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浪漫主義”這一西方文化的舶來品,在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史中經過“五四”時期創造社的感傷,經過二十年代后期的革命浪漫蒂克文學,到二三十年代周作人、廢名、沈從文時期演變為“純情浪漫主義”,帶有濃厚的中國傳統色彩,既沒有表現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苦悶、躁動的心靈,也沒有描繪時代風云變幻的社會大潮,而是另辟蹊徑,著意描寫20世紀中國的田園生活與田園風光,謳歌淳樸真摯的人情美與人性美。沈從文是這一時期浪漫主義創作的集大成者。對自然美的探尋,對湘西邊地淳樸人性的贊揚,以及對都市文明與人性異化的描寫,等等,共同造就了沈從文心中供奉的那座“希臘小廟”。
關鍵詞:沈從文 浪漫主義 人性 文明
一
自從西方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出現以來,眾多學者試圖為其下定義的嘗試從未停止。雨果認為浪漫主義是文學中的自由主義;海涅認為浪漫主義是對于中世紀的思索;朗松說它是個性的富有詩意的發展,諸如此類。我國著名美學家朱光潛在《西方美學史》中也對浪漫主義做了概括,認為“作為流派運動的浪漫主義具有下列三種顯著特征”,一是“主觀性”,二是“回到中世紀”,三是“回到自然”。但這些關于浪漫主義的界定都是針對西方文學的,在中國,不同的文化語境、社會環境和審美情趣等,都會造成理解上的偏頗。結合20世紀浪漫主義的表征,以及中國作家筆下浪漫主義作品所顯現的特質,羅成琰采用描述的方法,概括出了浪漫主義的三大特征,即主觀性、個人性和自然性。
筆者認為,羅成琰對浪漫主義的概括大體符合沈從文的浪漫主義寫作特征。受到本土文化傳統的影響,不論是充滿鄉土田園氣息的《邊城》,還是有著獨特湘西邊地神秘色彩的《神巫之愛》《龍珠》,沈從文都著力展現其真摯、熾熱的情感,追求無拘無束、自由奔放的美,按照他理想中的邏輯來映現生活,充滿了鮮明的主觀性。此外,當人們為理性、科學所創造的資本主義工業文明感到歡欣鼓舞時,沈從文卻感受到這種“現代文明”所帶來的嚴重的人性分裂與人格異化。人的個性擺脫了中世紀的人格壓抑,卻又受到了物質和理性的束縛。于是先生便在作品中構筑了他理想中的“希臘小廟”,淳樸自然的人性是這座小廟的根基。為了使在現代文明重壓下的人性得到復歸,浪漫主義設想了一個途徑——“回歸自然”。盧梭最早提出“回到自然”的口號,他贊美原始人、野蠻人的生活,崇拜沒有留下人工痕跡的粗獷的大自然。沈從文受這一觀念的影響極深,他塑造出個性鮮明的湘西山民,有意識地用原始的生命強力來撞擊文明社會,使人們看到了野性的力量、文明的虛弱。
“五四”時期,動蕩激烈的時代背景,個性解放的社會思潮,以及當時作家的青春激昂,促使浪漫主義文學思潮與當時的現實主義構成了雙峰并峙之勢。郭沫若的詩歌、郁達夫的小說、田漢的戲劇、成仿吾的評論,都在當時產生了很大影響。這批創造社作家的創作抒發了知識分子靈魂的分裂與心靈的苦悶,彌漫著濃重的感傷氣氛。革命浪漫蒂克文學是“五四”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向“左”延伸和發展的產物,強化了對文學社會功利作用的認識。當這兩種浪漫主義文學思潮大起大落之時,沈從文式的田園浪漫主義悄然興起。他甘居于時代的大圈之外,作品中寫盡了對自然人性的追求,自然人性與現代文明的沖突,自然人性與異化的都市人格,以及走向自然與對自然美的探尋。
二
所謂自然人性,指的是“未經文明社會浸染和玷污的人的自然本能與自然情感,是一種先驗存在的人性完滿的自然狀態”。在沈從文的作品中,自然人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醇厚質樸的風俗人情,二是野性未泯的生命強力。
沈從文是從湘西泥土中滾爬出來的作家,他的藝術帶有湘西邊地人民特有的氣質,那一方天地特有的色彩、氣息和聲響。獨具風情的吊腳樓,往來穿梭的各種船塢,古老的榨油房,還有水邊的碾房、山寨、白塔、渡船、竹簧……所有這些對湘西特有的自然風光的描繪,都為他筆下的湘西邊地鄉村主人公的人生繪制了一個固定的自然地域框架。優美的自然環境,自然充實的人生,對愛情和生命的追求, 這里很難看到千百年來時代發展、社會變動的明顯跡象,更沒有受到現代生產、現代生活、現代“文明”的“污染”。大自然依然保持著它的原始、荒莽而又秀美的形態和風姿。比這青山水墨畫更美的,是由這秀麗山水孕育出來的湘西兒女。“現代鄉土小說所展示的風情畫面最醒目的就是那種具有濃郁地方色彩和民族色彩的樸實率真的人情、人性之美。”彰顯人性,是沈從文小說創作的起點和歸宿,也是他筆下“湘西世界”的基本特征。沈從文的人性理想表現在謳歌湘西社會健全人性與抨擊現代都會病態人性兩方面,意欲用鄉村的健全人性來改造都會的病態人性,恢復民族元氣,重塑民族品德,所以說,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人性無不“優美、健康、自然”。
湘西地處偏僻,交通不便,社會形態和生活方式變化緩慢,加之土家族、苗族等少數民族特有的民族傳統,構成了湘西社會的特殊性,較多地保持著淳厚古樸的道德形態。不論是行伍出身的連長,還是飽經風霜的老人,不論是豆蔻年華的少女,還是家道殷實的富豪,“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紳士還更可信任。”單純、勤勉、慷慨、勇毅是他們的本色,而對虛偽、做作、權術、欺詐卻一無所知。這是一幅小生產者的生活圖景,是一幅封建宗法制度下的農村圖景,是一幅以小農經濟為主,以手工業為輔的自然經濟形態的社會圖景。這是一種憎惡現實、依戀過去的情緒,這是一種不滿和批判當前社會制度,贊美和歌頌歷史社會制度的情緒,這是一種企圖擺脫黑暗現實,但又找不到光明前途,只能沉溺于美好回憶中的情緒。沈從文筆下那幅美輪美奐,充滿田園牧歌情調的湘西生活圖景,也成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王國。
這一批帶有寫實主義的湘西農村題材作品,被批評者說成是“有意無意地回避尖銳的社會矛盾”。但是,當人們更深入地探究時,所得感受與認識就會與上述印象背道而馳,內心的疑慮與困惑也會不斷加深,直至發現了其中所隱藏的猙獰與險惡。此時,作品的牧歌屬性似乎已蕩然無存。湘西為閉塞落后之地,自然條件惡劣,理性精神尚處在蒙昧狀態的鄉民特別容易受蠱惑,以致迷信禁忌、拜神祈福等種種鄙風陋俗盛行,這種鄙陋習俗帶給湘西鄉民的不是福祉而是痛苦。當然,給湘西鄉民帶來災難的遠不止邊地的陳規陋俗,還有外來的統治勢力。經過北伐戰爭、軍閥混戰等一系列重大的社會變故,二三十年代的湘西已設置了“民國”統治機構。這些統治勢力給邊民帶來了沉重的經濟盤剝,過重的經濟盤剝造成了湘西邊民物質上的貧困無依,求生的愿望促使他們不得不苦苦地掙扎,而生存地位的失落亦決定了他們無論如何掙扎都逃脫不了被現實社會放逐的命運。《長河》《丈夫》《貴生》等篇章正是通過一組湘西人生存掙扎的圖像,揭示了他們人身諸方面受踐踏欺凌的社會現實。
三
沈從文始終以“對政治無信仰對生命極關心的鄉下人”自居,他與盧梭一樣,都感到都市是一片荒涼的沙漠,充塞著令人恐怖的孤獨感。他說:“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什么思想家為扭曲人性而定下的鄉愿標準。”沒有城市的出現,高度發達的現代文明是難以想象的。然而,迅速膨脹的都市文明無情地掃蕩著鄉村文明,破壞著充滿詩意的寧靜古樸的鄉村生活方式和生活情趣。日益嘈雜的城市生活使人們對都市產生了一種疲憊甚至恐懼的心理,從而開始眷戀和向往田園風光。
沈從文式的田園文學并不囊括所有描寫鄉村題材表現農民生活的作品,他只用理想主義的態度來描繪農村生活,表現農民淳樸的人性,以反襯都市的墮落腐敗,而并不著重表現人民的疾苦。它多少濾過了歷史積淀下來的野蠻和愚昧的因素,更多的是強調和美化了田園生活中古樸與單純的一面。沈從文也承認自己“在寫實中依舊浸透著一種抒情幻想成分”。他在抒寫生活時,追求的與其說是“真”,不如說是“美”。他也說:“不管是故事還是人生,一切都應該美一些。”這也算是浪漫主義文學作者們所特有的審美情趣吧。但沈從文也從歷史的角度,清醒地意識到這種自然人性將不適宜在現代社會上生存,這不能不使他感到深深的憂郁和痛苦。唯有此時,在沈從文那些澄明如水的謳歌湘西淳樸人性的作品中,人們才會感到其間流露出的淡淡的悲涼。即便是有著最美人性的《邊城》,也有商品經濟的入侵,“這個人也許永遠回不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的結尾,更是透出深深的哀愁。有希望的絕望,比死更可怕。再詩化抒情的語言,再美的人物圖景,都掩飾不住作者所要傳達的理想與現實之間巨大差異的哀婉。
在描寫都市生活的作品中,沈從文則帶著一種“鄉下人”的優越和對城市人的憐憫來描寫城市生活。他總是有意識地將鄉村社會與都市社會、鄉村文明與城市文明、鄉村淳樸自然的人性與都市異化的人性進行對比。因此,《紳士的太太》《八駿圖》等作品中,沈從文筆下的達官貴人、紳士淑女無不露出自私、虛偽的丑態。《鳳子》中,沈從文借總爺的話來表明自己的看法:“我以為城里人要禮節不要真實的,要常識不要智慧的,要婚姻不要愛情的。”他看到這樣的事實:文明越進步,禮節習俗和道德律令越苛刻,人性所受的束縛也就越嚴厲。在禮貌和文質彬彬的背后,隱藏的是人性的虛偽和矯情。
沈從文以鄉下人的固執,專注于人性美和人情美的抒寫,這種努力使他的作品與當時的時代氣息格格不入,在相當長的時期里都難以得到左翼方面的認同,但其所包含的自然人性的內容和對美的追求,在革命斗爭年代之后卻得到了人們的重新肯定,并重新引發了一股“沈從文熱”,這同樣是中國現代浪漫主義命運的一個生動象征,值得我們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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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瓊碧,長沙理工大學文法學院中國語言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