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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C童話故事

2015-04-29 00:00:00羅四
最推理 2015年9期

喬喬

不是很久以前,在中國的B省C市,有一個青年,他的名字叫喬喬。喬喬用他所有的錢在郊區買下一幢房子,房子共有兩層,一樓是寬敞的廚房和客廳,客廳外還有一座小花園。二樓是臥室,臥室外是一個鋪著松木地板的露臺。喬喬站在二樓的露臺上,看見花園里月桂樹下的秋千被風吹的蕩來蕩去,覺得生活很完美。不,還差一點點才能達到完美,差一只貓,一條狗,一個女人,兩個孩子。喬喬喜歡女孩兒,他連兩個女兒的名字都想好了,一個叫雪梨,一個叫詩詩。他推著雪梨在月桂樹下蕩秋千,詩詩站在一旁等著。喬喬站在露臺上假想這個情景,不禁微笑起來。

喬喬一等就是十年。轉機出現在他生日這天,這天下著很大的雨,喬喬聽見門外不斷傳來微弱的貓叫,把門開了一條縫。一只黃色的小貓從門縫里濕淋淋地沖進來,自來熟地跳上沙發盤踞起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嘴里還在喵喵叫。喬喬給它擦干毛,喂它喝牛奶,它就再也不肯走了。喬喬只好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小虎。小虎來的第二天下午,門鈴被按響了,喬喬去開門,門外站著一位姑娘。

姑娘梳著黑亮的馬尾辮,大大的眼睛也是漆黑閃亮,微翹的鼻頭,粉紅的嘴唇,雪白的肌膚,身材纖瘦卻充滿活力,真是個漂亮姑娘!喬喬看呆了,說不出話。姑娘的笑容甜美,聲音溫柔好聽。

“我是一個房產經紀,剛開始工作,公司派我出來了解一下附近不動產的情況,請問您的房子有出售的打算嗎?”

喬喬結結巴巴地說:“你……請進來看……看一看吧。”他看到她條紋襯衫上掛的胸牌,照片下面的名字是馬小燕。

馬小燕進了屋,東看西看,大驚小怪的贊嘆。

“好漂亮的房子啊……”

“廚房真大……”

“地毯真美……”

小虎從角落跳了出來,豎起尾巴沖馬小燕喵喵叫。“小虎走開。”喬喬揮手趕它。

“好可愛的貓咪。”她蹲下去撫摸小虎的頭。

馬小燕坐在后院的秋千上,抬起頭問喬喬:“這么漂亮的房子,你的心理價位是多少呢?”

喬喬靠著樹,支支吾吾地說:“我……我不想賣,這房子……我留著結婚用的。”他又加了一句,“如果我能遇到結婚對象的話。”

她怔了一下,靦腆地笑了。

喬喬和小燕開始交往。別的戀人都喜歡出去玩,他們卻喜歡呆在家里。外面是傾盆大雨,依偎在沙發上喝紅酒,聊聊過往,是多么愜意。小燕靠著喬喬輕輕唱起一首歌謠:

金葉貼滿了船頭和船尾,

船身上寫著上帝的教誨,

這是船頭畫幅里的情景:

王子在擁抱他的姑娘。

小燕出生在另一個省的一座小城A市,喬喬也在那里工作過,她比喬喬小八歲。

喬喬苦惱地說:“我們曾在一個城市呆過,我上班了你還在上學,也許我們在某條街道相遇過,我是大人你是小孩。而現在我和你交往,這讓我覺得自己是個怪叔叔。”

小虎盤在沙發另一端,埋頭睡覺。小燕靠在他肩頭,眼睛映出葡萄酒和月亮的顏色,臉頰浮起迷人的笑渦。她豎起一根手指放在他唇上,輕聲說:“住口,為什么你不能停止說話,好好愛我?”

這是他們第一次接吻。他們晚飯剛喝了洋蔥湯,味道很沖,唇舌交融也沒彼此惡心,喬喬想,這就是愛吧。

小燕這晚沒走,以后的每晚都沒走。他們結了婚,一年后小燕生下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女兒,按喬喬當初的設想,一個叫喬雪梨,一個叫喬詩詩。

雪梨和詩詩三歲那年,喬喬在后院挖了一個簡易泳池,小燕和孩子都愛玩水,現在她不再扎高高的馬尾,把長發放了下來,像河流蜿蜒。喬喬站在露臺上看她們三個并排坐在池邊,長腿和小短腿都泡在水里,月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他沒由來的心慌。過分的幸福也會讓人不安,好像風暴前夜。

這一天終于來了。下午,兩個孩子在樓上睡午覺,喬喬在客廳里看球賽,小燕在廚房里煮菜。小燕說:“親愛的!出去買包冰糖好嗎?”球賽正到了精彩的時候,喬喬說:“不能用別的代替嗎?”

“冰糖肘子怎么能沒有冰糖?”

喬喬沒話說了,這是他最愛吃的菜。他一邊答應著,一邊舍不得挪動腳步。過了幾分鐘小燕從廚房出來,看到喬喬還坐在沙發上,嘆了一口氣,解下圍裙,自己出去買冰糖了。

她再也沒有回來。

小燕

那瓶冰糖就擱在馬路中央,買下它的女人卻不見了。喬喬一千次地回想,假如那天電視臺沒有播球賽,他就會乖乖出去買糖,小燕就會在家燉肘子,帶孩子,后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那段時間警察在家里來來去去,問各種問題。

“你打她了嗎?”

“沒有……”雪梨和詩詩一齊大哭,喬喬左手抱一個,右手拍一個,冷汗都下來了。

“你們和誰結怨了嗎?”

“沒有,我們和鄰居關系都很好。”

“她會不會是回娘家了?”

喬喬愣住了。他們的婚禮只有C市的一些朋友參加,他自己的父親早逝,而據小燕說,她和家人的關系很淡,父親的嚴厲叫她受不了,高中畢業就離開A市了。結婚后小燕從未回過家,即使雪梨和詩詩出生,也沒見她家里人來探望過。

“我們查不到綁架的跡象,也許你哪里惹到她了自己還不知道,你應該去她娘家看看。”一個警察胸有成竹地說。

另一個警察對他的房子很感興趣:“好大的房子啊。嚯!還有游泳池!這是豪宅呀。現在房價這么貴,你老婆不工作,你的收入怎么買得起的?”

這個警察又矮又胖,滿臉橫肉,目露兇光,喬喬有點怕他。

“警官,我們生活在B省C市這么一個超現實的地方,房價這么現實的問題,就不用討論了吧。”

喬喬給出了這么一個超現實的理由,卻被胖警察接受了。他臨走說:“其實我也覺得地名正常一點好,不然像鬧著玩。”

喬喬決定去A市一趟。他把兩個女兒托付給鄰居太太照顧,走之前抱著她們親了又親,他說:“我一定把你們的媽媽找回來。”

A市是一座江畔的小城,氣候溫暖潮濕,城里到處都是深灰色的老房子,家家都種著火紅的石榴花。喬喬在小燕以前工作的公司查到了她的入職表,親屬欄她填了兩欄,父親馬文才,房產經紀,母親方秀英,家庭主婦。她沒有填家庭住址,但喬喬很容易就打聽到了。站在馬家門外,喬喬倒吸了一口氣。這是一幢氣派的歐式建筑,前有庭院,后有花園。在這座深灰色的老城里算得上鶴立雞群。他沒想到小燕的家境這么好,可是當初她來到他的家,就像小虎一樣再也不愿走。

他對應門的工人提起小燕,工人請示了一下,就把他引進二樓客廳,主人夫婦正在那里等他。他們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兩人都是四十幾歲的樣子,男主人皮膚黝黑,四方臉,在家里也穿正裝,面部線條和衣裳一樣繃著。女主人白皙許多,眉眼細長,嘴角微勾,想勾出一個笑容,但她明顯有些緊張。

最后還是馬文才開口了:“你真有小燕的消息?你要是騙我,我是絕不會給錢的。”

喬喬連忙搖手:“不不!我不要錢。其實我是……”他鼓起勇氣說,“我是小燕的丈夫。”

方秀英險些拿不住杯子,馬文才也呆住了,瞪大了眼睛:“你、你再說一遍?”

“我沒有騙你們,小燕確實是我妻子,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女兒。”

咣——杯子掉在了地上。

喬喬從頭細述他和小燕的故事。四年前他們怎樣相識,怎樣走入婚姻,小燕如何賢惠持家,照料孩子,想念父母(這是他編的)。方秀英一邊聽一邊抹眼淚:“哎呀,真難為了這孩子,難為了她呀。”

馬文才還是板著臉,面部卻已松弛好多:“這四年我們到處找她,原來她躲起來結婚去了。哼,瞧不上我做房產經紀,她自己不是也當上了經紀?”

等到喬喬把孩子們的照片取出來,他們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一迭聲地說馬上要去C市。方秀英問:“孩子們的眼睛好嗎?”喬喬說當然是好的,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問。一個男孩從外面沖了進來,嚷道:“姐夫來了?是真的嗎?”男孩十六七歲,穿著條紋T恤,也是四方臉,黑皮膚,臂膀粗壯,一雙圓眼盯著喬喬。馬文才介紹道:“這是小燕的弟弟小虎。”

“小虎?”

“怎么?”

“沒什么,我的貓也叫小虎。”小燕從沒說有個弟弟,小燕第一次見到貓咪小虎時,只是說好可愛的貓咪。

馬文才很放松了,滔滔不絕:“我這個女兒,看似文靜,其實有主意,她怪我嚴厲,我還不是想保護她,她太容易被壞人騙了。我也不知道她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家里又不是養不起她,她偏要跑出去念什么盲校……”

喬喬打斷道:“什么?盲校?她為什么要念盲校?”

馬小虎說:“我姐是盲人,當然念盲校,你怎么好像不知道?”

喬喬的聲音開始顫抖:“不,小燕不是盲人,她的眼睛是好的。”那些夜晚小燕依偎著他,溫柔的眼眸里閃著不滅的光。

馬小虎飛奔上樓,拿了一本相冊下來,打開放在喬喬面前:“你看看,有沒有弄錯?”

照片上馬文才夫婦端坐,比現在更小的馬小虎和一個陌生的少女站在后面,典型的全家福。

“她是小燕?”

三個人異口同聲:“當然!”喬喬取出手機,翻出小燕的照片,放在相冊旁。相冊里的少女面容清麗,眉目細長,神情恬淡,眼光對不上鏡頭。照片上的小燕有一雙漆黑明亮的眸子,笑起來露出一對可愛的虎牙,模樣俏皮。兩個女子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她們是兩個人。“這才是小燕。”喬喬抬起頭來,對上那三個人的眼光,不由打了個寒戰,“對不起,我想我弄錯人了。”

馬文才沒有反應過來,還在問:“你說什么?”

方秀英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干涸:“這四年我天天祈禱小燕還活著,你先是告訴我小燕平安無事,嫁了人,生了女兒,然后告訴我這些都是假的?”

喬喬再也無法在這個家里多呆一分鐘,他拿起手機,落荒而逃。

文藝少女

我的妻子叫馬小燕。但馬小燕不是我妻子。如果說同名同姓,A市馬文才和方秀英的女兒馬小燕還有第二個嗎?如果是冒名頂替,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喬喬在細雨中想破了頭,也想不出頭緒。他已經走到了火車站,又走了出來,轉頭走進了火車站旁邊的一幢四層樓房,樓頂亮著廣告燈牌:A報社。

“太不可思議了!”辦公桌后的年輕人大聲說。他穿著閃眼的花襯衫,用手帕扎住劉海,露出光光的額頭。他遞過來的名片上寫著駱彥修,在A報社,他既是社長,又是編輯,既是策劃,又是財務,既是銷售,又是發行。

“反正我們只是地方小報。話說回來,你真要在這兒登尋人廣告?”

“是的,我想,她既然使用了馬小燕的身份,一定是認識馬小燕的人,說不定是她的同學或者朋友。”

駱彥修端詳著小燕的照片,說:“我同意你的話,你太太一定認識馬小燕,不過,她一定不是我們的同學。”

“你們?”喬喬看著他年輕的臉,不由有些感傷。

“我在這里長大,馬小燕是我的中學同學。像你太太這么漂亮的女生要是念我們學校,我一定會記得。”

“馬小燕不是盲人嗎?怎么會和你同校?”

“她上學時還是有一點微弱視力的。她用放大鏡看書,看過的書摞起來比我還高,什么莎士比亞、王爾德、福克納、伍爾夫……還有好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作家。她就是太孤僻了,不愛交流。我一直記得,那時她梳著兩條麻花辮兒,穿著純白的棉裙坐在窗戶旁閉著眼曬太陽,像幅畫兒,真是好看。我們幾個男生就在一邊呆呆地看,結果她頭也沒回,忽然開口說話:‘駱彥修,張小軍,鄧桂根,朱平,你們幾個在干嗎?’”

“她怎么知道是你們?”

“我也嚇了一跳,知道她耳朵好,可是我們當時也沒出聲呀。后來小燕說,她鼻子特別靈,每個人身上都有一股特別的味道,別人都聞不到,她能聞出來,張小軍有股銅綠的銹味,鄧桂根是中藥里川烏和牽牛的味道,朱平是咸咸的江蛤殼味,我是水泡過木頭餿餿的味道。”

喬喬悄悄聞了聞自己的襯衫,只有汗味。駱彥修繼續說:“那是十年前吧,那年夏天我們這兒下了好多天暴雨,還引發了特大江洪,上新聞了,你知道嗎?”

喬喬說:“我知道,十年前我在這里呆過。”他記得那一年的雨,光腳趟過齊腰深的水,水底的石子把腳掌硌得生疼。

“那年馬小燕出事了,就是暴風雨最大那一夜,她在家里失蹤了。她爸報了警,她弟那會兒還小,哭鬧說他姐被海盜抓走了。后來有人說在碼頭看到一個女孩背影很像她,大家就趕過去,可是沒找到。整整一個月,杳無音信,她家里以為人肯定沒了,誰知道,一個月后馬小燕被送回來了。原來她被浪卷進江里,沖到下游去了,還好大難不死,被好心人救了,在醫院昏迷了很長時間,醒來還記事,人家就把她送回來了。可是問她為什么要在暴雨夜跑去江邊,她一個字也不說。那件事后,馬小燕就徹底失明了,退學進了盲校,學推拿。畢業后給分到外市一個盲人推拿中心,她爸媽不想讓她去,老實人犟起來誰也攔不住,她還是走了,這一走就真的沒消息了,這幾年她家里一直在登尋人啟事。對了,你也是來登尋人啟事的。太太的姓名我寫什么?”

喬喬猶豫了一會說:“就寫小燕吧。”

廣告登了三天,沒有回應。這期間喬喬拿著小燕的照片走訪了不少人,甚至去了盲校,大家都表示沒見過這個女人。無奈之下,他只好來找馬小虎。

學校五點放學,喬喬等了兩個小時,一輛警車從他旁邊駛進了校門。七點鐘,馬小虎和兩個同學走出來,三個人一臉興奮地談論著什么。他看到喬喬,臉就沉下來了:“喂,你來干什么?上次你去過我家,我媽給氣病了,我爸氣得把瓷器都給砸了。”

“對不起,我不想傷害你爸爸媽媽,所以才來找你,能不能耽擱你一會兒?以后我再也不會打擾你們。”

馬小虎想了一下,回頭對他的朋友說:“你們先回去。”

他們坐在一家快餐店里。馬小虎皺眉看著小燕的照片,搖頭說:“不認識,不是我家親戚。你還是去問別人吧。”

喬喬失望地垂下頭:“我已經問了所有人,沒有人認識她。難道她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馬小虎有些同情地看著他,說:“我覺得她也不會是我姐的朋友,我姐沒什么朋友的。”

“為什么?”

馬小虎搔搔頭說:“怎么說的?我姐這個人很怪的,滿腦子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一開口只會談詩,什么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什么鑰匙在窗前的陽光里……沒有人愿意跟她玩。而且,她太喜歡編故事了。”

“編故事?”

“比如,人家問她小時候的事,她說自己童年在草原上度過,和一匹野馬交上了朋友,那匹馬帶她去過秦始皇的秘密陵墓,或者被外星人抓走,去了一個全是鯨魚的星球。有一次家里來了客人,她跟人家說她曾經從太平洋的海輪上掉進水里,見到了小美人魚,向美人魚要魚尾巴。其實她連城都沒出過,最后當然沒人愿意跟她說話了。”

“女孩子有很多幻想并不奇怪啊,你不是也說過你姐姐曾經被海盜抓走。”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馬小虎斜了他一眼,有些落寞地說,“我記得那年的暑假特別長,暴雨淹水,剛開學就停課,我當然開心,奇怪的是我姐也特別開心。那半個月每天都下雨,她卻每天往外跑,她跟我說,有艘海盜船停在碼頭,船上的海盜進了城,每天帶著她玩,吃羊肉串,爬樹,坐小船,抓青蛙,教她跳舞,帶她騎車兜風……你聽說海盜沒事騎輛自行車瞎轉的嗎?”

“那她到底是和誰一起玩?”

“不知道啊,我爸上班,我媽做飯,我……有一次無聊,還偷偷跟蹤過她,看著她拿著拐杖在前面慢慢走,轉過一個拐角人就不見了,真是怪。那段時間我姐真是開心啊,在家里居然走著走著就跳起舞來,一會兒撞門,一會兒撞柱子,撞到了還笑。我爸媽都覺得不對勁,雖然她眼睛不方便,家里什么東西放哪兒她都清清楚楚,從來不會碰著。”

“后來呢?”明明這個馬小燕不是他的小燕,他卻聽得入了神。

馬小虎嘆了一口氣:“她這樣子有半個月,然后……然后就到了雨最大的那天晚上,我聽見我姐房里有響動,也沒在意,繼續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媽發現她不在房里,哪里都找不到,我爸按住我問怎么回事,因為我倆房間門對門嘛,我一急就哭著說姐姐被海盜抓走了。那一個月,家里真像是瘋人院,我爸天天去警局等,我媽天天去碼頭等,后來她總算回來了,可是就好像變了一個人,經常一整天一句話都不說。我媽說姐看不見了,讓我給她念書解悶,我就給她讀她床頭那些最喜歡的詩集,可是才念兩句,她就叫我不要再念,說她以后不想再讀書了。我就逗她,問,姐,你的海盜怎么不來陪你呢?我姐的臉色一下就變了,然后說她的海盜已經死了。”

喬喬忍不住問:“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她不說誰知道?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聽她念過一句詩,說過一句奇怪的話。盲校畢業后我爸讓她就呆在家里,將來找個老實人入贅,可是她非要去外地的推拿院上班,我爸不答應,她就不吃飯,我媽說讓她吃幾天苦她就明白了。我姐剛去的時候每星期都打電話回家,后來一連兩個月一個電話都沒有,我們開車去推拿院找她,結果人家說她兩個月前就辭職了。她就這樣又玩了一次失蹤,到現在四年了,我媽一提起我姐就哭。”

喬喬抱著肩,若有所思。馬小虎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喂?媽……”他看了眼喬喬,說,“我還在學校呢,今天我們學校體育館挖出一具死人骨頭哎,我們去看熱鬧,警察都來了,還找我們問話呢。嗯……沒事了,我馬上回家。”

喬喬笑了:“這你也編得出來。”

馬小虎睜大了眼,說:“誰說我編的?我們幾個同學都親眼看見施工的人挖出來的,把施工隊都嚇了一跳。是我報的警,警察剛還在問我們幾個目擊者情況。”他站起來將書包背在右肩,“我走了,你說話算數,以后別來找我家人了。”

海盜之謎

喬喬快步跑回A報社,報社里沒有人,他就坐在沙發上等了一會兒。過了半個多鐘頭,駱彥修背著相機回來了。他看見喬喬,說:“喬先生,還沒有人跟我聯系你太太的事。”

喬喬這些天已經不能更失望了。他看到駱彥修滿頭大汗,臉色卻異常興奮,忍不住問:“你干什么去了?”

駱彥修高興地說:“黃風嶺下挖到一具白骨!警察法醫都去了!好久沒有像樣的新聞了,這下可有的忙了。”

喬喬怔了怔,說:“我剛才看見馬小虎,他說他們學校也挖出了一具白骨。”

“就是同一具啦。他們學校體育館要擴建,一直擴到黃風嶺,今天施工隊來挖地基,結果挖出一個坑來,里面是一副完整的人骨。”

“也許就是一個荒掉的墳地,你們小題大做了。”

“搞新聞不就是要小題大做?”駱彥修將相機連上電腦,將照片一張張導過去。喬喬走到他身后,看到滿屏角度各異的骷髏照。背景是黃泥坑,那具骸骨的頭骨在土里埋了一半,胸骨支離破碎,腳骨也是斷裂的。駱彥修點擊放大了其中一張,指給他看:“你瞧,頭骨是朝下的,這個人的姿勢是趴著的。這就是疑點嘛,要是正常埋葬,就算不給豎個碑,至少得讓人躺下吧。我跟法醫套了套話,他說這具尸骨的顱骨和頸骨有骨折現象,死因待定,至少埋了十年以上,現在正在排查死者身份。”

喬喬忽然有點想吐。駱彥修回頭看看他,關掉了照片,說:“好了,不惡心你了。喬先生,你今天來還有什么事嗎?”

喬喬定了定神,說:“你們這兒有沒有檔案室,可以查閱過去的新聞?”

“……有倒是有,你要查什么呀?”

喬喬說了今天和馬小虎的談話。

“他說到海盜船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來,十年前,就在他姐姐掉進江里的那個暴雨夜,江上好像沉了一條船。”

“沉船?我怎么不記得。”

“那時你還小吧。”喬喬終于有了一件可以擺譜的事,挺起了胸。

“我倒是可以查查看。”駱彥修說。A報社沒有檔案室,所有檔案都已錄入電腦,他按照索引,還真找到了十年前那則新聞。

“你記性不錯,我找到沉船了。不過不是海盜船,而是……”

十年前那個暴雨季,碼頭上滯留了許多船。其中有一艘滿載了鮑魚、鱔膠、瑤柱、干貝的中型貨輪停留時間最久,足足在A市呆了半個月。離交貨時間越來越近,再不走非逾期不可,所以船主選擇冒險出航,很倒霉地趕上了那個暴雨夜。船開到江面沒多久,汽輪機就開始進水導致沉沒,幸好船主及時乘救生艇逃上岸,沒造成傷亡事故。當年這則新聞占了報紙的半個版,還配了一張照片,身穿桔色救生衣的船主一臉欲哭無淚,他損失了一船干貨。

“不是海盜船,而是海貨船,不是海盜,就是個海貨批發商。”駱彥修說,照片上的年輕船主濃眉大眼,蠱惑無知少女也夠了。他又注意到船主的名字,江水柱。“好土的名字,說出來也不像海盜啊。”

“他可以告訴馬小燕他叫強尼德普。”

“也對,反正馬小燕看不見。”駱彥修忽然回過神來,扭頭說,“不對,我怎么跟著你的思路走了,你怎么就認定這個江水柱就是馬小燕幻想出的海盜?太牽強了吧。”

“江水柱的船在碼頭停了半個月,正好這段時間馬小燕天天呆在外面。他的船出航那晚,馬小燕從家里跑了出去,還不可思議地掉進了江里,你不覺得太巧了嗎?”喬喬說。

駱彥修拂著下巴,搖搖頭:“還是不對,馬小燕不是說她的海盜已經死了?這人又沒死。”

喬喬來回走了一圈,說道:“這個江水柱不知道現在在干嗎?”

駱彥修繼續磨下巴,皺著眉頭盯著照片上江水柱的臉,說:“這個人為什么看上去這么眼熟呢?我來查一查吧。”

雖然A報社只是一個地方小報,畢竟也有它的圈子。駱彥修打電話的時候喬喬坐在沙發上等候,沒幾分鐘,駱彥修就向他招手。

“這家伙現在很紅啊,你來看看。”

“是嗎?”喬喬走過去,駱彥修打開的是一個財富雜志某期的專訪頁面。首頁是一個中年男子的半身照,男子穿黑色正裝,梳大背頭,戴無框眼鏡,目光平靜,抱著肩膀,這是成功人士最喜歡的入鏡姿勢。對比十年前新聞上穿救生衣哭泣的男子,確實天壤之別,但還是能辨認出是同一張臉孔。

“他現在改名了,叫江戴維,是一個成功的食品批發商,在他們業內可以排進前十。大家都說他是批發商中的文藝批發商。”

“什么叫文藝批發商?”

“他出過一本書,叫《美國農場里的中國男人》,說的是他前些年在美國放羊養豬,領悟到了萬物有靈且美的道理,決定回國做一名良心批發商,只供應綠色生態肉。他供應的食品都有一個追蹤貼標,你用貼標可以追蹤到全部生產過程,甚至可以追蹤到那只豬在草原上的散養時光,證明絕對不是吃垃圾長大的,農場還給它們聽聽音樂,保持好心情,吃起來更有營養。”

“意思是讓我看到一只小豬出生,看它怎么找東西吃,怎么玩耍,跟朋友開心打鬧,孤單時聽聽音樂,最后告訴我盤子里這塊煎排骨就是它?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這很變態嗎?”

“所以他做肉類批發一直半紅不火,他真正發跡是從轉型做菌菇批發開始的。他的貨源,松茸也好,猴頭菇也好,茶樹菇也好,還是普通蘑菇,永遠是賣的最好的。他接受采訪也說,他對菌菇好像有天生的嗅覺,現在他的工作就是在全世界各地尋找蘑菇,然后賣給餐館。”

“這工作真不錯。他是什么時候出國的?”

“他在訪問里說的時間是十年前,算起來就是那次船難以后。我剛問了同行,原來當年他翻掉的那船海貨是投了保的,估計他拿了賠償金就走了。倒霉的是那家保險公司,是家民營公司,從來沒賠過那么大數額,賠完就宣布破產了。”

喬喬低頭想了一會,問道:“你可以幫我查到江水柱現在的住址嗎?”

駱彥修瞪眼說:“你找他干什么?跟你老婆有關系嗎?”他感覺和喬喬熟了,就把太太換成了老婆。

喬喬也不知道這中間有什么關系,小燕和馬小燕有什么關系,馬小燕和江水柱有什么關系,蘑菇和鮑魚干有什么關系,他只知道這些天他浸在一片黑暗中,快要憋死了,前面只要有路,他就去走,不管會遇到什么。

煮蘑菇的小姑娘

喬喬讓駱彥修繼續在報上登尋人啟事,自己踏上了前往D市的火車。D市是省會城市,人煙稠密,比A市和C市發達得多。江水柱,現在的江戴維,住在郊外。現在的郊區一點不荒涼,有公園,有街道,有紅頂白墻的別墅群,還會堵車。

“要不您在這兒下吧,您要去的地方穿過菜場就到了。今天是集市開放日,大家都來買菜,怕要等半天呢。”出租車司機說。

喬喬看到集市旁排隊的汽車長龍,知道司機沒說謊,付了錢就下車了。他把手插進褲兜里,沿著市集漫步。這里真是熱鬧,賣什么的都有,水果,新鮮蔬菜,烤肉,賣冰淇淋的敲著鈴鐺,賣辣椒的把他的燈籠椒、彩椒都穿在繩子上,五彩繽紛的真好看。小燕也很愛逛集市,看到什么都想買,詩詩愛吃棉花糖,雪梨愛吃冰淇淋,兩個人一出門就要爭誰騎爸爸脖子。喬喬低下頭,黯然神傷。這時,在黃椒和紅椒中間,在烤串和草莓一側,他看到了一張臉。一張清秀的瓜子臉,彎彎的眉毛,細長的眸子,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兩條麻花辮垂在白色的裙子上。喬喬看過她的照片,歲月沒有在這張臉上留下一點痕跡。

“我們再買些綠葉菜就可以回去了。”她的聲音清柔軟糯,南方口音。

“好的,你想買什么?”她身旁是一個中年女人,戴眼鏡,說話脆生生的,沒有表情。

“小青菜吧。”

她們買完菜,轉向另一個方向,中年女人一手拎著菜,一手扶著她手臂,兩個人慢慢地走。喬喬不由自主地跟著她們,一直走出了市集,走上了一條幽靜的小路。兩個女人忽然停了下來,中年女人轉過身,嚴厲地望著他:“這位先生,你一路跟著我們想干什么?”她指著前方,大聲說,“告訴你,前面就是我們家,我一喊就有人出來了,你不害怕就接著跟。”

喬喬望著前方綠葉掩映下的那座宏偉的宅邸,問道:“請問,前面是江戴維先生府上嗎?我正想去拜訪他。”

女人的神色變的遲疑,說道:“你……是哪位?我們先生現在不在家,你最好去公司等候約見。”

喬喬看著她身旁的姑娘,說:“不用,我找這位馬小燕小姐也是一樣。”

“啊。”她輕呼一聲,轉過身來。

江戴維的住所是一座古堡,相傳是一百多年一位有錢的西方傳教士所建,地處偏僻,幸免于破壞,卻免不了破敗。江戴維買下這座宅子,又花了幾倍的錢整修,中西合璧的風格照還還上了雜志。可是當喬喬走進大門,卻遲疑著停下了腳步。眼前的景象和雜志上可不一樣,前廳大得只能用空曠來形容,連呼吸都有回音。光線昏暗,方磚地,繪了繁復圖畫的青磚墻,若有若無的檀香味繚繞鼻端。喬喬仔細觀察四周,嚇了一跳,石墻上并不是畫,而是一個個神龕,從菩薩到基督,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神。我這是到廟里來了嗎?他困惑地想。

“請坐。我這就去泡茶。”中年女人說。

喬喬實在不愿意呆在這個地方。

“不。”開口的是她,“這位……喬先生,去我房里談吧。我不高興呆在這里。”

“可是……”中年女人面色不豫。

“美香姐,你去忙你的吧。喬先生,請跟我來。”她語氣溫柔,卻不容置疑。她已經走上了樓梯,喬喬趕緊跟了過去,回頭看了叫美香的女人一眼,正迎上她冰冷的目光,看到喬喬看她,又轉過了頭。

上了樓,又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陽光終于透了進來,花磚地陰濕,細細的青藤從兩邊垂下來。這條路她走的很熟,完全不需要扶助。她的房間就在走廊盡頭,這是一個套間,除了臥室,還有一個小客廳,一個小廚房,一個小陽臺。

“如果不是他們總逼我出去散心,我可以一直呆在這里不出去。喬先生,請坐。”

她走進廚房,喬喬在陽臺站了一會,草坪另一端的樹林里矗立著一座黑色塔樓,正對著陽臺,雖然不至于擋光線,戳在那兒卻很突兀。他尋思著那座塔的用途,回身看見她從里面端了一個茶盤出來,趕緊接住,她摸到椅子的扶手,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其實我挺愿意有人來陪我說說話的,這里太安靜了。”

這個開場白是他沒有想到的。她接著說:“好長一段時間,這里只有風的聲音,雖然墻很結實,我還是感覺風從每個角落鉆進來,像在唱歌,我就坐在這兒,聽它唱。”

喬喬靜靜地看她,從這個角度,她的臉以鼻子為界,一半很亮,一半很暗。陽光里的那一半有著細細的,金色的茸毛。眼睛能泄露年紀,她的瞳仁很黑,但是沒有焦點,時間在她臉上是閉合的。

“你在看我?”她問,不動聲色。

“你怎么知道?”喬喬一驚。

“雖然看不到,但是感覺得到。”她停頓了一會,目光向上抬,移到他的胸口,“是我爸媽叫你來找我的?”

喬喬在心中發出了一聲嘆息。非要到了此刻,非要面對面聽她說了一會話,才能真正承認,世界上確實有一個小燕,但不是他的小燕。

馬小燕以為他沒聽見,又問了一遍。他才恍恍然開口:“其實……不是的。”

紅茶冷掉,馬小燕聽完他的故事,神情沒有多少變化。喬喬拿出小燕的照片想要遞給她,卻僵在半空。馬小燕好像能看見他的動作似的,微笑了起來,說:“你給我講講她。”

喬喬說:“她很漂亮,眼睛很大,笑起來很俏皮。”說到一半住了口。

馬小燕又笑了:“沒關系,講講別的。”

于是喬喬繼續說:“她很喜歡逗我。以前約會的時候她會讓我在一個地方等很久,躲在一旁看我著急的樣子。后來她對我說,因為我總是耐心地等著,所以她決定嫁給我。她也喜歡逗孩子,有時候跟她們說,今天買菜錢不夠了,媽媽只好把你們賣掉咯。孩子急哭了,她就抱著她們親,說媽媽騙寶貝的,媽媽最愛你們。每天她都做好吃的給我們,我生病的時候,她總是守在我身邊,她……是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媽媽。”

馬小燕輕聲說:“希望她快點回到你身邊。可是,我恐怕幫不上忙,我對你的妻子沒有印象。我在家沒有什么朋友,來到這里以后也不怎么出門。想不出她是怎么知道我的。”

喬喬沉默不語。門被敲響了,是叫美香的女人的聲音:“小姐,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馬小燕說。

美香推門進來,后面跟著一個提著籃子穿白衣服的年輕男子。她將籃蓋揭開,取出一個個雪白的盤子輕輕放在桌上,很快就放滿了。每個盤子里都有一段黑糊糊的東西,喬喬聞到泥土的味道,他想應該是菌類,可是叫不出名字。

美香雙手拿起盤子放在馬小燕手里,輕聲說:“云南松露。”馬小燕低下頭,閉上眼,聞了幾秒鐘,點點頭。美香就把盤子放回提籃里,又拿起一個盤子,說:“廣西荔枝菌。”

喬喬注意到,美香把馬小燕點頭首肯的盤子放在右邊的格子里,搖頭的都放在左邊。這個行為重復了十幾次,桌上的盤子空了。美香讓男子離開,對馬小燕說:“小姐,晚上想吃什么?”

“就下午買的那小青菜,下碗面就行了。”

“好的。”

“剛才那荔枝菌給我留下。”

“好的。”美香鄭重點頭,轉頭看喬喬。喬喬說:“我一會兒就走了。”美香就退出去,把門關上。

馬小燕解釋道:“江先生每次進貨都會先拿給我瞧一瞧,他相信我的嗅覺。”

喬喬環視這個簡單的小套間,不太像主人房,他瞧不準他們的關系。“不好意思,我還不知道該叫你馬小姐還是江太太?”

馬小燕直接回應了這個試探:“我和江先生沒有結婚,我是他的私人助理。”

“私人助理?”

“從前我在推拿中心做事的時候,江先生是那兒的常客。他覺得我的手藝好,就問我愿不愿意做他的私人推拿師,薪水比推拿中心高出好多,我就答應了。他本來不是做菌菇生意的,因為我很愛吃蘑菇,他也會從供貨商那兒拿一些回家來,有些品種我很喜歡,他就試著進一些貨。后來他很高興地跟我說,我覺得好聞的蘑菇推向市場總是大受歡迎,以后我不用做推拿了,就專心給他挑蘑菇好了。我就問,那薪水還和以前一樣嗎?他哈哈大笑說,薪水加倍。”

喬喬很驚異,原來,江戴維龐大的生意竟是依賴眼前這個盲女的嗅覺?

“這么說,你是江先生的事業合作伙伴?”

她的眉毛挑了起來:“我一聞蘑菇的,不算事業伙伴吧,頂多是……”她一時想不出什么詞合適,又微笑了起來。

她笑的時候鼻子先皺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像個孩子。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你父母你在這里呢,這幾年他們很擔心你。”

馬小燕眼神依然沒有變化,只是咬了咬下唇。她說道:“當初他們想讓我在家里結婚,我就跑出來工作,已經讓他們不高興了。我現在這個狀況,他們也未必滿意。我想再等一等,等有個說法,我一定會回去。”

喬喬不知道這個說法是什么,名分?他問道:“這么說,你和江先生是在推拿院認識的?”

“是啊,怎么了?”

“不是在A市就認識了嗎?”

“不是啊,為什么這么問?”

喬喬有些喪氣,把之前關于海盜船的猜測說了一遍。馬小燕聽了,咯咯笑了,笑得停不下來。

“喬先生,你太會聯想了。沒想到除了我的傻弟弟,還有人會相信海盜這種事啊。”

喬喬無言以對。

喬喬離開馬小燕的房間,美香在外面等他,像是有話要說。喬喬不知道怎么稱呼她,她開口說:“喬先生,剛才沒有自我介紹,我姓廖,是這里的管家。”

“廖管家你好。”

“喬先生,你也看到了,馬小姐在我們這里得到了悉心的照顧,我希望你能尊重她的意愿,讓她安心在這兒住下去。”

“你的意思是讓我不要告訴別人她在這里?”喬喬嘲諷道,“你的主人利用馬小燕日進斗金,怎么想不到她父母見不到她,會多么難過。”

“馬小姐自己不在意,別人再怎么在意也是多事。”廖美香說完,轉身走在前面,喬喬跟在她身后下樓,又來到這個布滿神龕的灰暗前廳。

“江先生信神?”

“先生這幾年工作壓力很大……”廖美香說了一半就不說了,抬手為他打開大門。喬喬看見車道上停著一輛汽車,旁邊站著一個穿黑西服的男子,背對著他。

“江先生?”喬喬走上幾步。男子打開車門坐了進去,引擎呼呼發動。“江先生!”喬喬追了上去,汽車拐了個彎,絕塵而去,他依稀看到后座男子的側臉。回頭看廖美香,她又恢復了冷漠的神情。

喬喬沒有離開D市,他進城找了家旅館住,安頓好已經很晚了,他打電話給駱彥修。駱彥修的聲音有氣無力的:“不好意思,還沒有你老婆的消息,別心急,我這邊幫你盯著。”

喬喬抱歉地說:“是我不好意思,這么晚還打擾你。你下班了吧。”

“沒有啊!還在忙!”那頭哀號。

“忙什么?一個地方小報。”喬喬調侃道。

“不就是上次那個白骨案?現在成熱門話題了,我一直跟進的。”

“是嗎?有進展沒?”

“死者的身份確定了,是十年前報過失蹤的一個人,這要是他殺,追訴期還沒過,警察這下有的忙了。”

“怎么就知道是他殺呢?”

“這個人生前名聲不好,騙了不少人,他殺的可能性很大。”

“是本地人?”

“算是吧,一直在外頭混的。我看看,他名字叫何璧,你聽過嗎?”

“何璧。”喬喬重復了一遍,“沒聽過。”

“你那邊呢,有進展了嗎?找到江戴維了嗎?”

“還沒有。”喬喬很想說他見到馬小燕了,她給江水柱像公主一樣養了起來每天聞蘑菇。可是他什么也沒說出口。

喬喬又給鄰居太太撥了一個電話,想聽聽雪梨和詩詩的聲音,鄰居太太說太晚了她們已經睡著了,又說兩個孩子要爸爸媽媽,哭著不肯吃飯。喬喬心疼不已,他出門已經一周了,明天見江水柱一面,一定得回家了。

第二天,他到了江家,遠遠看到好幾個人站在草地上,正在打洞扎帳篷,長條桌和椅子堆得高高的。一個年輕的男傭工給他應門,喬喬看到客廳里搭起了腳手架,有兩個人正往神龕墻上蓋布幔。

“這是在忙什么呢?”

“為明天的餐會做準備。先生,您也是我們先生的客人?他一早出去了,不知什么時候回來。”

“那我先找馬小姐吧。”今天的江家大宅一片嘈雜,喬喬得以長驅直入,來到了馬小燕的套房門口。他聽到里面有人在說話。

“以前先生不管多忙,也會來陪我吃飯,為什么這幾天不見人了?”

“小姐,這些天先生的工作壓力非常大,忙過這段,他一定會再來見你的。”

“壓力?什么壓力?”

“我說了,是工作壓力。”

靜了幾秒鐘,聲音又響起:“可是我聽小宋說,不是工作的事,最近有人在勒索先生,才讓他這么生氣,是不是?”

“這個小宋胡說八道,看來一定要開除他了。”

“不!是我逼他說的。你要是開除小宋,以后就不要把那些蘑菇往我這里送了。”

又靜了片刻,才有人開口說話,明顯忍著氣:“先生闖蕩到今天這個局面,自然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事他不讓你知道,是不想讓你跟著煩惱。你既然知道先生壓力大,就不要再給他壓力了。”

門開了,廖美香板著臉走出來,看到喬喬愣了一下,沒打招呼,只是點了點頭,從他身旁走過去了。喬喬走進去,看到馬小燕站在窗前,背對著他,白裙單薄,纖瘦得隨時能被風卷走。

“喬先生,你來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聽得出你的腳步。你聽見我們說話了?”她轉過身來,臉色發白。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江先生……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不知道,他們什么也不對我說。”馬小燕的聲音有點負氣,她深吸了一口氣,坐了下來,“其實,剛開始,他挺好的。只是這幾年變得很奇怪,到處燒香拜佛,還把家里搞成這樣。我在這里,聽見他們在每面墻上鑿洞,整個房子都在搖,我睡在床上,給那些聲音震得隨時都能跳起來。”

“就是那些神龕?”

“是啊。他在家里燒香。”

喬喬問道:“你剛才說,江先生被人勒索?”

“我不是有意打聽這些事。可是這幾天他脾氣太大了,司機小宋晚過來一分鐘,他就破口大罵,美香姐勸了一句何必呢,他居然拿著拐杖追著她打。所以我才去問小宋,小宋說,上個星期三江先生去C市燒香回來就不太對,好像有人送了什么東西去公司,他大發脾氣,把桌子都砸爛了。”

“去C市燒香?星期三?”

“他說那里的觀音廟很靈。”

上個星期三是他妻子失蹤的日子。喬喬心里突然緊繃,好像有道視線正在窺探他們,他走到陽臺上,一個人都沒看見。

“你知道江先生什么時候回來嗎?”他轉頭問。

“不知道。不過明天家里有個餐會,美香姐說許多國外的大廠商都會出席,是江先生一個很重要的發展機會,所以我想明天他一定會回家吧。”

喬喬點頭,想起馬小燕看不見,又嗯了一聲。他決定再等一天。

“今天是我生日。”馬小燕忽然說。

喬喬下意識地說了句生日快樂。

“你能陪我吃晚飯嗎?”她微微抬頭,語氣里有期盼。

晚飯內容是烤蘑菇。他們兩人在小廚房里忙活,喬喬淘米洗菜,馬小燕給烤盤刷橄欖油,她將蘑菇一個個倒扣著放進盤子里,拈一點鹽撒上去。她一雙小手像是長了眼睛,鹽粒分布得極為均勻。喬喬將烤盤放進烤箱,隔著烤箱玻璃,看著一個個蘑菇像小傘一樣慢慢張開,金黃的蘑菇汁盈滿傘心,香氣溢出,剎那充滿了屋子,像松脂油,又像雨后的樹林。馬小燕閉著眼深深嗅著,開心地笑了。喬喬吃了一口,蘑菇汁從嘴角流了下來,她問好吃嗎?他說不出話來。他有一種荒唐的感覺,他離家是為了尋找小燕,結果就找到了小燕,還一起做飯,這算怎么一回事呢。

馬小燕說:“其實我特別想吃蘑菇火鍋,可是不敢動火。”

喬喬卷起袖子:“我來弄。”

他在廚房找到一個小小的電火鍋,洗了洗,倒水進去煮。馬小燕將她的所有存貨都拿出來,雞樅菌,牛肝菌,熊掌菌,白頭菇……全都丟進了鍋里。她認為蘑菇就該白水煮,任何調料都會影響它的味道。那晚喬喬一直吃,越吃越恍惚,房子里的一切都在變形,桌子,椅子,沙發都飄上了半空,馬小燕也飄了起來。

他開始胡言亂語:“你為什么跟美人魚要魚尾巴?”

馬小燕答:“因為我想看見呀。”她轉著圈跳起舞來,輕輕念著,“每當我看見鴿子在巷口的天空飛翔,我都覺得,是它們牽引世界不至于沉沒,而你的琴聲,是繩索。”她一直跳著,身體里流動著活力,她的眼睛也很亮,她的眼里也有不滅的光,只是她看不見,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美。

喬喬站起來,覺得自己變得很輕,一下就彈跳到了屋頂,他就順著墻壁開始飛行,飛到了一樓,一樓也很熱鬧,大大小小的的神漂浮在空中,他們都從布幔后的神龕里跑了出來。月亮又大又圓,一座黑塔從月亮中間長出來,他的妻子站在黑塔頂端,穿著一襲紅色風衣,黑發在月亮下飛舞。“小燕……”他向她伸出手去,黑塔投下濃黑的陰影,幻化成巨大的骷髏,喬喬大叫一聲,睜開眼睛。

餐會

陽光耀眼,身下軟軟的,他揉了揉眼睛,確認這是在馬小燕的房間里,他坐了起來,確認這是在馬小燕的床上。他努力回憶,想起昨天晚上在這里和馬小燕一起吃蘑菇,還出現了幻覺。馬小燕呢?他站起來,感覺腦袋很重,走到鏡子前,鏡子里的自己眼里布滿紅絲,顯得十分疲憊。

門開了,一個小伙子走了進來,正是來時給自己開門的那一位。

“喬先生,你醒了?”

“醒了。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現在是下午五點。”

下午五點?我居然睡了十幾個小時?不就是吃了蘑菇嗎?喬喬問:“馬小姐呢?”

“昨天你睡這兒,小姐就去睡客房了。她一早就出門了,吩咐我照應您。”

“她出門了?有什么事嗎?”

“小姐沒說。”

喬喬揉了揉太陽穴,說道:“辛苦你了,你去忙吧,我一會兒就走了。”

小伙子點頭,正待退出,轉頭又說:“對了喬先生,餐會就要開始了,您參加嗎?”

“餐會?”喬喬清醒了一點,“江先生回來了嗎?”

“應該回來了吧,我看見小宋的車了。”

喬喬略微梳了下頭,就下樓去了。花園布置得相當有氣氛,白色的帳篷已經搭好,雪白的桌布已經鋪好,餐臺上擺放著鮮花和蠟燭,揚聲器飄出的是蘇格蘭短笛樂。男人都穿正裝,女人都穿禮服,三三兩兩聊著天。喬喬走過去,隨便找了個座位坐下,立刻就有侍者過來,給他端上了餐盤。喬喬還真有點餓了,吃了一塊黑椒豬手,寡淡無味。經過了昨晚的盛宴,他的味蕾將鮮美自動重新定義了。

晚宴進行了半個小時,江戴維還沒露面,喬喬看到廖美香站在廊燈下左顧右盼,樣子焦急。他走了過去,問道:“廖管家,江先生還沒回來嗎?”

廖美香說:“車子早就回來了,人不知到哪兒去了,真是的,他明知道今天的餐會很重要啊。”

一個年輕女侍應跑了過來,說道:“廖管家,先生往黑塔那兒去了!”

“黑塔?他去那兒干什么?”

“先生說心煩,去上面呆一會,要我們不要打擾他。還要我告訴你,餐會這邊你先頂一下,他很快就過來。”

“唉呀。真是不分時候。”廖美香一臉無奈。她別在衣服上的對講器響起:“廖管家,廚房這邊有點狀況,你過來看一下。”

“好了,我就來了。”廖美香快步過去了。喬喬問那個女侍應:“你說的黑塔是在樹林那兒嗎?”

“嗯,就是那兒。”

“那塔是做什么用的?”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和這個古堡一道建的,先生買下來也沒修繕過。”

喬喬想了一下方位,朝樹林走去。樹林在古堡的背面,他轉到另一邊,蘇格蘭短笛的樂聲消失了。他穿過草地,走到樹林邊緣,燈光也完全消失了。樹林像一個黑暗的沼澤,將聲音和光亮都吞沒了。喬喬打開手電光,默想著方位,穿過野草、灌木和低低的樹枝,那座黑塔出現在他面前。

塔是圓形的,墻壁殘破斑駁,他繞著塔走了一圈,找到了入口,是一個窄窄的石門洞,沒有裝門。喬喬走了進去,手電光照到地磚縫隙長出來的枯草,右側貼著墻壁有道螺旋石梯,一圈圈地繞上去。

“江先生,你在嗎?”

沒有回答。

他走上樓梯,手電光只能照出眼前的幾級臺階,大概走了八九圈,終于到頭了。樓梯盡頭有扇小鐵門,月光從那頭照進來,在地上打出幾道影子。

“江先生?”喬喬心里涌起強烈的不安,猶豫了一下,他推開了門,發出嘎吱的聲音,外面是露天走廊,明亮了許多,喬喬手搭在欄桿上,看著腳下樹林的陰翳,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時,他聽見一聲叭嗒的輕響,猛地轉過身,塔里有個人,站在黑影里,伸出一只手將鐵門關上了。

那個人緩步走出,他的樣子顯現在月光下,那是一張猙獰的臉,五官扭曲,兩眼通紅,手里握著一根鐵棍,一步步向他逼近。

恐懼攥緊了他的心,喬喬向后退了一步,喊道:“江水柱,你想干什么?”

江水柱,江戴維,此時的樣子和雜志上判若兩人。他頭發凌亂,襯衫半敞著,額頭手背青筋暴起,大口喘著氣。他死死盯著喬喬,說道:“是你在威脅我,是你在勒索我,你一直在盯著我,想要我死,是不是?”

喬喬又退了一步:“我沒有,江先生,你誤會了,我只是想找你問一些事。”

他舉起鐵棍:“你賴不掉,我看見你和馬小燕在一起,你想利用她接近我是不是?好,你不放過我,你要我死,我先要你死!”

他大喊一聲,沖了過來,喬喬轉身就跑,沖到鐵門附近,搖晃了幾下,搖不開。江水柱掄起鐵棍向他頭上砸了過來,喬喬向右讓開,左肩被砸到,一陣劇痛。他忍痛跑上走廊,江水柱喘了口氣,又追上來,兩人在走廊上繞圈追逃。江水柱揮著棍子狂掃,打在石欄上,撞出一簇簇火星,喬喬的肩、腰也被掃到,疼痛之下,速度減慢,咔嚓,他的小腿又被打中,摔在地上。江水柱獰笑一聲,高高舉起鐵棍,對著他腦袋就要砸下來。喬喬一陣絕望,雪梨和詩詩的臉浮現在他腦海里,來不及再看她們一眼,就要被這個瘋子打死在這兒了。

遠處傳來尖厲的破風聲,一團黑色的東西從遠處疾射過來,擦過江水柱的耳邊,電光火石般撞擊在石墻上,又當的一聲落地,掉在喬喬面前,那是一把黑色匕首。江水柱舉著鐵棍,愣了一下,喬喬想也沒想,抓起匕首,用盡全力朝他撲了過去。江水柱又是一聲大叫,鐵棍落地,他看看插在右胸的刀柄,又看看喬喬,神態惘然,向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碰到了石欄,上半身仰倒,翻過了欄桿,整個人掉了下去。喬喬聽見沉重的墜地聲,顫顫扶住欄桿向下張望,那個男人手腳張開,姿勢扭曲地趴在地上。他全身虛脫坐在地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警車半小時后包圍了黑塔,警察勘察現場,搜集證據,把喬喬帶到醫院去了。還好喬喬只是輕傷,包扎以后,又能行動了。

“幸好沒有骨折,不然可麻煩了。”

喬喬抬頭,說話的這個警官又矮又胖,滿臉橫肉。

“咦,你不是……”是辦他妻子失蹤案的警官。

“是我。我是F省T市刑警隊的莫小凡警官,最近到處借調。”胖警官說,然后他收起了笑臉,“喬喬,你現在是這起謀殺案的第一嫌疑人,現在請你跟我們回去配合調查。”

過往

喬喬坐在審訊室里,他面前放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一行字:

七點鐘,黑塔平臺見。

兩個警察坐在他對面,觀察他的反應,其中一個是莫小凡。

“這張字條是在江戴維身上發現的,是你寫的嗎?”

“不是我寫的。”

“不是你約他去黑塔的?”

“不是我,我干嗎約他去那個地方?”

莫小凡說:“江戴維的管家廖美香交代,江戴維最近一段時間被人勒索,我們認為,這張字條是勒索他的人寫的。”

喬喬想起江水柱在塔上跟他說的話,是你威脅我,你想要我死。他搖頭:“我沒有勒索他。”

“你以前認識江戴維嗎?”

喬喬低下頭:“不認識。”

“那你為什么會出現在江戴維家?你妻子還沒找到吧?為什么你會有這個閑情逸致跑到一個不相干的人家里?”

喬喬想,這說來話長。他只好將這些天的經歷和盤托出,莫小凡聽了也是大為驚異。

“居然有這樣的事,你妻子一直在冒充這個叫馬小燕的女人。你懷疑和馬小燕同一天落水的江水柱和這事有關,就追到了D市,結果找到了真的馬小燕。是嗎?”

“是的。”

“這還是說不通。”莫小凡說,“十年前的沉船事件因為沒有傷亡,在當時也算不上什么大新聞。一般人根本不會記住,而你一聽馬小虎說起他姐姐的往事,立刻就能聯想到那條沉船,為什么?這對你有什么特別意義嗎?”胖子的眼神忽然變得極其銳利,一直看進喬喬的眼睛里去。

喬喬躲開他的注視:“沒有。”

莫小凡不再看他,靠在椅子上,懶懶地說:“聊聊別的吧。黃風嶺下最近挖出一具尸骨,你知道這事吧。”

喬喬說:“我聽駱彥修說過。”

“那個死者名叫何璧,雖然人死為大,可是我還是要說,他是個王八蛋,坑蒙拐騙的事做了不少。他干的最多的騙局是冒充供貨商,以便宜的價格引人上鉤,收了錢給人假貨。我們查到,他生前干的最后一票是一單海貨生意,客戶名叫江水柱。雖然不能以一概全,但我想依何璧的一貫做法,多半沒什么真貨給人家。”莫小凡一邊說,一邊在紙上畫字,“這個江水柱還算幸運,他給這船貨保了險,沉船后,他拿到了全額賠償款。但是他保險的過程很蹊蹺,他是從C地出發的,途中因為暴雨停在A市,他在A市臨時找了保險公司投保。照理說,這種半路保險沒有哪家公司會承接,可是那家公司偏偏就接了,簽完協議的第二天,他的船就沉了。你說,哪來這么巧的事?”他在紙上涂涂畫畫,搖頭說,“嘿,沒文化就是不行,這何璧的璧太難寫,你給我寫一個。”

喬喬接過筆,一筆一畫寫了一個璧字,他的筆凝在半空,不動了。

莫小凡盯著他,說道:“怪了,一般人都會想到何必吧,何必呢。你怎么寫的這么準確?因為你一直沒忘記這張合同吧。”他接著說,“當年和江水柱簽約的是一個剛上任不久的年輕業務員,保險公司損失慘重,當然就解雇了他。后來發生的事,何璧失蹤,江水柱出國,保險業務員被解雇后離開了A市。那個業務員的名字,還要我提醒你嗎?喬喬?”

喬喬默然。

莫小凡繼續說:“還記得我在你家里問過你,為什么你一個年輕人能買得起這么大的房子。你是怎么回答我的?現在我告訴你,不管是B省C市,還是F省T市,都要交代財產來源不明的問題。你在C市那房子,十年前也要十萬吧,正好是江水柱保險賠償款的一半。這錢是他給你的嗎?他為什么給你?是感激你給他簽了保單,還是封口費,讓你不要把他殺何璧的事說出去?”

喬喬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還是沒有說話。莫小凡說:“你不說,我也差不多能把事件還原出來了。據江水柱的下屬說,這段時間他們老板在公司接到三次不明人士投去的郵件,每一次刺激都不小,第二次對方只送了一張報紙,就是刊載黃風嶺白骨的那版A市日報。所以我推測,當年報復殺人的就是江水柱。他送了你十萬,現在你知道他成了大老板,你可以得到更多,于是想進一步勒索他。你在寄出三封信后直接去了他家。我猜想,江水柱在家里看到了你,立刻就想到了是你在勒索他,于是,在你們約好的時間、地點后,他帶了一根鐵棍上塔。而你呢,帶了一把匕首。大概是價錢沒有談攏,你們爭執起來,最后結果是,他被你殺了。”

“不是這樣的。”喬喬終于開口了,“我確實是當年江水柱的保險業務員,當時他來找我,說他資金有限,投不起全程保險,只能投半程的,保證風平浪靜后再出航。我剛找到工作,我爸還在住院,太想要業績了,就答應了他。我沒想到,他竟然在那天夜里冒險出航,水都淹到街上了啊。理賠以后公司問責,懷疑我和客戶勾結騙保,責令我離職。當時他住在黃風嶺附近的一家旅社里,我過去找他,我想讓他和我回公司說清楚,我沒有和他勾結。旅社的人說他去了后山,我就追了過去,那晚下著雨,我看見江水柱和一個男人在山上打架,他推了那個人,那個人腳下一滑,滾下山去了。我趕緊跑下山去看,已經沒氣了。江水柱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報警,他說這個死掉的人是個騙子,用一船假貨騙光了他的錢,他為了那船貨砸下了全部身家,還借了好多錢,他是不得已才騙保的。他也沒想到,冤家路窄,這個騙子居然這么巧也到了這家旅社投宿,他一時激憤跟他打了起來,完全沒想到會要了他的命。江水柱一直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他說,只要我不說出去,他愿意把二十萬賠償金分我一半。我……我就動心了,何璧已經死了,可我爸還躺在醫院里。”

“就這樣?”

“就這樣。我拿了那筆錢,也沒救回我爸的命,我離開了A市,去了C市重新生活。我從來沒想過勒索江水柱,我讓駱彥修幫我查他,只是想知道他的近況,和馬小燕有沒有聯系,完全沒想到他變成了江戴維。那晚我去黑塔也是聽女侍應生說江水柱在那兒,不信你可以問她。”

“這么說,你是無辜的,只是為了找老婆才去江水柱家?那你怎么解釋你帶著匕首上塔?刀柄上只有你的指紋,難道那匕首是天上飛來的?”

它還就是天上飛來的。喬喬想,這回我大概永遠也說不清楚了。

三天后,喬喬被釋放了,一個他意想不到的人自首了。

自白

我叫馬小燕,是江戴維先生的私人助理。本月14號晚上六點,我殺害了他。

他從盲人推拿院把我撿回了家,從那時起,我們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男女朋友。他多次說要娶我,我也深信不疑。可是,他漸漸變了,變的敏感,多疑,除了呆在公司,就是敬神拜佛,對我一天比一天疏遠。一周前,他向我正式攤牌,他不會娶我,他要娶的是管家廖美香。

我不能原諒。

我為他付出了全部,我不接受這個結局。

有一次他喝醉酒對我說,他十年前殺了一個人,就在我家鄉的黃風嶺。那時我沒有在意。多年來我都保持著一個習慣,訂閱A市日報的有聲版。很久不回家,還是想了解家鄉的近況,無聊新聞也好。就在上周,我在報上聽到這么一條新聞,黃風嶺下發現了白骨。我開始猜想,也許他說的是真的。我決定利用這件事。我先后寄出了三封信。第一封信是:你還記得十年前在黃風嶺做過什么嗎?第二次,我直接把那張報紙寄給了他。第三次,我寫了張字條,約他14號晚上七點在黑塔見面。當然,都是托人辦的。

我特意選了這一天,因為每個人都在為餐會奔忙,尤其是廖美香,她一定沒時間陪著他。

戴維送過我一副聲紋眼鏡,是他從美國帶回來的,據說是高科技,盲人戴上它,能看見發聲的物體。當然,不是真的能看見,而是聲波通過它越過壞死的視網膜直接映像在視中樞,形成一套奇怪的視覺,一個說話的人在我眼里就像黑暗中一團奇異的光。我戴了幾天就收起來了,雖然我能“看到”人,可是一塊石頭,一朵花我就看不到,這個人不說話我也看不到。我看不到真正想看的東西。這幾天,我又把眼鏡找出來了,我房間的陽臺正對著黑塔平臺,我買了一套弩箭,是通過秘密渠道購買的。所有這些組合在一起,你們大概能想到我要做什么。

黑塔的距離還是太遠,我又在家里找到了一些追蹤貼標,是戴維以前在農場養他的綠色生態豬使用過的,感知呼吸血壓什么的,方便農場主和客戶監控。他們那時常常給豬聽莫扎特,保持心情愉快,它們的價值就更大了。我現在想明白了,我對戴維,也是這個意義吧。

14號一早,我就出門了,在路口等戴維,因為他現在不大到我房里見我。下午,他終于回來了,我摸他的臉,說他瘦了,問他最近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趁機把貼標貼在他襯衫上。他好像感動了,對我說餐會結束以后再和我談。

我問了用人,得知喬先生已經離開,就回到了我的房間,鎖門,架好弩箭,戴上眼鏡,將監測器塞進耳朵,相當于把他的聲音放大了幾十倍,他的每一次呼吸,我都能感受到。七點鐘,他終于上了塔,出現在我的“視線”里。在我的計劃里,我是絕對安全的,沒有人想到有人會這樣殺人,我用匕首代替箭矢,人們會以為匕首是戴維自己帶上去的。就算事敗,也不會有人懷疑一個盲女。

可是事實與計劃大相徑庭,戴維的心跳和呼吸異常紊亂,我聽見了嘈雜的呼喊聲,視線里的光點不停快速移動,那不是一個光點,而是兩個,我這才意識到,塔上還有另外一個人!他們在搏斗!計劃徹底被打亂了,我也開始慌亂,想著要不要放棄,可是,錯過這晚,以后不會再有這么好機會了。最后,我咬咬牙,對準其中一個光點,射出了那把匕首,聽天由命了。后來,我聽見喊聲,說先生從塔上摔下來了,我就讓人扶我過去,撲在他身上痛哭,收回了那枚貼標,然后警察就來了。

今天我知道了那晚具體發生了什么事,原來上塔的是喬先生。戴維聽見了我和喬先生說話,以為喬先生是勒索他的人,所以準備了鐵棍打算襲擊他。喬先生不想放棄任何一個尋找他妻子的線索,才會上塔去見戴維,卻被戴維誤認為是赴約。不管怎樣,戴維死了,我的目的達成了。

我想對大家說的是,勒索戴維的是我,刺激戴維的是我,射出匕首的也是我。所以,他是我殺的。雖然把匕首插進戴維身體的是喬先生,但是,真正的兇手是我。

我想對喬先生說的是,謝謝你這兩天的陪伴,讓我在這最后的兩天里不那么寂寞,對不起,我連累你了。

說完了,我該走了。

以上是馬小燕的自白。

警方收到這份錄音,隨即搜索了江宅,在馬小燕房里找到了弩箭、聲紋眼鏡和監測器,帶有馬小燕指紋和江水柱皮屑的貼標,證物匕首上的摩擦痕跡與弩箭上的位置也一一對應。整個江宅無人對她說過勒索的細節,因此,她的證詞被認為是有效的。

“你那刀其實沒插到他要害,他自己的狀態不大穩,可以算是正當防衛。包庇罪的追訴期也過了。雖然沒事了,但是……以后……好自為之吧。”莫小凡這樣說。

走出警局,喬喬覺得天藍得刺眼。他站在路口,一時失去了方向,經過幾分鐘的思索,他叫了一輛車。“去公墓。”今天是江水柱下葬的日子。

他找到了那座新墓地,只有一個女人坐在墓前。她戴著黑帽子,穿著黑裙子,手里拿著一朵花,呆呆地看著墓碑上江戴維的名字。

“廖小姐,你還好嗎?”喬喬小心翼翼地問。

她轉過頭來,她的臉老了十歲。

“我叫人把房子里那些神龕都鏟掉了。這些年,他一直在求神原諒他,可是,他們還是不肯保佑他。”

喬喬不知該說什么。

“那座宅子里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也買了一幅那丫頭用過的眼鏡,她說的是真的,沒有人說話時,眼前就漆黑一片,好像在地獄里。”

錄音自白發出后,馬小燕就失蹤了,這是她第三次失蹤,這一次,警方發布了通緝令。

廖美香忽然冷笑:“哼,付出了全部。這些年陪著他的是我,他每一次失眠,是我陪著他整夜不睡,他軟弱的時候,是我抱著他哭。他最喜歡吃七成熟的牛肉,最討厭喝水,這些她都知道嗎?她以為他真喜歡她?哄著她是為了生意,陪她吃飯是為了研究蘑菇,他連和她過夜都不愿意,小毛丫頭,這叫全部?”

廖美香走了。喬喬在墓地前站了良久,憬然有悟。他想,他知道馬小燕在哪里。

殺死那個文藝青年

A市。

喬喬租了一輛車開到碼頭,下了車,沿著江堤走,暗沉的江面無邊無際,好像大海。濃霧從水面升起,漫上云端。天上掛著一輪月亮,又大又圓,發出淡淡的光輝。

長堤盡頭的沙灘上,站著一個姑娘,她穿著純白的棉裙,垂下兩條烏黑的麻花辮,纖弱得隨時能被風吹走。

“你知道我會來這兒?”她沒有回頭。

“我猜的,今晚是船難的十周年。”喬喬站住了。

“是啊。”她輕聲嘆息。

“為什么要幫我?”喬喬問

“我在錄音里都說了,是我殺的人。”她淡淡地說。

“用弩箭,用聲紋眼鏡,用呼吸貼標?”

“是。”

“扯淡。”喬喬說,“這么細的胳膊,拉得動弓箭嗎?聲紋眼鏡,生態豬貼標,其實噱頭大過實際用處,沒多少可操作性。就算可以操作,怎么確定能射中要害?”

“所以我沒有射中呀。”她輕飄飄地說。

喬喬搖頭,繼續說:“你說對江水柱因愛生恨,所以想殺了他,這也是謊話。”

馬小燕沉默。

“你不是因為江水柱要娶廖美香,才決定要殺他,從一開始,你就想殺他。”

喬喬向她緩步走去,說道,“你四年沒有和家里聯系。我們都知道,當你想做一件高興的事,不會害怕讓親人知道。只有你想做危險的事的時候,你才不愿意讓他們知道。”

他說到這里,眼前忽然出現一個情景,冰糖擱在馬路中央,鉆石一樣閃閃發亮。白色高跟鞋躊躇不定,終于轉身,堅決離去。

“要殺他,你有比弩箭更適合的工具,蘑菇。就算不是毒蘑菇,普通蘑菇也是含有重金屬的,只要會調配,精神致幻,肝臟損害,什么效果都能達到。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吃的蘑菇火鍋嗎?才吃了那一次,我就產生了幻覺。江水柱呢?他常常陪你吃飯,每頓飯都有蘑菇吧。怎么讓毒素沉積,沒有人比你更專業了吧。這就可以解釋江水柱這幾年為什么性格大變,甚至把家里弄成一座大廟。其實蘑菇里的毒性多喝水是可以消解的,偏偏他是個討厭喝水的人。那天晚上,我在塔上看到他紅著眼向我撲來,只顧著害怕了,現在想起來,他本來已經中毒太深,再加上勒索信的刺激,終于崩潰了。”

她輕聲說:“可是我為什么要這么對他呢?”

喬喬站在她身邊,打量她的神情,說:“是因為……海盜?”

她的嘴角綻出微笑。

“那年夏天,我認識了一個少年,他沒有家,到處流浪,打一陣工,走一段路。他喜歡在船上做工,睡一覺,就到了另一個地方,工錢抵旅費。那天我從學校回家,雨太大,我摔進水潭里了,他在一旁路過,跳進來扶我,從此以后我們就成了朋友。

“我沒有朋友,從小到大,周圍的同學都覺得我是怪人,可是他不這么想,我那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和幻想可以全部說給他聽,他從來不會笑我,而是很認真地聽,還會問許多傻問題。他也不在意我看不見。我們一起讀書,一起散步,一起吃零食,他教我跳舞,踢踏舞,華爾茲,他都會跳。他是我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

“有一天,他告訴我,他打工的那條船快要開了,我覺得很意外,那段時間雨好像永遠都不會停,我以為他還會留很久。那天雨很大,可是我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我的朋友,心里很舍不得,想給他送行,包了好多點心,偷偷溜出了家門。

“他在碼頭上看到我,問我怎么這么大雨還來,我說給你帶了好吃的路上吃。我們進船艙避雨,一邊聊天,一邊吃我帶去的點心,不知不覺天就晚了。這時我感覺不對勁,船在動,即使要出航,為什么不是明天一早,非要選雨這么大的晚上?他跳到窗口,叫了一聲:怎么會這樣?真開船了!他跑去開艙門,艙門打不開,從外面鎖上了,他就拍門大喊:江老板!江老板!我還有朋友在這兒!你讓她先上岸!我也過去一起拍門,和他一起喊江老板。江老板好像遠遠應了一聲,就是不來開門。我忘不掉那晚,雷聲,雨聲,大浪瘋狂地拍著艙壁,拍得我耳朵要爆炸啦。后來水從艙底漫上來,越升越高,我們站到了箱子上,水還是漫過了我們的腿,胸和鼻子。我想我就這樣死啦,在水底我們還是手拉手。

“我醒來已經是一個月后,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得救的,可是我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死了。

“后來我從盲校畢業,在推拿中心工作,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他們說是個大老板,讓我好好做。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工作,這時他說了一句:小姑娘,按得不錯。當時我腦袋轟的一聲,我認得這個聲音,永遠也不會忘記,這是江老板的聲音!我表面不動聲色,按得更細心了,還跟他介紹了許多關于養生保健的知識。我當時的想法是,不能讓他跑了。他非常滿意我的表現,提議讓我跟他回去,做他的私人按摩師。我想了很久,決定跟他走。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那條船上曾經出過一條人命,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報仇。”

霧氣越來越濃,像喬喬此時迷惘的心情。馬小燕向前方走去,喬喬跟上去,拉住她的手臂。“你要干什么?”

她輕輕掙脫:“我說過,江水柱死了,我的目的達成了。接下來我會去哪里,我會怎么樣,又有什么要緊呢?”她走進了江里,水漫過了白裙子,浸濕了她的小腿,她抬起頭,仿佛看到了月亮,輕聲念道,“教我彈豎琴吧,我會在黃昏的甲板上彈奏,彈著彈著,我彈出海風和星辰,我彈出直布羅陀和馬六甲海峽,彈著彈著,我彈出你當時的微笑。”

喬喬熱淚盈旺,看著她與濃霧融為一體。

他站了很久,等到月亮被云層完全遮住,才轉身往回走,走了一步,他站住了,呆呆凝望著前方,大堤的那一頭,站著他失蹤已久的妻子。她穿著一襲紅風衣,大眼睛在黑夜里熠熠生光,黑發飛舞,就和他幻覺里的一模一樣。

“你是真的嗎?”他揉揉眼睛。

“喬喬,我是真的。”她說。

他的臉上失去了表情:“你不覺得應該跟我說些什么嗎?”

喬喬和他妻子坐在車里。她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呆呆地看著江水。喬喬也沒再追問,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流浪的少年也可能是少女。

“那年我十四歲,無家可歸,女孩總得保護自己,我把自己打扮成小男孩的樣子,剃小平頭,穿寬大的衣服,講話粗聲粗氣。沒人看得出來,小燕也以為我是男孩子,我不是想騙她,只是覺得這樣很好玩。大家都嫌棄我是流浪兒,只有小燕不在意,她教我彈吉他,給我念那些好聽的事,說好玩的故事。那些年我頭一次覺得,我有了一個朋友。可是,我害死了她。

“江水柱的貨是我發現問題的,包裝破了,露出了蜜餞、烏梅。我們把包都拆了一遍,發現所有貨都被換成了不值錢的東西。江水柱急得發狂,一直聯系賣家,對方關機了。他呆呆坐在船上一整天,面色鐵青。我就小心翼翼地問他:老板,現在怎么辦?他好像突然從夢中驚醒,說沒關系,可能會提前開航。我又問:那我要下船嗎?他抬頭看著我,神氣有些怪,說,你想呆就呆著吧。又加重語氣說了一句,這件事別說出去。”

“你是說,他是故意的?”

“汽輪機早上還好好的,為什么會突然進水?他明知我在船艙里,卻鎖上了門,他怕我會說出貨被換過了,讓他拿不到保險金。那晚我抓到一塊木板,被一條船救了,小燕卻不見了。我回A市,每天打聽她的消息,一直杳無音信,江水柱也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我失去了所有目標,只好繼續流浪。從那時我開始用小燕的名字,因為我想連她那一份一起活下去。”

“然后就遇到了我。”喬喬說。

“然后就遇到了你。”她重復,“和你一起生活的四年,是我人生最開心的日子。我以為這一切可以繼續下去,直到那天,我出去買冰糖,在街上看到了那個人,他發福了,神氣也變了,可是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江水柱,害死我朋友的仇人。我跟蹤他到了觀音廟,偷聽他發愿。他跪在那兒一直說,求菩薩原諒他,被他害死的人不要再找他。他提到我,還提到了何璧。于是,我就有了主張。”

“封勒索信是你寄的?那弩箭……”

“也是我買的。我約他在黑塔上見面,帶了弩箭埋伏在山坡上,可是沒想到,你會出現在塔上,還被江水柱瘋狂攻擊,我慌亂之下射出了匕首,卻沒有射中他,我親眼看見你撿起匕首刺了他,看到他摔下塔,我立刻向樹林跑去,在樹林里,我遇到了小燕……”

接下來的事,不需要她說下去,喬喬也能想象,那個陰翳的樹林里兩個女人時隔十年的再度相遇。她認得小燕,小燕也認得她,即使她不說話。喬喬閉上眼,想象自己是盲人,去感受她的氣息,他聞到了沙漠里薊的味道。

應該沒有多少時間讓她們敘舊,她告訴馬小燕發生了什么事,馬小燕問明了三封信的內容,讓她先行離開,自己去山坡拿走了弩箭機關。本來仍可平安無事,可是她倆都沒算到一點,喬喬竟然是當年那個保險業務員。當時馬小燕為意外提前做了一點準備,她擦掉了弩箭上的指紋,按上她自己的。她接近江水柱的尸體不是要取走貼標,而是為了在貼標上印上他的皮膚組織。寄完錄音后她立即出走,因為她知道,如果被警察找到,就會證實錄音里的手法是她做不到的。

她是這樣的女孩啊。

“我們現在怎么辦?”喬喬問。

“回家。”

他看著她。

“我想雪梨和詩詩了。怎么,你不回?”她支著額,與他對視。

“回。”喬喬發動車子。

結尾

以后的日子還和以前一樣。小燕依舊是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媽媽,把家里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喬喬還叫她小燕,習慣了就很難改口。小燕還是喜歡坐在泳池邊給雪梨和詩詩講安徒生童話。喬喬站在露臺上,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還是會一起微笑。月光依舊照在水面上,有些事好像從沒有發生過。可是喬喬知道,有什么永遠改變了。

安徒生童話里面有這樣一句話:人生不是一出悲劇,就是一出喜劇,人們在悲劇中滅亡,在喜劇中結為眷屬。

眼下這種情況,他不知道是悲劇還是喜劇,就像他不知道那個晚上走進海里的女孩(他更希望那是海),她臉上的神情是悲傷還是平靜,或者是流著淚微笑?也許她寧愿接受這樣的結局,因為她拒絕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童話。

喬喬再也不希望生命里有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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