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詩派詩歌創作中關于才、法關系之辯

摘 要：“才”“法”矛盾是古代文論中一組被談論較多的論題，關于此問題的談論，江西詩派的言說較有價值。以黃庭堅為首的江西詩派強調學力是解決“才”“法”矛盾的鑰匙;而呂本中所提出的“活法”說則使江西詩派對“才”“法”矛盾的論說更加全面豐富。

關鍵詞：江西詩派 才 法 關系

一、引言 “法”意味著對創作中一種秩序的揭示，一種不可抗拒而又客觀存在力量的敬畏。而這與“才”所強調的內容具有一種天然的矛盾：“才”強調在創作中創作者所具有的天馬行空的想象力，超出一般的藝術感受能力及藝術表現上嫻熟的駕馭能力。

關于“才”與“法”關系問題的討論，在中國古典文論中很早就有所涉及，如陸機《文賦》所言：“雖離方而圓，期窮形而盡相。”①劉勰《文心雕龍·神思》：“至神而后闡其妙，至變而后通其數。”②這兩條論述，反映出了歷代詩學理論者對“才”“法”矛盾解決的一種理想愿望：“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之于此理想狀態到達之途徑，應該說江西詩派在其中提出了具有建設性和代表性的理論貢獻。

二、才、法關系之辯及解決途徑 “才”與“法”，一邊是法度、規范、程式;另一邊則意味著變化、自由、自我。對此，就大多數創作者而言，兼容二者達到理想之狀態往往是不可得的。就一而論二是對該矛盾解決一種較現實的做法，江西詩派亦如此。對待“才”與“法”矛盾的認識，江西詩派強調學力，以習“法”為重。此認識正如陳師道所言：“學詩當以子美為師，有規矩故可學。退之于詩，本無解處，以才高而好爾。淵明不為詩，寫其胸中之妙爾。學杜不成，不失為工。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樂天爾。”③在此，陳師道對樂天評論或許存在偏頗，但其對于習“法”與“才”的認識卻較為中肯：“才”如天而得不可強至，而“規矩”卻是較易接近并對創作會直接有所益處。“才”的不易近與“法”的可接近，這使得后山認為應該首先從“規矩”出發，對此或許不能達到至高境界，但亦不至于淪為無意。

而強調“法”，江西詩派中當首推黃庭堅所倡導的“詩律句法”。從山谷的詩歌論著中多處見其談論句法，如：

無人知句法，秋月自澄江。（《次韻文潛立春日三絕句》）④

句法提一律，堅城受我降。（《奉答謝公定與榮子邕論狄元規孫少述詩長韻》）⑤

陳履常正字，天下士也。讀書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絡脈，有開有塞，而至于九川滌源、四海同者也。其作詩淵源，得老杜句法，今之詩人不能當也。（《答王子飛書》）⑥

從山谷提出“句法”一說之后，在江西詩派中關于“句法”的討論蔚然成風，可以這樣說，江西詩派詩人無人不談“句法”。如陳師道云：“杜之詩法出審言，句法出庾信，但過之爾。杜之詩法，韓之文法也。”⑦呂本中云：“淵明、退之詩。句法分明，卓然異眾，惟魯直能深識之。學者若能識此等語，自然過人。”⑧洪駒父云：“山谷父亞夫詩自有句法。”⑨

而在創作之中對“句法”的習得則是江西詩派談論較多的內容。其強調該過程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在黃庭堅及江西詩派的詩學著述中，對其有著極為嚴密的階段性認識。首先認為創作應該建立在遵守法度的基礎之上而展開，習“法”是創作的基礎。如黃庭堅所云：“作文字須摹古人，百工之技，亦無有不法而成者也。”⑩在此所論即強調在詩歌創作之前應該懂得謀篇布局等基本的詩歌創作規范。而如何懂得此種詩歌創作規范，山谷指出就是應該“摹古人”進行嚴格的“句法”訓練。

山谷強調“句法”但并不墨守成規，相反其強調“法”的變，應入“神”：

“所寄詩文，反覆讀之，如對談笑也。意所主張甚近古人，但其波瀾枝葉不若古人爾。意亦是讀建安作者之詩，與淵明、子美所作，未入神爾。”（《與王庠周彥書》）在這里，山谷強調學習古人既有“意”層面亦有“波瀾”層面。而“波瀾”與“神”此種不可捉摸狀態有關，這與習“法”所強調的規矩顯然不同。其實這里所謂“波瀾”意為一種變化，如水之特性汪洋肆意。此在陳師道詩學論著中表述得更明確詳細：“唐人不學杜詩，惟唐彥謙與今黃亞夫庶、謝師厚景初學之。魯直，黃之子，謝之婿也。其于二父，猶子美之于審言也。然過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三江五湖，平漫千里，因風石而奇爾。”在此文字之間陳師道以兩組事例作對比，闡釋了兩種不同的學習狀態，而這兩種不同的習得狀態亦如山谷所言：對古人的學習在識得規矩的同時亦應看出其出“奇”變化之處，此是習“法”的又一個重要階段。

從識“法”到“波瀾”，這意味著在識“法”的基礎之上，更應該具有自由操縱各種規則表達的能力。在此基礎之上，黃庭堅又提出了“無意為文”的創作狀態：

“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于文，夫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國風》《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入其門耶！故使后生輩自求之，則得之深矣。”（《大雅堂記》）山谷根據杜子美的創作而提出了“無意為文”之創作。在山谷的其它文章中對此描述得更為詳盡，其言：“寧律不諧，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語俗。此庾開府之所長也，然有意于為詩也。至于淵明，則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雖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撿括者輒病其放。孔子曰：‘寧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淵明之拙與放，豈可為不知者道哉！”《題意可詩后》）

在形式技法上下功夫出新出奇，能達到“有意于為詩也”。但顯然在這里比起詩歌形式技法，山谷在創作中更看重那些超越形式的東西，此即為“無意于文”。而如何才能“無意于文”？山谷認為應該是消解理智“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進而是“不煩繩削而自合者”，即擺脫規則而以主體性的直覺把握。

在此應該指出，山谷雖言突破理智擺脫從“法”入手為詩，但在本質上此依然是習“法”的一個特殊而層次較高的階段。在《大雅堂記》中山谷談論“無意為文”，但如何體會此種創作中的真意，山谷認為亦是通過研習揣摩經典而得，即所謂“非廣之以《國風》《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闖然入其門耶！”由此可見在山谷看來，在創作中從習“法”到對“法”的突破而達到“無意為文”的自由創作狀態，在此變化過程中學力是促使這一過程變化發展的動力。

黃庭堅所提出的從學“法”到對“法”的突破而達到自由創作階段的理論，雖然看似結構嚴明有章可循，但在實際操作中這種寄希望通過人力而達到自由創作之狀態并不易。在這一習“法”過程中往往或是只識其一而不識其二，或是東施效顰，更甚是“畫虎不成反成犬”。正因為如此江西詩派在當時及后多受人詬病。就黃庭堅而言，雖是這一習“法”過程的倡導者，但就其本人而言，也并不是任何時候都能在創作中達到直覺自由把握的階段，“生新瘦硬”是后人對山谷詩歌特質的最直接概括，而這無不是人力所為的表現。

江西詩派對寄希望通過學力而解決創作中才、法矛盾的問題早就有所意識，此正如王直方所言：“圓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干枯。不失于二者之間，可與古之作者并驅矣。”在這里所言“老硬”即為黃庭堅、陳師道所提倡的“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對此亦導致“干枯”;而至于“圓熟多失之平易”，此即為陳師道所言“無韓之才與陶之妙，而學其詩，終為樂天爾”。而這正體現了江西詩派對詩歌創作中存在的普遍性問題的反映：“才”的有限及“法”的可知而不可至。對此，結合二者，呂本中提出了“活法”說。對“活法”說較為完整的闡釋見于呂本中所作《夏均父集序》：“紫微公作夏均父集序云：‘學詩當識活法。所謂活法者，規矩具備，而能出于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于規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謝玄暉有言：好詩流轉圓美如彈丸，此真活法也。近世惟豫章黃公首變前作之弊，而后學者知所趣向，必精盡知左規右矩，庶幾至于變化不測。”在這里同其他江西詩派詩人一樣，呂本中亦推崇黃庭堅。但其所論卻對黃庭堅的見解有所突破，可以說“活法”說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黃庭堅所論之弊。從字面意思看，呂本中對“活法”內涵的闡釋看似平淡無奇老生常談，即“從心所欲而不逾矩”，自由必須以遵循藝術創作規矩為基礎，在此基礎之上創造力才有充分的自由活力。但在當時對山谷所提倡的習“法”而達到創作之自由狀態所存在的弊端卻是一種補救。“活法”之說看似與山谷所倡“句法”存在某種聯系，但其內涵已經遠遠超出了山谷“句法”所設定的那個范圍。這正如有的學者指出：“‘活法’一方面涵蓋著‘句法’有關語言形式的正與變的內容，另一方面將‘活’的精神推廣到藝術思維層面，從而由粘滯字句的定法中掙脫而出，指向自由創造的詩心靈性。”

三、結語 從學法到“變法”再到“活法”，這反映了江西詩人對“才”“法”矛盾之辯，以及他們對創作自由之狀態的無限向往。在以黃庭堅為主導的江西詩派中，學力一直以此為開啟自由創作之門的鑰匙。呂本中所提出的“活法”說連接了學力與人的主觀直覺，此亦可謂是將“才”與學“法”結合起來，從而更能擺脫“才”“法”之矛盾接近創作自由之狀態。

① 郭紹虞：《中國歷代詩話》（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77頁。

②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53頁。

③⑦ 陳師道：《后山詩話》，見吳文治：《宋詩話全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017頁，第1020頁。

④ 黃寶華選注：《黃庭堅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44頁。

⑤⑥⑩ 黃庭堅著、鄭永曉整理：《黃庭堅全集》，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436頁，第1109頁，第1627頁。

⑧ 呂本中：《童蒙家訓》，見吳文治：《宋詩話全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895頁。

⑨ 洪駒父：《洪芻詩話》，見吳文治：《宋詩話全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382頁。

參考文獻：

[1] 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2]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M].北京：中華書局，1986（2006重印）.

[3] 謝群.中國文論中“才”“法”矛盾的解決方式[J].蘭州學刊，2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