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代詩人牛慶國的詩集《字紙》以本色、素樸的語言直觀事物本相,直抵生命本真,將鄉土、鄉村、鄉親乃至萬物生命在時間中的意義不斷去蔽和敞亮,建構了一個深具生存哲思的藝術空間,是面向鄉土時間的語言之思。
關鍵詞:牛慶國 《字紙》 鄉土時間 語言之思
當代詩人牛慶國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著有詩集《熱愛的方式》《紅旗 紅旗 紅旗》《字紙》、隨筆散文集《鄉村詞典》、長篇系列散文《風吹大地》等,詩集《熱愛的方式》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2卷),曾獲詩刊社第四屆“華文青年詩人獎”、詩刊社“新世紀十佳青年詩人”等獎項。
著名詩歌評論家吳思敬說:“牛慶國之所以能在世紀之交的青年詩人中脫穎而出,一是得益于養育他的故鄉,圍繞故鄉的情緒記憶,成了他最重要的創作資源;二是現代文明的洗禮,給了他重新觀照故鄉的視角和參照物,這樣他的詩才可能既是西部的、鄉土的,也是現代的?!眥1}牛慶國的詩歌世界中,故鄉是詩人所有情感的原發性生成場域,故鄉的天空、大地、樹木、村莊、莊稼、鄉鄰、親人是其詩歌中不斷出現的原型意象。可以說,鄉土是其汲取詩思的文學礦井,也是其孕育詩情的精神沃土。牛慶國詩歌中鄉村深重苦難的表達、鄉間濃郁親情的書寫、鄉土堅韌生命意志的言說,體現了詩人深厚的鄉土情結與深廣的人文情懷。
詩歌文本是一種開放性結構,對詩歌文本意義的理解與解釋是一個不斷開放和不斷生成的過程。除了話語建構的鄉土意象與鄉土世界,牛慶國的詩歌文本還蘊藏著深邃的生命哲思。詩人以本色、素樸的語言直觀事物本相,直抵生命本真,將鄉土、鄉村、鄉親乃至萬物生命在時間中的意義不斷去蔽和敞亮,建構了一個詩性的澄明詩境。詩是面向時間的語言之思。牛慶國的詩歌在鄉土意象的表層結構與鄉土情感的顯性河流之下,涌動著詩人面向時間沉思的深層結構與思想潛流。詩集《字紙》不僅建構了一個極富鄉土特色的詩歌世界,還開拓了一個深具生存哲思的藝術空間。{2}
鄉土生活既是空間性存在,又是時間性存在,“年月”“春秋”“日夜”等時間性語詞標志著鄉土生活的時間流程?!蹲旨垺分?,牛慶國對鄉土生活中的時間循環與事物在時間中變化有敏銳的知覺,他對時間的沉思不僅表征于詩題或詩句中“一年”“去年”“那年”“秋天”“冬天”“秋日”“一天”“傍晚”“深夜”等時限或時刻的關注,還表征于他對鄉土人事與自然物象在時間之流中細微變化的體察與省思。《一年》中,生命的死與生、黃土的厚與薄、雨水的增與減、播種的豆與麥、收成的豐與歉、杏花的開與落皆輪回往復于鄉村熱土。《去年,村里翻了三輛拖拉機》敘述“一年”中的三次鄉村“意外事故”,《這事都拖了一年了》中二嬸的弟媳婦一年里無數次“告狀”而最終無果?!笆录钡臄⑹鲱l率不僅意味著事件的重復發生,還意味著時間的不斷循環,悲劇性事件的重復使時間具有了某種宿命的意味。
春夏秋冬的四季流轉中,萬物在時間中不斷變換著容顏,撥動著詩人情感的弦索。詩人澄懷靜觀地接納了鄉土世界中的春雪、杏花、槐花、苜?;?、秋葉、秋風、玉米、蕎麥、胡麻、蘆葦、老樹、麻雀、毛驢、羊群、箍窯、窯水等事象,將其置放于時間的維度中進行審美的透視,“杏花”成了“杏兒”,玉米稈“由綠變白”,“綠綠的蘆葦”變成“白白的蘆葦”,一個人去年的秋天和今天的秋天“不一樣”,昨天的綠苜蓿在今天的風霜后“不一樣”,諸多現象都是時間銘刻在事物上的痕跡?!扒锾炝?坡上最高的一棵白楊樹/樹葉最先黃了/就像杏兒岔這一年/有一個人的頭發突然白了”(《在秋天的中心》)?!跋褚活w松動的牙齒/在豁口處朝里張望/破了的窗玻璃還用報紙糊著”(《看了一回蒲杏小學》);“沒塌的一半露出一圈一圈的土坯/像一幅巨大的骨架/和岔垴上大大小小的墳堆一起/成為杏兒岔的歷史”(《杏兒岔塌了一半的箍窯》);在時間的刻刀下,“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時間感悟時時滲透在牛慶國的詩歌之中。為了強化時間的“惘惘然的威脅”,詩人在《一年》《在杏兒岔的一天》《今夜的碎片》等詩歌中常把“一年”“一天”或“今夜”作為鄉村事象呈現的“界限”或“時間軸”?!对谛觾翰淼囊惶臁返摹耙惶臁敝?,不僅有親人在田野勞動、“我”和父親在拔豌豆和背豌豆、毛驢揀到了一把豌豆、堂嬸向我詢問進城里打工女兒的情況,還有時間鏈條上紛繁的鄉土事象??梢哉f,“一天”是鄉土時間的“原點”,也是鄉土生命的“生死場”?!耙惶臁敝熬褪菤v史,“一天”之后就是未來,無數個“一天”組成了鄉土的亙古歲月?!对谛觾翰淼囊惶臁啡玎l村時間寓言,傳達著詩人對線性的、循環的鄉村時間觀念的詩性覺解。
“沉默”的時間永遠“在場”。從“年輕”到“老了”,從“在”到“不在”,從“活著”到“沒了”,牛慶國詩歌中的人物變化組成了鄉親的生命史。“他們把兒女們都活老了/把一個村子都活老了/把比他們更老的老人活得沒有影子了/老風吹著老陽光曬著/過去的日子也像老牙齒一樣/一個個都丟得差不多了?!保ā端麄兝狭恕罚┰姼柚须S處可見詩人對“衰老”和“死亡”的沉思?!恫砝镉行├先瞬辉诹恕贰稛埖娜恕返仍娮鹘詳⑹鲋鴮Α八劳觥钡母形?。《我念過書的學堂和我的堂叔》中的“堂叔”、《七奶》中的“七奶”、《五奶》中“五奶”、《捻線》中的“奶奶”、《想起堂姑》中的“堂姑”等諸多詩歌中的“老人”,都在生命的最后想竭力抓住時間的纜繩,但又不得不無奈地松手。牛慶國不僅關注包括自我在內的個體的生命史,也關注著農民與土地的關系史乃至整個鄉村在時間中的變遷歷史,通過詩歌來打撈鄉村時間之河中的情感記憶,審視鄉村時間之流中的各種生命的歷史意義,不斷喚醒人們在時間體驗中“普遍的憂傷”。生命的有限性與時間的無限、生命的客居與時間的永恒等時間意識構成其詩歌的深層結構與內在意蘊。
牛慶國在詩歌的互文性意義關聯中顯現出了時間的力量?!犊戳艘换仄研有W》《打莊》《刨土豆的母親》《父親巴掌》、《給女兒去開家長會》等詩作呈現了詩人從童年、少年、青年到中年的生命足跡?!蛾P于二叔的電話》《那天陽光很慢》敘述了二叔從生活、生病到看病、殯葬的生死旅程?!讹嬻H》《毛驢老了》《又一次寫到毛驢》等詩作記錄了毛驢
生命的衰老過程。牛慶國非常重視過程性或歷時性的敘述方式與結構形式,常在“故事性”中透射“時間性”和“歷史性”,有時以時間空間化的方式表現時間的變化與生命的更替,如《秋日即景》、《睡在老家的炕上》等。
時間消磨著人類的記憶,人類也在抗拒著時間的流逝,“拒絕遺忘”成為詩歌敘事抒情的內在動因?!坝幸惶?"奶奶指著鬧鐘上的秒針說/像一個人扛著扁擔/在山梁上走路/像誰呢/奶奶沒有說/但她心里的那個人/就這么一直沒完沒了地走著?!保ā稌r間》)人“心里”的記憶不會因時間而忘卻,反而會因時間符碼“秒針”的存在而“沒完沒了地走著”。一個傍晚回家的人“發現樹也已經老了,老得仿佛失去了記憶”,但是,“今夜他要把從前的愛情/再一次從頭想起”(《傍晚回家的人》);“沒有誰給這夜聲音任何意義/但多年后那聲音/卻一直在一個人的夜里響起”(《回憶:夜聲》)。牛慶國詩歌常通過對時間的空間化、對特定時間的“定格”或“厚描”,以達到對生命主體、對時間“河流”的“回溯”與對“遺忘”的“抗拒”。
語言是通往對存在與時間的思考的唯一途徑,語言既可讓使事物的本真“遮蔽”與“隱匿”,也可使事物的本真“去蔽”與“持存”,詩的語言是接近世界本真存在的最好方式,事物的細微與情感的褶皺常在本真的詩性話語中得以敞亮與顯現。牛慶國維護著詩歌的尊嚴與神圣,堅守著語言洗亮事物光輝的“去蔽”與“持存”功能。詩人在詩歌中常常進行心物相契的“凝視”與虛靜澄澈的境界?!败囘^定西已是深夜/月亮像一枚巨大的銅錢/買下了一片山坡/只有山梁上的一排老樹/依然黑著/像一支跋涉的隊伍/疲憊堅強”(《跋涉》);“看流水碰到石頭上/像一個人被碰疼了腳趾/嘩地跳一下繞過去走了/前邊的流走了后邊的接著流”(《在河邊》);“風橫著吹/陽光豎著落/那天風和陽光織成的網兜/把一個人的心提到天上/然后又放回原處”(《回鄉筆記》);“這是杏兒岔的傍晚/陽光回到了山頂/人們從山坡上下來”(《岔口》)?!兑粋€人哭了》采用“慢鏡頭”寫一滴眼淚,讓人感受到了個體生命的堅韌。牛慶國詩歌中簡練、樸素、本色、質感的語言使鄉土事象與情感在時間中一次次“滯留”與“延擱”,而時間在靜止凝定的“瞬間”放射出的光芒,將我們人生的詩意照亮。只有揭示了個體生命在時間中的存在方式,才能理解一切事物在時間中的意義,牛慶國詩歌中物象的“時間性”與話語的“自明性”是其詩作打動讀者的重要原因。
時間是存在的綿延,時間觀念是人對時間的認知,人的時間觀念主要來源于人們對自然運動與社會變化的有序性和節律感的感知。時間意識與生命意識是中國文學的重要母題,體現著創作主體的生命觀念與宇宙意識。老子的“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與“物壯則老”、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屈原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李白的“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等皆為古人對時間與生命的關系的感悟?!氨菊娴臅r間就是從當前、過去和將來而來的、統一著其三重澄明著的到達的在場之切近。它已經如此這般地通達了人本身,以至只有當人站在三維的達到之內,并且忍受那個規定著此種達到的拒絕——扣留著的切近,人才能是人?!眥3}詩歌的意義就是對生命過程的回眸與凝視,時間因人的活動而被賦予了獨特的意義。牛慶國雖久居城市,但很少關注“城市時間”的匆匆腳步,而甘愿做“鄉村時間”足音的聆聽者?!霸谖倚睦铮嬲脑娙耸浅绺叩娜烁?、深刻的思想和偉大的精神的象征?!眥4}牛慶國在歷時性維度中熱切而執著地關注著鄉村生活的“常”與“變”,在書寫鄉土空間的同時也思索著鄉土時間乃至宇宙時間,其“深刻的思想”的詩歌價值坐標體現著詩人運用詩性話語建構鄉土時空,并試圖超越鄉土時空,并臻達審美至境的不懈努力,其詩歌創作的意義不容忽視。
{1} 吳思敬:《生命姿態的逼真展示》,《飛天》2003年第1期,第91頁。
{2} 牛慶國:《字紙》,《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3} [德]海德格爾:《面向思的事情》,陳小文、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19頁。
{4} 牛慶國:《我的經歷,我的詩歌》,《詩刊》2003年第12期,第24頁。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3年甘肅省社科規劃項目“城市的文化記憶與文學書寫”(13YD079)
作 者:郭茂全,博士,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