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與邊緣：老舍城市書寫中的一種模式

編者按

城市自誕生之日起便通過各種方式被概念化，時至今日，其于我們而言已非單一意義所能窮盡的，是融歷史與想象、真實與象征、經驗與體驗于一體的復雜存在。北京作為我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城市，無論在時間線索上，還是在空間秩序上應當說親歷并見證了現代化進程帶來的挑戰與沖擊。董琦琦博士的系列論文分階段展示了北京城市文學的斷片與景觀，著力從城市空間民族化、性別化、政治化角度就歷史記憶與文化轉型等問題展開反思與論辯。

摘 要：縱觀老舍一生，其足跡遍布大江南北，還有國外生活經歷，恣意豐富的生命體驗為其城市書寫提供了不拘一格的靈感與素材，其塑造的城市形象應當說是千差萬別的。然而細讀文本后發現，其行文間總是或隱或顯地存在著北京與其他城市的某種參照，具體表現為一組中心與邊緣關系，直接影響了老舍筆下的城市景觀，使其在多元化中彰顯出安如磐石的統一性，這作為老舍的審美自覺已經演變為一種寫作模式。

關鍵詞：老舍 北京 城市書寫

有別于新聞報道的敘述筆法，記憶允許想象與變形的存在，諸如文學藝術之類的感性呈現是文化記憶得以持存的方法之一。更何況，記憶本身就是一個不斷變動的向量，除與記憶的對象有關聯之外，在很大程度上還取決于記憶的立場與視角。2009年，阿斯特麗特·埃爾（Astrid Erll）在川外發表了題名為“什么是文化記憶研究？”的演講，其間指出“回憶相同的過去事件有著不同模式”{1}，換言之，盡管記憶的對象并無二致，倘若記憶的模式存在類型差別的話，那么記憶的結果必定是不同的。

揚·阿斯曼（Jan Assmann）提及文化記憶原則時，凝練出“冷”“熱”兩種可能性，使得我們不必單純依循以時間—歷史為主導的線性思維范式來審視首都北京走過的歷史軌跡?！盁帷庇洃浤Ｊ街铝τ凇耙造o制動”，堅信文化記憶是社會發展的動力與源泉，通過對過去的回憶“凍結”歷史的變化。與此相反，“冷”記憶模式由于不滿社會現狀，所以將責任歸咎于文化傳統，視之為蒼老、消極的歷史遺存。{2}“冷”“熱”記憶模式的立足點不同，其區別主要體現在對待文化傳統的態度上?；厮?0世紀以來北京城市文學發展脈絡，受歷史語境和文化思潮的影響，“冷”“熱”記憶模式在其間均獲得了實施與踐

行。老舍作為第一代京味文學的中堅力量，立足于舊中國曲折坎坷的經歷，為世人詳述北京歷史文化的同時，無時無刻不在傳遞著其對北京一方水土的款款深情，在今天看來，此種路徑更趨近于“熱”記憶模式。

一

縱觀老舍一生，其足跡遍布大江南北，甚至還有國外生活的經歷，這么多的城市可以說為其提供了不拘一格的寫作素材。依憑老舍的北京經驗，又加之其身處滿族文化、漢族文化和英美文化的共同影響，我們可以想象其塑造的城市形象是豐富多彩的，然而細讀文本后我們發現事實并非如此。老舍行文中總是或隱或顯地存在著北京與其他城市的某種參照，即一組中心與邊緣關系，直接波及其對城市描寫的更多可能性。受此影響，老舍筆下的城市書寫于多元化間呈現出一種安如磐石的統一性。

下圖（見下頁）為老舍生活或到訪過的城市列表。如圖所示，1924至1949年底，老舍一直不在北京，且一別就是二十五年。在這漫長的二十五年間，老舍經歷的歲月用漂泊不定、動蕩多難等詞眼兒加以形容并不過分，然而恰恰因此也為其城市書寫提供了恣意豐富的生命體驗。老舍筆下的城市景觀看似形態各異，實則卻從未掙脫北京印象的籠罩與滲透，換言之，北京作為老舍魂牽夢繞的城市一直是系列意象書寫的中心參照物。

從時間上看，老舍不同時期的城市書寫始終指向北京?！兑恍┯∠蟆酚形妮d曰：“對于一個在北平住慣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風，便是奇跡;濟南的冬天是沒有風聲的?！眥3}老舍針對“冬天是否刮風”一問題就北京和濟南的氣候狀況進行比較?！栋朔斤L雨》也出現過類似敘述：“我很喜愛成都，因為它有許多地方像北平?！崩仙崽峒白约簩Τ啥嫉母惺軙r同樣無法忘懷北京印象。

從空間上看，無論是遠在歐洲的巴黎：“就倫敦，巴黎，羅馬來說，巴黎更近似北平——雖然‘近似’兩字要拉扯得很遠——不過，假使讓我‘家住巴黎’，我一定會和沒有家一樣的感到寂苦”;還是在同屬北方的濟南，相對北京的中心地位而言，其邊緣角色也是未曾動搖。

具體到風物或民俗文化的展示，北京的中心地位亦是顯而易見。《再談西紅柿》中借由西紅柿的傳播將北京與青島關聯起來加以言說：“記得前些年，北平的‘農事試驗場’——種了不少西紅柿;每當夏季，天天早晨大挑子的往東城挑，為是賣給東交民巷一帶等處的洋人，據說是很賺錢。青島的洋人既不少，而且洋派的中國人也甚多，這就難怪到處看見西紅柿。”{4}1935年暑天來臨之際，老舍、王余杞、王統照、王亞平、杜宇、李同愈、吳伯簫、孟超、洪深、趙少侯、臧克家、劉西蒙十二位文人齊聚青島，本著增進人類幸福的目標，創辦了文藝副刊《避暑錄話》。作為創刊主力，老舍在十期刊物中先后發表了十一篇文章，《再談西紅柿》大抵誕生于這一時期。當時，老舍任教于山東大學中文系，舉家遷居青島，通過散文隨筆記錄生活點滴，然其行文間每每不忘追憶北京往事，同時借著西紅柿在中國的傳播提醒國人要警惕資本主義的文化侵略。

二

為根深蒂固的鄉土情結所囿，北京與其他城市的中心與邊緣關系成為老舍欲罷不能的一種寫作模式，或者說一種審美心理，一種文化現象。正如芝加哥學派代表人物羅伯特·帕克所言，城市不只是一個地理學單位，還是一個生態學單位、經濟學單位，它雖然由人口、地域、社會機構、管理部門等多種成分組成，但絕非上述要素的簡單聚合體，而是富含鮮活生命力的有機體，“一個心理物理過程（psychophysical mechanism）”{5}。如果說土地、建筑、人口等是可見的城市景觀的話，那么與之休戚相關的文化習俗、思想意識、性格心理等則是于無形中影響城市發展的重要因素。在老舍身上，兩者實現了完美統一，或者說，老舍是見證老北京城市景觀的第一人。

1941年，老舍赴西南旅行時于《滇行短記》中寫道：“靛花巷的附近還有翠湖，湖沒有北平的三海那么大，那么富麗，可是，據我看：比什剎海要好一些?！贝浜挥诶ッ魇形迦A山西麓，它的美好需要遠在北京的什剎海加以襯托，而后者始終是橫亙在老舍心中不曾離開的澄澈。

老舍接著指出：“昆明的建筑最似北平，雖然樓房比北平多，可是墻壁的堅厚，椽柱的雕飾，都似‘京派’……花木則遠勝北平。北平講究種花，但夏天日光過烈，冬天風雪極寒，不易把花養好。昆明終年如春，即使不精心培植，還是到處有花。北平多樹，但日久不雨，則葉色如灰，令人不快。昆明的樹多且綠，而且樹上時有松鼠跳動！入眼濃綠，使人心靜，我時時立在樓上遠望，老覺得昆明靜秀可喜;其實呢，街上的車馬并不比別處少。至于山水，北平也得有愧色，這里，四面是山，滇池五百里——北平的昆明湖才多么一點點呀！”老舍筆下的昆明靜秀可喜，其山其水其樹其花較之于北京而言昂然無愧，因為市內建筑難掩京味而愈發討喜可愛。至于那個“有愧色”的北京城又像自家孩子一樣，在萬般責怪之后依舊難掩內心的疼惜與憐愛。

《吊濟南》同理有文載曰，“講富麗堂皇，濟南遠不及北平”。雖然一樣貴為北方城市，但是北京的風韻氣度始終是濟南無法企及的。如果說富麗堂皇標志著高貴與權威的話，那么此種距離感的存在并沒有掩蓋北京的和藹可親，反倒是沒有上述比較的話，濟南也不過是個“遠不及”北京的地方。北京在老舍看來并非完美無瑕、無可指摘，只是這并不足以撼動其在眾多城市景觀中的身份與地位，至于那些風光秀美的城市所以引發老舍關注，全有賴于其與北京之間的某種相似性。

三

無論昆明也好，濟南也罷，它們都未曾以“他者”身份出現，其與北京的關系絕非“非此即彼”的對抗與抵觸，諸如此類的聯結自然顯得婉約含蓄。相比之下，老舍身處異國他鄉時，這種比較鮮明直接得多。

《想北平》寫道：“巴黎，據我看，還太熱鬧。自然，那里也有空曠靜寂的地方，可是又未免太曠;不像北平那樣既復雜而又有個邊際，使我能摸著——那長著紅酸棗的老城墻！面向著積水潭，背后是城墻，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葦葉上的嫩蜻蜓，我可以快樂地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適，無所求也無可怕，像小兒安睡在搖籃里。是的，北平也有熱鬧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極拳相似，動中有靜。巴黎有許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與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平，有溫和的香片茶就夠了。論說巴黎的布置已比倫敦羅馬勻調得多了，可是比上北平還差點事兒。北平在人為之中顯出自然，幾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擠得慌，又不太僻靜：最小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與樹;最空曠的地方也離買賣街與住宅區不遠。這種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經驗中——天下第一了?！痹谶@段文字中，北京的地位神圣不可侵犯，以法國巴黎為代表的充滿異國情調的浪漫大都市是永遠不可能與北京相比擬的。

當老舍再現國外城市景觀時，波及全球的現代化背景語境是不可回避的，然其將目光投射在人文與歷史角度時，卻一以貫之地強調自己的“旅居”身份，呈現出一種旁觀者的淡然與超脫。筆鋒轉向國內，老舍的相關敘述于無形中增添了些許溫情，與先前截然不同的主人翁姿態躍然紙上。只是在這種情愫的籠罩下，老舍關于南方城市的描寫更多地停留在風景與具體物象上，流于表面，不夠深入;面對北方城市時，老舍的心態則明顯不同，會情不自禁地關注生活細節，從飲食起居到民俗文化可謂面面俱到。

老舍一生輾轉各地，然其心緒與思想從未離開過北京。仿佛城市間的流浪者一般，盡管旅途漫漫無期，老舍靈魂深處一直充盈著家園的溫暖與愜意，所以每每不由自主地使用北京記憶作為城市衡量標準，而此種比較決無刻意，全然是不經意間的浮動與顯現。所以說，空間距離非但沒有帶來內心的孤獨與寂寥，反而成就了老舍獨特的城市經驗。

老舍總是本著求同存異的原則在北京與其他城市之間尋找精神關聯、情感寄托，從某種意義上講，與北京具有相似性的城市是老舍鄉土情結的自然流露。老舍通過記憶與想象樹立了北京的中心地位，北京于其而言不僅是一個參照物，更多地意味著一種心靈歸屬，決定了其筆下的城市構型。

{1}{2} 阿斯特麗特·埃爾：《什么是文化記憶研究》，饒珮琳譯，馮亞琳、張法、張勛春主編，《中外文化》第2輯，重慶出版社2012年版，第81頁，第77頁。

{3} 老舍：《老舍全集》（第1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頁。（以下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4} 老舍：《老舍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版。

{5} 帕克等：《城市社會學：芝加哥學派城市研究文集》，宋俊嶺等譯，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2頁。

基金項目：北京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青年社科人才資助項目“空間場域與文化記憶（2011SKL021）”

作 者：董琦琦，文學博士，北京聯合大學師范學院語言文化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與批評。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