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歡喜

出事

那個盲流是在下午第五趟被公交車撞上的。肇事司機是北都市公交公司臭名昭著的色鬼王凱。

車禍發生，是夜里10點39分，北都公交的23路公交車最后一趟。司機王凱和售票員夏紅從北都市中心發車，一站一停，一站一停，把車開到23路的終點站——北都苦蕎茶廠，稀稀拉拉下完了乘客，又上了四個乘客。這四個乘客是北都苦蕎茶廠的中班工人，他們每天坐23路的末班車趕回城里。

大多數情況下，這四個人就是最后一趟車的乘客，沿途不會有人上車，也不會有人下車，不會多，也不會少。這里是鄉下，準確地說是叫城鄉結合部，村里沒有什么娛樂場所，沒有城里那么多吃的喝的耍的，村里人維持了早睡早起的習慣，基本不會有晚上11點還在路上的人。也有個別想要喝酒唱歌找樂子搞腐敗的那些貪玩好動的家伙們，已經早就在城里喝得呼兒嗨喲了，不會掏兩塊錢來坐這有人售票的公交車。

但這天，來了個新乘客，一位打扮時髦、身材苗頭的年輕美女。她在車的前門邊坐下，司機稍微一側目，就能看到她。色鬼遇見美女，王凱側目瞄她的頻率簡直和眨眼的頻率一樣高。美女發現了司機色瞇瞇的目光，換了個后面的座位。這下，司機只好專心開他的車了。

車行至來河橋，一個茶廠的工人要下車。

“有下，”售票員大聲喊。有乘客下車的時候，售票員總是這樣喊，然后司機就打右轉向燈，靠右邊車道線，踩下腳剎，停車，按開門按鈕，開門。售票員此時要負責注意車門的安全，嚴防車門夾傷乘客，嚴防乘客摔傷。這有個講究，叫做六種人，所謂的“老弱病殘孕幼”，要給予特別的關心和照顧，這是全國公交行業的規矩，必須的?；殛牭牟荜犻L作為掌握售票員“生殺大權”的人，最痛恨售票員沒照顧好這六種人而惹出麻煩。大家心知肚明嚴格執行，否則，被曹隊長知道了或者抓了現行，那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待乘客下車之后，售票員再喊一聲，好了！關門！然后司機才按鈕，關門，打左轉向燈，松開腳剎，加油，起步。

趁乘客下車的間隙，王凱扭身直盯著那位美女，心猿意馬，全身的血都轟隆隆地往頭頂上沖。當售票員夏紅喊關門的時候，他的身體習慣性地轉回去了，但眼神還沒有收回去，心思還在那女人的身上。他迷迷糊糊就是一大腳油門。他仿佛感覺到撞了一個什么東西，又仿佛沒撞到，但是卻從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一個物體飛了出去，好像武俠電影里的慢動作，在車大燈的照耀下，物體飛出去幾米，又砸在了路面上。他其時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因為一輩子難以改變的壞習慣而闖下了彌天大禍，正準備繼續加油，車里一片驚呼：王師傅，快停車，你撞到人了！

歌城

對于湯明輝而言，那是無數個腐敗的夜晚的其中一夜。從什么時候開始習慣了這極其豐富極其花樣翻新的各種夜生活，他已經記不清楚。

湯明輝是北都市公交公司的副總經理。必須指出的是，他的這個副總經理前面其實還應該加一個“常務”，因為公司的總經理馬之俊患上了病，兩年前去了外地療養，形成了湯明輝大權獨攬的格局。

那天晚上，王凱打電話給他匯報的時候他正在歌城唱歌。那個夜晚湯總穿著一件全身閃著魚鱗之光的衣服，正在高歌《小蘋果》，他一只手握話筒，一只手肆無忌憚地搭在陪酒女郎的肩上。這樣的時候，湯總感覺很痛快，忘我地嘶吼：紅紅的小臉兒溫暖我的心窩，點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火……..

湯總每天就這么過著，在外面喝酒，燒烤，唱歌，洗腳，打牌，反正是為了磨時間，也似乎在躲避什么。正唱著，他的電話響了，但他沒接，電話就反復響，響了若干次。最后，他含糊地罵了一聲，很不情愿地把手從女人的肩上收回來，抓起手機接起來。

電話那頭王凱顫巍巍地說：湯總，我撞人了。

湯說：在哪兒？

在來河橋上。

幾個？

就一個。

死沒有？

沒死，打了120了。

多大年紀？

怕有60多。

身份？

好像是個撿垃圾的盲流。

你車上的售票員是誰？

是夏紅。

你通知車隊的安全管理員和隊長沒有？

通知了，我最后才給您匯報的。

你個賊日的，你怎么不去死？！盡給老子找麻煩——你給老子守好現場，我隨后就到。

現場

現場其實沒有看頭，過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湯總帶著醉意到達現場的時候，那臺肇事公交車還閃著應急燈在來河橋上孤零零地趴著，車上剩余的三個乘客被車隊隊長周曼妙安排的其他車輛轉接走了。王凱也被交警帶去錄口供了。乘務員夏紅一個人留在車上等下一個司機，按照公交行業的規矩，她負責記錄下了乘客的聯系方式，以便在需要的時候請乘客到司法機關作證，同時，她必須等到車隊安排的司機來把肇事車輛開回公司。這些規矩都是稽查隊的曹隊長制定并且一直貫徹執行的，所以，發生了交通事故，天塌不下來，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

在公交車的巨大車前燈照耀下，湯明輝看見地上有一大灘血，那些血粘稠，黏厚，仿佛在動，又好像沒動。他知道，一小時前，這些血還在一個鮮活的身體里，骨碌碌的流動。而一小時后的現在，它們卻脫離了人體，在堅硬而冰冷的馬路上，以俯臥的姿態，散發出一股濃重的腥味。

湯明輝鐵青了臉，罵了一聲：王色鬼啊，王色鬼，這下你要玩完了。

罵完了，他又恨恨地掃視了一眼公交車，對身邊的曹隊長和周隊長說：醫院！

湯總的那一個仇恨的接近變態的眼神掃中了車上留守的售票員夏紅，她只覺一陣寒意直透心底，連地下情人麻臉子的電話也沒接。

麻臉子是夏紅多年以前的男友，如今物是人非，雙方各自組織了家庭，卻依舊對夏紅舊情難忘。這是后話，按下不提。

盲流

一切很簡單，就是治療。

作為專業的運輸企業，北都公交在面對這樣的交通事故的時候，顯然是極其駕輕就熟的，公司的安全管理員在湯總到達之前就先到達了現場，了解了情況，給保險公司報了出險情況，報告了交警隊，唯一沒做的是：沒聯系到家屬。

因為這個老頭是個盲流，他身上沒有任何可以作為其身份證據的東西。據所有23路的駕駛員和乘務員反映，這個老人大約在三個月之前來到北都，白天就在23路沿線靠揀垃圾為生，晚上就住在來河橋下的橋洞里。姓名不詳，操一口不夠標準的東北話，個別時候會自言自語，或哭或笑，貌似有神經病。

在該次交通事故的責任劃分方面，交警指出，沒有任何爭議，北都公交公司承擔全部責任，這沒說的。手術是醫院的麻院長親自做的。見到隔三差五就給自己送車禍傷員來的客戶湯總，麻院長沒有任何寒暄和客套，他立即一副邀功請賞的嘴臉說：湯哥，你放心，這人肯定死不了。

湯總舒了一口氣，罵道：狗日的王色鬼！

麻院長又馬上換了一副嚴肅的嘴臉，說：但是，也肯定活不了。

湯總就迷糊了一下，眼睛眨巴眨巴地說，麻臉子，你說那老者不死不活，什么意思？

麻臉子姓麻，因為臉上長滿麻子，很自然地被取了個綽號：麻臉子。

麻院長說：意思就是，植物人，你們公司得照管這個老頭一輩子。交警都查了，他沒家的，口音是東北口音，天遠地遠的，這樣的人，多半是神經有問題，昨天人送過來，就是一直昏迷，我看顱內積液太多，直接做了開顱手術?，F在誰也找不到他的親人——話說回來，即使找到了，對植物人來說，連大小便都不能自己排泄，家屬多半也不愿意管，全部要推給你們公司，最后，還是要你們公司承擔生養死葬的任務——另外，錢，你們一定會被家屬敲詐一大筆，很大很大的一筆錢——這一點，你比我清楚。

湯總這才真正明白，不死不活的含義。他一陣急怒攻心，把一支剛吸了一口的煙狠狠砸在地上，眨巴著浮腫細瞇的眼睛，跳腳大罵：咋個嘞格霉哦！

麻臉子

其實，比起湯總而言，市醫院的院長——麻臉子的煩惱有過之而無不及。

麻臉子麻院長本名麻兵仁，出身貧寒，上學時就喜歡上了自己的同鄉夏紅，由于自己比夏紅足足大了六歲，后來憑借艱苦努力考上了醫科大學，畢業后本來準備迎娶夏紅的，結果陰差陽錯，為了前途，娶了市衛生局副局長的女兒，仕途到是一帆風順，短短幾年就做到了市立醫院的院長。而對夏紅的虧欠卻一直延續至今，他心頭一直想彌補夏紅，為此他想了無數辦法，但都沒有做到，而且夏紅這倔妮子也是真的倔，在麻院長多次提出重修舊好的要求后，她悍然表示，你要重修舊好，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得先拿出10萬塊給我贖身。

這事情說來話長去了。原來，先是夏紅和麻兵仁苦苦相戀，十幾歲就進了北都公交做了一個普通售票員，含辛茹苦一直等這男人功成名就回來娶自己，結果等到的是他入贅了別人家的消息。記得麻兵仁厚著臉皮給她發結婚請帖的時候，說紅紅你到時候一定要來啊。夏紅沉靜了臉說，這次就不來了，下次吧，下次你再送結婚請帖，我一定來。把麻兵仁梗在當場，臉青面黑了半天。

夏紅心灰意冷之下，又羞又憤又恨，就胡亂嫁了個幫人討債扎場子的混混，那混混先還對她好了一年，到了孩子生下來，是個女的，她就落入了地獄，被那男人三天一罵兩天一打，母女兩個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最艱苦的時候，背上背著兩個月大的女兒上車賣票，有天孩子餓了，恰好夏紅沒奶水，接車站的自來水裝到奶瓶里喂孩子，孩子邊喝邊哭啞了嗓子，乘客見之，無不為之嘆惋。

夫妻倆三天兩頭吵打，曾經出水芙蓉般的小家碧玉夏紅最后豁了臉皮，悍然提出離婚，那男人醉紅了眼睛和一張橫臉，腰里別著刀耍了無賴，說離婚可以，夏紅你給老子帶著孩子凈身出戶，另外給老子十萬塊現金，否則你這一輩子死也要死在我的手心里！

一邊是混混男人的無恥要求，一邊是麻院長要重修舊好，夏紅一次被酒沖了頭頂，當著自己的領導湯總的面，拍案而起，跟麻兵仁慨然允諾：拿十萬來！老子離了給你做二奶！

麻臉子大喜，他很清楚夏紅的男人，那絕對是說得出做得到的，如果夏紅真的給他十萬，他一定會信守諾言，放了這可憐的母女兩人一條生路，他更知道夏紅，如果不是被逼到絕境，她不會在酒醉之時提出這個條件。為了自己的愛情，為了自己迷失的青春，為了彌補自己多年來心里對夏紅的虧欠，他在尋找一個掙10萬元的機會。

麻院長的痛苦在于：他非常有錢，用家資百萬來說絲毫不夸張，但是，所有的錢全部被老婆牢牢掌控，大到工資獎金小到醫院的醫生護士逢年過節送的月餅粽子香煙酒水，甚至打牌贏的三十五十元碎銀子，全部！必須！無條件！上交！他的所有開支必須精確到十元之內，由老婆給予審核和報銷，真可謂賬目清楚一支筆審批來去清楚日清月結完全符合會計法的相關規定。十萬之巨的款項，麻臉子別說開口要，連想一想都犯危險。麻院長坐在自己的豪華大辦公室里，看著對面墻上的鏡子里的自己，越看越喪氣。

湯明輝

湯明輝一路謾罵，酒駕著回了家。婆娘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宿，現在見他回來，不由陰陽怪氣地瞇著眼睛說：湯明輝，狗日的，這日子你是過還是不過了？

湯明輝裝出一副驚天動地的樣子，一邊換拖鞋，一邊說：媽的，王凱那個小雜種給我闖大禍了！

湯明輝知道他婆娘是個不折不扣的超級八婆，這些東家長西家短脫衣服換褲子的八卦花邊新聞，他只要隨便點出一個頭緒，那婆娘不刨根問底深挖出新聞當事人的祖宗三代是不罷休的。

果然，那婆娘立馬耐不住，立即就問：批樣子，這么晚回來，還敢跟老娘擺譜？！還不從實招來？！

湯明輝一看婆娘沒喪臉了，趕緊扒了衣服沖進被窩，諂媚地說：冤枉哪夫人，為夫哪里敢跟您擺譜？

說完，他清了清嗓子，添油加醋、有真有假地說：王凱那個小雜種整天色瞇瞇的，不曉得自己開的是大公交……結果，給老子撞一個老頭在醫院擺起，不死不活的。你說咋個整嘛？

“活該！都不是好貨色！”婆娘道，給他翻了個冷屁股。窗戶外面，雞叫聲一遍遍傳來，湯明輝不由萬念俱灰，咬牙切齒。

湯總的煩惱不止如此。

年底將近，市交通局早就下發了通知，要求市公交公司對當年的各項指標進行精細匯報，財務部的周經理把東西送到他面前一看，所有的指標都勉強過了關，就是最重要一項指標——凈虧損一欄，寫著90萬元。

這是硬指標，他用著國家的車，掙著老百姓的車費，每年國家還給補貼不低于兩百萬，市局的要求不高，只要拿了這個兩百萬，其凈利潤必須控制在只能虧損五十萬以內。

現在，公司已經虧了90萬，即將到來的12月，不指望賺錢，他得想辦法，從什么地方找40萬元來填上這個窟窿。他聽說在外地療養的馬總回來之后將直接調市交通局任副局長，自己也將順理成章轉正。而要是這40萬找不來，那就懸了。這一把交椅，好幾個人盯著呢，媽的，特別是第七車隊的美女隊長周曼妙，最近有事無事都在往市交通局跑，你說她這跑的，除了跑官，還能是跑啥？難不成是看到市局的陳局長長得帥？是看到市交通局院子里的那幾棵柚子樹結的幾顆歪瓜裂棗？還有稽查隊的那個隊長曹方舟也不得不防，媽的，仗著寫了幾篇小說發表，仗著能寫一手好字，經常不把湯總放在眼里，媽的，還想篡權奪位？

夏紅

夏紅那個晚上被嚇了個半死，她本來就膽小如鼠，加上那個盲流被撞飛在地上鮮血飛濺的慘狀，讓她回家后連飯都沒吃下去，開門進去，已經是凌晨一點多了，女兒住校，男人一般不回家，進來就是一屋子的冷清。

意外的是，男人醉醺醺地回來了。夏紅知道，只要男人在凌晨兩點之前回家，就說明這個男人沒有錢了，而她自己就得準備接受這男人的摧殘。

果然，男人一進門，看她在家，餓狗搶屎一樣撲上來，在沙發上就扯下了她的褲子。完事后，還恨恨地說：像根木頭，沒聲音又沒圖像。你想離得很？老子等到你，只要拿出10萬塊，老子就簽字！老子不離給你老子不是人！

說完這句話，男人倒在沙發上，立即鼾聲如雷。只留了夏紅一個人，一身的狼藉，在初冬的夜里，斜躺在沙發邊緣哭了一宿，哭著哭著，太累了，就滿臉淚水的睡著了。

在夢里，她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年代，那本來就是一個夢一樣的年代。

那時候，自己從農村老家輟學來到城里，15歲的年齡，在一所中學隔壁的一個托兒所做保育員，管理著26個三歲到四歲的孩子。在這所中學讀書的麻兵仁對夏紅一見鐘情，日思夜夢。巧的是，麻兵仁的教室在二樓，樓上有一個長長的走廊，走廊的下面，正好是夏紅的教室。于是麻兵仁每天要寫若干紙條給夏紅，最初是提前把那些浪漫得要死的紙條寫好了藏衣兜里，遇到了就給，后來膽子漸漸大起來，麻兵仁把情書折成紙飛機，直接從樓上飛下去，那些美麗的飄逸的紙飛機一蕩一漾的，旋轉著“降落”到了院子里，夏紅就紅著臉去撿，沒幾天，這成了公開的秘密，夏紅那個班的小朋友們都成了夏紅的信使，誰逮到誰撿，撿了就主動交給夏紅。

夢里，她果然拿到了麻臉子的10萬元。她興高采烈，把10萬元砸在混混男人的身上，抱著女兒就出了門，女兒還唱起了歌………

計謀

手下人匯報，車禍里的盲流在醫院里繼續昏迷著。從來就沒醒過。湯總猜測，麻臉子說的，不幸成了事實。

距離車禍發生十幾天了，湯總在辦公室里，坐臥不安，像一頭困獸。

在公司中層干部會議上，湯總一味地責罵這個批評那個，把桌子拍得砰砰作響，所有的干部還是徐庶進曹宮——一言不發。

曹隊長會后提出：用拍桌子的方式來表達憤怒，其實是一種無能的表現，有能力的領導，應該是揮灑自如，左右逢源的，而不是面對困難一籌莫展，靠拍桌子來樹立威信。事實是，拍桌子不僅不能樹立威信，相反，暴露出的是拍桌子之人本身的無能和淺薄。

此言一語中的，全司上下無不嘆服，傳到湯總耳朵里，湯總又在辦公室一陣暴跳。

問題在于：現在不是收拾曹隊長的時候，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找來40萬，填補今年的報表上那一個欄目的窟窿。再考慮那個睡在醫院里不死不活的人。

一日無話，瑣瑣碎碎的，湯總的嘴唇卻急得起了燎泡。到了晚上，湯總找來稽查隊的曹隊長，第七車隊的周隊長，又帶上了辦公室的美女皇，他在車前看看自己這幾個心懷叵測的“得力干將”，嘆了一口氣，對周隊長說：今天晚上請的客人是麻臉子，你去找個乘務員，把夏紅換下來，讓她趕緊去換一身衣服，晚上7點，波波酒店集合，——這事情，咱們得找麻臉拿個主意。有夏紅在，他麻臉子就得給老子面子。

那個宴會，因為夏紅的加入而顯得神秘而又有點曖昧。大家心照不宣地喝酒吃菜，也說了不少的黃段子，所有的人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麻臉子對夏紅“賊心不死舊情難忘希望重修舊好”這一事實，所有人也知道關于那10萬元的故事。

酒酣耳熱之際，夏紅又喝下一大杯酒，傷感地說，是啊，10萬元，怎么就那么難呢？

麻臉子也喝了一杯酒，說：是啊，我要是有10萬就好了。

湯總更是借酒澆愁：說，媽的，要不，讓保險公司給你10萬？

周曼妙喝下小半杯，期期艾艾地說：我也不太懂，保險公司那邊，是不是必須要人死了才給賠償？人不死就不賠償？先找保險公司問一下嘛？

這一句話，象一根豎起來的指頭，迅速戳破了一張紙，留下了一個洞，大家膽戰心驚地從洞里看出去，里面是一片神秘而死寂的黑。

湯總眼珠轉了幾轉，麻臉子的眼珠也轉了幾轉，轉了一陣，兩個人的眼珠就對在了一起，相互看著對方，眼光里交雜充斥了彼此的試探，問詢，焦慮，擔憂，拒絕，勸說，同意，決心，后怕……一錘定音！

這是兩個聰明絕頂的男人。在不大不小的北都市，作為一個市立醫院的院長，一個唯一的公交公司的總經理，在北都市的江湖上都是響當當的人物，這樣的人，合作了那么多年，真正重要的語言，是可以用眼神來交流的。

由于公交行業的特殊性，公交車的人傷事故自然層出不窮，交通事故也是永不停息的，所以，公交公司是醫院的大客戶，合作多年，每一個繼任者，無論是醫院的一把手還是公交公司的一把手，都知道對方這個單位對自己這個單位的重要性。兩者的合作自然天衣無縫心有靈犀。

然后，湯總醉模醉樣地站起來說：麻院，你送我去撒，撒，撒個尿。

麻院長也醉模醉樣的站起來說，湯總，你喝喝喝，醉了嘛。

然后兩個人就攙扶著出了飯店的包廂，走進飯店院子里的一個黑暗角落里，一站下，兩個人突然就清醒了，兩個人的站姿，因為即將到來的計劃，因為這樣的緊張而站得筆挺筆挺，如同兩桿標槍。

黑暗里，湯明輝的眼睛明亮得像一盞燈，他咬牙切齒地說：如果那盲流明天死了，你的10萬，老子出。老子明天一早就把錢準備好，等你的消息。

麻臉子知道他會這么說，這個主意嚇了他一大跳，但是，他鬼使神差地，堅定地說：不需要等明天，今天晚上就辦。你把錢準備好，老子要給夏紅贖身！

還在包廂里的幾個人，有的人懂了，有的人沒懂，有的人半懂不懂，有的人，懂了也要裝不懂，這里是江湖，這就是江湖，曹隊長早就說過了，知道得太多的人，死得也就更快。喝酒吧喝酒吧，喝酒可以掩飾你的懂也可以掩飾你的不懂。

下手

那個飯局散得很痛快。湯總撒了尿之后，回來就宣布撤了。大家假裝嘻嘻哈哈，大家假裝打情罵俏，大家假裝冷得很。假裝喝多了。假裝不應該把酒喝雜了。大家假裝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假裝沒有陰謀，假裝不知道一樁罪案也許已經策劃完整。大家走出了包廂，公司辦公室的美女皇，扭著一個失了比例的大屁股走到前臺，嬌滴滴的買單，大家很快相互告別，各散十方，消失在了神秘的夜色里。

麻院長那個夜晚穿了一件高領風衣，他把風衣的衣領高高地豎立起來，把頭低下去，躬了腰，急匆匆地走，他的頭在初冬的風里竟然汗氣蒸騰，他的臉上大顆大顆地淌汗水，他幾次把衣領扯下來擦那些汗水，然后又趕緊把衣領立起來，生怕被人發現，其實，那時候，他還在路上。

這是一條殺手之路。

那個初冬的夜晚，麻院長從醫院的側門閃進了醫院，醫院門衛蜷縮在門衛室里，沒有看到他。

麻院長徑直闖進危重病房。一回身，就把門從里面閂死了。

那盲流躺在病床上。麻院長記得，這個老頭本來是一頭花白的頭發，做開顱手術之前，麻院長給他剃去了一大半，現在半陰半陽的，有點恐怖電影的味道。

除了呼吸，他沒有任何人的特征。是的，這是一個腦死亡的植物人，麻院長自己做的手術，他恢復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那一瞬間，麻院長所有的汗水突然就消失了，最初爭先恐后地往外面冒的汗水，現在倒流了回去，溯流而上。熱騰騰的汗水從皮膚的毛孔里鉆進去，就變成了冷冰冰的冰水，這些冰水迅速搶占了他的所有器官和血管，讓他全身大面積冰冷。

那是一種接近死亡的寒冷。麻院長發現，他從來沒有這么冷靜過。

他走到病床前，先從病床下拉出束縛帶，把病人的手、腳全部做了安全捆綁，這是為了防止病人在垂死掙扎的時候搞出過大的響動。

然后，他找出一根巨大的針筒，60毫升的針筒，他先把針筒排空，然后，慢慢吸入空氣，吸得滿滿的了，然后盯了一眼床上酣睡的盲流，好像千百次做外科手術一樣，冷靜，從容，緩慢，優雅地，把針筒插入輸液的管子里，推。

作為一名資深的醫生，麻院長知道，在輸液的時候，只要輸入20毫升空氣，就可以導致人的心臟死亡，掙扎的時間最多五分鐘，他很想知道，如果直接輸入60毫升空氣，病人會掙扎多久。

果然，盲流開始掙扎了，不斷掙扎，把病床掙的發出金屬的吱嘎聲。麻臉子冷靜地看著，他知道，這樣的病床和束縛帶，是不可能掙開的，他知道，這就叫做垂死掙扎，他知道，在他老家的農村，這就叫做——板命。

那個腦死亡的盲流就那樣死在了病床上。麻院長清楚地看到：他的兩個眼角，竟然流出了淚水。這是在即將結束生命的那一刻流出來的，這是一個腦死亡的植物人對生命的眷念。

麻院長把針筒放回原處。解開束縛帶，取下了輸液的針具扔進垃圾桶，然后，最后環視了一遍病床里的一切，平靜地看了病床上已經停止呼吸的盲流一眼，才打開大門，從容走出了病房。

處理

第二天，一大早，盲流的主管醫生麻兵仁院長在和護士查房的時候，“發現”了盲流“自然”死亡，他組織醫院的相關部門，親自指揮，一邊通知了送病人來的北都公交公司，一邊很快地填寫了“因交通事故送醫，最終經搶救XX天，醫治無效”的死亡通知書，把人拉到了火葬場，由醫院和北都公交公司的相關人員各司其職，辦理了簡單的手續，盲流就被推進了火化爐。那高高的爐頂一陣青煙升起，麻院長知道，一個靈魂往生了。

整個過程，湯明輝總經理和麻兵仁院長親自參與指揮，效率空前地高，所有環節滴水不漏，毫無瑕疵。火化爐燃燒的那個瞬間，一樁罪案被掩蓋，冤死的魂靈永不超生。

湯總站在麻院長的身旁，看著火化爐里青煙升起，順手把一個鼓囊囊的電腦包遞給了麻院長。

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這時候，他們很反常地一言不發。很多時候，表演是需要有觀眾的，如果沒有了觀眾，他們的表演就喪失了任何意義。

或者，換一種說法，對于他們而言，最好的表演，就是沉默不語。

然后兩個人就各上各的車，離開了火葬場。

剛剛駛出火葬場，麻院長就給夏紅打了電話，他說：我馬上把錢給你送來，你去把離婚手續辦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麻院長又說：這么多年，你受委屈了。

此時此刻，對于夏紅而言，這無疑是全世界最溫柔最體貼最偉大光榮正確的一句話，她突然放聲大哭。一直哭到肝腸寸斷。

窟窿

就在盲流被火化之后的兩小時，在北都市民政局，夏紅和他的混混丈夫領取了離婚證。在交給民政局辦事人員的離婚協議上，簡單寫著：房子及房內所有家具家電歸男方，孩子的撫養歸女方，男方不付撫養費用，女方一次性支付給男方補助現金10萬元之后，可帶走屬于自己的衣物。然后，雙方簽字捺印。民政員遞給雙方各一個離婚證。夏紅好像捧寶貝似的認真把離婚證放入了包里，仔細拉上了拉鏈。

然后，她拖著裝了自己簡單行囊的拉桿箱走出民政局，來到大街上，那時候，本來陰霾的天空突然陽光遍地，她感覺，一場好戲正在上演，她的人生正在重頭再來。而街道盡頭的陽光下，那輛銀灰色轎車里，坐著她的情人。

是的，那個人，為了她，殺死了一個無辜的盲流。

她朝那臺車走去。

北都公交的安全管理員拿著完整的交通事故死亡賠償手續，輕車熟路找了保險公司，大家嘻嘻哈哈辦理了相關賠償手續，當天下午，50萬元進入了北都公交的賬戶。

財務經理屁顛屁顛地趕到湯總辦公室，匯報說：湯總，今天醫院里那個被王凱撞到的人死了，安全部的今天就拿到了50多萬的保險賠償，我們公司的凈利潤那個欄目，有交代了——還多了10萬呢。

湯總說：多不了，你把多出的那10萬給我提出來，我要現金，你另外找個理由，把這個十萬交代好，不要讓任何單位和個人發現任何漏洞——如果這件事情做砸了，或者被你泄露出去了，那你就給我卷起鋪蓋走人。

財務經理楞了一下，但是只楞了幾秒鐘，她就釋然地承諾：好的湯總，您放心！我馬上辦！

湯總虛脫了一樣，把虛弱的身體深深地沉進沙發里。他太累了。

其實當天早上，很早很早，他就安排周曼妙隊長分別用幾張卡，從取款機上取錢，總的湊足了10萬，他知道，麻臉子對夏紅的感情是真的，只要感情是真的，只要他是鐵了心要彌補這一段愛情，他就相信那個盲流一定會死在病床上，神不知，鬼不覺。

現在，把這十萬還給周曼妙，這樁事情就結束了。北京療養的馬總將在月底回到北都市，直接進入市交通局任副局長，局里已經透了風，只要今年的任務指標考核過關，公交公司的總經理就從姓馬的換成了姓湯的。至于周隊長，也是可以順理成章地升任公司副總的，分管生產嘛，女人也有女人的優點，討厭的還是那個曹隊長，在稽查隊苦心經營幾年，一天到晚吃不完要不完的樣子，干脆調他去管辦公室，跟那個屁股大得不成比例的美女皇一起，老子看你跳得起多高！

其實，就當下而言，是不是總經理也沒那么重要，他這兩年以來做的也是總經理的事情。

不過，把那副字去掉，也是有必要的，名不正則言不順嘛。

宴會

一到年底，宴會就很多。

北都市也不例外。

北都公交公司的大型會議室里濟濟一堂，到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

主席臺的上方，拉著長長的橫幅，橫幅上紅底白字寫著“北都公交2014年度工作總結暨11.3交通事故善后處理表彰大會”，主席臺上，端坐著已經升任市交通局副局長的原北都公交總經理馬之俊，他的旁邊是順利升任了北都公交總經理的麻兵仁，依次下去，是周曼妙副總經理，工會主席曹方舟等一干領導。

大會在莊重而喜慶的氣氛中舉行。原總經理馬之俊作了重要講話，他回顧了幾十年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北都公交偉大光榮的發展歷史，肯定了成績，展望了北都進入省旅游宏觀規劃網絡之后公交面臨的重大發展機遇，對公交的發展關系國計民生的重要性做了強調。在回顧的末尾，馬副局長特別表揚了北都公交的上一屆領導班子發揚“艱苦奮斗，追求卓越”的企業精神，順利完成了市局下達的“只虧50萬”的目標任務。

馬副局長的講話多次被熱烈的掌聲打斷。帶頭鼓掌的是坐在他旁邊的湯明輝。在會場上，湯總法眼如炬，他的眼神一掃到哪一片，哪一片的人群就感覺到自己被蟄了一下，于是趕緊高舉雙手，使勁鼓掌，雖然他們并不明白主席臺上的領導講話的內容，他們更關心晚飯的菜名和酒水。

回顧剛剛發生不久的11.3交通事故，馬副局長首先代表市交通局的陳局長和全體領導班子，對在該事故中做出了重要貢獻的同志做出了表揚，其中，駕駛員王凱同志在發生交通事故之后的臨危不亂，妥當處置，當即撥打了120急救電話和122事故報案電話，為傷者的搶救贏得了寶貴的時間；乘務員夏紅同志積極聯系醫院，請求了院長對傷員的親自手術，同時迅速安撫了車內乘客，取得了乘客的聯系方式，為事后的交通警察對事故的調查提供了保障；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副總經理湯明輝同志，親自多次過問傷員的情況，親自協調醫院，派出了最好的醫生，對傷員進行會診，最大限度發揚了偉大的人道主義精神，使傷員得到了最好的救治……車禍無情人有情，在該次交通事故中，公交上上下下，各部門各單位，舉全司之力，共同應對并且完滿解決了11.3交通事故！

最后，馬副局長提議，全體起立，向在11.3交通事故中做出了貢獻的同志們，致以熱烈的掌聲。只見一片椅子腳摩擦地面的聲音傳來，掌聲如雷。

掌聲響起的時候，總經理湯明輝真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把嘴巴靠近了自己的老領導——馬副局長的耳朵，悄聲說：馬局，您的講話太精彩了，鼓舞人心。

曹隊長也在主席臺上，跟著人群鼓掌。他看見，在臺下的觀眾中，第一排的中間位置坐著夏紅，由于在11.3交通事故中的處置配合得當，她跟其他人一起，榮獲了500元的獎勵，而且更為值得一提的是，她被破格提拔到了公交的材料室，告別了公交一線的辛苦，開始了早九晚五的生活，當然，收入也增加了。所以，她的掌聲格外清脆格外賣力。

曹隊長想，別的不說，單就夏紅而言，她的掌聲，多半是為了自己而鼓。這是一個自戀的女人，雖然她的自戀在這莊重喜慶的氣氛里有點微不足道。

如今，馬之俊如愿以償了，湯總如愿以償了，王凱、夏紅也如愿以償了。作為特邀嘉賓的麻臉子也坐在主席臺上，他的眼睛，溫柔得像一潭水，始終不離臺下的夏紅——他已經冒著生命危險，在外面賃租了房子，安頓好自己的愛情了。北都公交的車輛在運行，生活在繼續，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逝去的已經逝去了，無論是青春的記憶還是疲憊的生活，無論是諂媚還是殘忍，無論是一起交通事故還是一個沒有名字的盲流，一切的一切，在這雷鳴般的掌聲里，都結束了，大家一起迎接著新的一個年度，迎接著更好的前景，如同一出戲，有了發生發展矛盾高潮，最后的結果是塵埃落定。

曹方舟想，即使那個盲流泉下有知，發現他的死亡為那么多的人帶來了歡樂，帶來了解脫，他也會倍感欣慰的吧？

也許。

是的，這真的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于是曹方舟使勁的鼓掌。

是的，鼓掌，為了輝煌的過去。

鼓掌，為了成功的現在

鼓掌，為了豪邁的未來。

鼓掌，大家鼓掌，一起鼓掌，熱烈鼓掌。

曹方舟努力把自己的掌聲融合到大家的掌聲里，越來越使勁，越來越使勁，一直到掌心生疼生疼，那些疼，從心尖尖上往上冒，往上冒，最后，冒出了眼眶，奔流而下，布滿了他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