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的頭一個銀行休假日,事務所格外清閑,里克帶著助手哈爾先生一同去了露天市場。
老偵探準備給會客室的古董桌子配一個略矮一些的裝飾凳——現在的桌子瞧上去太嚴肅了,應當配上這么個凳子,再擺上一束花……簡直完美極了!
助手哈爾是個有著淺金色頭發的英俊青年。
“哈爾,你該瞧瞧這個,模仿波旁時期的產物,不過顏色有一點舊,如果我們買回去,翻新可能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你怎么看?哈爾?哈爾你在聽嗎……”
哈爾的目光停留在旁邊的攤位上。
那里亂七八糟堆了許多舊書,其中有個散落了的軟書皮,深紅色,書脊上印著作者的名字:
佩崔克·羅蘭。
青年伸手在書堆里翻弄了很久,才找到里面對應的內頁。
他把內頁重新夾到封皮里面,又把邊角磨平,從懷里掏出了兩美元,對攤主說:“我要這一本。”
老偵探結束他的討價還價后,看到年輕的助手站在陽光下,手里捧著一本紅色封皮的小說。
“里克先生,您那時候說,您認識我的祖父,還說我的祖父年輕的時候曾經創作過小說……”
里克眼里閃著戲謔的光芒:“我打賭你那會兒一定在想:這老頭兒準是老糊涂了。”
哈爾沒有回答,只是將手里的書遞了過去。

里克接過了書,瞇起眼睛瞧了瞧封皮上的字,也略微有些訝異,說:“你居然找到了這個!”
哈爾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這是我祖父的教名,名字很不常見……所以這個真的是他寫的嗎?”
里克感慨地撫摸著封皮:“哦哦哦,那是大蕭條時期的事情了,那時候,你祖父的棉造物產生意不景氣,為了尋找新的商機,于是千里迢迢去了巴黎。”
哈爾說:“您那時候也在巴黎?”
里克無不自豪地說:“我那時候正是邦索神學院的學生呀,你的祖父借住在學院旁邊的旅舍里,我們也正是這樣認識的……”
金發青年忽然站定,說:“里克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話,下午的打掃,我想放到晚上做。”
里克抬起頭。
青年用溫柔而堅定的聲音說:“我想讀一讀祖父寫的書。”
里克看著他。
金色的頭發,蔚藍色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啊,和他是多么的相似。
“當然可以,我的孩子,”里克柔聲說,“如果你愿意的話,就請讀給我聽吧,我已經很久沒有聽過他寫的故事了。”
我的朋友,弗里埃先生,是位極其聰明的朋友,雖然及不上我的另外一位朋友那么聰明,不過在普通人里面已經算是頂聰明的了。他剛剛開始籌備婚禮的時候,發生了一樁特別奇怪的事情,連他這樣有頭腦的人也束手無策,只好求助于我。我和我的另外一位朋友,R先生,同時接到了來自他的邀請,于1937年的夏天,來到了馬賽南部的一個小村莊里。
——佩崔克·羅蘭 《弗里埃先生的婚禮》扉頁章
下午的陽光很棒,哈爾的聲線低沉而富有磁性,老偵探坐在靠近窗臺的沙發上,安安靜靜地聽著,聽到后面甚至微微瞇起了眼——你無法分辨他究竟是太入神,還是已經睡著了。
書大約兩英寸厚,章節很長,文字繁冗,充斥著無用的景物描寫以及大段的主觀評述與抒情,讀完第一章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哈爾站起來,陪老偵探去對面街角喝了一杯下午茶。
期間,他整理了思路,仔細回憶了一下方才閱讀的大體內容。
這本書雖然被起名叫做弗里埃先生的婚禮,但是實際卻全部是以他祖父佩崔克以及那位神秘的R先生的視角出發的。
弗里埃先生1917年出生于馬賽一個商人家庭,1934就讀于巴黎高等美術學院,因此得以與當時旅居弗朗的佩崔克以及R先生結識。
三人談不上至交,但無疑屬于特別談得來的朋友。1936年底,弗里埃結識了來自托斯卡納的富商小姐柯賽特,兩人正籌備婚禮。
事情正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一位當時在巴黎十分有聲望的律師尼恩先生忽然登門造訪,向這位小商人的兒子宣讀了一份奇特的遺囑,聲稱他已成為高達360萬法郎遺產的繼承人。
遺囑的簽署人是一位剛剛去世不久的年輕貴族格塞·布里薩克。最不可思議的是,對于弗里埃來說,這完全是一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
遺囑中明確指出,希望他親自前往馬賽,在當地的法院辦理相應的手續,接受一些房產。
宣讀完遺囑后,尼恩借故留下,和弗里埃聊了一會兒天,然后暗示,在馬賽,他可能會遇上一些“小麻煩”。不過同時這位信用素來良好的律師也信誓旦旦地保證:“布里薩克家是非常正派的貴族家庭,所有的麻煩都可以經由正當途徑解決。”
驚愕過后的弗里埃先生苦惱萬分,思考了一陣就打消了將這件蠢事告訴未婚妻的念頭,他于當天晚上,撥通了兩位好友的電話。
對此,哈爾的祖父佩崔克是十分熱心的,不過R先生明顯就沒有那么好的心腸了。
“反正我是不會去的,”他斬釘截鐵地說,“這事兒聽起來就麻煩極了,不是嗎?”
佩崔克記錄這段的時候顯得十分憤慨,不僅將R先生說這句話的語氣描寫得惟妙惟肖,甚至還專門花了一定的篇幅來斥責他的無情無義。
哈爾猜測這樣的絮絮叨叨R先生當時一定也親身感受到了,因為接下來的章節話鋒一轉,已經開始描寫三個好朋友和律師先生一行四個人是怎么從巴黎搭長途火車前往馬賽,以及沿途風景有多么優美了。
同行律師尼恩先生的性格和他的職業十分契合,是一位嚴肅而寡言的中年人,一路上除了盡可能詳細地描述那位去世貴族的家庭情況之外,幾乎沒再多嘴說過半句話。
從尼恩先生的口中得知,那位貴族先生所在的家族十分龐大,分支眾多,同當時的法國政府保持著良好的合作關系。
去世的貴族青年格塞,正是這個家庭某個分支中的長子,年初剛滿26歲,與佩崔克恰巧同年。
這位不幸的青年死于一場車禍。某一個雨夜,他駕駛著一輛長軸距的杜森伯格從尼斯返回馬賽,途中剎車失靈沖下了山坡,連人帶車摔了個粉碎。
扉頁章的內容到此便結束。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哈爾站起來結了賬,兩個人一起沿著康汀河散步回家。
“我想你也一定注意到了,”快要回到事務所的時候,里克輕聲說道,“你祖父筆下的R先生,正是我。他告訴我他將要開始創作小說,但我卻從未有幸讀過其中的任何一本。”
哈爾沒有答話,他看得出老人正沉浸在回憶之中。他決定保持沉默,做一個合格的聆聽者。
然而老人卻什么也沒有說。
他推開了事務所的門,慢條斯理地將手中的雪茄熄滅了。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我很好奇佩崔克是怎么看待這件事情的——明天下午,”他這樣囑咐助手,“請你繼續讀下去吧,哈爾,我想要將它聽完。”
管家推開了門,我們跟在后面走進去。
布里塞克莊園的前廳非常大,有著很多明顯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窗戶,夕陽余暉透過這些藝術品般的沙羅瑯格,漸漸爬滿整個穹頂。
走道里掛著許多油畫。
一個少女站在那里迎接我們。她穿著天藍色的裙子,裙擺落到腳踝處,弧度優美的肩膀上搭著一條天鵝絨的披肩。
“請注意臺階,先生們。”她目光在弗里埃的身上停留了很久,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然后轉過身去走在了前面。
她的個子不高,走得卻相當快,需要加緊步伐才能跟上。
“她的眼神真奇怪。”弗里埃的面色有些不自然,他似乎是猶豫了半晌,小聲說。
一直到穿過這條長長的走廊,女孩的腳步才明顯慢了下來。
聰明的R先生很合時宜地上前一步與她并肩,非常自然地問了一句:“怎么稱呼您呢,小姐?”
姑娘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略帶歉意地看了我們一眼,漂亮的眼睛里滿是血絲,應當剛剛哭過,聲音也是微微嘶啞的。
“請叫我艾米。”
——佩崔克·羅蘭 《弗里埃先生的婚禮》第一章
朗讀從午飯后開始。
今天的老偵探顯得投入許多,沒有了昨天昏昏沉沉的樣子,聽到關鍵的地方,還會適當作一些補充。
佩崔克顯然對這位叫做艾米的美麗少女頗感興趣,字里行間滿是對她的溢美之詞。由之后的聊天內容可以了解到,她是死去青年格塞的堂妹,曾經生活在這座莊園里,兩人感情非常要好。少女長大后去巴黎求學,因為格塞的死亡,她不得不暫停學業,回到了莊園。
現在居住在莊園中的人并不多,除了艾米與老管家,就只有一位叫做杰瑞的園丁。
杰瑞是位勤快的青年,個子瘦小,為人很和善。
三位好朋友以及律師被安頓在了莊園的客房。按照約定,三天之后,格塞的伯父將會從英國趕回,與眾人接洽遺產事宜。
“非常抱歉,祖母的告別儀式在時間上和你們的行程發生了沖突,她本人是英國人……伯父說,處理好英國的事情之后,他會盡快趕回來的。”艾米向眾人解釋,“祖母和格塞的離去,對我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格塞平時是個非常謹慎的人,我想,也許正是因為祖母的離逝,使得他心緒不寧,這才發生了這樣的意外。”
佩崔克在書中寫道:我現在明白了她真正的憂傷,短時期內,要面對兩位至親的離去,對誰而言都不容易,何況是一位這么可愛純真的少女呢?
之后的一整天過得十分安逸,然而第二天的凌晨時分,意外到來了。
老管家早上起來打掃馬廄的時候,發現園丁杰瑞死在了里面。他的眼睛睜得很大,脖子被踩斷了,胸口也凹陷進去了一大塊。
管家很快報了警,警察在馬蹄上發現了血跡。
馬是經過專業馴養的,但近期由于格塞的死亡,馬匹沒有得到很好的照料,長期被關在馬廄當中,導致脾氣十分暴躁。在這樣的情況下,傷人致死是意外,但并不叫人覺得太驚訝。
穿過馬廄能從傭人房直接到達后面的花園,這位倒霉的園丁大約是想偷懶走個捷徑,誰知道卻因此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這孩子還欠著賭債呢,”老管家嘆息著說,“不過他就自己一個人,這下好啦,也不用為還債發愁啦。”
這一章讀完的時候,哈爾抬起頭來看了看房間里的掛鐘,已經是下午三點多了。
里克給沉思中的青年倒了一杯茶:“你有什么想要說的嗎?”
哈爾沉默了片刻,回答:“我覺得園丁死得有些奇怪。
“我當時也是這么跟你祖父說的,”老家伙聽了這話,哈哈笑了起來,“不過他連一個字都不相信,說我是瞎吹。”
哈爾輕聲說:“所以這個杰瑞真的是被別人殺死的嗎?”
“我建議你自己從書中找尋答案。”老偵探狡黠地眨了眨眼,“明天見,哈爾。”
這一天的下午并不平靜。關于園丁的死,R先生同我爭論了許久,這家伙的腦子的確聰明,但就是講話實在太討人厭啦。
爭論的結果是沒有定論——我們決定先將之放在一旁,好好調查一下格塞與弗里埃之間的關系。
據說,這位貴族先生從小身體就非常虛弱,極少離開馬賽,從未去過巴黎。而弗里埃先生雖然也出生在馬賽,但尚在襁褓中就已經跟著父母旅居巴黎了,這還是他二十幾年來頭一回離開巴黎呢。
我沒理由不相信他的話,畢竟,他是最希望真相大白的那個人。
我了解他,無論錢的來源是否正當,他一準兒都會想辦法拒絕的,他只是想要搞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而已。
我想,這就是我們此行的最終目的。
——佩崔克·羅蘭 《弗里埃先生的婚禮》第二章
第三天的朗讀準時開始。
尼恩律師所知有限,三個小伙伴撇下了律師先生,開始走街串戶四處了解格塞先生的為人,然而所得的結果令人失望:
布里薩克家族有十分倨傲的家族傳統,幾乎不與外人來往,大家對他們的了解十分有限,唯有居住在附近的一位果農提供了一些線索。
他說:“格塞先生有一位非常美麗的未婚妻,她從前經常到我的果園里寫生,不過近兩年已經沒有來了。”
幾個人面面相覷。
莊園內絕對沒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跡,那么這位美麗的未婚妻,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呢?
他們都覺得,應該找人確認一下這件事情。
他們首先找到的是滯留在莊園里的艾米。
艾米對幾個人的態度與初見時一樣,既不太熱情,也不太冷淡。
當聽到幾個人問起未婚妻的時候,她明顯有些吃驚,皺著眉頭說:“那是格塞的私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我覺得沒有必要再提起。”
她的語氣很柔和,態度卻很堅定——三個青年原本一肚子的問題,被她一句話就堵了回去。
但是三位好朋友卻都不是那么容易放棄的人,他們瞄準時機,趁艾米出門的時候,偷偷跑去找了管家。
管家看上去已經六十多歲,腿腳雖然穩健,但是面容上已經顯現出老人特有的疲態了。聽到佩崔克問起這件事情,他并沒有任何隱瞞的意思。
“你們說的一定是麥吉小姐吧?”他回答說,“她人很好,格塞非常喜歡她,其實艾米小姐從前也與她相處得很好……不過自從幾年前他們兩個分手后,倆兄妹都不太愛提起這個名字了。”
佩崔克問:“為什么分手呢?”
管家遲疑了片刻:“麥吉小姐的父親是小鎮上的神甫……”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然而三人瞬間都明白了。
弗里埃頗具幽默感地接了一句:“完全明白,柯賽特的父親也嫌棄我是小商人家庭出生的呢。”
老管家嘆了一口氣,說:“我也覺得很可惜,明明兩個人非常相愛呀……聽說自從兩個人分開后,麥吉就回到她的家鄉去了。”
大家都在沉默。
R先生忽然問:“麥吉的家鄉,是在尼斯附近嗎?”
老管家奇怪地道:“是的,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R先生不說話了。
回到房間,他便將自己的疑慮說了出來。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格塞是從尼斯回來的路上出的事故。”他說,“這樣一位身體虛弱的貴族少爺,為什么會忽然跑去尼斯呢?”
佩崔克叫了起來:“他是去見麥吉的!”
他從位子上站了起來,認真地轉向弗里埃,“我覺得,我們應該去一趟尼斯,見見麥吉。我覺得,她應該同這奇怪的遺產分配有著很大的關系。”
弗里埃很快地回答:“我同意。
哈爾再也不能假裝自己是在做一個簡單的讀書任務。那些冗長甚至略顯枯燥的語言,毫無技巧的描寫,仿佛都在掙扎著要聚攏,要匯合,然后拼命地勾勒出一位年輕、正直,充滿了朝陽般活力的青年——那正是他從未謀面的祖父。
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種奇妙的體驗。
里克好像看明白了他眼睛里的向往,慈愛地看著面前的哈爾,那筆挺的坐姿,皺起來顯得略微嚴肅的眉頭——就好像看到了那位已經久違的老朋友一樣。
他站起來,拍了拍哈爾的肩膀。
愛情究竟是什么呢?
我并不知道答案。但它能夠讓一個水晶般高貴的貴族青年,甘愿彎下腰來牽起一個小鎮女孩的手,一定是十分美好的東西吧。
R先生說,美好的東西卻往往不能夠長久,不論是愛情,還是友情。
我卻不這樣認為。
到達尼斯以后,我們很快根據管家提供的通信地址,找到了麥吉。
她坐在木屋旁的小凳子上,擺弄著一個荊棘花環,頭發亂蓬蓬的,顯得十分憔悴,但仍舊能看得出是一位十分美麗的女孩。
“我不知道他過來,也沒有見過他。”她囁囁地說,“不論他是為什么來的尼斯,他并沒有來找我,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系過了。你知道,格塞和我都明白,我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但眼睛一直在拼命地眨,好像眼淚就快要掉下來了一樣。
——佩崔克·羅蘭 《弗里埃先生的婚禮》第三章
接下來的發展順利得有些出乎意料。
麥吉所在的小鎮上新建了一所修道院,這幾個月她一直在修道院幫忙照顧女孩子們,不經常在家。
她聽聞了格塞的死訊之后,沉默了很久,對于那個奇特的遺囑,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已經通過了初級院的面試,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六年后就會發終身愿,正式成為一名修女。”她低聲說,“不過如果你們有時間的話,我倒是很愿意講講我和格塞之間發生的事,也許能幫助你們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呢?”
麥吉的敘述占了非常大的篇幅,幾乎就是一本完整的愛情小說。
1933年的帝王節前夕,麥吉跟著唱詩班來到馬賽。那時候她只有十七歲,第一次來到大城市,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鮮。
唱詩班借宿在一所高等學校的宿舍里,旁邊就是內羅畢的周末市場。一群孩子在演出結束之后,就一起去市場里玩兒。
別的孩子都自己去閑逛了,麥吉瞧見一個可以自己做甜餅的小攤,就留下來預備給自己和朋友們做一些帝王節甜餅吃。
麥吉業余愛好是繪畫,是個極富藝術細胞的孩子,連帶著做甜餅的手藝也非常好,做了好多個甜餅之后,她突發奇想地開始在餅上用麥芽糖寫了一個單詞:
Enigma(不可思議)
這一天她做的“不可思議餅”銷路非常好,很快就被路人買光了,不過她還給自己留了一些。
晚上準備走的時候,一個英俊而消瘦的青年叫住了她。
“您好,我想買一份甜餅。”青年彬彬有禮地說。
麥吉說:“可是餅已經賣光啦。”
青年說:“但是我看到您的手袋里還有一些剩余……我只需要一個,并不用太多,我想買回去和我的妹妹分享。”
“如果你能猜出我叫什么名字的話,”少女的眼底滿是笑意,“我就考慮送給你一個。”
青年笑了。
在市場燈光的映照下,原先就十分英俊的青年仿佛變得更吸引人了。
“我猜你叫麥吉,或是麥吉納,”他用溫柔而低醇的嗓音輕聲說,“Enigma,倒過來念就是Magine,我猜得對嗎?”
哈爾合上了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個開始真美,就像電影里面的一樣。”青年無不惋惜地說。
老偵探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好像在出神,隔了好半晌兒,眼神才開始聚焦。
“可是世界上的大部分東西,在你發現它很美好的時候,往往就已經走在尾聲里了。”他想起三個好朋友相處的時光,喃喃地道。
這是個童話般美好的開頭。
美麗的女孩低著頭,開始給我們講述他們從前的一點一滴。
她說起他們在田野里用鳶尾花編織花環的時候嘴角含著掩藏不住的喜悅,說起第一個情人節互相贈送禮物的時候臉頰上還帶有淡淡的紅暈。
他們就像最最普通的情侶一樣,度過了一段教人十分難忘的時光。
——佩崔克·羅蘭 《弗里埃先生的婚禮》第四章
第四天的下午,哈爾特意將時間提早了一些。
接下來的章節很長,佩崔克顯然對這一段故事印象深刻,因此幾乎是一字不落地記述了下來。
麥吉很快就知道了青年的身份。
一開始她是震驚的,但也是樂觀的。她想:怕什么呢,我在知道他是誰以前,就已經愛上他了啊。那么他到底是誰,又有什么要緊呢?
格塞告訴她,自己也正是這么想的。
這位從小身體虛弱的青年,雖然也有自己的社交群體,但本質上仍舊是孤獨而不合群的。而活潑、健康,熱愛藝術的麥吉,無疑是他生活中少有的亮色。
他們一起談論戲劇、藝術以及繪畫,一同寫生,一同郊游。
當一切氣氛都那么美好的時候,他們預備走向下一步——探討婚姻。
然后,不幸就開始了。
格塞開始將麥吉介紹給自己的親友,帶著她出席各種場合:舞會、珠寶展出、私人派對……
天真的麥吉覺得既新鮮、又刺激,她穿起了從未穿過的貴重禮服,閃閃發亮的鉆石首飾,高得讓人咋舌的漂亮高跟鞋。她四處奉迎,試圖使自己更好地融入到那個讓人目眩的圈子中去。
她愛格塞,因此付出了十倍的努力。
然而一切卻并不順利。
她不過在休息室角落里的椅子上小憩了一會兒,就聽到了無數熟悉的聲音,說著令她難以置信的惡毒話語。
“哦,格塞那個傻兮兮的小女朋友,她上周送了我一幅畫,實在是太好笑了,她不知道我們門廳里掛的都是莫奈嗎?”
“凱羅爾上次跟我說,她在舞會上披了一條紅色的大絲巾,天哪,那簡直是鄉下人的品味,要我說,格塞的審美大概已經被她吃掉了,哈哈哈。”
“到底是小鎮子里出來的嘛,也不知道到底跟多少人好過了,這樣的演技,也就正好騙騙單純的格塞——嗨,我說什么,格塞遲早也會發現的。”
對于單純的麥吉來說,那短短的十幾分鐘,簡直就是一場噩夢!
她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回到家之后就大哭了一場,然而又很快地振作——她想到了格塞,想到了她溫柔善良的戀人,決定咬咬牙,堅持下去。
流言并沒有減少過。
麥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壓力,她整個人開始變得焦躁,敏感,喜怒無常。
兩個人開始吵架。
麥吉埋怨格塞不體諒自己,而格塞卻覺得:既然愛的是我,又為什么要在意別人的目光呢?
情況愈演愈烈。
歡笑沒有了,喜悅也沒有了,他們開始好幾天不說話,甚至不見面。
疏遠導致了誤會,而誤會又演變成了鴻溝。
“我到現在仍舊愛他,”麥吉說,“但我不能跟他在一起了。”
“因為你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嗎?”佩崔克問。
麥吉想了一想,才輕聲說:“不,我想是因為我太軟弱了。”
哈爾一口氣將這一段故事讀完,詢問老偵探的看法。
里克說;“我知道你想表達什么,然而很遺憾的,我并不覺得非常可惜。”
哈爾顯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追問道:“為什么呢?我能感受到他們之間的愛,炙熱而真誠,無論在哪個年代,都并不多見。”
里克微微一笑,十分認真地說:“但我卻覺得這是必然的呢……或許他們相遇的價值,就是中間那一段美好的回憶呢?不是所有的美好結局,都是終成眷屬呀。”
哈爾也笑了:“您的觀點十分特別。”
里克回望著青年,沒有再接話。
也許是因為我已經經歷過太多的遺憾。
他心里默默地想。
從麥吉家出來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就這樣一路走到了鎮子上的小旅館里。
領完鑰匙準備開門的時候,弗里埃失手把鑰匙掉到了地上。
我注意到他的臉色很不好,手也在微微地發抖。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R先生輕聲問。
弗里埃抬起頭來,看著我們。
他的嘴唇發白,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覺得,格塞很有可能是……被謀殺的。”
——佩崔克·羅蘭 《弗里埃先生的婚禮》第五章
新章節的開頭又有了意想不到的發展,哈爾打起精神,試圖將朗讀變得更緊湊更有意思一些。
然而祖父的描寫仍舊一如既往地抓不住重點。哈爾一邊讀一邊整理思緒,這才將事情的過程搞清楚了。
弗里埃之前在聽麥吉講故事的時候臉色就很不好,回到旅館,在朋友們的催促下,他從隨身的行禮箱里,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封信,信上內容十分簡短,只有一句話:
“親愛的弗里埃先生:
您的問題,我已經找到解決的辦法了。您需要做的,只有耐心地等待。”
他將這句話讀完,然后鄭重地將信紙翻了過來。
那是一個清秀的手寫簽名。
這個簽名恰巧在他們剛剛聽完的故事里面也出現過一次:
Enigma。
R先生和佩崔克也覺得非常意外。他們坐到了一起,聽弗里埃先生講述這封信的來源。
前面曾經提到過,弗里埃出生于一個小商人家庭,他喜愛繪畫,并且有很高的繪畫天賦,1935年底,他剛剛開始戀愛,創作了以女友為模特的一幅畫作,并將它命名為:天使。
畫作當中天使占據了畫面的大部分空間,視角自下而上,背后是蔚藍色的天空。
為了籌錢給女朋友一個生日驚喜,弗里埃將這幅畫作放到了畫廊寄賣。
兩個月之后,有人買走了那幅畫。
畫廊老板告訴弗里埃,買走畫的是一位少女,這位少女還要走了弗里埃的聯絡方式,說非常喜歡他的畫作,有機會的話,想要與他多做一些交流。
一個星期之后,弗里埃收到了以“Enigma”的名義寄來的第一封信。
信寫得不長,但以真摯的語言表達了對弗里埃繪畫技巧的肯定,以及對其繪畫題材的濃厚興趣。
“我覺得您的每一筆當中都充滿了感情,這位模特一定是您深愛的人吧?”Enigma在信中問道。
正是這句話使得向來寡言的弗里埃興起了與陌生人交流的欲望。
他提筆認真地寫信,說明了自己同未婚妻相識相愛的過程,敘述了他們之間的種種甜蜜。
很快,他又收到了Enigma的回信——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用這樣的方式向對方展開了心扉。
弗里埃不停地創作,他有時候也會在信中附上草圖,詢問Enigma的意見。
經過幾次之后,Enigma敏銳地提出了一個問題。
“我注意到您很喜歡用仰視的視角來畫您的未婚妻,”她寫道,“恕我冒昧,是你們之間存在什么問題嗎?
弗里埃怔住了。
這是一個他自己從未發現過的問題。
他心愛的未婚妻,柯塞特,是一個富商之女,她聰明、開朗、漂亮,符合他心中一切對于愛情的美好幻想。
然而,他潛意識里,或許仍舊是自卑的。
“我想您說得很有道理,我仍舊有些不自信,但是我相信這并不能成為什么難以逾越的障礙,我愛柯塞特,我能夠改變這種虛無縹緲的距離感。”
他在回信里這樣寫道。
Enigma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件事,反而想盡各種方法,給予了他很多鼓勵,不論是感情上,還是事業上。
弗里埃說,這樣的通信一直持續到兩個月前。
“就在兩個月之前,我給Enigma寫過一封信,跟她抱怨了一些煩心事。”他用手揉了揉緊緊皺起的眉頭,低聲說,“事實上,我雖然告訴你們我在籌備婚禮,但是事實上,柯塞特的父母,并沒有同意我們結婚……”
R先生立刻了然:“你遇到了金錢上的問題。”
弗里埃嘆了口氣:“是的,柯塞特的父母要求我出示財產公示,他們需要我擁有至少300萬法郎的財產,才會同意將女兒嫁給我。”
“我和柯塞特已經商量好,先偷偷舉辦婚禮,如果她的父母實在不同意,我們就先跑到美國去……總之肯定會有別的辦法的。”他有些懊惱地說,“話雖這么說,我看得出柯塞特還是有些猶豫,所以心里也覺得有些煩惱,正好Enigma來了信,我就忍不住在回信里寫了這件事……”
佩崔克拿起了信:“然后,你就收到了這封回信。”
“是的。”弗里埃鼓足勇氣說,“我覺得,這也許就是我和格塞先生之間的聯系了……”
這個章節告一段落的時候,哈爾長長呼出了一口氣,然后迫不及待地開口:“我覺得這其中有什么不對,里克先生。如果麥吉就是Enigma,那么麥吉最后的回信,是在承諾幫助弗里埃先生搞到300萬法郎……這么湊巧,同她有著密切關系的格塞又在這時候死了,給出了數額恰當的財產……我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是麥吉分手后心存不忿,把格塞約到尼斯然后殺死,并且偽造了遺囑。”
里克想了想,問:“你說,‘有充分的理由懷疑’,看起來,你內心似乎并不是這么認為。”
“我沒有任何懷疑的理由,先生,但是我就是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哈爾坦誠地說,“也許,這就是偵探的直覺吧。”
里克笑了。
他注視著眼前的青年,那樣的年輕、飛揚、充滿自信,好像就是這么簡單地看著他,就可以同時看到許多許多人的過去一樣。
還有那個過去的時代。
“你說得很對,孩子。”他輕輕回答。
這個大膽的猜測令大家都有些坐立不安。
可憐的弗里埃,整個人幾乎快被內疚和自責淹沒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趕去了麥吉的家,試圖尋找一些線索,來證實我們有些匪夷所思的想法。
走到門口的時候,R先生似乎看到了什么,飛快地拉住了我正要去敲門的手。
“回去吧。”他低聲說,“麥吉不是寫信的那個人。”
“你怎么知道的?”
他指著門口的一張便條,說:“這上面寫著:下午兩點前我會在修道院。’很簡單的一個句子,就有兩處拼寫錯誤,還有一個t寫反了——還記得她說過的故事嗎?Enigma倒過來并不是Maggie,而是Amgine……這個姑娘患有嚴重的讀寫障礙癥(dyslexia),不可能長期與人通信而不被發覺。這可能也是她喜愛繪畫的原因,因為朗讀和寫作方面的缺陷……”
R先生開始咕咕噥噥地列舉各種細節證實自己的推理。
這樣一個人嚴謹而客觀的人,居然是神學院的學生,這可真稀奇。
我觀察了一會兒弗里埃的神色,猶豫地問:“那……這難道是一個巧合嗎?只是有人恰好也使用了同一個名字?”
“不!”R先生非常肯定地說,“我的直覺告訴我,世界上絕對不會有這樣的巧合。”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忽然有人打開了門。
門內是一個個子非常高的少年,眼睛很大,看上去有些兇悍,但是他的神色看上去又十分奇怪,眼睛下面有大大的黑眼圈,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
“請問,你們是為了格塞的事情而來的嗎?”
——佩崔克·羅蘭 《弗里埃先生的婚禮》第六章”
開門的男孩叫做里斯本,是麥吉的弟弟。
“有一件事情,已經快要把我逼瘋了,但我絕對不能夠告訴麥吉。”男孩苦惱地說,“如果我告訴了你們,上帝能夠原諒我嗎?”
佩崔克在他的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問:“你做了什么呢,孩子?”
里斯本抬起頭,聲音卻好像做夢一樣,有些游離與困惑:“我想,我好像殺了一個人……但好像又沒有,我……我不確定……”
在佩崔克的極力安撫下,不安至極的男孩開始緩緩敘述事情的經過。
大約在一個半月之前,格塞曾經來找過麥吉一次。
當時麥吉不在家,于是格塞便告訴里斯本:“我最近會一直呆在科斯特湖,如果你的姐姐愿意的話,請她來見我一次吧。”
科斯特湖位于小鎮的東南部。
里斯本知道格塞在那里擁有一座酒莊,但是由于身體原因,他不習慣坐火車,所以很少來。
男孩答應了傳話之后,很快就將這件事忘記了。
但過了兩天,他卻忽然將這件事情想了起來。
“我那時候正好缺錢,”男孩紅著臉,扭捏了半天才輕聲說,“然后就想到去問格塞借一些——他從前就對我很好,很友善。”
R先生一陣見血地指出:“你是去敲詐。”
里斯本大叫了起來:“不!”他叫完之后聲音又漸漸微弱下來,似乎自己也知道無力反駁。
佩崔克和弗里埃花了好大的力氣,才使得激動的男孩平復心情,繼續敘述他的經歷。
那是今年的8月4號,里斯本雇不起馬車,于是徒步穿過市區準備走到科斯特湖區。
他出發的時候是下午,到達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
酒莊其實很小,里面沒有亮燈。里斯本在外面叫了兩聲,沒有回音,就想自己走進去看一看。
房間里沒有人,桌子上整整齊齊地碼著一些文件和報紙。
他前后轉了幾圈,沒有發現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然而在他轉身想要離開之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布里塞克家出產的杜克酒,在當地的貴族當中非常有名,因為產量不多,所以價格昂貴。
如果找不到人的話,能夠在酒窖里拿幾瓶酒,也足夠應付一陣子了!
他大著膽子,摸到了酒窖。
那個年代的鎖十分老舊,里斯本有手藝在身,兩三下就撬開了鎖。
酒窖里陰冷潮濕,角落里堆著用來降溫的大冰塊。里斯本不敢開燈,借著門外的微光摸進去偷酒。
靠近門口的酒瓶觸碰上去已經有些溫度了。里斯本雖然是個不務正業的半大孩子,但仍舊具備了基本的常識。高溫下的紅酒容易變質,天氣這么熱,這些紅酒很可能已經壞掉了,拿出去也賣不掉多少錢。
他耐著性子,慢慢朝里走。
越靠近里面,氣溫越冷,同時質量成色也保存得比較好。
里斯本從一個酒架上拿了兩瓶酒,放到出口,回身想要再拿幾瓶。
這個時候,變故發生了。
就在他走回黑暗中,再次伸出手的時候,忽然從黑暗當中,竄出一個人來,重重地撲在他的身上,一聲不吭,一下子將他撲倒在地!
“我當時都快要嚇死了,誰想到酒窖里面還有人呢?現在想起來,他可能是在后面的酒窖里挑酒,之前我發出的響聲較小,沒有驚動他,”里斯本喃喃地說,“我嚇得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推開他爬起來沖出去的……跑出來以后,才發現手里還拿著個木榫子做的開瓶器……”
他說著比了一個尖尖的手勢,“那上面都……都是血……我好像用這個東西在一個人的腦袋上砸了十幾下。”男孩的表情好像快要哭出來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個人還活得了嗎?”
鐘聲敲了三下,朗讀聲也終于停下了。
坐在對面沙發里的老家伙緩緩睜開了眼睛:“談談你的直覺吧,偵探先生?”
哈爾搖了搖頭,說:“說實話,我沒有頭緒。這解釋不通——如果地窖里的人是格塞,那么他那會兒就應該已經死了,一個人怎么能夠死兩次呢?”
老偵探俏皮地眨了眨眼,笑了起來:“你說得很對,一個人怎么可能死兩次呢?也許這便是問題的關鍵吧。”
哈爾將書合上,輕輕地放在膝蓋上。余下的頁數不多,只有薄薄幾張。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男孩兒的自白使我們徹底震驚了。
R先生沉聲說:“后來呢?你就一走了之了嗎?”
里斯本喘了口氣,開始給我們講述后來發生的事情。
當天晚上他嚇壞了,一口氣逃回了家,事后卻越想越不安。
“我并不是故意的,是誤傷!我想回去看看情況怎么樣了……我還抱著一絲希望,因為開瓶器上的血不是很多,所以我猜想那個人是不是還有可能沒有死。
“于是,第二天我又回到了老地方……但是這次屋子里卻是有人的!他看到我站在門口,就過來問我是誰。
“我一說我是來格塞的,他的臉色馬上就變了,忽然就開始趕我走。我被他一趕也嚇壞了,沒怎么想就掉頭跑了。跑出不遠才想起來,這個人站在門口的樣子,非常像在等什么人,難道是已經報了警,正在等警察嗎?
“這么一想我又慌了神,偷偷摸摸地跑回去,果然看見他等的人來了,但卻并不是警察,只是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人,樣子很陌生,不是本地人,啊,他手上還拎著一個手提包……
“這個中年人進去沒多久就出來了,之后也沒有警察來過,我在酒窖里打傷人這件事,就好像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
R先生聽到這里,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站了起來,在原地踱了兩步,忽然回過頭來問:“你第二天去看到的那個男人,是不是個子小小的,很瘦?”
里斯本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栗色頭發?看上去還挺可親的?”
“是……是的。”
R先生聽到這里,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氣。
“我明白了。”他說,“非常感謝你。”
——佩崔克·羅蘭 《弗里埃先生的婚禮》第七章”
第八天的朗讀開始了。
三個好朋友并沒有繼續追究男孩的過錯——他們沒有那個時間,因為按照約定,格塞的伯父應該已經從英國回來,抵達了莊園。
他們忐忑不安地坐上了回程的火車,然而心中卻依舊是茫然一片:尼斯之行并沒有解決他們的困惑,只是使得他們的問題越來越多而已。
或許,只有一個人的心中已經摸到了方向。
R先生。
回去的路上他一句話也沒有多說,只是陷入了沉思。
快要達到目的地的時候,R先生忽然提出,不和兩個朋友回莊園了,他有事情需要辦。
佩崔克和弗里埃試圖阻止,但是他執意要去。一下火車,他就獨自離開了。
回到山莊,格塞的伯父以及律師已經在等待了。
這位疲憊的老人剛剛主持完自己母親的葬禮,又風塵仆仆地趕來,為自己侄子的遺產做公證人。
艾米安靜地坐在一旁,微微朝兩個人點頭。
意料當中的麻煩并沒有到來,老人什么都沒有說,示意尼恩律師開始。
大家都沒有意見,然而弗里埃自己卻先忍不住了。
“我不能接受這份遺產,”他高聲說,“我連原因都沒搞清楚!這簡直太荒謬了!”
老人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坐在一旁的艾米卻忽然拿起了面前的遺囑。
“這是格塞自己寫的字,每一筆都是,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她輕輕地說,“請你再考慮一下吧,弗里埃先生,畢竟,這大概是他最后的心愿了。”
局面僵持不下,當天晚上,R先生回來了。
他將弗里埃叫到房間里,兩個人進行了一次長談。
就在這次交談之后,弗里埃放棄了自己原來的想法,在遺產交割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拿了這筆錢,交完了遺產稅,還有綽綽有余的資產,能夠回去和未婚妻結婚。
一切塵埃落定,R先生和佩崔克作為伴郎出席。
結婚進行曲響起來的時候,這趟詭異的旅程,已經徹底被三個好朋友拋諸腦后了。
佩崔克的行文到此結束。
哈爾不可置信地往后翻,不停地揉著發痛的眉頭,里克卻哈哈大笑起來。
“這樣就草草收尾了啊,果然是你祖父做事情的風格呢,他如果能認認真真寫完一個故事,我倒是會比較驚訝。”
哈爾把書捧在手上,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說:“里克先生,其實您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了真相,對吧?弗里埃先生也正是接受了您的說法,才會同意接受這筆錢。”
里克看著他微笑。
哈爾在原地坐了一會兒,摩挲著手中的書本,好像下定了什么決心,站了起來。
“請給我一點時間,我想要進行調查,”年輕的助手堅定地說,“我會把祖父的這本書寫完,將真相再次還原,然后拿到您的面前的,里克先生。”
青年大步地走出了事務所。
一個月之后,里克在書房的架子上重新看到了這本《弗里埃先生的婚禮》。
不同的是,時隔五十年,它終于有了一個結局。
讓我們從頭再來看看這個荒誕的故事。
貴族青年格塞和平民女孩麥吉的愛情,于懵懂中開始,在悲痛中結束。格塞無法從這種陰影中走出來,心理病痛惡化了生理機能,1934年初,他病倒了。
時隔多年,我無法印證,然而我推測,就在這一年,格塞的堂妹艾米開始在巴黎讀書。她在逛畫廊的時候,無意中瞧見一幅畫。
艾米認得麥吉,并且很喜歡她,也知道她的業余愛好是繪畫,所以就將這幅畫買了回去,想用以安慰傷心潦倒的哥哥。
格塞明顯很喜歡這幅畫。這其中包含了濃烈的情感,讓他回憶起了自己與麥吉的愛情。
于是,他開始以“Enigma”的名義,與這幅畫的作者寫信交流。
在交流的過程中,他驚訝地發現,這幅畫的作者,弗里埃,同他有著幾乎相同的經歷!
不同的是,弗里埃是個陽光而樂觀的青年,他沒有自怨自艾,始終覺得自己的愛情是天賜的,是充滿希望的。
他最后寫的信,甚至是以調侃的方式提到了岳父母的無理要求,并且自嘲說:“這樣下去的話,我就只好帶著柯賽特跑去北美開荒啦。”
受過嚴重打擊的格塞,在經歷了絕望的愛情之后,從一個陌生人的身上找到了希望。
他決定,要幫助弗里埃。
這個時候,他的病已經很嚴重了。
更何況,對于年輕的,仍舊沒有自己事業的格塞來說,300萬法郎也并不是一筆小數目。
作為一名大家族的成員,格塞大部分的支出都由家族給予,雖然金錢來源不斷,但那些錢卻并非完全屬于他個人,也無法自由支配。
后來,事情卻忽然有了轉機。
1934年,6月份,他接到了一封英國來的電報,然后,心中便生出了一個計劃。
他知道自己家里的園丁,杰瑞,因為賭博欠下了一大筆債務。于是他找到杰瑞,請他幫助自己實現這個計劃,并承諾事后將給予一筆獎賞。
8月,格塞帶著杰瑞,到達了位于科斯特湖的酒莊。
他寫好了遺囑,然后所要做的,便是等待。
感謝布里塞克家的財大氣粗,他們當時請的都是最好的律師,并沒有籍籍無名淹沒于時間當中。尼恩律師雖然已經于1977年去世,但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事務所,總部仍舊在巴黎。
我說明來意,很感謝他們的配合,使我查詢到了幾個關鍵日期。
頭一個日期,便是格塞的死亡日期。
按照記錄,他死于1937年8月12日,死因是車禍。
第二個日期,是格塞祖母的死亡日期。
這位貴族老太太擁有二十幾座莊園,幾個珠寶行,由于嚴重中風導致的后遺癥,死于1937年8月6日。
我反復思考,又想起了另外一個日期。
記得嗎?麥吉的弟弟里斯本,曾經在酒窖中誤殺過一個人。
然而事后,卻沒有事發,沒有尸體,也沒有人發現。
這件事情發生在8月10日,正巧在兩個日期當中。
這樣一梳理,事情就明朗起來了:
地窖中的人,的確是格塞,他能夠死兩次,是因為其中至少有一次死亡,是被偽造出來的!
或者說,這兩次死亡,都不是真正的死亡。
格塞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他拿不出那么多的錢,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要死在自己祖母的后面,先繼承祖母的一部分遺產。
但是死亡的時間卻是連上帝也沒有辦法左右的事。
于是格塞決定,要偽造自己的死亡時間。
他和園丁單獨來到了酒莊,等待自己的死亡。
我猜測,他的病情其實相當嚴重,在8月6日之前,就已經去世了。
之后,就是他交代杰瑞的工作了——杰瑞將他的尸體,藏到了放滿冰塊的酒窖里。
期間,發生了麥吉的弟弟里斯本闖入的意外。
冰窖中的尸體原本可能藏在酒架的后面,里斯本拿酒的時候,碰倒了尸體,一片黑暗當中,慌亂的男孩將尸體當作了一個活人。也正因為如此,雖然他拿尖利的物體敲擊了十幾下,但兇器上的血跡卻并不多。
杰瑞回來發現了這一切,但是他卻不能聲張,他只能按照格塞的囑咐,穿上了他的衣服,在酒莊里,等待從英國來的、素不相識的律師到來。
然后,他在格塞祖母的遺囑上,仿照格塞的筆記簽了名。
這一步,也只有在沒有其他人的酒莊里才可能進行。
之后,杰瑞搬出了格塞的尸體,放到車上,偽造了墜崖事件。
尸體雖然被冰凍了幾天,但是選擇的墜車地點地勢很高,車子摔下去之后肉塊同車的零件糅在一起,根本叫人無從分辨。
這樣,格塞的目的就達到了。
他在自己死后,巧妙地繼承了祖母的部分遺產,并且將這筆錢贈送給了弗里埃先生。
但是園丁杰瑞,為什么又意外死亡了呢?
我只能繼續我的猜測:首先,杰瑞的酬勞是如何給付的?
作為一個賭徒,信用實在是不可捉摸的東西,格塞不可能在死前就兌現承諾,因為這樣無法保證在自己死后,杰瑞仍舊會履行承諾。
他需要一個知情者的幫忙。
這個人必定和格塞關系更加密切,但是由于某種原因,杰瑞能夠做到的事情,這個人做不到。
我猜想,原因可能是,她是一名女性。
我試著調查了當時也在莊園內的艾米女士……很湊巧,尼斯本地有一家醫院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她是這家醫院的第一任院長,一位藥理學的專家。
我想,她應當相當清楚,用什么樣的藥物,能夠讓一匹馬忽然發瘋。
或許,當時杰瑞已經不滿足于原先談好的酬勞了。在艾米按照約定付給他報酬的時候,他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并且宣稱:如果不能滿足他的要求,他就把事情公之于眾。
這種情況下,艾米沒有別的選擇。我想,她應當相當清楚,用什么樣的藥物,能夠讓一匹馬忽然發瘋。
這就是我拼湊出來的真相。
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證明,僅僅是猜測。
這一切也許沒有任何意義……弗里埃先生和他的妻子已經分別于1988年和1992年去世,而艾米死于1996年。
所有的當事人,除了R先生,已經全部過世了。
但我卻在思考其中反復提出的一個問題。
愛,究竟是什么呢?
是無與倫比的堅強,還是前所未有的軟弱?是咬緊牙關的堅持,還是深思熟慮的放棄?
為什么麥吉選擇去做一個修女,格塞選擇死在尼斯?得到了祝福的弗里埃夫婦,又是否幸福地度過了一生?
我想,沒有人能夠回答。
這也正是它如此美妙的原因。
——哈爾·羅蘭 《弗里埃先生的婚禮》終章”
老偵探讀完了最后一個章節,緩緩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正是下午三點鐘,外面的陽光很明媚。哈爾已經回來了,正在樓下打掃,明晃晃的金發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奪目。
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
里克用指尖反復摩挲著書脊上凸出來的、老朋友的名字,滿足地靠在沙發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