最終未能實現,我們只能想象那些本應出現的豐滿動人的女性形象。
作為一位“熱情而冷靜地闡明了當代向人類良知提出的種種問題”的作家,加繆在作品中描繪了荒誕的世界,表現了荒誕的命運,思考著人應如何面對這樣的世界和這樣的命運。他號召人們反抗荒誕,像邁著沉重的步伐下山的西西弗一樣因斗爭而感到幸福;他同時對生活充滿激情,向往陽光、大海,像唐璜一樣樂于追求女性,從女性身上得到溫暖和慰藉。于是,他在作品中塑造了理想的女性形象,她們擁有勇敢而忠誠的愛情,她們向往著自由的生活,她們掌握著人類最古老的秘密,象征著生命與希望。這些動人的女性是這荒誕而冷漠的世界中溫暖明亮的火把,是不可捉摸的命運留下的唯一慰藉,是人類最初和最后的家園。她們寄托著加繆的女性觀和愛情觀,不僅是他的偉大作品中的重要角色,也是這位偉大作家人生和思想的重要部分,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
① 加繆作品中最為重要并得到較多研究的女性形象是母親的形象,但這不屬于本文討論的范圍。本文關注的是其作品中的年輕女性形象,多以戀人、妻子或女兒的形象出現。
② [法]加繆:《反與正·婚禮集·夏天集》,郭宏安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5頁。本文丁世忠譯本題為《傷心之旅》,另有譯本題為《形銷神滅》。
③ [法]羅歇·格勒尼埃:《陽光與陰影》,顧家琛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2頁。
④ LE FEMME ADULTERE,本篇在柳鳴九主編的《加繆全集》中,題目譯為《不忠的女人》。此處選擇郭宏安譯法《不貞的妻子》,更加貼切原意。
⑤{9}{12}{13} 轉引自[美]伊麗莎白·豪斯:《加繆,一個浪漫傳奇》,李立群、劉啟升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70頁,第21頁,第193頁,第268頁。
⑥{7}{8} [法]加繆:《加繆全集·戲劇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8-20頁,第63-70頁,第226-227。
⑩ [法]加繆:《加繆全集·小說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68頁。
{11} 柳鳴九:《加繆全集·總序》,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