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蘇童的新作《黃雀記》重新回到讀者熟悉的香椿樹街,在小說中蘇童為他的文學世界增添一個耐人尋味的意象,那就是由小說主人公保潤任意擺弄的“繩索”。通過對“繩索”這一意象的苦心經營,展現出三個年輕人的人生軌跡,可以說“繩索”這一意象的發現和創造讓我們相信蘇童找到了那根“剎那間照亮你的小說以及整個生命”的“燈繩”,它成為解讀《黃雀記》隱秘之處的鑰匙,“繩索”的出現讓蘇童筆下的“香椿樹街”頃刻間光明起來。
關鍵詞:蘇童 “繩索” 《黃雀記》 香椿樹街 “燈繩”
在蘇童的南方視域中,一直存在著兩個文學地理標識,一個是罌粟花開簇擁的楓楊樹故鄉,一個是齷蹉骯臟的位于城北地帶的名不副實的香椿樹街,兩者在蘇童的文學世界中像是雙星對峙,閃耀著炫目的光彩。在他早年創作中的出現在楓楊樹故鄉的人物紛紛出逃到城北的香椿樹街,從此,蘇童開始在“香椿樹街”系列中長途跋涉,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造街”運動,這些香椿樹街上發生的故事在長篇《城北地帶》中做了階段性的總結。但是蘇童似乎并不滿足于《城北地帶》對香椿樹街進行的全面渲染的和鋪陳式的總結,于是蘇童選取了《城北地帶》中紅旗、達生和美琪三個少男少女的情感關系重新進行更為細致的挖掘,《城北地帶》里的達生、紅旗和美琪變成了《黃雀記》中的保潤、柳生和仙女,通過對一則意外的強奸案的演繹,不斷探索“香椿樹街”系列小說敘事的新的可能性。
一、“繩索”的魅影
在《黃雀記》之前,如果我們稍微熟悉一些蘇童的小說,那么把《城北地帶》作為“香椿樹街”系列小說的總結之作大概是沒有人會質疑。王德威也在《南方的墮落與誘惑》一文中說:“蘇童的長篇《城北地帶》很可以作為這些(香椿樹街系列)作品特色的總結。”①但是在蘇童推出新作《黃雀記》之后,情況就變得微妙起來。通過簡單的對比可以發現,《黃雀記》的故事模型幾乎就是出自那部“總結之作”——《城北地帶》,《黃雀記》的魅影在《城北地帶》中就開始蔓延開來。相比《城北地帶》那種人物展覽式的風俗畫寫法,《黃雀記》中人物的設置更為簡潔、故事更為集中,它選取《城北地帶》中圍繞紅旗、達生和美琪三個人之間的苦澀、懵懂的戀愛故事進行重構,在《黃雀記》中,他們變成了柳生、保潤和仙女,以三人之間的一樁強奸案為觸發點,探討人物的內心世界以及人生軌跡的走向。如果說《城北地帶》只是簡單地勾勒紅旗、達生和美琪三人的微妙關系,那么在《黃雀記》中,蘇童將柳生、保潤和仙女的關系進行深入的探討;如果說《城北地帶》是對香椿樹街做了一次全方位的人像展覽,那么《黃雀記》則通過一則奇特的強奸案引發的人生軌跡做了深度的解剖。小說以精雕細刻的藝術筆力集中探討了香椿樹街中極為平常的少男少女的成長故事。作為一個擁有眾多讀者群的作家,《黃雀記》一經刊載就立刻引來“蘇童迷”和各路批評家的注意,但是就筆者的觀察來看,這些評論文字大多集中在書名“黃雀記”的隱喻和整部小說三段式的結構上,他們樂此不疲地猜測保潤、柳生和仙女三個人到底誰是背后的“黃雀”。同時小說分別以“保潤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作為三個章節的標題,敏感的讀者立即發現了“冬天”部分的缺失,刻意的情節缺失似乎喚起了他們對小說象征意味的遙遠的想象。但是在筆者看來,解讀《黃雀記》的關鍵其實是那條充溢著生動的靈性的“繩索”。“繩索”這個意象的創造不啻說是“香椿樹街”系列的一個偉大的發明,“繩索”的魅影或明或暗地穿梭在保潤、柳生和仙女三人的命運的間隙,游蕩在井亭醫院和香椿樹街的上空,從而成為照亮整部小說的標志性意象。
在蘇童早期的一篇名叫《把你的腳捆起來》的小說中,就勾勒了一個為了把兒子拴在身邊而放言要用繩子把兒子的雙腳捆起來的父親,這個具有先驗意味的短篇中的“繩子”在《黃雀記》中變得靈動起來。《黃雀記》的故事并不復雜,它基本上就是圍繞著一樁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的青少年強奸案展開。全書分為三章:“保潤的春天”“柳生的秋天”和“白小姐的夏天”,小說分別從與這則強奸案有關的三人的視角進行敘述。在這個因強奸案蔓延開的故事中,“繩索”這一意象漸漸浮出水面,成為貫通小說的核心意象。
二、“繩索”的真身
“繩索”首先是王德基的小女兒秋紅用來形容保潤的眼神,秋紅說保潤的眼神會捆人,保潤看她的時候,“‘唰’的一聲,一卷繩子朝我飛過來”,用繩子來形容人的眼神確實是蘇童的創造,在小說的開始蘇童就賦予了主人公保潤和繩索的某種聯系,繩索成為環繞于保潤精神人格之中的一個標簽,不過他更絕的創造還在后頭。
保潤為了束縛“丟了魂”的祖父的行動,用繩子把祖父捆起來,像拴狗那樣拴著祖父。他為了捆人發明了最完美的捆綁手藝,創造了花樣翻新的繩結,有文明結、民主結、法制結、梅花結、桃花結,等等,不一而足,每種繩結都有各自的特色與功用。繩子加上保潤的手就像是一臺打包機,專門捆人,而且捆得那么好,那么貼切。蘇童為了創造這種捆人的藝術花費了奇思妙想,一條繩子在蘇童的筆下充滿了靈氣,堪稱是“香椿樹街”系列小說中最偉大的發明。
保潤在井亭醫院與花匠的孫女仙女相處的時光中,對仙女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情愫,不過因為仙女拒絕與他跳當年流行的一種叫做“小拉”的舞蹈,精通各種捆人手法的保潤把仙女捆在水塔上然后一走了之,柳生趁此機會強奸了沒有還手之力的仙女,也就充當了第一回合的“黃雀”。從此保潤捆住了仙女,捆住了柳生,更是捆住了自己,他們三人處于一個三角“戀情”之中,“三角形具有穩定性”這一數學原理放置在愛情、人性的觀照下顯得非常荒誕,最后這個三角戀愛只得走向破滅。保潤因為當事人仙女的“作證”而代替柳生被投進了監獄,但是柳生并沒有因此得到寬宥,他的壓力一方面來自意外的逍遙法外的自責,一方面來自受害者仙女的冷漠。柳生試圖向已經成為白小姐的仙女贖罪,卻發現自己似乎已經愛上了淪為風塵女子的仙女(也就是白小姐),他明知白小姐不可能原諒他,所以決定草草結婚。出獄后的保潤為了報仇已經近乎冷漠與瘋癲,在柳生和小麗的婚禮上,保潤用一把仇恨的刀結束了柳生的性命。最后,保潤重新回到監獄,留下一麻袋繩子,宣告自己生命的“結束”。白小姐在濁臭不堪的河水中洗滌了自己被玷污的身體,生下富商龐先生的孩子“怒嬰”之后,把孩子交給“回魂”了的祖父,離開了井亭醫院。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根“精巧”的繩索,把他們的身體捆住,把他們的靈魂捆住,把他們的命運捆住,而又有另外的一根充滿靈氣的繩子,把他們三個人合圍起來,誰也沖不破繩索圍成的圈子,他們的生命中都刻下了另外兩人的名字。進了監獄的保潤還要回到這個繩圈中來,回到香椿樹街,又因為復仇殺人重新走進監獄;而強奸案的真兇一直都沒有走出繩圈,沒有走出香椿樹街,最后丟掉了性命;走出香椿樹街的仙女還要回到這個繩圈中來,回到香椿樹街,盡管受到世俗的責難。這是一個開放性的結局,白小姐去了何方,我們不得而知,但是仙女的出逃只是一個表象,在她的命運中永遠游蕩著一條繩索,一端捆綁著自己,一端連接著入獄的保潤和死去的柳生。
三、“繩索”的光芒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蘇童在《黃雀記》中布滿了繩索,有眼神的繩索,有保潤手中創造出的捆人的帶有靈性的繩索,還有關于人生命運的繩索。這些繩索細細密密地編制在這個三段式的故事中。蘇童自己說:“通過三個不同的當事人的視角,組成三段體的結構,寫他們后來的成長和不停的碰撞,或者說這三個受侮辱與被損害人的命運,背后是時代的變遷。主題涉及罪與罰,自我救贖,絕望和希望。”小說在這個開放性的結局中,蘇童完成了對“罪與罰”的闡釋,在他們三個人誰也離不開誰,他們都有罪,都受到了懲罰,但是這種“罪”與“罰”并不是對等的,只是那根看得見的“繩索”像是幽靈般的存在,纏繞著他們的命運。由此可見,“繩索”的意義不僅是把仙女捆綁在水塔上那么簡單,它更深一層的意義,按照作家本人的說法,“打結是關于捆綁和束縛的隱喻,隱喻漫長的政治社會,無論是社會底層還是鄉村居民,整個民族都是被繩子捆住手腳的。”的確,《黃雀記》中每一個人是被束縛的,沒有絕對的黃雀,也沒有絕對的鳴蟬,蘇童筆下的人物在“捆綁和束縛”中逐漸閃現出人性的光輝。
蘇童曾經在《尋找燈繩》一文中說:“小說是一座巨大的迷宮,我和所有同時代的作家一樣小心翼翼地摸索,所有的努力似乎就是在黑暗中尋找一根燈繩,企望有燦爛的光明在剎那間照亮你的小說以及整個生命。”②在他近三十年的創作生涯中,蘇童確實是在努力地尋找那根極為神秘的、難以靠近的“燈繩”,自覺地堅持并且調整自己的寫作姿態,拓展自己的文學世界。這部新作《黃雀記》,重新回到熟悉的香椿樹街,在《黃雀記》中,通過對“繩索”這一意象的苦心經營,蘇童為我們呈現了香椿樹街上又一臺魅力演出,可以說“繩索”這一意象的創造成為我們解開《黃雀記》關于“捆綁和束縛”這一隱喻的關鍵所在,也讓我們相信蘇童找到了那根“剎那間照亮你的小說以及整個生命”的“燈繩”。
{1} 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8月第1版,第113頁。
{2} 蘇童:《尋找燈繩》,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8月第1版,第116頁。
作 者:周名瑞,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2013級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周春英,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研究方向:鄉土文學與女性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