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玲（外一篇）

夜，沙田村平靜地睡去，月光卻調皮地鋪展開來。光棍二愣借著月光，躡手躡腳地摸到巧玲的窗外。他似乎聽見一串急促的呻吟，心想：這賊婆娘，怕是和哪個野漢子鬼混吧？哈哈，這水性楊花的東西，還他媽的假正經。他輕手輕腳地搬來一塊石頭，順前腳放下，站到上面，踮起腳尖，豎起包谷葉一樣的耳朵，湊近窗縫。呻吟聲還在繼續……

二愣這回聽得真切，是痛苦的呻吟。“不對，救人要緊！”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轉身飛跑到堂屋門前，一腳把門踹開。

一

在沙田村人的眼里，巧玲從龍口村嫁到沙田村，是從米籮跳到糠籮來了。龍口村那是縣城的城中村，屬東城社區辦事處，人們的生活和城里人的沒兩樣，山好、水好、人更好。

核桃鄉的沙田村地處哀牢大山，窮山僻壤，交通閉塞，男多女少，是有名的光棍村。多年來，村里有個壞氛圍，女孩一般小學畢業就不請自回，一則離初級中學學校遠，她們怕走路，二則愚昧的家人說是“女娃供了也是白供，遲早一日也是別人的。”這些孩子在村里待上三、四個年頭，就到城里打工，打上五、六年，找到連理枝便遠嫁他鄉。因為窮，家里拮據，男娃娃也多數初中畢業就不再上學了，回家務農。村里的董武是幸運的，他父親在世時很開明，自從董武出世那刻起，就承受著喪妻之痛，毅然供董武上完了高中，上進的董武還考上了省藝術學院。董武又是不幸的，就在含辛茹苦的父親和村里人都為董武高興時，父親被查出肺癌晚期，一瓢冷水潑涼了董武的心，曙光變陰霾。不到兩個月的光景，父親與世長辭，董武的大學夢破滅了。每當想起父親生前說過的只要他學得進去，讀到哪，哪怕砸鍋賣鐵也要供他，董武就以淚洗面。

生活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不僅光顧好人，還把好事降臨在遭難多磨、吃苦在前的人身上，董武在核桃鄉算得上一把好弦子，唱得一曲好調子。那是兩年前的虎文化節，他被鄉鎮推選為文藝代表參加山歌對唱。巧玲憑著一副天生就水生生的嗓音，被縣文工團點將參加此次文藝演出。

表演開始了不久，主持人話音剛落，苗條大方的巧玲和樸實英俊的董武左邊一個、右邊一個閃亮登場了。還沒唱，一個鞠躬禮，臺下已是掌聲雷動，議論聲漲潮?！八麄儍蓚€是一家嗎？”

“不是，一個在東，一個在西?！?/p>

“多有夫妻相?。　?/p>

“是啊，男才女貌”……

掌聲還沒停息，董武的調聲開始了：小妹生得像枝花，大哥今晚看上她，小妹要是嫁給我，做得一個好人家。

臺下“好好好”的喝彩聲不斷，巧玲亮出了畫眉聲：叫聲哥哥妹的人，你要找我朝后門，輕腳輕手走過來，千萬不要開電燈。

……

他倆一連對了十多調，此起彼伏的鼓掌聲、笑聲經久不息，把晚會推向高潮，一句句激情對唱澎湃著聽眾的心湖，優美的旋律在夜空久久回蕩。

唱歸唱，巧玲和董武在晚會結束后還真約著到了虎城最時尚的醉逍遙酒吧。他為她點了一盤雞翅、一條烤魚、一個燒茄子和聽說女人吃了會長美麗的土豆絲，最后為自己點了一個蘭花豆做下酒菜。

在兩人的說笑聲中，不知不覺就到了凌晨1點多，袖珍的煙灰缸里煙蒂滿溢，桌上擺滿還冒著沫子的啤酒瓶。巧玲頻繁地打著哈欠，而他，似乎已迷迷糊糊陷入了半睡狀態。

二

當一縷陽光跳進窗隙的時候，董武虛脫似的躺在床上，緩緩地翻了一個身，向床的另一半挪了挪，感覺這邊還是暖暖的，掀開被子，只見雪白的床單上多了一朵“紅馬櫻”。他的心猛然間狂跳起來，像有無數細流穿破肌膚，血液涌裹著全身，有噴涌之勢。

應該起床了吧？他掏出手機一看，發現一條來自未知號碼的未讀短信，仔細一看，上面寫著：別忘記昨晚的約會，一個令你我都感到意外的約會，但愿你滿意。喜歡你的巧玲。

看完，他不禁搖了搖頭，回了一條：傻丫頭，不會忘記的，咱倆是唱到做到。呵呵。喜歡你的、滿意的武哥。

董武起身拉開了厚厚的里層窗簾，讓陽光從薄紗射進來，他轉身倒在床上，赤裸裸地享受陽光的親撫，回憶著……

當他走出被包裝得金碧輝煌的“幸福大酒店”時，心想：是風景就不能閉上眼，是緣分就不要錯過，是男子漢就要敢作敢當。

董武和巧玲在花前月下的約會一天天頻繁起來。三個月后，巧玲成了沙田村的新媳婦。村里人說：“仙女降臨咱村了！”巧玲她那閉月羞花之容時常寫著幸福的笑容，說他是村里的一枝花，一點也不過分。

董武壓根兒就沒想到一支山歌就讓他早早地告別了單身，被愛的暖流滋潤。

轉眼就到了大年三十，小兩口第一次過了兩個人的年，有些傷感。他倆經過一番商量，決定先打點經濟基礎，一年后再要孩子。

春節剛過幾日，村里的青年不再守著貧瘠的土地，大多陸續外出打工了。董武到底是墨水喝得多一些，在父親這么多年來一個石頭、一個木樁開挖出來的河邊水田里搞起了包谷制種，去年是第一年搞，還是獲得了一些經驗和效益。結婚來的幾個月，他把搞這門活計的相關技能結合書本圖文并茂地傳給了愛妻。

“阿玲，我想和村里的兄長們一起出去打工，好掙點錢回來，為我們明年要寶寶做準備，也讓咱家的日子更好過一些。你不知道，自從娶你進咱家，村里的大媽們總在背后夸我有本事娶了個城里人，其實我壓力大著呢！得讓你的日子好過些，才對得起你??！再說，我爹供我讀書這么多年，積勞成疾，我還不是要讓父親在黃泉路上看到兒子有點出息，讓他安息。你說是嗎？”董武摟著妻子胸有成竹地說。

“家里有做不完的活計，那三畝包谷制種的田等著你去翻的嘛！再說，咱倆結婚不久，我可……”巧玲關了話匣子，撲閃著眼。

“別急，我要幫你翻好田才走。還有好幾日的。哈哈?！?/p>

“你這嘴，比蜜還甜?！鼻闪嵘碜右卉浘偷惯M了丈夫的懷里。

這幾日，董武被巧玲伺候得欲仙欲死。臨走前一夜，他幾乎沒合眼，雞叫三遍，嘴里還重復著“美死我了，我的玲”，像在說夢話。

“你不走，每天美死你一回！”聽妻子這么一說，董武又興奮起來……

送丈夫走后，巧玲回到了靜靜的家，照常干她的活。只是夜晚來臨，頓感屋里空落落的，她躺在床上，忍不住給丈夫打去電話：“到哪了？”

“剛從昆明出發半小時，乘火車去貴陽的途中，別擔心。”

“要不別……”她哽咽了一下，“你這一走，我說話的伴也沒有，你，你就不擔心我會變成啞巴？”

“咋會呢？中秋節前我就回來和你團圓了，我們不是還有電話嗎？想我就發短信來?！?/p>

“嗯，記得想我，掛了。哦，別忘了你口袋里的……”淚水滴在巧玲粉紅色的睡衣上，印開來，成了一朵朵思念的浪花。

巧玲的半句話被一個長長的隧道關在了電波外，他裝好手機，往口袋里一摸，掏出了一枚茶葉蛋。摸著它，妻子的一顰一笑就在眼前，當他吃完這枚茶葉蛋時，仿佛吞下了一冬的陽光，渾身暖和起來。

三

轉眼幾個月過去，巧玲和丈夫的感情凝聚成了幾百條短信。

巧玲的包谷也吐蕊長苗了，可惜連年干旱，極度缺水。得從大河里打沙井用抽水機調來澆才行。她和村長借了村里僅有的澆灌設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水抽到了田間。巧玲邊唱小曲邊澆水，一小時過去，眼望著原先扭繩子的包谷苗漸漸舒展了腰身，可把她樂壞了。

正當她情不自禁為希望樂呵的時候，剛才還在河對岸干活的光棍二愣悄無聲息地來到了巧玲的身旁：“弟媳，你這次澆水，最多管用一星期，過不了幾天它的模樣還是干癟的，怎么也不會有你水靈！”

巧玲說：“瞎說些什么？我澆得透，估計最少能管二十來天或是一個月了。包谷苗和我咋個比嘛！”

“你家的包谷苗倒是被你服侍得好好的，你自己卻沒人滋潤，一天天比黃花瘦，這么好的人才可惜啰！打個電話給你家武弟，讓他回來澆澆水，讓你也像這田里的苗子一樣鮮活過來？”二愣湊近巧玲，擠擠眼，放低聲音說。

巧玲聽出二愣話里有話，便彎腰去撿土垡，誰知等她起身，人已經坐在離她二十米遠的田頭上傻笑，她只好怨從鼻孔出，“哼”了一聲，松手丟了土垡，繼續澆水。

巧玲的日子一天天在對丈夫的思念中過去，一久的辛勞，讓它看到了希望。兩天前剛下過一場小雨，昨天一個陰天，今天太陽冒得早，現在露水應該逝去，那將是人工授粉的最佳時間。

吃過午飯，巧玲備上專用工具出工了。三畝的包谷株活生生的，每棵幾乎一個樣，比人高出兩個頭，嫩紅的包谷胡須活像去年董武送她的紗巾。她記起丈夫在家時告訴她的經驗，包谷胡須嫩紅是人工授粉的最佳時間了，便按他教她的一招一式地做。她取來包谷父本的花粉，經繃有紗布的小篩過濾到干凈的盆里，再用棉花蘸取過濾后的花粉點到母本的紅胡須上，逐一進行，一株也不能漏。她興奮而快活地哼著小調。

巧玲正為豐收在望的包谷歌唱時，突然聽到一個古怪的聲響，像人吹口哨，環視四周就是不見人影。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正當她遲疑的時候，有人在她肩上輕拍了一下，嚇得她手里干活的工具丟了個朝天。

“活見鬼，嚇死我！”巧玲邊說邊去撿回工具，接著做自己的手頭活。

“快一年了，弟媳這肚子怎么一點反應也沒有？你家兄弟沒‘授粉’成功吧？”說著松了手，兩眼笑成一條縫，又是二愣。

巧玲一跺腳：“你管我！干你的活計去，別耽誤我做事?！?/p>

想著二愣怎么老喜歡纏著自己，她就有些煩。二愣看她怎么授粉，站了三分鐘，巧玲沒理他，一轉身，背著手走了，留給巧玲一個高大的背影。

巧玲經受一場虛驚后，加快了授粉的速度，她想在太陽落山前回到家，免得二愣再次煩她，要真那樣就是螞蝗叮著鷺鷥腳，甩都甩不脫了。這樣想著，巧玲動作麻利地和時間賽跑。

太陽微微偏西，巧玲結束了田間的勞作，收拾農具往家走。當太陽把最后一絲余熱獻給大地的時候，她已經把豬雞牲口全部打理好，關上了大門。

四

或許是勞累過度，或許是受到驚嚇，亦或是思念丈夫，巧玲并沒有到廚房做飯，只是洗了臉腳，倒了一杯紅糖水，徑直走向了臥室。

她翻出一個多月來都沒動過一下的一幅十字繡，自言自語地說：“家和萬事興，只差最后一個字沒繡了，力爭今晚結束。哎呀！平時雜事太多，今天又半路殺出個董二愣，我這是哪里造過孽呀？”說完，動手飛針走線起來。

寂靜的小屋里，枕頭下“叮咚”一聲響起，巧玲放下十字繡，摸出手機，一看，提示是條彩信，她點開定睛一看，是丈夫，是她朝思暮想的丈夫??！看著看著，她忍不住甜甜地親了一口，手機屏幕上留下了一個櫻桃小嘴的熱唇印。

她也自拍了一個頭像，下面加上一句：親，看到你了，我親了你一下，要是你在我身邊多好，以往這個時候，應該是美死你的時候了吧？我像你想我一樣想你。

刷的一下發送出去了。巧玲樂呵著，像完成了一項偉大的工程。還真巧，剛發完彩信，手機電干自動關機了，她習慣性地去到堂屋里，把手機充電。

接著回到臥室搞字繡，竟然忘記了自己還沒吃飯。月亮越升越高，巧玲覺得身子有些不舒服，她試著想起來到堂屋取回手機打一個，但疼痛使她縮成一團，動彈不了，想抓住床沿強撐起來，手頭卻沒有一點氣力，一屁股摔在了地上，眼前像是飛著成群密密匝匝的螢火蟲。她右手按著右下腹，那幅十字繡拖在床邊，半個“興”字在她眼前晃?！鞍眩?，嗯，嗯……”她似乎一點點陷入了絕望。

“咣當”一聲響，二愣沖了進來，看見明亮的燈光下一張發紫的臉，喊了聲“弟媳，你怎么了？”沒有回答，只有微弱的呻吟聲。二愣見狀不妙，背起巧玲就往楊村醫家趕，也顧不上關燈鎖門。

經楊村醫診斷，巧玲得的是急性闌尾炎，要不是及時送來，會出人命。

巧玲在迷迷糊糊中醒來時，已在楊村醫家的病床上躺了兩天兩夜。她強睜著疲憊不堪的眼，看了一下身邊坐著的人，心里嚇了一跳，怎么會是二愣？她強裝無事地對二愣說：“你也是來看病么？”

“我，我”沒等二愣說出口，楊醫生搶先說：“要是沒有二愣，你恐怕……”巧玲聽著，淚水盈眶，她示意要拉二愣的手，二愣連忙坐到床沿，把大手送過去。兩人淚如泉涌，把手握得更緊了。巧玲突然覺得二愣好貼心。

五

巧玲病后第三天，丈夫趕到了家，接回了她。二愣也踢腳打手地幫忙著。巧玲在他們的關心照顧下，身體一天比一天恢復了。

丈夫聽巧玲親口說是二愣救了她的命，不勝感激。巧玲對丈夫說：“二愣啊，好好一個人，可惜他爹娘死得早。家事國事天下事，討個老婆是大事，要不咱們給他找一個對象吧，好歹他是我家的大恩人?！?/p>

“是啊，我們得幫他介紹一個。”

“我娘家村里有一個堂姐，新婚才二十來天，丈夫不知道河頭有雨，趕集回來被大河水沖走了，請人找了三天，連個骨架都沒找到。她現在回娘家待著又是三個月了?！鼻闪嵴f著有些傷感，為死去丈夫的堂姐惋惜。

眼看包谷制種收獲在即，巧玲又做不了重活，小兩口正在發愁，二愣就像一股風，趕著自家的兩個騾子來幫巧玲家收包谷了。董武專門采收，二愣負責運送回家，在家燒水做飯的巧玲萬分感激二愣：“你都成我家的搬運工了！歇歇吧，讓你受累了，喝口茶水?！?/p>

“好的，就歇一下吧。別這么說，我需要你們的幫忙還多著呢！”二愣接過茶水，看看茶水又望望巧玲，“這茶水多清亮，不喝可惜了?！?/p>

二愣喝了水挑起空籃又要走了。巧玲趕忙給他的茶杯盛滿水，猛然間發現他好像還有什么心事似的出了門。

陽光一點點從櫥窗這邊慢慢溜走了，沙田村炊煙裊裊。

“二愣哥，這次你去，幫我告訴董武回來吃飯了?！鼻闪嵴f著，端著洗好的白菜進了廚房。

“還早的，再運兩轉?！倍恫林菇〔饺顼w，出了大門。

太陽全部落光的時候，他們坐上了餐桌。

飯后，大家一起看電視，二愣略帶羞愧地說：“有一件事情想求兄弟和弟媳幫忙，歌里唱得好，沒媽的孩子像棵草，我這沒爹沒娘的就連草都不如了。兄弟比弟媳清楚，不是我不好，是沒人牽線做媒，一不小心就混到了如今這把年紀，三十六歲了還是一人空守一個家，但我想有個家，像你們一樣幸福的家?！?/p>

“我們正是這么想的?！鼻闪嵴f著給二愣端來了一杯茶，遞上一包云煙，轉身又去提來了水煙筒。

巧玲放慢語速說：“我倒是知道一個，就怕你嫌棄她結過婚。”

“這個年紀還嫌棄什么，人家不嫁我還差不多。”二愣說著點燃了一支煙。

六

第二天，陽光很好。巧玲、董武和二愣走了兩個半小時到了核桃鄉的街上，二愣買了一兜糖果和甜點。他們坐上了去縣城的班車。二愣想著馬上要見到小惠了，心空如洗，透明敞亮。

半小時后就到村里了。巧玲的姐姐很小就夭折了，自從父母四年前相繼去世后，巧玲家里已經沒有人。她和丈夫帶著二愣直奔巧玲的堂姐小惠家。

大門半開著，院子很清秀。一個有著沉魚落雁之貌的女子，只顧坐在院子里梳理著一頭秀發，她全然不知道門外有人到來。

巧玲帶頭進了院子，巧玲微笑著問道：“惠姐一人在家？”

“陽光這么好的日子，誰不喜歡？我洗個頭?？爝M屋里坐。”小惠文不對題地回答，逗樂了大家。

小惠把親戚和客人迎進屋后，開電視、泡茶、端出葵花和糖果，陪客人聊天，有說有笑，好像早已忘記了以前的疼痛。

董武說明來意后，屋里一下子沒人說話，只有電視里的一個情感劇在小聲地上演。小惠突然有些憂傷，三個月前的陰影浮現在腦子里。二愣的眼神里長滿渴望，也浮出一絲同情和理解。巧玲見狀，把話題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講起了今年她搞包谷制種的大豐收。巧玲話起話落間，說得小惠心潮澎湃，問這問那。小惠說她也想搞包谷制種，巧玲連聲答應她，一定教她搞包谷制種。屋外，藍藍的天上白云飄。屋里，談笑風生。

冬月初八那天，沙田村響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這是小惠和二愣成親的日子。

一盞沒有點亮的燈

一

初春的茶花箐，夜風吹拂，山茶花飄香。

村后的山坡，是一個天然的山茶花園，靜謐。李艷紅獨自在林中小路上徘徊。初八的月光淡淡地照著她清秀的臉龐，一頭秀發在晚風中飄搖，清香一瓣兩瓣落在她肩頭，輕輕撥動著她的心弦。

她，乳名和人一樣漂亮，叫茶花。聽媽媽說，茶花來到人世那天，山茶園里的花兒開得最艷。女大十八變，茶花越長越迷人，成了村里美麗十足的女孩。她這些年都隨在外工作的爸爸到城里讀書，只是趕上年頭時節放假或是周末有空子，才回農村老家。這么多年了，茶花箐的人都不知道她叫李艷紅，只記得喊她茶花。

如今的她，是品學兼優的高三生。今晚，她春心蕩漾，一雙大眼睛秋波閃爍，在夜色里朝著老黑山的方向張望。

山茶是有心事的。

夜色里，一種熱烈、突然的力量，像根繩子似的牽著她向張望的方向走了幾步。你根本不知道，在縣城有她最愛的班主任高大山。山茶對這位英俊瀟灑的老師的愛是一見鐘情的，沒有理由可以否認從教她那天起，他在她心目中的高與深。

夜靜得只剩星星在眨眼。一根離開樹媽媽的小藤蔓從春的額頭跳下來，來不及站穩，在山茶的腳尖前彈開了。山茶沒有在意它的離去，倒是還沒走完寒氣的夜風讓她打了一個哆嗦，夜深了。她眼含淡淡的憂傷，慢慢離開茶花園的時候，暗暗自言自語：周末的鄉村怎么會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呢？

或許除了山茶，誰也不知道此刻，今夜天空的顏色，簡直就是一盞沒有點亮的燈，像她的心境。

山茶步履輕盈地回到家，迅速做完常規洗漱，徑直來到媽媽早已布好的小屋，推門間，咯吱——，這聲音像彗星的大尾巴，嚇著了正在想事的自己。進門后，山茶雙手提著門背面的扣，小心地關起來，這才少了剛才的那一聲。山茶嫻熟地關了臺燈，臉朝著墻，右手輕輕搭在左手的手心上，雙手貼著臉頰，整個人睡成一個近似豎折折的筆畫。

也許是這一久模擬考題做得太多，用腦過度了，還可能是今天山路顛簸太遠了，更主要的，一定是這里沒有城市的浮躁不安。茶花箐的靜，讓山茶這么快就甜甜入睡。

春天在夜里一茬茬地長高。

迷迷糊糊中，前天的事就來到了山茶的夢里。那天下午，她寫了一張明信片，放學后塞進了老師的門縫，向高大山送去了愛的信息，并暗示合適的時候她將去找他吐露愛慕與芳心。他能收到明信片嗎？他會給我表情達意的機會嗎？他會像我愛他一樣愛我嗎？山茶內心的激烈斗爭讓她從夢中一骨碌醒來。這一夜，就再也沒有睡著，輾轉反側，她一直睜眼到天亮。今夜，難道就是深愛一個人的滋味嗎？她有些不能自拔。山茶把手捏成拳，像在發誓總有一天她會把愛大聲說出來似的。

今天該回校上晚自習了。

二

時光在苦苦的等待中過了三天，高大山照常每天來給山茶的班級上課，和以前沒有什么異樣。高大山要求今晚自由在宿舍復習。山茶聽到老師的要求，感覺是專門對自己說的一樣，讓她充滿了期待，自作多情的意念在腦海里閃了一下。她的心里有了故事，這個故事即將來臨。

洗漱、梳頭、擦了雅蜜潤膚露、撲上粉。舍友說，山茶像要去相親。山茶和鏡子里櫻桃小嘴紅紅的自己笑了笑，若無其事地答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別瞎說。我出去一下，88。說完，她朝著那間令她向往，又讓她渾身發熱的屋子走去。

山茶住在女生院二樓，女生宿舍后面那幢兩層高、每層七間的樓是單身教師宿舍樓，二樓正中間亮著燈的那屋就是高大山的住處，和山茶的宿舍成大約45度角。

山茶下了樓，宿舍前的路燈太亮，就連看書一點也不成問題。她長長的影子投在地上，衣襟在風中從前往后跑，瀟灑得像張惠妹走上舞臺。

這短短的路仿佛沒有盡頭。當山茶來到高大山的門前時，幾乎癱軟了。

山茶抬手正想敲門。

大山，喜歡我嗎？一個甜美而陌生的女聲從窗縫傳出。

何止喜歡。你是我的親親、寶貝，你是我的小孩孩、小溫柔，是黑暗里的小夜燈……高大山幾乎是在朗誦一首能征服女人芳心的贊美詩。山茶這才恍然大悟，地球原來是圓的，轉過去的三天，就都永遠是昨天了。

親愛的，再往下說我會失眠的，想你想得不行。在夢里，我怕濕了我自己，因為我太在乎你！你看，我的腳丫都寫滿對你的愛。

嗯嗯，寶貝。自從那一次，你把我的心都偷走了，我每天像丟了魂一樣，這輩子讓你我愛個夠，不留遺憾。

我想念和你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想著你，就有一大堆可以脫口而出、說不完的情話，我在你身邊就好了，或者在同一座城市。親愛的，相思這么近，距離那么遠。思念更加拉長了思念線。那些失眠的日日夜夜，今天我要在你這里得到高質量的安補。

想念你的好，已經成為我每時每刻的習慣，我會好好呵護我們之間的這段柔情。

……

山茶忽如電擊，這分鐘她的自尊仿佛只有一毫米高。我的愛就這樣被遺忘在某個角落了嗎？心緒如飄零的山茶花，融入大地。

山茶把真正的淚水掩藏在心里，沒讓它流出一滴。

三

夏夜，蟲兒啁啾，月光似水。

校園的大青樹下，高大山與山茶并肩踱步，山茶說，高老師，我被n大學中文系錄取了。

祝賀你，李艷紅同學。高大山的笑容開成一朵山茶花。

山茶沒笑，嘆了口氣，接著不停地搖著腦袋，扎得高高的馬尾也跟著左搖右擺。

怎么？對n大學不滿意嗎？在全國也是響當當的一面鼓呀。

山茶沉默著。

持續沉默足有3分鐘，池塘里的蛙聲蓋過風吹草木的聲音。

在池塘邊，山茶水靈靈的大眼睛和高大山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老師，明天下午我想請您到我家吃頓家常便飯。請帶上您的女朋友。

好啊，我愿意。不過，我哪有女朋友??？

老師，你不誠實。山茶撅著嘴，像個小學生。

是么？高大山摸著后腦勺，不像平日里的老師。

她是你的親親、你的寶貝、你的小孩孩、你的小溫柔，還是你黑暗里的小夜燈呢！山茶像背課文一樣流利。

路燈下，高大山張開的嘴40秒鐘都沒合攏，合攏了卻又無言以對。

山茶的心里頓時涌起幾個月來沒有的愜意。她笑了。高大山沒有笑。

艷紅同學，我哪有什么寶貝、溫柔啊？

山茶有史以來第一次不相信高大山老師的話，她只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真的沒有！高大山語氣十分肯定。

山茶“??？”了一聲，仿佛滿校園的空氣都凝固了。

那天晚上，……

別說了！山茶猛然間打斷了老師的話，大腦里仿佛“嗡”的一聲后，就除了激動還是激動。她突然恨自己的耳朵曾撞上風聲。

夜很靜，星空高掛，蛙聲不知何時睡去，高大山也無聲地離去了。山茶立在池塘邊，仰望星空，她站成一顆啟明星。

四

9月1日這天，山茶在糾結中按時報到了n大學，因為高大山在昨天專門給她打來了電話。他的話里話外雖沒有表白一個愛字，但從頭到尾都是鼓勵的話語。山茶也不記得自己回答了多少個“嗯”和“好”。

山茶一直都聽一個人的話，這個人就是高大山。一直以來，她都喜歡他的性格，喜歡他的帥氣，喜歡他的才華，喜歡他寫的書，喜歡他的青春氣息，喜歡他的風趣，喜歡他的一顰一笑，喜歡他淡淡的煙草味，哪怕他的頭發再亂，她也喜歡。

她多么喜歡聽他講話。她還期盼能在上車前和他見上一面，但是沒有，種下一粒遺憾，就在昨天。

新的學校，新的環境，新的面孔，呈現在山茶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新鮮感在山茶的眼里，早已被對高大山的思念替代。盡管他或許一點也不愛自己，她也覺得無所謂，因為她是愛他的，雖然愛得被動、癡情和艱難。

開學的第一個周末，山茶覺得一種莫名的情緒占據了自己。她躺在床上，準備發條微信?！暗梧健?，誰和她心有靈犀呢？山茶剛要點開微信，手機自動關機了。

窗外，夜色闌珊。山茶的心在夜里不停地飛，棲息在茶花箐的山茶花園，目光依然不舍地朝著老黑山的方向。

李艷紅同學，祝你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山茶打開手機時，屏幕左上方顯示高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