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真寫作與生命感蓬勃的文學

摘 要：高麗君的散文寫人間煙火中的人生深情、靈魂有愛的豐富心靈和對鄉土生活的生命沉思，在質樸的文字和情感中讓人感受到生命的熱力。她親切的生命體驗和她真誠自然的文字是統一的，散文因此呈現了健康質樸的人生，也洋溢著蓬勃的生命感。這是高麗君散文的獨有特色和價值。而這種摒棄虛假寫作的散文，對于散文創作珍貴而有意義。

關鍵詞：高麗君 本真寫作 生命體驗 散文

無疑，西海固是非常有名的。無論唐人王維的《使至塞上》，還是今人張承志的《心靈史》、李敬澤的《尋常蕭關道》，在這些文人名士的篇章中，西海固既是鐵騎奔騰、胡風彪悍的疆場，也是荒寒干旱、貧瘠荒蕪的千溝萬壑。而讀者在近年來寧夏本土作家的作品中，也經常會感受到西海固的荒涼和艱辛。文人的描述之外，地理學上的西海固也被定義為不適宜人類居住之地。然而，當讀到寧夏固原的女作家高麗君的散文時，卻感受到一個脫開了歷史的滄桑和地域的荒涼、洋溢著當下生活鮮活本真氣息的西海固，也走進了一位溫婉儒雅、純樸真誠的女子的內心世界，傾聽一顆真善美的心的娓娓訴說。

高麗君近期的散文集《在低處 在云端》于2013年出版，2014年獲冰心散文獎。高麗君說她寫散文是行走紅塵，吟唱云端，是一位西海固女子真實的靈魂和生命的淺唱。這本集子中的散文確實體現了這樣的旨歸，表達了她對生活真摯的愛，也表現出靈魂中關于生命感受的沉思。她的散文以自然的文字、本真的寫作感動人，也呈現了一種生命感蓬勃的文學面貌，這些可從這本散文集中讀出來。這部集子中優秀的散文篇章可以歸為三大類。

一、人間煙火本為真

高麗君描寫日常生活的散文很感人。《往事如風之咸菜六味》寫自己的腌菜情結。咸菜不同的味道是人生不同的體驗：咸咸的味道是母親的溫情，酸酸的味道是對婆婆的孝心，甜甜的味道是親情，苦澀的味道是丈夫這樣的寒門子弟發奮苦讀、終有成就的心路，麻辣的味道是生活時尚的改變。就這樣，高麗君于腌菜中悟到了人生的苦樂真諦。《站在鍋邊雜七雜八》系列散文寫自己的日常飲食。從熬粥得出了平民生活的安逸、自由、平淡卻幸福的感悟。從麻辣燙里品出了友情的“赴湯蹈火”和默契寬容。女兒愛吃的酸辣土豆絲里沉淀著母親對孩子成長的點點滴滴記憶，于母女情深中寄寓了天下父母對兒女的牽掛和期望。廚房里的米面袋子敦敦實實的，象征著夫妻責任和義務以及安身立命相攜到老的情義。《濃濃年味滿笸籮》寫過年。從臘月二十三開始，全家人就在母親的指揮下為過年勞作，蒸饃饃、做各種肉類的熬、煮、蒸、炸、煎，進行各種蔬菜的挑、洗、切、擺……到年三十時，紅白黃綠藍紫黑，各色美食裝滿兩笸籮。這個過程中，繁雜的烹飪過程也是婦女們廚藝的展示和比拼，烹飪在她們的手里成了藝術。而每一個“藝術品”完成后，都要先虔誠地供奉給祖先品嘗。孩子們給大人們幫忙，免不了撒嬌打鬧挑活干。大家都在喜悅的年味里陶醉了。讀這篇散文，幾千年來國人的過年風俗逼真細膩地徐徐展來，引起人對鄉土、家園、團圓的無限懷想與回味。而那浸潤在每一個生活的細節中的幸福喜悅，非常打動人心。《母親的符表》寫母親敬神求符表為家人祈福。母親在固原求固原的神仙，把在寺廟里求來符表燒灰沖水給家人喝，以祈求家人健康平安。到北京了又在北京的寺廟里求神求符表。求符表保平安是西北人敬神祈福的一個風俗，不說這個風俗能有多少實質作用，但母親愛兒女的心意全在其中了，令人鼻酸感動。《祭日里的思念》寫婆婆。婆婆不喜歡“我”洗衣的程序，認為“我”把自己和丈夫的衣服一起混洗，并且先洗自己的，這樣是對丈夫的不敬。婆婆弄不明白電視后面沒有人排隊，怎么會有人不斷地走出來。白天我睡覺了，婆婆得空滿臉慈祥地坐在旁邊看。大家干活的時候，婆婆偷空往我手里塞糖和葡萄干。過年的時候，婆婆在風雪中跑了幾十里路接我們回家。文章平實地敘述了幾件事，一位慈愛的母親，一位溫良恭儉、寬厚誠樸的鄉村婦女如在眼前，而鄉村生活也因為這樣的母親而那樣溫暖。

人間煙火、歲月斑駁是生活的本真，然而本真的生活也許經常消磨了人生的詩意。高麗君將紅塵中瑣碎的生活化作的親切的生命體驗，能將其寫出一種詩意、一種溫情，甚至能灌注豐厚的喜悅，我們因為在這樣的低處、這樣的人間而感受到生命的熱力。用散文平淡的文體能寫出這樣的生命感，需要一顆豁達心、一種人生的深情，更需要深厚的文字功力。

二、靈魂有愛不寂寞

高麗君的一大部分散文寫了許多女性，典型地體現了散文以獨抒性靈而至上的品質，也是其蕙質蘭心的性靈的抒發、情懷的吟唱。高麗君對這些女性善良、豐富而高貴的精神世界的書寫，是安撫靈魂的思想之旅，也是她的散文中的美文，同時有論人論文的文學評論性質。

《讓我把靈魂靠在你的背上》一文寫了幾個女子：才女楊絳無論身處繁華還是困頓，都以平民情懷和堅忍不拔的毅力讓生命有淡到極致的美麗。阿赫瑪托娃生若苦役，經歷了對一個女人來說所有的殘酷，死后成為俄羅斯的驕傲而得以永生，這源于她永遠保持著尊嚴和優雅，和她永遠不屈的信念和勇氣。《她在春夜獨自唱》寫女人們的愛情和精神世界。李銀河之于王小波，是幸毋相忘，心中有愛而不孤單。雪小禪是淺淺地喜歡悄悄地愛，“行有自由，心有孤傲，不會孤寂”。杜拉斯之于雅恩，是如幽深的隧道又如霹靂的閃電般可以殺人的愛，然靈魂有愛意，歲月不寂寞。就像《誰的孤獨飄過窗》中，史鐵生年輕的遺孀獨飲孤獨蒼涼，然因了史鐵生的文字和思想，以及深深的愛，她的生命便有哀婉和豐厚之美。《夏天是個路過的季節》寫女作家伍爾芙。這是個溫婉落寞的女人，經受著精神疾病的折磨，在黑暗中前行，以從容、高貴、淡定、深刻、汪洋恣意的筆墨窮盡生活，在歲月中如她的《奧蘭多》，“不凋謝，不老去”。這篇散文是高麗君對伍爾芙的人生和文字的理解和評價。同樣的文章還有《低頭一夢舞霓裳》，寫唐代才女薛濤，對其詩書意趣和情殤痛楚進行了絲絲入扣的探析，以同情以相惜贊美她留給世人的“美與才”。這是一篇情真意切、才華橫溢的美文。

以上這幾篇有說文說人的關于女性的文化隨筆，讓人深有感觸。楊絳、阿赫瑪托娃、杜拉斯、伍爾芙、李銀河、雪小禪、薛濤，這些獨特的女子在高麗君的筆下出現時，無論燦爛、繁盛、靜默、凄涼、飄零，她們都以一種高貴的、脫俗不屈的精神彰顯了女性的豐富和力量。世界因這樣的女子而美好。這樣的美好是高麗君用她慈悲的心、脫俗的情懷觀照而寫出的，也是高麗君本人對靈魂寄寓和安放之所的追尋。而對于讀者來說，讀這樣的文章，也是一次對自我靈魂的塑造，由此而感受到文學和思想的力量。

高麗君的那些寫人間煙火的散文是有西海固日常生活的風俗特點的。而在這些寫女性的文字中似乎難以看出西海固的影子。可是細一想，這些女子大多為才女佳人，她們骨子里哪一個不是以堅韌的意志面對艱辛的生活、情深意重地活在世間呢？在高麗君的筆下，她們的生活不是傳奇，不是緋聞，也不是勵志故事，而是對女性在坎坷、悲涼，甚至粗糲的境遇中“靈魂有愛意，歲月不寂寞”的肯定。高麗君對她們的觀照和激賞也正在這里。這是否恰恰折射了高麗君內心深處對人生價值衡定，不自覺地帶有西海固人對人生價值判斷的視角呢？我覺得是。確實，這是與其他女作家不同的。我們看過太多描寫女子的文字，這些文字滿目風花雪月，曲折跌宕，蕩氣回腸，情深意濃，最終成為閑人談論的傳奇或者修心勵志的啟示。而在高麗君的筆下，她們的人生歲月滄桑，沒有太多美好可言，但她們直面殘破的人生，在充滿傷痕的生存土壤中將靈魂置于云端開出了堅韌的生命之花。如果說，西海固的精神內核里有著一種苦難和堅韌，那么，高麗君對女性的禮贊，好像也更多地傾向于對這種品質的價值認可。由此可以說，其實骨子里，高麗君的散文還是有西部的、西海固的精神氣質的。

三、沉思鄉土之蒼涼

像高麗君這樣一個真誠寫作，或者說還沒有學會在文字中矯飾的作家，她一定會用最質樸的文字和情感去看自己腳下的這片土地，并自然而然地表達出來。高麗君是城里人，有不錯的家境和成長環境。她固然寫不出西海固這片鄉土的大苦難，但憑著她那顆善良而聰慧的心，一定能體味出鄉土的憂傷。高麗君有一部分書寫鄉土情懷的散文，帶有憂傷蒼涼感，顯示了力圖深入鄉土生活的內核進行生命沉思的努力。

首先是一系列寫鄉土風物的散文。《秋風吹過老戲臺》寫小時候看戲，把看戲的情境描繪得活靈活現。而描寫戲里的鬼噴火引起小孩子的恐懼敬畏心理時，讓人如臨其境，把人帶回了幼年時觀看鄉村老戲的情境中去了。這篇散文還思考了老戲對鄉村道德塑造和敬畏情感形成的重要作用。不過，今天這些都已成為過往，現實中能看到的是秋風吹過廢棄的老戲臺。《天邊飄過老莊的云》寫村莊的人們都進城了，留下孤獨的莊子。莊子那遺留下的物什似乎還在訴說曾經宗族繁衍、人丁興旺的夢想，似乎還留著熱乎乎的生活。然而，莊子已經成了老莊，像天邊飄過的故鄉的云，令那些游離在城市的人心中酸酸楚楚。衰敗的鄉土、感傷的情懷在其他幾篇散文中也有較好的藝術表現。更為成功的一篇是《一場葬禮的悲喜敘事》。這篇散文描繪鄉村的一場葬禮，像一張風俗畫徐徐展開。西海固的地理狀貌、衣食住行、風物習俗以及各色人物張弛有致地分布在文字形成的畫面和節奏中。人們的悲喜情感、生活內在的神韻都和諧地傳達了出來。散文意蘊豐厚，能深入鄉土的內核和精魂，體現了高麗君鄉土風物散文的較高水平。

但高麗君寫蒼涼鄉土的散文更見功力的還是寫人記事散文，特別是寫鄉村婦女命運的散文，值得稱道。這些散文經常能看到生存背后的艱辛和悲劇感，寫出了鄉土的憂傷和蒼涼，并懷有一種深深的同情。《穿越時光的影子》寫活潑可愛的少女梅葉，在她歡笑的青春里父親出車禍死去。梅葉的命運一夜改變，就像那固原田里堅韌的洋姜花，負擔起家庭的重擔。不久，梅葉小小年紀就遠嫁內蒙。“一只巨翅的鳥，早早變成一只巢”。人生的悲辛不過如此。所以人生絕望之時，想想梅葉的境遇，不是還得努力讓人生好起來？《一句詩一樣短的短促》寫一個十六歲就嫁人的女子，婚姻尚可。只是父親為了四百元的彩禮沒兌現，逼著她離婚回家了。女子上吊而死，惡死不得入村安葬，孤零零埋在村外。而多少年過去了，女子當年的小丈夫仍然年年風塵仆仆地來上墳。《此生唯有布鞋知》以一個臨終前婦女的意識流式的回憶寫一個鄉村女人悲苦的一生。一個十四歲的女子以換親締結婚姻。漫長生活中的辛勞、歧視、閑言、屈辱，嚴酷逼得女人潑辣、刻薄、小偷小摸……女人將一生所有的愛恨都寄托在做布鞋。這幾篇散文有一個新的特色，就是在寫作手法上的新變化，情感內斂了許多，敘事技巧的開闔照應顯示出一種短篇小說的章法、技巧和節奏。而到了《1983：一段斷壁殘垣》，就更強化了散文的小說化傾向。這篇散文寫美麗的小姨和回族小伙伊斯馬偷偷戀愛，由于漢回是兩個不同民族，他們的戀愛遭遇著家長們暗暗的冷意。但是無論如何，小姨像花兒一樣地開放著，伊斯馬參了軍，全家更是喜氣洋洋。1983年的嚴打中，發生了許多事：政治老師和學生談戀愛被判流氓罪;供銷社被盜嚴查偷盜者，逼死了伊斯馬的弟弟，伊斯馬受到牽連當了逃兵;公路上汽車撞死了不知名的女人;小姨莫名其妙地患了病委頓下去，最終不治而亡。1983年，這一片鄉土到處都是陰沉凋零的氣息。青春期的“我”，感受到一種盛大而無邊的孤單凄惶……這篇散文寫景寫人寫情皆細膩傳神，如一條水面平靜緩慢而水下漩渦橫生的河流，傳達出特殊年代里固原鄉土生活的情形和傷痛。特別是其間流露的一種人無法掌控命運的悲劇感，扣人心扉，令人久久不能釋懷。這篇散文情感飽滿，但文字不張揚，寫喜寫悲，格調皆非常到位，標志著高麗君散文寫作跨上了一個新的高度。

四、結語

總體來說，讀了高麗君的散文之后，忽然感到，一方面，文學是多么的個性化、多樣化。將一套熟知的地域性標簽套在這個地域所有人的創作上面，是一種多么僵硬呆板的思維，原來西海固的生活不僅僅是苦難和艱辛，它也到處充滿了觸手可及的本真歡樂和喜悅，也在現代化的生活中交融著古今中外思想和靈魂的對話與思索;另一方面，不同的地域文學確實是有著地域的精神氣質的。高麗君的散文書寫的今天的西海固已經不是人們印象中那個苦難貧困的地方，也不是血與劍的疆場，但它的精神氣質仍然流淌在西海固人的血液里。這就是呈現在散文中的那種頑強不屈、生生不息、堅韌執著的關于生命的體驗和記憶。而我們之所以能夠被這些樸實的散文時時打動，是因為，高麗君的生命體驗和她的文字是統一的，由此自然地表現出健康質樸的人生，并呈現出生命感蓬勃的文學面貌。這是高麗君散文的特色和獨有的價值。這與那些不真誠的寫作、缺乏生命氣息的文字之間有天壤之別，高麗君的散文因此顯得珍貴。

當然，關于高麗君散文還有一些不得不說的話。高麗君讀書甚眾又勤奮，在生活感受之外，她又常常在古今中外思想者的觸發中穿梭，這讓她的散文有一定超拔之氣和書卷氣。而高麗君以不低的古典詩詞積淀和造詣，在文章中適時插入斷句華章，某些時候，會讓散文含蓄優美、耐讀而令人回味。不過，在另一些時候，則顯示了高麗君才情恣肆的放誕，也多少有點靈性空泛的泛濫。原因是有些散文本身對人生的思索、對描寫對象的文化內涵的深入性不夠，詩詞賦予其中反倒讓這個不足更加明顯。那些遠足行游的散文，基本上都給人這樣的感覺。此外，高麗君的一部分散文對“駁雜的人生背后的本質存在是什么”這一類命題的思考和追問不夠。西海固人的生活里沉淀著許多歷史的、文化的因子，這是無法割裂的傳統。高麗君雖然不以西海固風物為自己散文的招牌，但西部的、西海固的印記還是明顯的。但高麗君沒有將其進行充分的挖掘和深化來達到一定的深度和高度，散文的穿透性和超越性不夠。

總之，高麗君的散文在“在低處”這個向度上淋漓盡致地揮灑了人間煙火和生活的深情，而強化“在云端”這個象征精神的超越和靈魂飛騰的向度，則是高麗君散文進一步提升的方向。

參考文獻：

[1] 高麗君.在低處在云端[M].北京：陽光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