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小說中的“囈語”現象既是作家生存體驗、生命哲學的一個范疇,也是其文本意義潛性價值的體現方式。壓抑場域下的無意識狀態在小說文本中作為審美對象的尷尬語境必然使得“囈語”呈現出某種邏輯悖論,它既主動參與對存在的書寫,又本能地拒絕自身意義的確定性,成為一種意義缺失的存在體驗與象征符碼。本文通過對《孔乙己》中“囈語”的個案分析,將作為審美對象的“囈語”及其背后隱含著的話語機制呈現出來,并探求其意義。
關鍵詞:壓抑場域 “囈語” 無意識符碼 話語機制 生命哲學
魯迅小說中的“囈語”現象既是作家生存體驗、生命哲學的一個范疇,也是其文本意義潛性價值的體現方式。作為文學家的魯迅通過符合生活真實的小說情節,來傳遞一種普泛性的啟蒙思想,這一點已然為眾人所接受;但他同時又在刻意編織一種藝術化的敘述悖論,來傳達自己的生存體驗與生命倫理,這一點恰是通過“敘述的裂縫”來完成的,卻常被人忽略。魯迅告誡后人,讀書要“在字縫里讀出字來”,這既是一種機智的閱讀手段,更是一種深厚的閱讀功底。所以,中學教師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需要有更加深刻的閱讀發現,并以一種“過度闡釋”的觀念,帶領學生完成魯迅小說閱讀的精神旅程,以便更大可能地進入歷史現場,以意逆志,以文讀人,知人論世。
一
魯迅小說《孔乙己》中,最令學生感覺疑惑的是情節是,孔乙己為自己偷書而辯解的話——“竊書不能算偷……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這句話,歷來被不少老師和學生認定為魯迅對丑陋的中國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佐證,也是歷來批判孔乙己迂腐落魄,思想頑劣的罪證。但問題是,具有一定學識并且諳熟舊道德、舊倫理的孔乙己,為何在最受人嘲弄的時候選擇這樣一種絲毫不具說服力的方式為自己開脫呢?
其實,這句話不是孔乙己有意用來反駁他人攻擊的言語武器,而是在一種巨大的壓抑性場域下,無可奈何的無意識表述。這種表述,就是“囈語”,其背后指向的不是反駁本身,而是邏輯混亂的反駁過程本身所具有的對抗姿態。魯迅先生慣于使用“悖論”式的藝術手法,來傳遞文本中某種灰色的隱喻,完成小說的多元主題。也就是說,在魯迅筆下,表面的批判本質上可能是深層的贊美,表面的嘲諷本質上也可能是深刻的同情。
早在1919年,魯迅就有意識地提醒讀者,他寫作《孔乙己》的目的不是批判,而是觀照。他曾在發表于1919年4月《新青年》第6卷第4號的小說《孔乙己》文后,附上專門的附記:“這一篇很拙的小說,還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時的意思,單在描寫社會上的或一種生活,請讀者看看,并沒有別的深意?!?在《孔乙己》中,作者借咸亨酒店小伙計的眼睛描述了一個窮困潦倒卻稱君子固窮的落魄文人,雖然有對科舉制等封建思想對讀書人毒害的批判,但更多的則是指向整個魯鎮麻木的民眾。在魯迅筆下,“魯鎮”就是整個中國的縮影,對魯鎮壓抑場域下孔乙己生存狀況的打量與反思,本質上是魯迅思想中“個人”與“群體”對抗關系的又一次論證。他試圖通過孔乙己在壓抑場域中的表現,來折射一種非正常的社會倫理中人的變異與兇殘,其主題依然與《狂人日記》《祝福》《藥》等小說一樣,是“吃人”!在習慣意義上的道德吃人,禮教吃人等表層的主題下,魯迅還暗藏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主題“人吃人”,即“群體吃人”。
二
要探求《孔乙己》中“群體吃人”的主題,就必須破解魯迅文章的語言符碼。在這篇文章中,魯迅使用的依舊是一種無意識的語言符號——囈語。作為一種表意的文字,囈語的所指與能指并不能建立對應的指代關系,而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頗具意義的形式”本身就可以塑造人物,傳遞思想,表達感情,升華主題。
弗洛伊德認為舌誤的生成機制有兩種:“在第一組的‘舌誤’中,一個意向完全排斥了其他意向,說話者完全把自己所要說的話說反了,在第二組中,一個意向僅只歪曲或更改了其他意向,因此就造成一種有意義的或無意義的混合的字形?!眥1}過失狀態下的舌誤正是我們所謂的“囈語”,二者的意義指向是相同的,只不過囈語大多以后一種形式出現,完全排斥言說本意的囈語多出現在個體的自我言說中,也即其存在方式回避了直接交流的需要,個體的意識并未得到具體話語場景的約束,他可以不必顧及交流的對方,只注重自我的意識作用。而產生意向歪曲或變形的囈語則多出現在具體的話語場景中,交流是其直接目的,但由于交流過程中主體意識感受到了巨大的壓抑或預料到了這種壓抑感的必然來臨,而生出一種無意識的自我保護意向,這一意向因為受到交流語境的約束而不得不以相關的內容表現出來,但其作用卻是為了阻止交流的繼續進行。所以,這類意向多為經無意識包裝過的話語形式,它在主體意識中以維持交流的作用出現,實質上卻阻礙了交流的繼續——這正是囈語參與言說的真正目的,也即其自我保護作用。囈語以潛意識包裝變形的方式出現在具體話語場中,必然產生意義的完全或部分消失。也就是說,在特定的言語交流狀態中,以過失形式出現的舌誤,本質上就是一種囈語,在言說主體的無意識中,它具有自我保護的意義,但在現實的言說語境中,它因意向的變更而失去了話語的現實意義。
三
魯迅在小說文本中對孔乙己形象的塑造借助囈語得到升華。同狂人與祥林嫂一樣,我們首先對孔乙己的身份進行描述,正是因為身份的特殊,他才能體驗到這種來自于現實場域中巨大的壓抑感,而這種壓抑的體驗正是無意識囈語生成的根本原因,同樣囈語產生的價值與作用就在隔離這種壓抑,達到自我保護的目的。
……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于沒有進學,又不會營生;于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鈔鈔書,換一碗飯吃??上钟幸粯訅钠?,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鈔書的人也沒有了??滓壹簺]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瓄2}
這是魯迅交代的孔乙己的身世經歷與基本生存狀況,也是帶給他壓抑體驗的根本原因??滓壹骸霸瓉硪沧x過書”的經歷讓他形成一種傳統知識分子“唯有讀書高”的自命清高的思想,而“終于沒有進學”的現實境況又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失意感與生存焦慮,也就是說,思想的清高與身份的卑微形成一對矛盾,只要這對矛盾的一方無法消失或弱化,其壓抑體驗就是必然的。而其他因素,如“不會營生”“好喝懶做”的性格特征也間接地根源于其“讀書人”的身份,孔乙己從觀念上拒絕接受現實的生存方式(“替人家鈔鈔書”),而希望以真正的讀書人(即“進學”者)的身份來生存。此二者的區別在于一種傳統禮教規范下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及不同等級之間生存方式的差異??滓壹航邮芰诉@套規范,就必然地會在現實生活中依據這一規范來行事,但從世俗的觀點來看,孔乙己根本算不上讀書人,因為“終于沒有進學”,這說明在普通民眾看來,孔乙己跟他們應該是同一等級的,甚至是同一等級中的弱者,因為他“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
照此邏輯,民眾對孔乙己的嘲弄并非是對讀書人的嘲弄,而是對同一等級中弱者的嘲弄,而在孔乙己看來,民眾對他的嘲弄是“愚民”對“讀書人”的嘲弄——這在中國傳統社會里是一種禁忌——他讀書人的身份卻不能維持應有的尊嚴,反而成為民眾嘲弄的對象。于是孔乙己感受到了巨大的壓抑。然而從行為上來看,孔乙己又背離了傳統知識分子的道德規范,“君子固窮”是傳統讀書人終生恪守的道德戒律,而孔乙己卻在迫于生計時“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這又是為讀書人所不齒的。所以,孔乙己生存的壓抑場域正來源于其特殊的身份及自己與民眾對這一身份定位的差異。
四
因為言語交流的對象是下層民眾,所以孔乙己的囈語多以文言的形式出現。這既是話語意向的歪曲與變更,又是無意識自我保護的意向系統。這些導致交流中斷的“之乎者也”既是孔乙己對自我身份的重新確認,也是他對作為等級低下的民眾嘲弄讀書人這一顛倒倫理秩序行為的有力駁斥。當孔乙己來到咸亨酒店,對柜里說 “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并“排出九文大錢”時,酒客們便開始取笑他了,起源是因為孔乙己這次有錢喝酒,話題是關于他偷書的事。我們可以看出,當民眾開始故意嘲弄孔乙己時,他最初的反應是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這說明孔乙己起初并沒有將民眾的嘲弄當作無法抵抗的攻擊,只是用自己的讀書人氣質與品格來對待大家的嘲弄,他辯駁的話完全符合讀書人在面臨困境時的表現,并沒有對攻擊者還以更為惡劣的手段,只是希望用自己的身份告訴周圍的人,民眾說他偷書只是“憑空污人清白”,并顯示出自己的態度,豁達而從容。但孔乙己的回應并不能阻擋民眾對他的繼續嘲弄,而且有人證明親眼看見他偷書被人吊著打,這時孔乙己感覺到了壓抑,他知道自己無法擺脫民眾的嘲弄,因為偷書之事實有,但他不能輕易承認自己的惡習,這是作為讀書人起碼的尊嚴。于是在這種境況中,他無意識地采取了另一種與民眾話語系統完全不同的語言形態來自我保護,文言文成為囈語的語言形態。他現辯解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著便是“君子固窮”“者乎”之類的文言語匯,從孔乙己的語言內容中來看,顯然是違背現實邏輯的,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囈語形式成功地抗拒了這種他已經體驗到的壓抑感。
因為,這些囈語形態本身未經過多重編碼,它只是以一種被現實廢棄的語言形態表現出來,產生民眾感覺“難懂”的效果,同時阻礙了交流的繼續進行,成功地把主體從壓抑場域中解救出來。第二次也是如此,民眾嘲笑孔乙己“當真認識字”卻“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時,“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里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3}我們不難發現,孔乙己在突然面臨巨大的壓抑時,他的自救意識是清醒的,但卻無法找到合適的理由為自己開脫,他也不曾意識到“嘴里說些話”竟全是民眾根本聽不懂的文言文??滓壹旱囊庾R深處隱藏著文言這一種已經被現實淘汰的語言形態,他只有在這種語言之中才能找到所有成立與不成立的理由抗拒民眾的嘲弄。雖然在民眾看來,孔乙己嘴里說出的文言使他變得更加好笑,“引得眾人都哄笑了起來”,但事實上使用這種并不承載現實語言意義的文言形態的囈語,才是孔乙己真正的人生追求,他拒絕承認自己的弱者地位,拒絕與嘲弄他的民眾為伍,但卻苦于找不到將自己和他們得以區分的標準,只有使用文言的能力是孔乙己獨有而民眾沒有的,因此即便孔乙己平日里也不用文言作為交流的工具,然而一旦遇見危機,他就會本能地拿出文言作為武器保護自己。
五
“孔乙己越是被緊逼窮追就越是失去口語,代之以文言。他正是在文言文構建的他的觀念世界里才是自由的。而他的觀念世界恰恰完全堵死了參與現實中與民眾共有的日常世界的道路。對于民眾來講,孔乙己只有科舉合格了才是具有權威性的存在,他頭腦里儲存著的知識本身什么權威也沒有。孔乙己沒有管制與經濟地位,只是作為一個一文不名的讀書人,置身于民眾面前,這樣,他的頭腦中確實儲存的知識的權威性就受到了質疑。”{4}這種經過無意識包裝的文言形態并不需要在現實中表達意義,它只是一種帶有寓意的象征體,在民眾看來,它象征著孔乙己的迂腐可笑;在孔乙己自己看來,它象征著與眾不同的知識者身份。
總之,孔乙己在感到壓抑時使用文言自我保護是一種無意識的自救,但自救的手段正顯示出他意識深處對文言形態作為其身份認定標準的認可與追求??滓壹旱膶擂沃幵谟谒诖纳矸萁缍藴逝c世俗的評介并不吻合,由于自己身份的特殊性,孔乙己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他被動地從讀書人階級中退卻出來,卻固執地堅守著自己讀書人的身份,不愿意與民眾同伍。這就意味著在現實中,孔乙己同狂人、祥林嫂一樣都是群體之外的個體求生者,他們站立在群體的對立面,得不到認可。而他的囈語則是自我群體性歸屬的某種無意識表態。這種無意識的表態,恰折射出其對立面強大的吃人者——麻木的下層民眾。與祥林嫂一樣,真正吃掉他們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的可憐而卑劣的同類。這不但是啟蒙者被吃的根本原因,也是中國“沙聚之邦”難以轉為“人國”的真正原因,更是魯迅“立人”思想的邏輯起點。
{1}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高覺敷譯,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25頁。
{2}{3}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8頁,第459頁。
{4} 丸尾常喜:《“人”與“鬼”的糾葛:魯迅小說論析》,秦弓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2頁。
作 者:宋杰,重慶巴蜀中學教師。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