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聽說過那個投井而亡的孩子,叫云翠。姓氏不明,出生也同樣模糊,寄居在柳府巨大的屋檐下,安安靜靜的。
于是蟬小姐不由多照顧她些——蟬三小姐,是柳府里一節竹子,自顧自地過著日子,外面破鑼破鼓,寒蟬院里依舊清靜通幽,仿佛洞天。她的輩分離奇極了,起居俱不與他人相干,而那院落兀自空靈著,便不由得摻了絲妖氣。
我們自是不敢去管蟬三小姐的事的,只有云翠每天給她送一星沉香腦。
那孩子走進寒蟬院,打扮得一身的鮮艷,像是將這年歲都穿在了身上,如一朵霞云,擁著華光進了寒蟬院,再回自己的居所,將華裳換下了,披上尋常傭人該穿的。
柳府也從來無人會過問什么。
去年,小云翠踩著青石地,穿著那身華服投井了。官家嚷嚷著,讓人撈尸體、封井,沸沸揚揚了半日,孩子被抬出來裹好了草席,那身華服和滿頭珠翠,照例賞給了撿骨人。蟬三小姐在她的院子里,胡亂剝著橘子,紅指甲被橘子皮里的酸汁染濕了,味道如小錐子似的刺著鼻子,和漸漸熹微的沉香味狼狽為奸。蟬小姐睡下了,似乎夢見了一口井,她在井下,靜靜向上望去。天幕如鏡,照出自己洗盡了鉛華的樣子……
第二日,照舊會有云翠穿戴鮮艷,送沉香腦進寒蟬院。小云翠們都長得很像,宛如籠中的翠鳥,同樣的一身孔雀綠,分不清老少公母。鳥怕生,但若從小被人養大,也就不會怕什么了。這只小云翠進柳府時,大抵五六歲。
我也叫云翠。
長陵村的柳府里沒有多少人。一個老管家,一個家主,幾只翠鳥,一只蟬。沉香味中,淡淺的烏云在我的眉心飄過。
夏末寒蟬,鳴聲已是斷續。
一滴水因為顛簸,落到了許煙的眉心。
他睜開眼。視野中,一抹模糊的翠綠漸漸清晰。軍車的行李欄上,擺著盆開得正好的山杜鵑,枝葉在他的頭上搖曳。
現在是下午一點三刻。許煙看了眼手表,坐了起來,身邊的徐鎮被他弄醒了,也睜開了眼睛,抱著胳膊,一言不發坐了起來。軍車后面還有不少人,有半路搭車的二十多名紅袖章,在剛上車時,他們一起朗讀了四則語錄,許煙坐在他們對面,微笑著在物理公式旁記錄下了這一幕。這是他的習慣。徐鎮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們。
“這位與我們同路的同志,是接到光榮指令的許同志!”紅袖章的領頭人握住許煙的手,高高舉起,“請許同志講兩句!”
一個剃著短發的姑娘激動地站了起來,帶領大家鼓掌。許煙靦腆地笑著,他是那種很文氣的青年人,像眾人意料之中的那樣,低著頭搖首婉拒。要他說,也并沒有什么好說的。因為許煙至今不明白,為什么單位會突然找他談話,派他去執行這個光榮指令。
此刻徐鎮站了起來,打斷了那些年輕人的喊聲,將許煙拉回了原位。他是個沉默寡言的高大男人,從來沒有和其他人說過什么話,現在突然將許煙拉出了他們的包圍,就像是從一群狼里面拽出了羊。頭狼顯然感到被冒犯了,冷冷地看向他,伸出手指著徐鎮:“不要打擾許同志講話!”
“許同志的任務很特殊。”
紅袖章還想說什么,許煙連忙微笑著打圓場。他并不熟悉徐鎮,這應該是個軍人,被派來和他一起執行這個任務,這名軍人的身上,有一種令他感到不安的氣質。就好像雌伏在那里的黑色野獸,此刻靜靜地獨處,不知為了什么細枝末節,會突然暴起傷人。
就在這時,徐鎮突然扭頭對司機說:“師傅,就在前面進山的道口,把我們放下去。”
開車的中年人應了一聲,算是知道了。紅袖章的頭領瞪了徐鎮一眼,沒再管他,轉身指揮小兵們唱起了太陽歌。歌聲響亮鏗鏘,傳遍了茂林山道,好似打破了寂靜冰面的巨石。歌聲中,他們倆被放下了車,然后巨石滾遠,隆隆而去。
“那個徐鎮,顯然是我們的敵人!”
短發姑娘霍地站起身,高高舉起了捏緊的拳頭。四周應和聲連連,頭領也點頭。他們已經見不到許煙和徐鎮的身影,寂靜而崎嶇的山道上,這輛大軍車就好像一頭誤入了空曠牧場的野牛。突然伴隨著一聲尖利的摩擦音,軍車猛然轉向,向著左側的山崖沖去,沖出山道……
“走那么久,你不累嗎。”
“啊?”
許煙怔了怔,才意識到,是徐鎮在和自己說話。
他們已經在野道上走了將近半個小時了。地圖在徐鎮手里,他知道怎么走,而自己只是背上行李跟著。
休息時,許煙解下手表,看了眼時刻,然后將它放進了口袋里。他怕附近的樹枝多,勾壞了表帶。接著,又掏出了語錄,和徐鎮一起朗讀。天上下起了細雨,讓夏末的寂靜山林里水氣更加濃郁。
“我們要去長陵村,找一個叫云翠的同志?”他們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再次啟程,許煙忍不住又問了這個問題——他問過很多遍,但是徐鎮并沒有在途中給他什么答復,“為什么派我?她是物理學家嗎?我并不認識……”
“我不問為什么,你也不用問我為什么。”徐鎮搖了搖頭,“這是使命。”
這條路還很漫長。他和軍人之間畢竟存在著很大的體質差距,走到最后,隊伍已經依照許煙的速度,在昏暗而靜謐的山林中緩慢行走。而那人沒有催促過,他就像是一把刀,鋒利、堅韌,向著目的地前行。
徐鎮沒有去過長陵村。在接到這個護送任務前,他甚至沒有聽說過這個地方。閔地深山中一處古老而不知名的村落,沒有人知道,上級為什么會派自己護送一個成分不好的圖書管理員到這個所在。許煙問的很多問題,并不是他不能回答,而是確實不知道怎么回答。
直到下午四點,山林里的天已經黑了,他們依然沒有見到村莊的炊煙。
地圖上的長陵村應該就在這附近。徐鎮也不確定,這個村子是存在的,還是說只是一個遺址。但如果最終目的是讓許煙找個叫云翠的女人,那么村里應該是有人的才對……
“云……翠……”
徐鎮拿著指南針和地圖,再次確定他們的方向方位,而許煙抱著行李,坐在石頭上休息,用樹枝在土地上寫下了這兩個字,寫在了螺旋傳導定理的旁邊。這是他所能做的唯一的愛好,自己給自己設定情景,去算情景里每一個物體正在承受的力。根本不用去想什么任務,因為他得到的任務目標比徐鎮來得還要簡單,而且還是半路上才由徐鎮傳達的:找到長陵村的云翠。
石頭邊是一棵古老高大的榕樹,巨大得讓人驚嘆。
“已經快看不清時間了。”就著昏暗的天光,他瞇著眼睛,看精巧表盤上的指針,“現在大概是,四點三……啊!”
他正聚精會神看著時間,一旁的草叢里突然竄出了一個黑影,擦過了他的手,躍入對面的草叢里去了,而手表也被帶了一把,落入了茂密的草堆陰影之下。徐鎮先是聽他大叫一聲,隨后就見許煙站了起來向對面走,連忙喝住:“你去哪!”
“爸爸的手表!”
這可以說是他家最奢侈的用具之一了。許煙的父親聽說兒子要遠赴鄉村學習中下貧農,就將手表給了他戴。昏暗的山林里,他不敢確定東西究竟掉到了哪里,只能伏在草叢里找。就在這時,兩個人忽然聽見一段清脆連續的蟬鳴,從上方的榕樹樹冠中傳來。
“蟬聲……”
他尋找手表的動作停住了,被這蟬聲吸引了注意力。緊接著,蟬聲越來越響,一只、兩只……不消一刻,仿佛漫山遍野的殘蟬都被叫醒,開始一齊鳴唱。
徐鎮不以為然,說:“山里水汽足,知了多也正常,你快點找吧。”
他點點頭,撥開了后面的草叢,手指觸碰到了一個冰冷而堅硬的東西,像是石頭。許煙仔細一看,果然是一塊小小的石碑,靜靜孤獨地藏在野草間。
石碑上的字早已斑駁難見,不知記載了何種風花雪月的故事。徐鎮這次沒有催促他,或許是那漫山遍野的蟬聲,讓人沒有了說話的意愿。這讓許煙可以仔細查看石碑——這是這個年輕人的習慣,他喜歡安靜地觀察事物最細致的地方,并且樂此不疲。
筆記本中的其中一張紙被撕下,覆蓋在小石碑上。然后再用筆輕輕掃過紙張,拓出字跡……他做得很仔細,以至于額頭都沁出了細細的汗,讓柔軟的頭發貼在了臉上。一直過了很久,許煙才將石碑拓紙拿下,借著最后一縷天光,看上面的字。
——許煙。
當看清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的耳邊嗡地響過一聲,宛如寒蟬振翅。
不可能,不可能!他捏著這張紙,冷汗從鼻尖滴下。四周蟬聲已震耳欲聾,讓人恍惚到有些失真。
“徐大哥?”他回過頭,想找到徐鎮的身影,這個時候,徐鎮的存在是那么的讓人安心——可是沒有。他的身后空無一人,根本沒有什么徐鎮。許煙捏緊了紙條想努力站起身,去尋找隊友的蹤影,手中的冷汗將紙張濕透,。
下一秒,伴隨著一聲輕響,從石碑前的泥土中突然伸出了一只蒼白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的手腕上,帶著自己父親的手表。
“啊——”
他猛地睜開眼睛,仿佛被人從水里打撈出來一般,夢中的蟬鳴聲還未從耳畔散去,隱隱繚繞。
一只手用力按緊他的胸口,防止他從床上翻下去——是徐鎮。看到徐鎮的時候,許煙終于松了一口氣。那人從旁邊拿來一個盛了水的瓷碗:“喝吧,你中暑了。”
“中……中暑?”他還沒有緩過來,正要去接瓷碗,突然感到手腕有什么東西,他連忙望向手腕,然后松了一口氣。
是手表。爸爸的手表,好端端地戴在自己手腕上。
“你蹲在草叢里亂看,不知道在看什么,過一會突然昏了過去。我替你把手表找了回來,準備去找些水,就遇到了楊大爺。”
看到許煙已經能坐起來喝水了,徐鎮就把剛才的事情大致說了。這時,許煙才來得及查看身處何地。很難描述這個地方,在自己的知識里,這應該是唐代的建筑,因為梁榫的特點非常明顯。屋內的設施都很陳舊了,沒有電燈,僅有一盞油燈,顯得昏暗無比。
徐鎮所說的楊大爺就坐在昏暗處的椅子上,微笑著看著他們。
“謝謝楊大爺……”他對老人點點頭,雙手還有些無力。徐鎮皺著眉頭,他不喜歡許煙這樣的青年,柔弱得完全沒有男人的樣子,連眉目和名字都帶著股陰柔氣,說話聲音輕得讓人心煩。
“還有。”他拿過碗放好,和他說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這里就是長陵村。”
許煙怔了一下。
坐在那的楊老已經默默走了,沒有對長陵村有任何的反應,并不像是他所熟知的那種農村老人。不過當他走了之后,徐鎮忽然說:“這老人像是啞巴。”
“啞巴?”
“我幫你找水,遇到他,問他知不知道長陵村,他就點點頭,問他怎么走,他就指指自己……我就背著你,跟著他來了,村口有塊長陵的石碑,應該就是這。就連他姓楊,也是在地上找了根樹枝劃給我看的。”
“多謝你了。”
許煙沒有多說什么。就如同徐鎮對他的印象,這個年輕人安靜、敏感、陰柔,從小在教師家庭長大,也在沖擊中學會了自保。
從突然接到這個任務開始,到現在為止,他能夠條理清晰地整理出十多個問題。而列在最前面的仍然是——為什么是自己?
上級給的指令是:到長陵村,找到云翠,軍官徐鎮同行。那么,上級給徐鎮的指令是什么?還沒有足夠的線索可以推測出來。和外表的安靜不同,許煙正在爭分奪秒地思索他所能思考的一切問題。對于靜謐中潛行而來的危機,這個讀書人有著更敏銳的感知。
自己像是一只毫無還手之力的兔子,被人放在一個陷阱里。許煙的身份是無法拒絕上面傳達下來的任務的,只能在自己被這個陷阱吞噬前,求得一線生機。他隱約感到,自己大概就是一個被選中的炮灰,到這個地方來執行一個必死無疑的任務。
那么,徐鎮那邊得到的指令,哪怕自己無法準確推測出,也可以做一個大膽而冷血的猜測:這位軍官是來監督自己,監督自己有沒有好好來送死的。
所以,這個村子里有什么東西可以致命?目前為止,他只看到了一間唐代風格的居所,一個白瓷碗,零星的陳舊家具,還有一個不說話的老人。徐鎮在外面抽煙,或許軍人并沒有那種政治敏銳性,他還沒有覺察出,這不是什么農屋。
“徐哥。”他叫住那人,“我休息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去找云翠同志了……”
“哦,你睡著的時候,我就出去問過了。外面還有幾個老人,幾乎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不過好像意思就是,云翠不在這。”
“那我們什么時候回去?”他問。
隨后,從徐鎮的表情上,許煙捕捉到了蛛絲馬跡。那人皺眉,眼神沒有一如既往看過來,甚至向反方向躲閃。從前,如果徐鎮覺得這件事不能說,他會直接表示“不能說”。事實上,許煙也從中得到了不少線索。
但從來沒有這一次得到的這么多。
他在猶豫。不是猶豫“可不可以回去”,而是在猶豫“可否告訴許煙能不能回去”。許煙唯一慶幸的是,這個時代將人心扭曲得單純而直白,可以讓他在生死關頭從中窺視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
這幾秒鐘的猶豫,說明了一件事:徐鎮得到的指令里,有“不找到云翠,就不可以回去”。
那么,假如找到了云翠呢?
望著徐鎮的背影,許煙露出了一個淺淡的冷笑。
“……我陪你再找找吧。”過了一會,徐鎮熄了煙。這個回答,也加深了許煙的確定,“今天天晚了,你還中了暑,楊老的意思,應該是讓我們在這里過夜。明天再去問。”
青年點頭,露出了一個自己常有的微笑:柔弱,書生氣,可憐相。徐鎮對他是沒有防備的,這人不喜歡他,可也同樣沒將他當作敵人。在還不知道情況前,絕對不能弄僵和徐鎮的關系。
夜晚的長陵村,安靜得一片死寂。許煙支開木窗,向外看去,沒有燈火。整座村子仿佛是個寂靜的黑洞,將他們的神思緩緩吸入。
他醒來開窗,徐鎮也聽見的。又見到星光微亮下,許煙下了床,朝門外走去。
“你去哪?”他問。
那人渾身顫抖了一下,顯然嚇了一跳。徐鎮倒沒有防備他逃走,這個讀書人顯然體質并不好,根本沒有一個人走出大山的能力。
“我起夜。”許煙說。
“什么起夜?”
“就是……去解個手。”
“小便就小便,還起夜,臭老九臭思想。”徐鎮取笑了一句,也爬起來,拿了旁邊的火柴,點亮了油燈,“廁所應該在背面。”
農村的建筑格局與房屋朝向大同小異,他們拿著燈,繞過了住所,這里應該是三進門內,旁邊原有回廊,但是木質腐朽,已經坍塌了。這里絕對不是什么農村,許煙清楚,他知道打地主分田莊后,農民會把深宅大院變成什么樣——墻上墻邊會堆滿農具,一戶大宅將塞進六到八家人,一家三口擠在一張榻上。
而這個村子顯然沒有。他們的屋子雖然破舊而簡單,但是里外沒有任何農家會有的工具。
徐鎮很快找到了廁所,或者說茅廁。推開門的時候,許煙摸到了滿手的灰絮:“這里的什么看上去都很舊。”
“人少地大吧。”徐鎮又摸出了一支煙,用燈火點燃了,將燈給了他,“快尿,尿完回去睡覺。”
許煙接過燈,沒馬上進去,而是左右看了看。借著微光,能夠隱約看見附近幾處民宅的屋頂。他從學校被發配到圖書館之后,因為沒什么人來借書,所以他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用來看書。書柜被各種語錄和指導思想占據了,但是禁書區沒人來收拾。對于古建筑,也就是這段時間開始在圖冊間了解起來的。
他看到了標志性的瓦獸與飛檐,沒有任何近代元素的混雜。
這個村落,無疑古老而封閉。但是封閉到連茅廁都沒人使用,那就很不尋常了。
許煙拿著燈出來。徐鎮的一支煙才剛開始抽,見他出來了,就擺了擺手:“回去吧?”
“難得來廣大農村,想在四處看看。”
“你小子該不會是特務吧?”徐鎮瞇起眼睛,但顯然不是認真的。許煙笑了,他已經看出,徐鎮或許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在時不時和這個臭老九的兒子說笑。
許煙搖頭,沒再堅持,拿著燈回去了。徐鎮在床上睡下,他就靠近了燈火,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張皺巴巴的紙。
這是他昏迷前,捏在手中的拓印。
紙已經被汗水染濕,碳素墨水微微地沿著折痕暈染開。它被展開,在燈火下,顯露出真正的字跡。
——云翠。
許煙盯著石碑上的這個名字,不動聲色,將它重新收回了衣袋里。
第二天清晨,徐鎮都還未醒的時候,周圍就突然興起了一陣如海潮般的蟬鳴聲,蟬鳴聲未盡,村口便響起了轟轟烈烈的年輕歌聲。他被吵醒了,而一旁的許煙還在沉沉睡著。
夏末山村的清晨已經有了幾分秋意,他披上軍衣,沒有叫醒許煙,走出三進門,到院口查看外面的情況。當他看到村口有一支紅色隊伍隨著歌聲行進而來時,雙眉緊緊皺了起來。
在軍車上和他發生過沖突的領頭和女紅衛兵也在,走在隊伍的最前方,歌聲高昂。這個死寂的村落如同被歌聲的巨石劃開了冰層,漸漸蘇醒了過來。
他見到楊老走在他們隊伍的旁邊,穿著束帶老布衣,步履蹣跚。有名紅袖章扶著他,在和老人講話。但很快也意識到這老人不會說話,便加入大部隊一起唱歌。比起軍車上的數量,此時的人數少了不少。
徐鎮想摸一支煙出來,卻驚覺到了什么,猛然回頭,身后的人也被他嚇了一跳,退開半步。
“徐哥,是我……”許煙和他打了聲招呼,指指門外,“我也聽見了。”
“別管他們,做你的事。”
他正要轉身進去,隊伍前面的紅袖章看見了這個熟面孔,就如同往干柴里扔了一簇火,頃刻間燒了起來。
這個山村中并沒有太多的村民,從寂靜被打破到現在,也只有幾扇房門被打開,從里面走出了三五個年邁的老人。許煙沒有看到一個年輕人,他甚至估不出這些老人的年紀——這種老態近乎于老朽,幾乎已經脫了人形。
為什么沒有年輕人?他努力在這些年邁的村民中尋找,卻連一個可以算中年的都沒有找到。紅袖章演講的地方就在他們的院門對面,白天可以將這村子看得更清楚。這不是農村,沒有雞鴨也沒有狗,甚至連車犁都沒有見到。這到底是個什么村子?難道是一個集中附近村落老人的死村,讓他們來這里等死的?
他知道這種村子——因為生產力不足,許多山村沒有贍養老人的能力,失去勞動能力的老人會被送到荒郊野外,或者附近的荒村,在那里自生自滅。
要在這種地方,找一個叫云翠的人,簡直是天方夜譚。
就在這時,他們聽見紅袖章高喊了一句:“在我們來到這里的途中,我們遇到了向中下貧農學習智慧、總結經驗的許煙同志,可有的人,竟敢阻止許同志向我們傳達光榮任務的精神,這個人,就是他——徐鎮!”
話音落,三名紅衛兵立刻沖了過來,走向徐鎮。他們的武裝帶上都別著荷槍實彈,而徐鎮只有一個人、一把槍。被他們押住,他也沒有反抗,就這樣被押向了大石前。村民們都靜靜看著這一幕,神色木然。
而許煙跟著他走了出來,走到了那名頭領的身邊。見到他,年輕人熱情地伸出手:“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姓王,叫王紅正,她是我們的宣傳員,叫楚丹丹。”
“關于徐同志的事情,請你們先不要做處罰,他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許煙笑著和他們握了手,他可以感受得出,這些年輕人對于身懷光榮使命的自己,有著極深的尊敬和好感,“我的使命確實是個機密。但是你們作為革命小將,完全可以協助我完成任務。”
“許煙!”
聽見他說的話時,徐鎮突然有些激動,大聲打斷了他的話,但隨即被其他人摁住。
“請許同志指示!”
王紅正馬上立正,旁邊的楚丹丹也點了點頭。許煙四顧左右,將他們拉離了人群,然后靠近了王紅正的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這個村子里,可能窩藏了一個叫云翠的特務。”
這是個最簡單的方法,將事情急速擴大,讓它脫離徐鎮的掌握。這個村子很大,那幾名紅衛兵正在挨家挨戶的搜查,特務這個目標要比徐鎮來得誘人得多,早已沒人再管他了。
“許煙,你瘋了嗎?!”他跟著許煙,也向村子內重重民宅走去,隨處都可以看到荒蕪的農田,或是被廢棄在一旁腐朽的農具,“這是個機密任務!”
“這個村子有問題,你沒察覺到?”許煙在墻邊找到了一把快被灰絮蓋滿的鋤頭,木頭柄已經快爛光了,“這不是農村……”
微風之中,晨光透過樹陰,葉間漏光染了磚墻斑駁。他們來到了民居的中心,一處巨大的院落前。
整個長陵村的建筑群,就是圍繞著這個院子而建的。
許煙望了眼在身后如影隨形的徐鎮,他想重新評判自己剛才的決定,或許保住這個人并不是最明智的決定,應該讓紅袖章將軍官控制住,自己才可以擺脫監視,徹底自由行動。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種陌生的聲響,來自身邊的徐鎮。這個人武裝帶里的槍已經被紅衛兵在剛才奪走了,但是在外套下還有一把。
此刻,槍口對準自己。
“……對不住你,但是,這是個機密任務。”
他的手指扣緊了扳機,槍口瞄準許煙的眉心。那人緊緊抿住唇站在那,不知是害怕,還是在思索最后的掙扎。
然而,在槍響前,后面突然響起了一聲驚愕的喊聲:“徐鎮!你要對許同志做什么?把槍放下!”
那是個年輕的紅衛兵。他在開口時已經拔出槍,然而徐鎮直接回手送了他一顆子彈,那人頭部中彈,立刻倒落在地。僅僅幾秒鐘的生機,許煙沒有任何猶豫,向深院中逃去,拐過被灰塵和時光覆蓋的回廊,逃向大宅院的深處。徐鎮的眉頭越皺越緊,正要追上去。
但是,他的身后響起了一聲槍聲。子彈擦過了他的耳畔,射入已經干燥剝落的朱漆門。
他回過頭。
那個剛才被射中眉心的紅衛兵站了起來,眉心有一個焦黑的破洞,卻沒有血流出。他舉著槍,胳膊不正常地顫抖著,再次朝向徐鎮,扣動了扳機。
“呼……呼……”
不知跑出了多遠,繞過了幾進門,許煙終于停下腳步,扶著一口枯井的井欄,暫作喘息。剛才沒有察覺,現在停了下來,才驚覺四肢都有些發軟。
徐鎮毫不猶豫的殺人了。在逃跑的時候,他還聽見幾聲槍聲回蕩在空曠寂靜的宅院中。
這是個機密任務。無論任務目的是什么,至少徐鎮會在機密泄露時,殺光所有知情人。
許煙重新撐起身子,他可以聽到遠處的槍聲,交火的時間遠比自己想得長,或許是紅袖章們與徐鎮開始了戰斗。這樣的建筑,必定會有后門和側門。他要從那繞出去,甩開徐鎮。
只是這宅子大得出奇。在里面走了許久,卻感覺自己似乎迷失了方向。他穿過一扇又一扇月洞門,身旁的翠色卻愈發濃郁,近乎于遮天蔽日。
不知何時,耳畔中的一片寂靜,開始彌漫起了零零散散的蟬鳴聲。聲音越來越響,卻絲毫不讓人煩躁,反而讓海潮般的蟬鳴聲席卷了心中所有的思緒,令人漸漸寧靜下來。
他停下腳步。腳步聲也被蟬鳴淹沒,無從分辨。可這時,在蟬鳴聲中,許煙忽然又聽見了另一道清清脆脆的腳步聲,好像女孩子踩著高跟鞋,走過青石地,發出的那種好聽的聲音。
這聲音熟悉而陌生。曾經在家中,他經常可以聽見母親穿著高跟鞋踩過木地板,帶上教案,去學校教書。從大革命開始后,就再也不曾聽到過了。
而那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許煙忍不住走向它的方向。這腳步聲絕不是徐鎮或是那些紅衛兵的,說不定是村民——對,村民。如果這是個收集老人、讓他們自生自滅的死村,說不定會有一位年輕人,在村中負責照顧他們。
撥開濃密的竹簧,他先是聞到了一股淡淡幽香,沁人心脾。這是沉香,他很確定,以前家中有一串沉香佛珠,自己經常拿著把玩。
竹影昏暗凌亂,其中依稀有一個身影,正婀娜而緩慢地走過;她踩著高高的木屐,踩在石地上,噠、噠、噠……
是個穿著長裙和木屐的女人?
他有些驚愕,沒想到現在還有女孩子會做這種打扮。她似乎察覺到身后有人,開口柔聲問道:“云翠?”
是云翠。許煙聽得真切。她喊出的,就是這個名字。
“你……”
他正要開口,突然間,女人的身形猛地發生了異變,纖細的軀體像是被什么從里面撐開一般炸裂,如一陣黑煙彌散在空中,帶著某人令人牙關發麻的聲響向他涌來。許煙跌坐在地,本能地護住頭部,下一秒,后襟驟然一緊,一只有力的手將人狠狠拖出竹簧之間。黑影近乎于擦著他的手臂呼嘯而過,散入竹林之中,消散不見。
那只手松開了——徐鎮黑著臉瞪著他,手中還握著槍。
許煙的手心剎那冰冷,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但是那人沒有結果他,甚至將他拉了起來。
徐鎮只說了一句話。
“這個村子,確實有問題。”
許煙努力遏制住了顫抖:“你……要殺我嗎?”
“……會殺,但不是現在。”他將槍收起,冷冷盯著這個和狐貍般狡猾、看起來卻和兔子一樣無害的青年人,“給我起來!他們快找過來了!”
“他們?”
話音剛落,一顆子彈擦過徐鎮,打中了旁邊的一口古井。他轉過頭,看到小徑的入口,楚丹丹正拿著槍,槍口對準了徐鎮。
“許同志!”她欣喜地招呼他,“快過來!回到我們的隊伍來!”
許煙呆立在那里,沒有過去。隨后三聲槍響,徐鎮的子彈射中了她的眉心,將女孩子秀美的頭顱轟去一半。并沒有血溢出,只有里面的組織散落滿地。
“……現在你知道,我說的問題是什么了。”徐鎮拉住他,向庭院深處走去,“你看到她的樣子了。”
許煙看到了。
剛才楚丹丹說話時,胸口有一個彈孔,左臉頰也有一個。但是她毫無感覺似的,依然能行動自如。
“現在,你不許亂走。”徐鎮抓住了這人纖細的手腕,防止他逃跑,“我們——”
又是一聲槍響。
楚丹丹已經沒有了半個頭顱,卻仍舊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朝著徐鎮的方向開了一槍。他們正在一口古井旁,徐鎮背后驟然中槍,而抓著他的手也不及放開,兩個人一起向前倒去;古井口的石塊早已松塌,被體重一壓全部碎散,伴隨著一陣滾石聲,他們一起栽入了井中。
云翠。
他聽見有人在輕聲喚著這個名字。
意識的最后,是一聲清脆的蟬鳴。
“閔地,是祖國最古老的地區之一。在那些林海之中,還有許多我們不曾發現的事物。”他的父親在講臺后,風華正茂,和學生們開始課前的引導。那時的父親真年輕啊,沒有一根白發,穿著筆挺的西裝,眼神明亮。
“你們這些學生,將來或許有人會喜歡物理,研究物理。你們知道,為什么今天在上基礎物理前,我要告訴你們閔地的歷史嗎?那是因為,早在唐代之前,閔地的相關筆記,就已經有古代測地術。我們可以看一下這張拓印……”
他坐在下面,也是父親班上的學生之一。如果沒有后面的變故,他會繼續學習物理,但不會和父親一樣成為教師,而是成為研究員。每個人都說,許煙的頭腦很好,過目不忘。
所以他是那么恨這個時代。每個人的命運都被框定完整,那些人還自以為自由,渾然不會對命運的死寂感到一絲一毫的困惑。
但他不甘心。命運是什么?命運是物理最直接而微末的體現。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產生物理效應,從而導致一個可預估的后果。無知的人叫它命運,他卻在試圖控制這個復雜的物理公式。
許煙在井底睜開了眼。他在睡夢中哭了,無聲無息。面前的井壁上靜伏著一只寒蟬,薄翼微微閃光。
“你醒了?”一個聲音從上面傳來。
他抬起頭,見到了徐鎮。那人看起來很好,正將井繩放下來。他正疑惑為何這根繩子還在,才發現那是用藤蔓新搓的草繩。天已經黑了,不過有些月色,還不至于伸手不見五指。
草繩下面已經被結好了套,徐鎮教他坐在繩套上,然后拉動繩子,將他帶出井里。他不知道這個人最初是怎么上去的。徐鎮給他看了看自己的武裝帶——帶子已經爛了,他是用帶子鉤住井邊凸起的石塊,一點點爬上去的。
站定后,許煙看了眼自己身上——萬幸沒有受什么傷,雖然衣物磨破不少,但是人沒事。他的目光落在徐鎮背后。軍衣上,確實有一個彈孔,旁邊都是血跡。但是下面沒有傷口,這人也不像是受了傷的樣子。
“徐哥,你沒事吧?”
“哼……”
徐鎮的表情很復雜,顯然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是個詭異的村子,被殺死的人依然能活過來,只要不將肉體破壞殆盡,他們就可以一直行動下去。
而且在這里的每個人,似乎都受到了這種詭異力量的影響。
“村民也一樣,胸口中槍,卻很快能站起來。交火中,有幾個老頭被掃到了。”他說,“在這里,好像沒有人會死。受再重的傷,都可以慢慢恢復,然后重新站起來。”
他們離開了井邊,反而沒人說什么話。許煙在草叢間見到了一些骸骨,但都十分老舊,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留下來的。
“這是個……不死的村子。”他說完,看了徐鎮一眼,“你不反對我?”
“為什么要反對?事實就是這樣。”
“我還以為你會和他們一樣,拿著語錄跳起來,說,這是違反唯物主義的,是與廣大人民利益相駁的,是要反對的。”他說著,不禁笑了笑,“——你和他們,確實有些不太一樣。”
徐鎮從口袋里掏出了煙和火柴,點燃了煙頭:“你去過黑龍江嗎?”
“沒有。”
“我在那里當過兵,后來被調回中央。”他吞云吐霧,煙草的效力,讓人可以既清醒又松懈,“我和我的兩個弟弟,都在黑龍江當兵。”
那邊的日子很苦。徐鎮說,但是人心很穩,每個人都覺得這是最大的光榮,是實現人生理想的道路。早上晨訓,背語錄,做農活,操練,學習主席思想,熄燈,就這樣簡單。
然后有一天,有農民過來求助,說自家的牛羊被卡在了火車鐵軌上。班長就帶著兩個人去了,就是自己的兩個弟弟。晚上的時候,有人叫醒了宿舍里的徐鎮,告訴他,他的弟弟們在剛才光榮犧牲了,為了保衛國家的財產。
一起犧牲的還有班長。他們試圖搶救卡在鐵軌上的牛羊,哪怕火車在靠近都沒有離開。有人在旁邊勸他們走,但是班長說,革命小將們,這就是我們一起為國家出力,一起發光發熱的時候!
他的兩個弟弟,就這樣死在了鐵軌上。
“傻不傻?”他彈掉些煙灰,咳了一聲,“算了,不說了。”
因為徐家兩個孩子光榮犧牲,大哥徐鎮才被調了回來。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比許煙還擅長偽裝。沒有人懷疑他的思想問題,他是烈士的哥哥。
“你知道我看到那些紅袖章進村,第一反應是什么嗎?”他抽煙抽得很快,已經半支煙下去了,“我覺得見了鬼。”
許煙的眼神微微動了,他已經懂了。
“那些人,應該在我們下車后就被滅口的?”
“你到這里來,是絕對的機密。對外宣稱的目標是下鄉學習中下貧農,就算有人問起目的地,也只會說是南邊的某個小農村。這些人應該會被軍車司機處理掉,偽裝成墜崖……所以當他們活著進村的時候,我才覺得奇怪。”
“可如果這樣的話……”許煙想到了什么,只是欲言而止,“現在他們去哪了?”
“不知道。你也不用防我了,在這里誰也死不掉,哈……”
“誰也死不掉”?
許煙的手緊了緊,他看向徐鎮,想再和他確認一個問題——到了這一步,彼此也沒什么好隱瞞的了。
或者說,徐鎮沒必要和他隱瞞了。
“徐哥接到任務,并不知道這個任務究竟是誰指派的,只是單純由上級交代的?”
“對。告訴我保密等級,應對措施,其中包括緊急情況,就是你白天干的那種蠢事——不能泄露,不能逃跑。這個鬼村子……”他說著說著,怒火就燃起了,站起來用力踢開了腳邊的石塊,“這個鬼村子除了把人變成活死人,還他娘的有什么東西?!”
“不,這里有很重要的東西。”許煙說,“這里有人類的終極目標之一。”
長生,不老。
盡管沒有不老,卻有長生。
許煙嘆了口氣,露出了一個冷冷的苦笑。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個機密的任務,是誰指派給他和徐鎮的。這又要繞回那個問題了,為什么選擇他?
徐鎮沒什么好說的,根正苗紅,烈士之兄,至少表面上思想素質過硬。那自己呢?自己實在不像有完成這個任務的素質。除了物理,除了多讀過些書……
教師子女?單純的炮灰?
不對。炮灰是用來送死的,重要的是保守秘密、心甘情愿送死。如果真的是某人、或者某一群人希望得到這個村落長生不死的秘密,那么他們會挑選的炮灰,絕不是自己。
他不敢去想那群人是誰,因為想也無益。他們挑選了自己,必定有十分重要、并且十分大的把握——甚至在自己這個真正的重頭戲來到長陵村之前,他們已經派過“炮灰”來到這個村子考察過多次,確定許煙才是真正開啟秘密的人選,并且許煙能活著得到這個秘密,而且將它承載下來,帶回去!
甚至在得到長生秘密的同時,自己根本不會知道自己承載了什么!
證據就是徐鎮手上的那張地圖!他相信徐鎮的軍事素質,這張連自己都看得懂的地圖,最后卻將他們引到了一處荒山野嶺,如果不是遇到了楊老,他們根本找不到真正的長陵村!“炮灰”們制定了一條完美的路線,他們會在這里迷路,然后遇到長陵村的人!
“你從我昏倒的地方到長陵村,走了多遠?”他問。
徐鎮說,足足走了半個小時,這個村子的地理位置,和地圖完全是兩回事。
足足半個小時。軍人不會犯看錯地圖這種錯誤,那么關鍵在哪?那些人怎么保證他們到了地圖上標記的地點,就一定會遇到楊老,就會被帶到長陵村?
這就是第一關!
許煙伸手到口袋中,摸到了那張云翠石碑的拓印。他不僅在一個陷阱里,還在一個實驗之中。能否到達長陵村是這個實驗的第一步,而這個實驗的結果,絕不會是現在這樣。
那些紅衛兵是個巨大的意外,是個足以叫停整個實驗的意外。但是這個意外,沒有被扼殺在搖籃里。
“我們要離開長陵村。”他一邊和徐鎮說話,一邊思索另一個問題,“盡快走吧。”
這個問題比什么都重要。
自己要怎么承載長生?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死。可是現在意外發生了,死的不是自己。那么如果意外沒有發生,自己是不是就會被殺?
“徐哥,你接到的命令里,有沒有‘到達長陵村后,就將許煙殺掉’這一條?”
“沒有。只是防止機密泄露,防止你逃跑,帶你到這里找云翠,找到后就回去。”徐鎮搖頭,“你問這個干什么?”
“因為……如果按照某些人的設想……”他站起身,環顧四周。不知何時,蟬聲又響了起來,“我,必定會在這里死一次。那么殺我的人,是誰?”
蟬聲更響了。這讓許煙想起來,在爬山的一路上,山里沒有蟬聲,而在他們到達那個地方后不久,蟬聲響起,隨后楊老出現,將他們帶到了長陵村。
而今天早晨也是同樣——先是長陵村聽見了蟬聲,然后楊老帶著那些紅衛兵進了村子。
蟬聲。就和門鈴一樣,它就像是一個給長陵村的門鈴!
“這個村的人很少。”他重新坐下來,靜心凝神,“不死,不是不老。人體老化到極限,就會像村子里那幾個老人一樣。到最后,估計會失去所有的行動力,躺在那,等待意識消失……這個村子里的人口是不可能正常繁衍的,要么他們有自己掌握人口數量的方式,要么長生的代價是生育功能的異常。現在這幅樣子,很顯然,在繁衍上出現了一些意外。”
“你們這些臭老九,怎么往地上一坐就能想那么多事情?”
“推及事理罷了。我在想一件事,這個村子里的所有村民,真的全都是本地人嗎?”他像是在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如果我的族群有一個長生不死的秘密,我一定想竭力保守它。可是楊老將我們,將那些紅衛兵都帶到了這里,哪怕秘密外泄……這不合常理。”
“得了,想那么多有用嗎?讀書人就是事多。”徐鎮將他拎起來,“走了。如果根據你說的,只要有人死一次,身上發生那種詭異的反應就算完成任務,那么任務也真的算完成了。剛才那顆子彈直接打進我的心臟,我已經死過一次了。”
“我回去也是死路一條。”他的神色很平靜,仍然在一刻不停地思考這里的所有異象。
“你不用跟我回去。拿我的軍牌,去買一張到黑龍江的車票。然后到三軍區,找后勤兵顧守華……那是我的老戰友。”徐鎮一邊說,一邊帶他在蟬聲庭院中尋找出口,“告訴他,你是我介紹過去的,在南邊遇到點麻煩,需要出國界線。他會送你過中蘇邊境,至于這邊,我會回報,你在半路墜崖身亡。”
許煙聽他的話,不免驚愕。他是真的沒想到,徐鎮會為自己做到這個地步。
“不用謝了,反正難得看到個腦子清醒的人,挺舍不得你的。”徐鎮拍拍他的肩膀,“別再回來了。”
“你為什么不和我走?”
“黑龍江那認識我的人太多。我一走,一旦查下去,牽連一大片。”
“都做到這個份上了,你不走,牽連的人會更多。”許煙的話一針見血,讓徐鎮的心里動了動,“賭一把,走吧,一起走。”
月色下,徐鎮嘴里的煙已經燒到了底。他將煙嘴吐掉,眼神怔怔地看著那點火星,過了一會,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決心,他抬腳,將那火星狠狠踩滅。
“對,走!”他說,“一起走!賭一把!”
說著,拉起了許煙,加快腳步,在茂密的竹簧間搜索出路。許煙不禁笑了,然而這種緩和還沒有持續幾秒,在他們的頭頂,突然炸開了一陣震耳欲聾的蟬鳴聲。
哪怕是徐鎮都聽出來,這陣蟬鳴聲不正常!
“快走!”許煙推了他一把,“我懷疑蟬鳴聲是這里人的信號!”
他們墜井后,身上蓋了些碎石沙土,看著十分像是被活埋,紅袖章們估計也沒想到兩人還能出來,也就離開了這里,不知去了哪。現在蟬鳴聲大作,他們才加快腳步沒過多久,身后就傳來了一串密集快速的腳步聲和呼喊聲。
“跟著蟬聲!抓住他們!”
——是王紅正的聲音!
許煙的心猛地沉了一下,為什么他們知道蟬聲?難道有村民告訴他們了?
但是來不及多想了。他們在苦苦撥開竹簧尋找生路,而那些人只需要跟著蟬聲,距離迅速拉近。很快,月色下,就有人看到了他們倆的身影,朝著徐鎮連開數槍,徐鎮躲都不躲,只是將許煙護在胸前,讓他先走。子彈擦過身旁,發出嗖嗖聲響,有一顆還打中了徐鎮的肩膀,可是傷口很快就愈合了,一點創傷都沒有。
“你走你的!別回頭!”
“前面有門!”
撥開最后一層竹簧,許煙看到了枯葉后的一扇木門。門閂已經斷了,門斜掛在那里,一踢就開了。徐鎮帶著他跑出了三進門,一路出了這個巨大的院子,避開了其他紅袖章守的正面,從側門逃了出去,離開了這個巨大的宅院。但是身后還是有人緊追不舍,一路追著他們出了村子。
進入了山林中,徐鎮的身手雖然會快,但是帶著許煙,還是沒能甩掉他們。逃亡的時候往往根本意識不到跑了多久,當他們反應過來時,已經回到了當時遇到楊老的那個地方。蟬聲和暴雷般瘋狂地一路隨行,簡直如一片烏云。
“啊!”這時,許煙的腳下突然絆到了草叢中的什么——他很快反應過來,是那塊石碑!但是已經晚了,他們正在下坡,完全收不住。見他摔下去,徐鎮急忙拉住他,兩個人一起滾落下山坡,直到重重撞在一棵樹上才停了下來。
和他們一起摔下去的,還有兩個紅衛兵。但是這兩個人沒有撞在樹上,而是一直滾落下去,摔到了很遠的地方。還有幾個人及時停住了,卻只是站在坡上看著他們。
月色下,許煙看到了楚丹丹,她已經恢復如初了,眼中含著一種驚懼,尖聲喊著:“你們快回來!楊老不是寫了,如果范圍超出那棵大榕樹——”
樹?是自己靠的那棵樹?徐鎮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他看出,在追逐戰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對方的槍里就沒有了子彈,他抬起槍,直接給了楚丹丹他們的腳踝一槍。那些人尖叫一聲,也摔了下去。同時,許煙突然用力抓住他,面色慘白:“你看!”
他沿著許煙的目光看過去——那些摔落下去的人,漸漸沒了聲息和動作。
他們、或者說它們,靜靜趴伏在那里,死去了。
許煙死死盯著那些尸體。楊老指的樹,就是這顆巨大的榕樹?這確實是個醒目的標記……
“為什么……”
意思是,如果長陵村里不死的那些人離開村落的范圍超出了這棵樹,就會死去?這個村子中不死的力量,范圍僅僅到這棵樹為止?
他看向徐鎮——那人還未想到這一點,只是將他拉起來,準備去查看那些人的情況,但是許煙死死拉住他:“你不能去。我去。”
“為什么?”
“沒聽見他們說的嗎……楊老給他們寫了一個范圍,不能超出那棵榕樹,否則維系生命的力量就會消失。”他扶著頭,覺得太陽穴突突地疼,把徐鎮往后推了一把,滑下去查看那幾個人——確實都已經死了。
腦中有些疏離的線索也漸漸合攏,形成了一個讓人發寒的真相。
在他們墜井昏迷的這段時間,楊老已經和這些人接觸,并且形成了一種合作關系。他開始明白這個村子是怎么吸引外來者入駐的了——就如同捕蠅草,一旦死在其中,他們的性命就與村子聯系在一起形成共生,除非死,否則無法離開長陵村。
他還能走,徐鎮卻走不了。
那人愣了一下,但旋即笑了,聳了聳肩:“沒事,那你走吧。我自己想辦法就是了。”
“我得帶你走!”許煙咬著牙,拉著他往回走,“長陵村里還有很多謎團……這些謎團里,一定有可以讓你恢復的辦法!”
許煙抓住了徐鎮的手腕。這只手無疑纖細而白皙,手無縛雞之力,卻企圖將所有的命運緊握在自己的手中。另外的人沒有說話,冥冥之中,他似乎被許煙所說服。
路過之前的草叢時,那人蹲下身,問他拿了根火柴,查看那塊石碑。上面確實寫了云翠兩個字,這是云翠的墓碑,那么小,凝聚了所有的詭異。
而徐鎮拍了拍他的背:“許煙,草叢里還有。”
火柴的光芒很短暫。徐鎮撕下了一片衣料,和旁邊的枯草裹在一起,在石塊上替他點燃了個簡易的照明器。剎那明亮的火光下,隨風搖擺的草叢間,顯露出無數塊一模一樣的小石碑。
每一塊石碑上都寫著,云翠。
他們在深夜回到了長陵村。某種力量催動著許煙,并不僅僅是為了徐鎮。他有某種感覺,自己必須回來。
他想知道真相。或許對其他人而言,只要能活下去,真相并不太重要。可是許煙不同,這個年輕人天生帶著一種尖銳冷靜的聰慧與凌厲,隱藏在陰柔的外表下。他要真相,然后活著離開。
今夜,村中有些光亮。寂靜的火光中,楊老等著村口,見到他們回來了,露出了一個森冷的微笑。他已經沒有牙了,口中是一片黑洞。布滿了褶皺的臉不管做出什么表情,都腐朽得讓人發毛。
他們回到那處巨大的宅院前。就是在那里,許煙見到了那名女子。
這里的植物生長繁茂得不正常。從正門進入廳堂后,隨處可見扭曲巨大的藤蔓。藤蔓死死糾纏住建筑,不知是想將它絞碎,還是想保護。
門扉早已破碎,巨大的廳堂里鋪滿了落灰和枯葉。地上和角落里,隨處可見精巧的女用物件。穿過廳堂就到了外面的回廊,也一樣坍塌了,旁邊有一處空蕩蕩的居室,但布置得十分簡單,應該是傭人之類的人住的。
最后,只剩下了那個最深最深的院落。
月洞門前,許煙抬起頭,借著微光,見到石碑上刻的斑駁文字——寒蟬院。會以蟬為名,多是女子居所。
整個院子里,竹簧瘋狂地生長著,近乎于充斥著所有的空間。人行走在其中,會有一種詭異的迷失感,仿佛再也找不到原來的路。
“這個村子里,一定藏著所有的秘密。”許煙自言自語道。他們走向了那間被竹簧密密麻麻圍住的小屋,翠竹如同監牢的木柵,將居所圍得固若金湯。
“等我把這些竹子掰開。”徐鎮說著,就挽袖子,拉住了一根翠竹,用力向一旁折去,“嗬,還挺結實……咦?”
“怎么了?”
“許煙,里面有光。”
“光?”
許煙怔了一下,連忙湊過去看——他說的沒錯,黑暗的夜里,被竹簧圍死的居所里,竟然有著一點幽光。
“等等……”徐鎮繼續向里面看去。殘破軒窗后,光影的旁邊,隱約有一個窈窕的女子身形,“有個女人。”
許煙立刻想起了那個在竹簧間踩著嗒嗒腳步聲的女人,不禁感到了危險,想將徐鎮拉回來些;可就在這時,似乎察覺到了外面的人,女人突然轉身。窗口的徐鎮不知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突然渾身繃緊,向后退去。
下一秒,那股曾經出現過的黑云伴隨著破碎的身影,嗡嗡沖出了窗口,兩人本能地抬手想擋,卻感到手碰到了什么活物,瘋狂地扇動著翅膀。
“是知了!”徐鎮先反應過來,驚愕地看著那股散在黑暗中消失的黑霧,“哪來的那么多知了?!”
許煙坐在那,也不知道這異象是如何形成的。但是剛才竹子已經被拉開了,他體型清瘦,先擠了進去,進到了房間里。剛才的幽光已經消失了,借著月色,在方才光亮的所在,他見到了一具黑色的骸骨。
這具骸骨,正在不斷蠕動。
人類恐懼的本能在發作出來前就硬生生被理性壓了下去。他不是一個會驚慌失措的人,竭力強迫自己冷靜地看著這具骸骨。是蟬——骸骨上,附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的蟬。
徐鎮也進來了,看到這一幕,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用武裝帶往那兒抽了一記。頓時驚蟬四飛,露出下面已經近乎于灰化的白骨。
到了這個地步,是無法再復活的。許煙努力平復心緒,他知道,這具骸骨很不同尋常,或許是那些蟬,在阻止著這個人的復生。
“應該是男人的骨骸,生前體型不小。”徐鎮將它撥開,白骨早已酥了,一碰就是一手的灰,“衣服布料不錯,你看看,這都是真皮的。下面還有個背包……”
布料那背包下面因為潮濕霉爛了,被他翻動的時候,一本筆記本落了出來,掉到了許煙腳邊。背包里的東西大多霉變了,但是筆記本被防水布裹著,還保存得很好。
他打開了本子,卻有些訝異。因為里面寫的都是英文,字跡開始很整齊,但是到后面越來越凌亂。徐鎮看不懂,只能湊在旁邊,等他看出個所以然。
畢竟年代久遠,字跡都濡了,許煙的英文也丟下了很久,過了一會才慢慢開始翻譯。
“‘我到達了這個傳說中的村莊。祖父收藏的中國古籍中,將這里叫做墳村’……這里應該就是長陵村的意思罷。”他搖搖頭,翻過了一頁,“‘我向村民詢問蟬小姐的下落,但是……’這里的字跡斷了很多。‘這個村落是否真的有所謂的魔法,可以讓人永生不死?我看到了很多老人,想向他們打聽這個消息’……字跡又斷了。”許煙皺著眉,往后翻了很多頁,突然之間,筆跡凌亂了起來,仿佛書寫者遇到了某種驚變。
“‘我死去了!天啊!但是我必須把這里的秘密帶出去!我知道了云翠和蟬的故事,就好像祭品,他們原本用這場祭祀,來達到另一種目的——永葆青春。但是這傳承久遠的祭祀出現了意外,結果發生了異變,原應該到死都保持著青春的人們,開始獲得了近乎于永久的生命,但是他們的軀體卻不會停止衰老’……”
通過祭祀,來永葆青春?許煙反復讀著這段文字,試圖去理解其中的意義——也就是說,長陵村自古流傳著這種祭祀,可以讓人永葆青春,或者盡可能延遲衰老的時間。但是當它出現了意外時,“不老”就轉變成了“長生”?
他定了定心,繼續看了下去。這本筆記本中間是散的,也就是說,內容根本不是按照順序來的。
“‘我今天通過不斷的問詢,終于還原出了祭祀意外的真相。作為祭品的蟬小姐會急劇衰老,他們大約在十六歲被送入寒蟬院,一旦祭祀開始,生命就只剩下短短的數年。而村民們會同時準備許多的云翠,也就是蟬的后繼。一只蟬死去,就會有新的年輕的云翠被送入這個院子,成為新的蟬。而意外發生的原因,是因為一只云翠的反抗。
他殺死了蟬,殺死了所有其他的云翠,然后逃離了長陵村!祭祀已經無法中斷,這股力量出現了失控,造成了今天的后果……
直到今天,這場祭祀,仍然在繼續。’”
有一只“云翠”逃了出去……這應該就是他們最初的任務目標,找到祭品云翠。可誰也不知道,有一個人憑借著某些古籍,已經先行一步找到了這里,揭開了真相。云翠已經不在這了。
那他會在哪?
對,他。
在筆記上的稱呼,是“他”。外國人是不會被中文里的偏向所誤導的,這邊如果聽見這個名字,會認為云翠是一個女人,但是事實上,云翠們,和作為祭品的蟬,都是男人。
他將筆記本緩緩放下。而散了架的紙張間,有一張紙滑了出來。徐鎮撿起來,看到上面的英文,不禁嘆了口氣:“看不懂……”
“這張紙好像是亂涂的?”許煙將它拿到窗口,借著月色仔細看,“上面寫了些字……‘我想不顧一切將秘密帶出去,但是它不會允許’。下面好像是……不,不是亂涂的。”
那下面的字跡十分潦草,看上去真的像無規則的亂畫,可是卻反復寫著一句簡短的話:它來了!它來了!它來了!……
許煙還未從這段文字帶來的驚愕中掙扎出來,就聽見了詭異的嗡嗡聲——聲音來自于他的面前。
他抬起頭,面前就是軒窗。微亮月色下,一個黑色而不安的人影就站在自己的身前,不斷蠕動,不斷發出蟬翼扇動的聲響。
祭祀還未停止。
“云、翠。”
許煙聽見,它向自己,喊了這個名字。
我,是云翠?
他望著近在咫尺的黑霧人影。無數寒蟬簇擁成了這個殘影,宛如當年的蟬小姐,靜靜看著時隔無數歲月、重新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這只云翠。
云翠的選擇,是以什么為標準的?這已經無從考證。或許是性別、年齡、外貌……或許是血緣。
或許在長陵村,有一支古老的氏族,為蟬孕育著一只又一只的云翠。當最后的云翠殺死了所有的族人逃離這個村落的時候,他們無法找到代替他的人。
這個逃亡者,他在外面有后代嗎?那么多年那么多代過去了,要耗費多大的人力,才能抽絲剝繭,找到他的后人?
但是,和長生不老的誘惑比起,多少人力都是值得的。
許煙突然明白了什么:為何是自己接受了這個莫名的任務。
是自己嗎?也許,是的。調查出那只云翠的后人,安排他回到長陵村,試圖重啟祭祀,探尋到永恒……他并不是什么炮灰,他是這個計劃中,最為重要,最為關鍵的一環。
“云翠,回來吧……我等你,等了很久。”
那個黑色的人影在漸漸靠近他——如果他接受了這個命運,那么,是不是可以逆轉徐鎮的命運?成為下一任的蟬,蛻變、重生、死亡……
那也不錯。
“只要我們再次回到我們的命運里……”
他不自主地向黑影伸出手。殘蟬順著蒼白的指尖,爬向這具年輕的軀體——就把我留在這里好了,永遠不要離開這里,不要再回到那個外界去……他竟然在這樣想:就這樣待在這,安靜地走到生命的盡頭,沒有人可以打擾……
這里沒有規則,沒有壓迫和批斗……
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蠻橫地將他往后拽去,拉離了那股黑影。一團熾熱的火光擦著他的臉龐,向前飛去,落入了蟬群中,蟲群瘋狂地四竄,頃刻間被點燃了核心。飛舞的蟬四撞在屋內各處,古老的宅邸泛起星星火光,逐漸燎原。
“就看你愣在那,不知道在想啥!”徐鎮將他向屋外拽去。許煙還呆呆看著那,說不出話。他與蟬接觸的幾秒間,似乎感知到了無數記憶的碎片,無數云翠至死不得自由的喟嘆,無數蟬被禁錮、迅速老去的幽怨……
有一個人似乎在告訴他,走。
不過幾分鐘,火勢已經蔓延到無法控制,點燃了外面的竹簧和枯葉。那處房屋內,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叫聲不斷地傳來,那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更尖利的嘶吼。他們逃出了這處大宅,就在身后,無數的蟬匯成蟬海,如一道黑色的水柱,帶著艷麗的火光,沖天而起,如煙火般四散。
火光中,村民們陸陸續續離開了自己的家,來到了外面,看著那將夜幕染得宛如白晝的絢麗。大宅前,許煙在那里站著,默默無語,寂靜許久。忽然,他笑了起來,捂住了臉,淚水從指縫流下,染濕袖口。
徐鎮問:“你怎么了?剛才呆呆的,在想什么?”
他搖頭:“沒什么。”
“那你為什么哭了?”
“……我們走。”他放下手,抬起了頭,眸光映著火光,顯得無比明亮,“祭祀應該已經……結束了。”
火光從大宅蔓延到了附近的民居,長陵村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那些村民沒有走,就在他們的眼前,人們的軀體逐漸散作齏粉,化入黑夜之中。千百年的時光迅速在這些身體中爆發,讓一切回歸原點。
結束了。
這場持續了千萬年的隱秘的祭祀,這場長生不老的幻夢,就此結束。
徐鎮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他被一顆子彈打中,子彈不知道在穿透心臟后留在了什么地方,至少自己目前沒有死。
“說不定哪天突然碰到什么血管……哼,和個定時炸彈似的。”他嘆了口氣,“行了,走吧。不過不知道這座山有沒有另外的出路。”
“我們不能原路返回嗎?”
“不能。”他搖頭,“在我們來的地方,很可能已經有火力等著了。這里的簡略地圖我有,可能要走很險的路,必須繞開原來的入口……”
許煙看他展開地圖,研究離開的路線,卻說:“其實不用。”
徐鎮愣了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有一條出入的通道,必定就在村內,必定是水路。”他說,“我們根本不用走陸路。”
根據徐鎮的說法,那些和他們同路的紅袖章,原來就應該被滅口的。但是雖然人數減少了,但是他們來到了這個村子。在死而復生時,徐鎮很驚愕,這些人卻十分迅速地接受了這件事。
徐鎮說的“滅口”,用的方式很簡單,就是讓軍車沖下懸崖,偽裝成意外。這是提前就說定的,不會有臨時的改變。
“永生之力影響的范圍并不大,所以如果他們死在外面,是無法復生,然后來到這里的。”許煙說,“只有一種情況——沖下懸崖的軍車帶著其中一部分瀕死的人,隨水漂到了這個村子附近,至少是影響范圍內,獲得了重生。這個村子附近有一條水路,或許在地面上,或許在地面下。我認為應該是地下水道。”
“為什么一定是地下?”
“很簡單,要帶動那么多人的水流不可能小。而在地圖上,沒有標記附近有什么地面河道。再加上軍車是墜崖,墜崖后,他們飄蕩到了這里的地下河道,然后回到了這個村子。”他指向寸村頭,也就是那些紅衛兵來的方向,“向那里找,循著他們來的痕跡,山洞、地下洞,我們回到懸崖下。”
根據許煙的提議,兩個人離開了烈火熊熊的長陵村。蟬鳴消失了,當他們離開時,一聲清脆的云雀啼聲,驚破了長夜。不知多少代前,不知名的云翠離開了這里,自己選擇了自己的命運,許多年后,許煙帶著徐鎮,結束了這場祭祀,永遠離開了這里。
他們找到了那個山洞,往下走半個小時左右就可以聽見湍急的水聲。在那里找到了軍車的零件,以及其他幾具尸體。尸體和零件成為了路標,讓他們在繁復的地下河道中找到了正確的道路。
俄羅斯,莫斯科,2005年。外科醫生伊萬在早上接到了一條陌生的預約,替一個中國商人取出體內的子彈。
他在下午四點約見了病人——來了兩個人,一老一少,中年男人大概五十歲,年輕的那個完全看不出年紀。亞裔的年齡本來就難以斷定,他只能猜測,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很多年前……”年輕人用一口流利傳統的俄語和他說明子彈的情況,“這顆子彈從他的后背射入,但是他奇跡般地生還了……”
病人已經脫下了襯衫,伊萬卻意外地發現,在他的背部沒有找到傷口。
“徐先生,子彈的痕跡……”
年輕人替他解釋:“背部曾經做過醫學美容處理,所以沒有留下傷疤。”
“那可真是一臺了不起的美容手術。”他皺起了眉頭,“第一階段,我還是認為需要拍片確定子彈定位。根據你們的說法,過去的醫療記錄都在中國遺失了,檢查必須從頭開始。”
“可以。”
徐鎮并不關心手術之類的事情,這類事情,一般都是許煙去交涉的。他的俄語說得并不好,這么多年過去了,也沒有好好去學過。他到了診所外的曬臺,點了一支煙,開始吞云吐霧。
過了半個小時,診所房間門開了,許煙從里面出來,走到他身邊。徐鎮忍不住看著他的臉,這么多年,這個人沒有老去。
但這并沒有帶來什么麻煩,前蘇聯或者俄羅斯人天生感情淡漠,極少會去管許煙身上的事。他們在莫斯科住了很多年,在那管理混亂的幾年里,許煙和他都取得了新的身份,開始了新的生活。
“手術成功率很高。”青年靠在他旁邊的木欄上,看了眼手機上的日程表,“我把下午的實驗推了,等你手術出來。”
“這么多年,其實不動它也無所謂吧。”
“終究是個定時炸彈。現在技術進步了,取出來很方便。你現在去掃片子,我去付定金。”
徐鎮苦笑著聳肩,按了煙,和他走回診所。
雪國的晴雪天,一只雀鳥在樹間竄動,發出清脆的啼聲,振翅飛向了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