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代作家遲子建的文學作品以自然清新之氣在文壇上獨樹一幟,短篇小說《霧月牛欄》是其杰出的代表作。本文從敘述視域:自然景致的著意呈現;敘述視角:兒童視角和傻子視角相結合;敘述主體:精神世界的自然人三方面解析遲子建小說對于自然靈性世界的建構,對純真自然人性的追求,從而深入探究作家的創作意蘊。
關鍵詞:遲子建 《霧月牛欄》 自然 視角 自然人
“天籟”一詞源出于《莊子·齊物論》:“子游曰:‘……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天籟的發聲全憑自己,完全擺脫了任何外力的約束,是天然自發而生,反映出莊子標舉自然之美的主張。而遲子建的小說創作強烈呈現出內在的統一性:對自然的信仰,執著書寫自然世界的自然人。遠離都市喧囂的北極世界成為作家精神還鄉之地。
一、敘述空間:自然景致的著意呈現
敘述空間是小說人物活動的場所以及故事展開的地域,如同現實小說中一切人物和情節是特定空間范圍內的人物和情節。作家往往是從他所熟悉的客觀空間中選取小說相對確定的敘述空間,因此作家創作呈現出鮮明的地域特色。遲子建在散文《我的夢開始的地方》就談道:“我對文學和人生的思考,與我的故鄉,與我的童年與我所愛的大自然是緊密相連的。”{1}遲子建小說創作的內容多是對于養育她的那片土地的追憶。小說描繪出那片未曾沾染都市污濁的原始風景,或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或是濃密無人煙的森林,冬季則是被皚皚的白雪覆蓋一切。但是作家又不單單停留在自然風景、民間風俗描寫刻畫的層面,而是讓讀者在自然的描摹中感受人與人情感的交流以及展現人性的復雜,從而深入探究作家創作的藝術世界的精神內核。遲子建呼吁人類重返“詩意的棲居”,即文學不僅要再現自然,還要實現自然的“復魅”,《霧月牛欄》中的霧就充當了“復魅”的自然力。“復魅”并不是倡導人類簡單地歸于原始世界的愚昧,而是幫助人類擺脫當今工業時代科學主義對人類的心靈禁錮,感受自然的美好和純真,內心恢復對自然的敬畏和信仰。生于斯長于斯的人們也遠比都市的人更為純凈,更為質樸,更為直接凸顯人性的善與惡。
二、敘述視角:“兒童”視角和“傻子”視角結合
遲子建創作的小說多是從兒童角度出發來打量世界、描寫人物和講述故事的,這就形成了她的小說所獨有的兒童敘事的敘述風格。遲子建在《暢飲“天河之水”》的訪談中說過:“我喜歡采取童年視角敘述故事,童年視角使我覺得清新、天真、樸素的文學氣息能夠像晨霧一樣自如地彌漫,當太陽把它們照散的那一瞬間,它們已經自成氣候……因為從某種意義來講,這種視角更接近‘天籟’。”{2}
兒童視角是一種有意味的敘事策略,以兒童的眼光去觀察和打量陌生的成人生活空間,從而打造出一個非常別致的世界,展現不易被成人所體察的原生態的生命情景和生存世界的他種面貌;相對于成人視角,兒童視角是一種獨特的話語表達方式,是一種“天籟之音”。《霧月牛欄》中的寶墜是一個八歲的孩童,他用兒童的眼光觀察著自然世界的同時也體味著身邊的人和事。新婚不久的繼父和母親的激情場面被半夜醒來的寶墜看到,并發出嘻嘻的笑聲,使得迷信的繼父驚慌失措。當第二天繼父追問此事時,八歲的孩子無所顧忌地說:“看見叔和媽疊在一起……你們弄出的動靜怎么跟牛倒嚼的聲音一樣。”{3}繼父躥上牛槽,一拳將寶墜打倒,寶墜的腦袋重重地磕在牛欄上。這成了繼父和寶墜痛苦災難的開始:繼父走上了自我毀滅的救贖之路,而之后寶墜常常陷入失憶之痛,不斷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而且貪吃貪睡,逢到有霧的日子就淚水漣漣,并且他每次解或結牛欄上的梅花扣時都怦然心動,仿佛這個瞬間曾發生過什么重大事情,另外他還本能地感覺到牛反芻的聲音中包裹著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什么,寶墜就這樣陷入失憶的深淵不能自拔,成了常人眼里的“傻孩子”。
“傻”成為了另一種有意味的敘事策略。“傻”使得寶墜不再具有正常人的思維,也就意味著超越和自由,由此寶墜具有了一種脫離常規的局外人眼光,從人情倫理的規約中解脫出來。“傻”體現在寶墜身上主要表現為多客觀而少感情,繼父臨終時,寶墜被母親拉到屋里,希望他能和繼父多待些時間,但寶墜問完繼父最想問的問題后,卻時刻惦記著給三頭牛再添些夜草,所以他就轉過身朝外屋走,母親哽咽著擋住寶墜的去路,說:“你不謝謝你叔這些年對你的養育之恩?他都要死了。”寶墜說:“謝他,他也記不住多一會兒,還累腦子。”{4}人對于自己生長于其中的家庭都帶有深厚的感情,很少有人能抱定一種情感的中立,但“傻”可以令寶墜“不愛不恨”,因而可以看到最核心的真實;“傻”使得寶墜獲得了一種相對獨立的立場,具有了超越其生長于其中的情感倫理體系的規約。“傻子”作為一個不合社會規范的形象,其本身也構成了對現實的否定力量。“傻子”作為獨特的“這一個”,他的力量在于他不受社會等級秩序的限制,他既作為局內人又作為局外人談論事情;他們貌似失常卻十分清醒,看似荒誕卻有著離真理最近的言行。{5}
用“傻孩子”兼做故事的敘述者,關鍵時刻孩子做出的回答,常使讀者猛然醒悟,而且也隱含了這樣的判斷:人的社會化程度低,精神教化程度低,就更多地保留了人的自然本性,也更能體現作者隱在的價值觀。借助“傻孩子”的敘事視角,感知寶墜對于成年人觀察和理解生活的窠臼的超越;通過寶墜對于生活的感知,別有洞天地發現生活本真的一面;透過孩子眼中的世界進入孩子心靈世界,以此進入作家的創作世界,領悟作家在創作中對于自然人性的追求。傾聽天籟在某種意味上就是傾聽“自然人”。
三、敘述主體:寶墜——理想世界的自然人
在遲子建獨特的小說創作中,常常會出現一系列甚至稱得上是“癡傻者”的形象,作家執意于去抒寫這類的“非常人”。遲子建曾說:“我所理解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庸常所指的按規律生活的人,而是被神靈之光包圍的人。那是一群有個性和光彩的人,他們也許會有種種的缺陷,但他們忠于自己內心的生活,從人性的意義來講,只有他們才值得永久地書寫。”{6}由此可以看出遲子建對于最自然本真的生命狀態的執著書寫。寶墜癡傻之后用對于動物的親近以彌補對于人的疏離,正意味著他作為人的主體性的放棄,這也正是寶墜選擇自然屬性而遠離社會屬性的結果,從此與常人的世界形成了一種隔絕,不通人的情感,對親人的死亡有著近乎“殘酷”的冷漠。寶墜活在“牛欄”的自然世界中,開始了他的自然生活狀態,與自然界動物保持著靈性的來往,對牛不但有愛的能力還有被愛的感受力,心地單純至極,單純到沒有夢的殘存。“寶墜非常想哭,因為夢和霧氣一樣都不能使他抓到手,他不知道夢會是什么滋味。”{7}寶墜失卻了夢,也就失卻了潛意識,自我、本我、超我的三重境界在寶墜的世界是合一的,寶墜成為了自然層面的完全人。
寶墜這精靈般的自然人是寄托著遲子建深切的生態創作理想的,是遲子建因著她的偏愛以及不自覺的生態意識影響下塑造出的形象。童年時期生活于其中的那片原始風景早已將生態意識作為其不自覺的創作意識鐫刻在遲子建的內心深處,成為她的寫作情緒。《霧月牛欄》在小說中所滲透的對抗情緒是我們所不能回避的,對抗情緒中滲透著自然與壓抑人性的社會文明之間的沖突,也顯示出作家對于人的自然生命境界的追求。而寶墜自我放逐出人的世界,構成了對喧囂復雜的當下世界的某種抗衡,是遠離自然的現代人的精神返璞,更是作家在通過文本創作傳達出對現實盡管微弱卻極富韌性的抗爭。但因此出現的矛盾、沖突和對抗,遲子建依舊選擇溫情敘述,在洞察了人世的苦難與罪惡之后,為邪惡尋找善良的承擔者,用人間溫情來包容一切。繼父在失手打了寶墜之后一直生活在痛苦自責之中,在日復一日的郁郁寡歡中日漸損失了健康,病重時拒絕寶墜母親為其繼續看病治療,而是要把錢留下來給繼子治療癡癥,并由此走上贖罪的不歸路,最后在死亡中換取靈魂的安寧,善良沖散了最初的罪惡過失。而寶墜對于這丑惡的一幕選擇遺忘,絞盡腦汁也無法洞徹記憶的黑洞,將邪惡驅趕到一片黑暗里面,在苦難面前選擇了寬容,呈現出樸素至善的人間溫情。蘇童在《關于遲子建》中談道:“她的小說有一種非常宜人的體溫。如果說遲子建是敏感的,那她對于外部世界的隔膜和疑惑進入小說之后很神奇地轉化為寬容,寬容使她對生活本身充滿敬意,因此我們很驚訝地發現遲子建隱匿在小說背后的形象。她也許站在世界的邊緣,但她的手從來都是攤開著,喜悅地接受雨露陽光。”{8}象征著隔絕的霧終會消散,而陽光終會到來。遲子建的具有自覺生態意識的創作充滿了抒情意味和人間溫情,引導我們傾聽自然人心中的至美至善;善終究會原諒惡,聆聽遠離都市喧囂的天籟,仰望人與自然的和諧。
{1}{6} 遲子建:《我的夢開始的地方》,《遲子建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13頁,第212頁。
{2} 文能、遲子建:《暢飲“天河之水”——遲子建訪談錄》,《花城》1998年第1期。
{3}{4}{7} 遲子建:《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11頁,第104頁,第120頁。
{5} 程大立:《艱難生活中的執著追求——遲子建短篇小說中“怪人”形象評析》,《池州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
{8} 蘇童:《關于遲子建》,《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第1期。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學位與研究生教學改革研究項目(JCXH —HLJ201311)
作 者:廖姝清,牡丹江師范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