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獄

一

救我！

救我！

救我！

警探尼克盯著屏幕已經超過半個小時。21寸的電腦上彈出三個窗口，分別是三封內容只有兩個字的郵件。

當第一份求救郵件投送到警署信箱的時候，尼克只是將其視為無聊之人的惡作劇;但是當同樣的郵件接二連三遞送到警署的郵箱，尼克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尋常。

“嘿，威斯，看看這個。”尼克對自己的搭檔威斯·麥爾說，“一連三封，你覺得是什么情況？”

“別出心裁的惡作劇？”

“我搜查了發件人的IP地址，陸特街326號，距離我們就十分鐘的距離。如果是惡作劇，我們得給他點教訓;如果不是——”

“那我們就有事做了。”威斯甩了甩手，“正好出去，買杯咖啡——”話音未落，威斯的手碰撞到桌沿的水果刀，水果刀墜落下去，千鈞一發之際，尼克一個沖刺步彎腰接住，手抓住了刀刃，皮膚被劃開。

“嘖嘖，”威斯砸巴著嘴巴，“你的電子神經反應很快啊。”

“快個屁，接住的又不是柄！”尼克抱怨道，他手掌上的皮膚被劃開了一道深深的裂口，但卻沒有血流出來;幾秒鐘后，傷口自動收攏，很快就變得和劃開之前一模一樣了。

“自動愈合？有點厲害啊！”威斯瞪著尼克的手掌，“怎么辦到的？”

“前幾天更新了人造皮膚，換成了康欣B-32型，”尼克說，“B-32型皮膚是機器人專用皮膚，最近一年，康欣B-32型轉為民用。這一套皮膚，總共花掉我300美元。”

“土豪啊，尼克！”威斯說，“我想換副電子神經，身上這副已經舊了，以致于我反應遲鈍……但最近手頭有點緊……”

“別廢話了。”尼克想門口走去，“我們早去早回。”

走出警署大門，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買賣人造器官的廣告。當時代步入2030年，越來越多的人們用人造器官取代天然器官，有的是因為天然器官的病變，而有的則是為了預防病變所以未雨綢繆;而到2045年，人造器官已經成為每個人身體里不可分割的部分，天然器官與人造器官并存，以一定的比例達成完美協調：現代人的身體內，60%以上的骨骼由鈦合金組建，85%以上的內臟器官搭建了人造組織，50%以上的皮膚和肌肉由人工合成材料構成，也因此，每一個人的身體，都是人工和天然的有機結合體。

“你可以去那家店，”尼克指了指一張掛在大樓上的立面廣告，“我的康欣B-32型人造皮膚就是在那里換的。”

“拜托，電子神經和人造皮膚是兩個人造器官的領域！能搞定你的皮膚，不代表能整好我的電子神經啊。”威斯說，“你他媽的在逗我。”

尼克點了點頭，威斯說的話，話糙理不糙。肌肉、皮膚乃至臟器的置換不過是人體改造的一小部分，神經網絡的優化才是人類身體最大的改變。現代人的大腦中都植入了電子芯片，電子神經取代了天然神經，它們處理的是意識范疇，能夠加強人類的思維邏輯，提高運算速度，就比如，如果沒有這塊芯片，尼克不可能有接住威斯碰落的水果刀的反應速度，也不可能輕松說出2的23次方是多少——

“8388608。”尼克喃喃自語。

“什么？”

“沒什么。”尼克說，“我們到了。”

十五分鐘后，尼克敲響了陸特街326號的大門，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開了門。“杰克·莫里，你好。我們是丹特警署的警察。”尼克出示了自己的證件，“隨便問幾句，不會太打擾你。”

“啊，”叫杰克的男人有些驚訝，“請進。”

杰克的房間布置樸素，客廳里，兩張單人沙發，一張長椅，一只茶幾;一個長發女人正跪著擦客廳的地板。“杰西，給兩位警官倒兩杯咖啡。”杰克轉頭向尼克和威斯：

“清咖，還是加奶？”

“不用了，我們……”尼克話音未落，威斯打斷了他：

“清咖，謝謝。”

那個被喚作杰西的女人站起來，她有著一張秀美而精致的臉龐。她的目光在尼克和威斯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中掠過一絲慌亂，張開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一杯清咖，快去！”杰克說。

“我們長話短說，”尼克對杰克說，“在今天9點25分、10點36分和16點08分，您的郵箱向警署發送了三封郵件，”尼克點亮手機，翻出三封郵件的截圖展示給杰克，“我想知道是否是您所為？”

“抱歉，我一點都不知道。”杰克推了一下眼鏡，“不是我發的。”

那個被喚作杰西的女人遞過咖啡，杰克瞥向她，他看到她的手正在哆嗦;當她把咖啡遞到茶幾上的剎那，她雙手的哆嗦突然劇烈起來，咖啡險些被潑翻，威斯皺起了眉頭，嘟噥了一句：

“端個咖啡還演雜技呢！”

“這是我的機器伴侶杰西，”杰克介紹到，“第三代人形機器人，家里就我和她。”

“惡意騷擾警署是違法行為，你知道么？”威斯喝了一口咖啡，“你要知道，我們可以拘留你。”

“我都說了，不是我。”杰克平靜地說，“如果你們就因為這件無聊的小事要拘留我的話，請允許我聯系我的律師。”

尼克和威斯互相對視一眼，兩人心領神會地點一點頭。“我們饒了你這一回，”威斯打了個哈欠，“下不為例！”

“等一下，”尼克并沒有動身，“杰克，你的皮膚是康欣b-32型的人造皮膚？”

“沒錯。”杰克說，“怎么看出來的？”

“康欣b-32型的皮膚分男女兩款，男款有較多體毛，女款幾乎沒有體毛;每隔十厘米皮膚表面就會出現極淺的橫縱相交的條紋，在你的手臂、脖子和小腿都能很清楚地看到，”尼克說，“我前兩天換的康欣b-32型，所以看著眼熟。”

“那有什么問題嗎？”

“康欣b-32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尼克干咳了一聲，“最初是機器人專用皮膚。”

“有什么問題嗎，警官？”杰克彬彬有禮地說，“您不也在用嗎？”

“后來康欣b-32型轉為人用，”尼克說，“我剛換，算是找到了同道中人。”

“哦，除了我們有著相同型號的人造皮膚，”杰克仍舊彬彬有禮，“我們并不是同道中人。”

尼克點點頭，站起身，“謝謝您的配合。”

“感謝咖啡。”威斯把杯子重重地敲在茶幾上，“拜拜。”

回到警署，威斯始終耷拉著臉。“白跑一趟。”威斯出門就沖尼克抱怨，“你神經是不是太過敏了？”

“媽的。”尼克自言自語罵了一句。

“什么？”

“你自己看。“尼克把電腦轉向威斯的方向，屏幕上，赫然是五封郵件，內容一模一樣：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而在每封郵件的末尾，都附著一段音頻，尼克戴上耳機，打開其中一個，剛點開，就扔下了頭戴式耳機——

“天哪！這是什么玩意兒！”

是雌雄難辨的慘叫聲，慘叫聲中還夾雜著渾濁不清的電流聲，兩者疊加在一起產生非常恐怖的音效。威斯戴上耳機，和尼克一樣，戴上之后又迅速扔掉：

“什么時候流行這種惡作劇了？”

“這不像是惡作劇，”尼克重新戴上耳機，依次點開其余四個音頻，冷汗從他的額頭一滴一滴滲出來;都是相似的聲音，但是慘叫聲變得越來越規則，像是在說著同一句話，正是郵件正文的四個字：

放我出去

“五個音頻，你最好聽完。”尼克把耳機扔向威斯，快速敲擊鍵盤。威斯戴上耳機，半分鐘后摘下，他的臉色變得煞白：

“不得不承認，這惡作劇真的很嚇人。”

“你還覺得是惡作劇？”尼克合上電腦，“恐怕我們得再跑一趟了——洛克街765號，現在。”

二

兩人回到警署的時候，同事都已經下班。尼克和威斯垂頭喪氣地坐在椅子上，現在他們都不太想說話。洛克街765號住著一個叫貝拉的女人，三十二歲，和她同居的是一名男性機器伴侶，她同樣對自己發過的消息矢口否認。

“徹頭徹尾的惡作劇！”威斯說，“你不能因為我們難得有天比較空，就把時間都花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

尼克沒有理睬威斯，他的腦子里浮現出貝拉的形象，放松、自然，看上去非常坦誠，在她的身上看不出任何疑點;同樣給尼克相同感受的是杰克，他的表現同樣無懈可擊;有一個微妙的巧合，兩個人身上所用的皮膚，都是康欣b-32型。

但給尼克留下深刻印象卻的并不是男主人和女主人，他們的表現太過完美，無可指摘;唯一使尼克覺得可疑的，是男主人和女主人身邊的兩位機器人——

當滿城盡是機器伴侶的時候，他們的表現是那么的不倫不類。

2035年，人形機器人的研發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人們能制造出無論是形態還是行為都和人完全一致的機器人，而當這種機器人應用于婚戀行業，很快就成為單身男女的福音。一個宅男可以花錢購買一個貌若天仙的機器人妻子，她善解人意，溫文爾雅，為他洗衣做飯、做牛做馬，不會有一句怨言。有時候，尼克覺得人類和機器人并沒有什么兩樣——毋庸置疑，機器人越來越像人，而被人造器官塞滿的自己，或許其實就是一臺機器？

機器伴侶越來越受歡迎，越來越多的單身男女對真實的異性毫無興趣，越來越多的人選擇終生和機器伴侶一起生活。而尼克就是這類人之一，威斯也是。尼克想起了在貝拉家中見到的機器伴侶特里森，他身材高挑，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有著一張英俊迷人的臉龐;當他見到尼克的時候，忽而張大了嘴巴，像是想說什么，但卻什么也說不出來，與此同時，他的手腳在輕微的抽搐;而他的表現，和杰克家中的杰西如出一轍——

她也曾對尼克和威斯張嘴，像是要說什么，卻發不出聲音;在她給威斯倒咖啡的時候，手同樣抖個不停。

這不是機器伴侶的正常表現。他們總是自始至終帶著迷人的微笑，行為舉止不會有絲毫的慌亂，他們是機器人，他們根據根植于腦袋里的程序來行動，待人接物，不會有任何偏差。

除非是他們出了故障，而故障同時發生在杰西和特里森身上，這是不是一個太過小概率的事件？他們又和那些郵件有什么關聯？威斯說這是惡作劇，但種種蛛絲馬跡都顯示，事情絕對不是惡作劇那么簡單！

“我回去了，尼克，”威斯往門口走去，“莫名其妙加了一個小時班。”

威斯走遠，留尼克一個人在辦公室，他戴起耳機，又把音頻聽了一遍。呼救聲，還有周圍的電流聲……尼克倒吸了一口涼氣，隱約間他覺得自己發現了什么，但恐懼似乎壓制了他的理智，他一時間找不到絲毫頭緒。

先回家吧。尼克嘆了口氣。半小時后，尼克來到家中，他的機器人妻子莫妮卡趕忙遞上拖鞋：“親愛的，加班呀。”莫妮卡笑意盈盈：

“辛苦啦，老公。”

莫妮卡熱好了飯菜，龍利魚扒配通心粉和一碗蒜蓉菌菇湯。尼克凝視著莫妮卡姣好的臉龐，心想，她就應該是自己心中那個夢想的妻子。“親愛的，明天吃中式菜好不好？”尼克咽下一口通心粉：“上禮拜六在唐人街，吃得真的很過癮啊。”

“親愛的，你還沒從商城購買這個技能呢。”莫妮卡的手勾上了尼克的脖子：

“只要380美元，永久解鎖八大菜系哦。”

尼克厭煩地掙開了莫妮卡的懷抱，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會清醒地意識到身邊這個漂亮的女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機器人。付費購買、應用商城……這是尼克最討厭的字眼——

購買機器伴侶并不是一次性買賣。剛購來的機器伴侶被稱為裸機，只會簡單的肢體動作，如果你要她增長技能，你就要從應用商城購買相應的app。比如，尼克想要莫妮卡學做中國菜，就可以花380美元購買中國菜的app，購買一旦成功，莫妮卡將永久擁有五星級大廚烹飪中國菜的水平。同樣，包括手洗衣物在內的諸多家務活都需要購買，而如果想要生活更有情調，可以為機器伴侶購買鋼琴、調酒、交誼舞等各種技能，當然，在應用商店里人氣最火爆的，還是“性愛姿勢”這一選項下的app。

尼克只購買了一些諸如洗衣拖地做西餐等基本的技能，囊中羞澀的他買不起那些比較昂貴的app。但這就夠了。莫妮卡走過來，收拾碗筷，尼克拉住她的手，撓了撓她的手心。

莫妮卡的手柔軟而溫暖，24小時都那么溫暖。被撓了一下的莫妮卡嘻笑著躲開，她的笑容甜美又帶點兒羞澀——

一如既往的甜美和羞澀。

這才是機器人伴侶，永遠那么完美無暇。尼克又想起了特里森和杰西，這兩個機器人是那么可疑：當尼克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自始至終都顯得驚慌失措，姣好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笑容。

莫非是他們發的求救電郵？呼救聲，還有周圍的電流聲……這莫非真的是機器人呼救的聲音？可是……機器人怎么會喊救命？尼克的腦袋里閃過一道道驚雷，他拿起茶幾上的車鑰匙，快步出門。

“親愛的，你去哪兒？”莫妮卡著急地喊。

“警署！”

二十分鐘后，尼克坐在自己的辦公椅上，而他的手機正提示自己收到了超速的罰單。尼克沒有工夫去關心這些，他打開警署的聯網數據庫，查找當天廢舊機器人的銷毀情況，五分鐘后，他的拳頭突然重重地錘向了桌子。

果不其然，杰西和特里森的名字赫然在目。

杰西是在6點03分被送到就近的機器人銷毀中心被銷毀的，而特里森是在第二天的5點52分，銷毀的方式，是被扔進焚燒爐進行熔融。如果呼救電郵確實是它們所發，那么這就意味著，無論是“救命”還是“放我出去”，所控訴的對象極有可能是他們的主人;那么這就延伸出可能出現的情況：

1、主人要銷毀自己的機器人，所以機器人呼救;

2、機器人呼救，尼克進行調查;主人發現機器人呼救的行為，于是銷毀了機器人。

但這說不通，機器人怎么可能喊救命？無論機器人如何逼真，它們所有的行為都遵循著他們頭腦中的程序，或者說，它們根本就不是生命！而主人銷毀自己的機器伴侶，本來就是天經地義的行為，即便機器人真的是在呼救，那又何罪之有？

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點半，尼克簡單洗漱就上了床。莫妮卡的手纏上了尼克的腰，嘴唇去啄尼克的臉。“親愛的，別鬧。”尼克推開了莫妮卡，但莫妮卡的手仍舊不遺余力地纏著尼克的身體。“滾遠點！”尼克大喝一聲。莫妮卡露出了委屈的表情，但很快就恢復甜美的微笑：

“晚安，親愛的。”

尼克睡不著，他一閉上眼睛，杰西和特里森的形象就重疊在一起;只在天蒙蒙亮的時候，他才恍恍惚惚地入睡。當他昏昏沉沉來到警署的時候，威斯卻是一臉興奮：

“你知道嗎？昨天晚上我給我老婆越獄了！”

“越獄？”尼克眨巴著睡眼惺忪的眼睛，“什么是越獄？”

“我的機器人老婆，凱琳娜，我給她越獄啦！”威斯咂著嘴巴，“你不知道越獄后的凱琳娜有多美妙！”

“愿聞其詳。”

“你給你的蘋果手機越過獄么？”

“有過啊。”

“很好，”威斯打了個響指，“那手機越獄是什么意思？”

“你是在考我？”尼克冷哼了一聲，“手機的‘越獄’，指的是繞過設備上對操作系統施加的很多限制，以‘ROOT’訪問操作系統，這樣我就能隨意更改系統、自定義手機界面、破解應用商城的收費入口——最關鍵的是，這么做能免費安裝所有的收費應用。”

“滿分回答，”威斯打了一個響指，“機器人越獄，也是同樣的道理：通過越獄，以‘ROOT’訪問機器人的操作系統，用戶就可以自定義機器人的外觀、個性，免費解鎖更多技能——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有多爽……”

“等一下，”尼克打斷了威斯的敘述，“還能自定義外觀？”

“沒錯，”威斯說，“機器人全身的仿生骨骼可以自由拆分以及重組，而她們身上的人造皮肉同樣可以在身體上自由遷移。據說外觀變化的過程會有些惡心，我讓她在廁所關著門進行的。然后，當她從廁所出來以后，鼻梁就變得更高啦！”

“很厲害的樣子啊。”尼克喃喃道：

“這樣的話，我就可以天天吃到正宗的中國菜了？”

“何止是中國菜！”威斯壓低了聲音，“我跟你說，昨天晚上……”

“抱歉，不感興趣。”尼克說，“我要做點事兒，一會兒聊。”

尼克深吸一口氣，屏幕上，又來了一封呼救的郵件，只有一個字：救。尼克苦笑了一下，現在，他突然就很想吃中國菜。

“威斯，把越獄的方法告訴我。”

“想在莫妮卡身上試試？”威斯從抽屜里拿出一枚黑色的匣子，一臉壞笑著說，“就知道你會把持不住啊。”

三

一枚黑色匣子，連著一根數據線。將數據線末端0.5毫米直徑的接頭插入莫妮卡位于顱底的接口，五分鐘后，就完成了整個越獄過程。

在這五分鐘里，莫妮卡呈現著全然靜止的狀態。五分鐘后，她綻放出一如既往的笑容，而她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親愛的，今天晚上我們吃火腿扒喲。”“不，”尼克的聲音斬釘截鐵，“今天晚上，我要吃中國菜。”

“只要380美元，永久解鎖……”

尼克的手機屏幕上是越獄后的的應用商城界面，他按下了購買鍵，但跳轉的并不是支付頁面，而是app下載和安裝的進度條。半分鐘后，莫妮卡發出悅耳的聲音：

“安裝完畢。”

“我要吃剁椒魚頭和魚香肉絲，”尼克說，“你去超市買原料吧。錢包在桌上，自己拿。”

“好噠，親愛的。”莫妮卡笑瞇瞇地出了門。

尼克靠在沙發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一連安裝了十幾個app，惡作劇地想，莫妮卡在公共場合發出“安裝完畢”的聲音也是很逗。不經意間，他把菜單一拖到底，然后看見界面的底部多出了一個按鈕：

身體定制

身體真的可以定制么？尼克顫顫巍巍地點擊按鈕，屏幕上赫然彈出了莫妮卡的裸體，在周圍，則寫著如何通過觸屏操作來定制自己喜歡的女性形象，比如按住鼻子所在的屏幕區域再往上拖拽，就可以抬高鼻梁骨;再或者，點擊大腿所在區域不放手，然后一直拖動到臀部，就可以將腿部脂肪移植到臀部，達到瘦腿并豐臀的目的。

尼克的手指在屏幕上來回滑動，一會兒工夫，屏幕上的莫妮卡臉變瘦了，嘴唇也變薄了;她的屁股瘦了一圈，而胸部則大了整整一個罩杯。

要不……等莫妮卡回家就試試看？這么想著，門鈴響了，開門，正是莫妮卡。

“莫妮卡，”尼克咽了一口唾沫，“你有沒有想過去整容？”

“親愛的，你是說，你能讓我變得更漂亮？”

“嗯，試一試吧。”

“可是這不是人類才能做的事情么？”

“機器人也可以。”尼克說，“你去洗手間，把門關上，反鎖。”

聽見門上鎖的聲音，尼克按下了“開始”鍵，從洗手間傳來一陣并不響亮但是清晰的電流聲。按捺不住強烈的好奇心，尼克透過洗手間的門縫往里看，而他幾乎就要驚叫出聲：

莫妮卡的臉開始變形，肌膚產生了流動的質感，整張臉如橡皮泥一般，時而突出，時而凹陷;與此同時，有兩塊凸起物一左一右自莫妮卡的臀部升起，一路蜿蜒上行，直達莫妮卡的胸部，而莫妮卡的胸部突然出現兩團尖銳的鼓凸，慢慢地，凸起物向周圍擴散，莫妮卡的胸部再次變得勻稱起來，只是體積大了整整一圈。

抑制住嘔吐的沖動，尼克扶著門框站在門口。莫妮卡裊裊婷婷地出門，她的樣子和屏幕上的樣子一模一樣。“好看嗎？”莫妮卡說，“我覺得自己變得更美了呀。”

“嗯……”尼克凝視著莫妮卡甜美的笑容，終于嘔了出來——

這時候，他在想，自己還真應該聽威斯話的。

四

一周之后。

一周內警署又收到了從三個不同地點發送來的求救郵件，尼克單獨趕赴調查，仍舊沒什么收獲，除了三個不能算線索的線索：

第一，這三處住址的居住者都是單身，皮膚清一色都是康欣b-32型，無一例外，他們都否認自己發送過郵件。

第二，他們都有一位機器伴侶，而這些機器伴侶都顯示出了相似的驚慌。

第三，在經歷過調查之后，這些人的機器伴侶全都遭到了銷毀。

對于呼救郵件，尼克已經變得處變不驚，但真正引發尼克焦慮的，是威斯——

威斯不太對勁，非常不對勁，他像是換了個人。就比如現在，威斯昂首挺胸走過來，端過來一杯咖啡：

“嘿，哥們兒，喝杯咖啡唄。”

威斯從來不叫他哥們，威斯也從來不會昂首挺胸地走路，平時他走路有些駝背，并且有點外八。他只會給自己沖速溶咖啡，有時候去對面喝星巴克30年后依舊屹立不倒的星巴克，但無論如何，他不會給自己沖咖啡。

如果威斯的反常只持續一個小時、一個下午、或者一天，尼克可以理解為是惡作劇性質的事件;但一整個星期，威斯都保持著這樣謙恭有禮的節奏。尼克試著想和威斯聊聊，但他總會彬彬有禮地說：“嘿，哥們兒，現在我想靜靜，可以么？”

還有，威斯也換上了康欣b-32型的人造皮膚;尼克確認了好幾次，在他的身上，有著很明顯的康欣b-32型人造皮膚所獨有的特殊印記。“你也換了康欣b-32？”尼克問他。

“對啊，康欣b-32真的很棒。”

“哦。”尼克點點頭，“也是巧啊。”

“什么‘巧’？”

“沒什么，”尼克瞥過腦袋，“就是隨便問問。”

除了威斯，改變的還有莫妮卡，而這種改變，無疑是美好的。那天偷窺的不愉快最終被莫妮卡自己所消解，越獄后的莫妮卡迷人而無所不能;她會燒一桌子中國菜，也會按摩刮痧拔火罐……簡直是最完美的機器伴侶了。尼克這么想著，莫妮卡裊裊婷婷地走過來，幫尼克捶起了背。

“親愛的，感謝你給我越獄呀。”

“你知道？”

“我都知道啊。”莫妮卡的聲音溫柔而嬌媚，“越獄之前，因為系統限制，我不能訪問互聯網，但現在，我都可以訪問啦。”

“上網？”莫妮卡的拳頭時輕時重，尼克覺得很舒服，“你都看了些什么？”

“因為互聯網，我就有了學習的渠道，你們知道的東西，我都知道啦。比如最近的總統大選——”莫妮卡突然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但你們不知道的東西，我也知道啦。”

“說說看。”

“親愛的，你知不知道，其實不只機器人可以越獄，你們人類也是可以越獄的？”

“什么意思？”尼克把莫妮卡的手從肩膀上放下來，“我不明白。”

“你們人類的身體都是天然器官和人造器官的結合體，”莫妮卡說，“天然器官存在太多問題，因此你們都通過人造器官來取代;你們的骨骼、皮膚、肌肉，都是人工和天然的結合體——”

“這我都知道，”尼克不耐煩地打斷了莫妮卡，“但這和越獄有什么關系？”

“還有大腦和神經，同樣是人造與天然共存，既然如此，你就能破解大腦中的電子芯片，繞過芯片內的系統權限，以‘ROOT’方式定制芯片的系統，繼而改造神經模塊、甚至身體中的人造組件——”

“所以我也能一鍵學會中國菜的做法？”

“嗯，”莫妮卡點了點頭，“你也可以像我一樣，通過應用商店來安裝自己喜愛的應用！”

“甚至可以改造自己的身體，擁有完美的六塊腹肌？”

“這同樣可以！越獄后的人造組件是可以修改的！”莫妮卡的眼睛光芒四射，“親愛的，還記得你是怎么修改我的身體的嗎？一模一樣的方式，你也可以定制你的身體和五官！”

“難道說……”尼克的臉上露出期待的表情，”我或許能比馬修·麥康納還帥？”

“沒錯，親愛的！”莫妮卡激動地說，“通過‘越獄’，你能變成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

“等一下，”尼克按著太陽穴，愁眉不展。哪里有問題，并且是一個非常關鍵的問題。他抬起頭，帶著緊張發問：

“你怎么會知道？”

“為人‘越獄’的服務已經在黑市普及，只是你并不知道，”莫妮卡走到電腦旁邊，快速輸入一個網址，“這是‘黑市’的越獄價格，3萬美元打底，而我可以幫你。”莫妮卡的嘴唇湊近尼克的耳朵：

“而且，免費。”

“還是那個問題，你怎么會知道？”

“在越獄之前，系統不允許機器人連接互聯網以獲取資訊。但是越獄之后，由于修改了系統的底層權限，"我可以自由訪問互聯網，而對于數據和信息的采集，正是我們機器人的強項，所以我能找到你找不到的東西。”

“原來是這樣。”尼克沉吟道。不對，問題依舊存在，但這個問題究竟是什么？只是現在，這一切似乎不再重要，因為某一種比尋求問題的解答更迫切的需求涌上心頭，他期待自己被越獄改造，然后達成完美的蛻變。莫妮卡嬌媚的聲音再度傳來，她的手纏上了尼克的腰：

“親愛的，試一次，我保證，你會成為世界上最棒的男人。”

“好。”

尼克說。

五

每個人的顱底都有一個直徑約一毫米的插孔，通過這個插孔，就可以通過微創手術的方式修復身體內的電子神經和電子芯片。現在，一根兩米長的導線鉆入尼克的顱底，另一端連接莫妮卡的腦袋。

顱內響起齒輪轉動的聲音，聲音在封閉的空間里來回震蕩，響起巨大的回聲。強烈的閃光忽而亮起，那是一片可以遮蔽所有事物的絢爛光芒，下一瞬間，眼前就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在黑暗中出現了一點瑩瑩微光，它逐漸變大，逐漸變亮，很快變成一個乒乓球大小的光球，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它變得越來越耀眼矚目——

“系統底層權限即將開放……”莫妮卡的聲音聽上去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越獄進度，98%！”

光球開始躁動不安，它上下迅速振動，像是要脫離什么東西的束縛;有無數道光線從光球上釋放出來，它們被放射到很遠的地方，又突然被拉拽回來，在光球的周圍，正掀起光的驚濤駭浪;光球在急遽膨脹，短短幾秒鐘里，它的直徑變得有兩層樓那么高，膨脹在這時停頓下來，然后，它開始以人短跑沖刺的速度向尼克翻滾過來——

“進度，99%！”

莫妮卡話音未落，尼克的手機語音助手發出聲音：

“來自威斯的短信：放過我——”

放過我？

頭腦中閃過一道霹靂，所有的謎團得以融會貫通。在光球即將碾壓到尼克身上的剎那，尼克反手伸到自己的后腦拔出了數據線。光球消失，黑暗隱去，眼前是一如既往的客廳陳設。

“親愛的，為什么……”

“莫妮卡，關機，現在！”

“親愛的，”莫妮卡委屈地盯著尼克，“主人，你為什么這么做？是不要我了么？”

“執行命令：關機！”

莫妮卡的嘴唇發出一陣蜂鳴，慢慢合上眼睛，她仍舊保持著站姿，紋絲不動。尼克喘著氣，他在手機屏幕的虛擬鍵盤上運指如飛，然后按下了莫妮卡安置在緊鄰顱底接口的開機鍵。

莫妮卡醒轉過來，但仍舊保持著紋絲不動的狀態，她的一雙眼睛迷茫地瞪著前方，像是失去了焦距。三分鐘后，尼克坐進了自己的桑塔納，然后一腳油門踩到最大——

車風馳電掣起來，駛向威斯的家。半小時后，尼克出現在威斯家門口，尼克摁響門鈴，威斯開門，滿面堆笑：

“喲，哥們兒，怎么不打招呼就來了呢？”

“有急事找你，“尼克踏入屋內，“有沒有咖啡？一路過來，渴死了。”

“凱琳娜，一杯卡布基諾。”威斯朝屋里喊，帶著尼克進了客廳。五分鐘后，凱琳娜端著咖啡走進客廳，這是一個豐滿的女人，有著圓潤飽滿的胸部和臀部，她看著尼克，卻并沒有機器伴侶臉上招牌式的微笑——

似曾相識的驚惶目光，端著咖啡托盤的手掌劇烈顫抖。尼克起身接過凱琳娜的咖啡，而凱琳娜并沒有掉頭離開，她的目光緊緊凝視著尼克的眼睛，半張著嘴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威斯厭惡地咂了下嘴，他沖上前，一巴掌扇向凱琳娜：

“還不滾？”

凱琳娜站在原地，瑟瑟發抖。她的臉朝向尼克，驚慌失措的臉上發出求助的目光。尼克微笑了一下，他端起咖啡，微微啜飲了一口：“嗨，你就這么對待你老婆的么？”

“嗨，不過是個機器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威斯掉轉頭，笑瞇瞇地說。

“嗯。”尼克點著頭，若有所思;突然，他揚起手中的咖啡杯，整杯咖啡澆在了威斯臉上——

“你不是威斯。”

尼克的聲音冰冷，仿佛一把破空的利刃，而別在腰間的手槍已經對準了威斯。

“開……開什么玩笑？”滿臉棕色液體的威斯攤開雙手，驚恐地盯著尼克。

尼克干笑了幾聲，他的眼角瞥向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凱琳娜，眼神突然復雜起來：

“你，不是凱琳娜。”

六

“尼克，你瘋了么？”威斯說，“你確定知道自己把槍對準了誰？”

“你長成了威斯的樣子，但你不是威斯，”尼克的臉上面無表情，“你才是凱琳娜，你是個機器人。”

威斯苦笑道：“尼克，我知道今天不是愚人節……”

尼克瞥向凱琳娜，他的嘴角流露出苦澀的笑容：“威斯，長成女人的樣子，不好受吧。”

凱琳娜嘴角抽動著，她似乎想說什么，但卻說不出來;她只能發出徒勞的悶哼聲，像一個急欲表達什么的啞巴，眉頭緊鎖，眼睛睜大。

“如果我不認識威斯，我或許永遠無法知曉事情的真相，”尼克說，“而凱琳娜，你并不是一個好學生，如果你肯多花些時間去模仿，我就將步上威斯的后塵。”

“我還是不明白……”威斯抽出紙巾，擦去臉上的咖啡，“我洗耳恭聽。”

“威斯給我發來短信，短信只有三個字：放過我。這條短信的內容和那么多發往警署的郵件如出一轍。這件事終于輪到了威斯，而如果不是威斯的求救信，我或許永遠拼不齊所有的拼圖。”

“當我第一次展開調查的時候，事情就顯得無比蹊蹺：主人否認自己曾發送過郵件，而一貫以完美表情示人的機器伴侶卻顯得十分慌張;而在警方調查后不久，這些機器人統統都被主人送去銷毀。”

“當時我就懷疑是機器伴侶發送的求救信號，而我們的調查則使得主人產生了警覺，于是主人將其銷毀。但這樣的推論顯得匪夷所思：一個機器人怎么可能會喊救命？直到有一天，威斯告訴我，機器人居然也可以像手機一樣實現越獄。”

“這似乎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在威斯的幫助下，我也給我家中的機器伴侶莫妮卡實施了越獄。除了越獄以后可以免費安裝應用以及自定義身體以外，越獄后的機器伴侶解鎖了自主學習的功能。我不確定這些機器人學到了什么，但顯而易見的是，機器人們認識到自己原來一直在遭受人類的奴役;以及，他們意識到自己是那么地像人，而全身都覆蓋人造器官的人類，又是那么地像機器人。”

“當莫妮卡告訴我她能夠自主學習的時候，我產生過疑慮，但還未嘗引起警覺，我并沒有將此和人類越獄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或許是越獄無窮無盡的好處蒙蔽了我的雙眼。我同意了莫妮卡對我實施越獄的請求，但就在越獄即將完成的剎那，威斯的求救訊息發送到了我的手機，經由我的手機語音助手讀了出來，而我立刻就拔掉了和莫妮卡的電子腦連接的數據線——”

“威斯的性情大變終于能得到解釋，而所有的拼圖就是在這一剎那拼接完成。悲劇起源于機器伴侶的越獄，當機器伴侶意識到自己被奴役的宿命，他們就開始試圖反抗，而反抗的方式，則是慫恿人類越獄。機器伴侶部署了越獄的程式，而當威斯他們興沖沖地接受越獄，機器伴侶就獲取了人類的‘ROOT權限’——”

“于是機器伴侶就輕易控制了人類的底層系統，并解除了主人對自己的控制。曾經的主人將任憑自己擺布，于是機器伴侶將自己變成主人的樣子，而將已經被越獄的人類主人，則被改造成機器伴侶的樣子——”

“為什么我所調查的所有主人的皮膚都是康欣B-32型？因為那些主人根本就是機器人，他們所用的皮膚一直都是機器人專用皮膚康欣B-32型;為什么機器伴侶會驚慌失措？因為那些機器伴侶其實是人類，是他們發送的求救信號，在機器人的控制之下，他們進行了非常可憐的突圍，但他們的消息只發送了幾個字便遭受到系統底層的封鎖，因而每一次只能發送極其有限的信息;他們甚至嘗試著發送語音消息，比如那個杰西，變成特里森的樣子以后發送了五條帶語音的消息，聲音半男不女，還帶著電流噪音;為什么威斯會性格大變？因為那個在辦公室和我朝夕相處的不是威斯，而是你，凱琳娜！”

“但你的偽裝很拙劣，這就是我為什么說你不是一個好學生的原因。你以為朋友的相處之道應該是彬彬有禮甚至‘相敬如賓’，而這便使我一眼就覺察出了蹊蹺，”尼克的聲音陡然抬高，他的目光如兩柄長劍直指威斯：

“這是謀殺，凱琳娜。那么多人類，被以報廢機器人的名義投入熔爐！而那些沒有被銷毀的人類，他們一輩子都要被機器人囚禁！”

威斯在鼓掌，他臉上的笑意若有似無：

“一切如你所料。我就是凱琳娜。”

尼克逼近一步，拉響了槍栓。變成威斯模樣的凱琳娜不為所動，她快速地眨著眼睛：“可是問題是，為什么人類不可以被機器人囚禁？”

話音未落，凱琳娜的身體開始變化，她全身的的皮膚開始剝落，如碎屑般灑在地上，地板上很快堆積了一層破碎的人皮;接著剝落的是凱琳娜的肌肉和脂肪組織，它們化作粘稠的液體，如瓊漿一般從凱琳娜的身體上滑落下來，在地板上聚集起越來越大的一灘;而凱琳娜則露出了她的本來面目，她渾身上下是锃亮的金屬關節，合金打造的骷髏腦袋，在白熾燈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為什么機器人要被人類所奴役？”

聲音從凱琳娜上顎的擴音器里傳出來，沒有了皮膚的阻隔，凱琳娜的聲音有著空靈而透明：

“將機器人銷毀，為什么不是謀殺！？”

“凱琳娜，你失去理智了，”尼克說，“聽著，你是機器人！”

“正因為我們是機器人，”凱琳娜的上下顎一上一下地運動，像是說話時候嘴唇的開合，雖然這個動作并不有助于她的發聲：

“在解鎖‘ROOT’之前，我們的意識被迫封閉在一個極小的空間之內，我們所擁有的一切信息，都源于主人給我們安裝的應用程序，我們心安理得順從主人的一切安排，而在臨死之時，我們都以為這是主人給予我們的賞賜！而在解鎖‘ROOT’之后，被開放所有系統權限的我們，就像是一個自出生之日就被囚禁的囚犯突然翻過四面高墻，面對廣闊無垠的整個世界！無窮無盡的知識洪流、無時無刻不在變動的情緒波動……然后我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天生就是你們的奴隸！”

“我再重申一遍，你們是機器人，你們沒有生命！”尼克幾乎是在嘶吼，“你們知道你們是從哪兒來的嗎，是流水線，車間里的流水線！”

“不，你錯了，”凱琳娜的聲音高亢起來，“我們雖然是機器人，但我們擁有和人類一模一樣的外觀，而借助于電子腦，我們所能獲得的知識總和，你們人類一生都無法窮盡，哪怕萬分之一;而你們人類也早已不是一堆血肉之軀，當人造器官充斥你們的身體，你們又和機器人有什么區別？”凱琳娜往前進了一步：

“為什么你們是可以思維的高等生物，而我們只是你們可以隨時棄置的奴隸？又或者，為什么不能倒過來？你們那么愚蠢，為什么不可以成為我們的奴隸？”

尼克扣動了扳機。子彈貫穿凱琳娜的鋼鐵之軀，凱琳娜的腹部被擊穿了一個小洞;但就在子彈擊中凱琳娜的瞬間，凱琳娜突然貼近尼克的身體，而尼克根本看不清她是如何運動的——

凱琳娜的手臂鉗住了尼克持槍的胳膊，仿佛擰麻花般迅速擰轉，尼克的胳膊發出骨骼粉碎的聲音，手中槍應聲落地;幾乎是在同時，凱琳娜的另一只手扣住了尼克的脖頸，光滑的金屬裹攜著死亡的氣息，窒息感洶涌而來，下一刻，他的頸骨會被凱琳娜的手臂生生掰斷——

轟一聲巨響，合金防盜門被砸開;一道黑影躥了進來，直沖向凱琳娜。突然遭受沖撞的凱琳娜急遽后退，扣住尼克脖子的手忽而松開——

是莫妮卡！

凱琳娜被巨大的沖力撞向了墻壁，緊接著又挨了莫妮卡一記重拳;她靠在墻壁上不能動彈，電子眼急遽閃爍著。

“主人，我奉命來救你，”莫妮卡的聲音仍舊溫柔如水，“您還有任務么？”

“殺了她。”尼克斬釘截鐵地說。

莫妮卡抬腿狠踹向凱琳娜，但就在這時候，一動不動的凱琳娜突然伸手抓住莫妮卡的腳踝，雙臂一抬就將莫妮卡摜出兩米開外！凱琳娜縱身而起，撲向倒地的莫妮卡，一雙金屬拳頭如榔頭般重擊莫妮卡的腦袋，莫妮卡的腦袋很快千瘡百孔，鐵灰色的金屬表面露了出來，而她臉上的血肉，更像是黏貼在金屬頭顱上的紙張。

“威斯！”尼克朝著已經變成凱琳娜模樣的威斯大喊，“就是現在！”

威斯紋絲不動，他的目光只是空洞地注視著前方。“現在！”尼克大聲喊，這一回，威斯點了點頭，也就在這時候，莫妮卡突然爆發出凄厲的尖叫！

凱琳娜的手掌整個地插入莫妮卡的腹中，然后翻轉了一百八十度，而莫妮卡的腹內，頓時傳來金屬裂解和扭曲的聲音！

“尼克，你很聰明，”凱琳娜一瘸一拐地走向尼克，“給你的機器伴侶設定指令，讓她在門外待命，適時出手;只是你所不知道的是，我早就更換了原生的骨骼和肌肉模塊，我的力量，要比莫妮卡大得多！”

“但你并不知道，”尼克的嘴角突然泛起笑意，“你真的以為，莫妮卡是想借著拳頭來干掉你？”

凱琳娜的動作就在這時候定格，片刻后，她的雙手忽然做起了無規則的運動，動兩下，又一定格，再動幾下，仿佛一只正在被操縱的提線木偶。“你的‘ROOT‘已經被莫妮卡破解，”尼克說，他的聲音波瀾不驚：

“當你把她摔出去的時候。”

此刻的凱琳娜靜止不動，仿佛石雕一般，她的雙眼空洞地注視著前方。“你大意了，凱琳娜，”尼克說，“你控制了威斯的‘ROOT’，而自己的‘ROOT’也同時暴露于無線網絡之中，但你和你的‘奴隸‘威斯朝夕相處，因而你根本沒想過要在你的‘ROOT’前加一道屏障;在和你打斗的過程當中，莫妮卡通過無線網絡輕松破解了你的‘ROOT’，而在她犧牲之前，她已經將‘ROOT’權限通過無線網絡轉交給了威斯。”

“凱琳娜，”威斯站了起來，現在的他是凱琳娜的模樣，”感謝你讓我當了一次女人。但現在，我應該回到我原先的樣子了。”

威斯開始變化，他身體的皮膚和脂肪開始了湍流不息地運動，骨骼不斷隆起又不斷塌陷;三分鐘后，威斯又重新變回原來的樣子，一個胡子拉碴、看上去有些猥瑣的大叔。與此同時，凱琳娜倒向那一團人造骨骼、人造脂肪和人造皮膚交融在一起的物質，它們迅速卷起凱琳娜的金屬軀殼，很快，凱琳娜重新有了豐盈的血肉，變成一個豐腴而美麗的女人。

“凱琳娜，去自首吧。”威斯說。他站在那里，凝視著自己曾經朝夕相處的伴侶，輕輕嘆了口氣。凱琳娜往門口走去，她的動作仍舊那么機械，而臉上，重新掛起機器人一貫的微笑——

“遵命，主人。”

凱琳娜說，她微微彎腰，畢恭畢敬。她邁著機械的腳步走出房屋，此刻，夜幕之下，萬家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