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你真的希望我嫁嗎?”挽香看著扶蘇的眼睛,她握著短刀的手發著抖,刀就橫在扶蘇的脖子上,她的眼神悲傷得讓人絕望。
扶蘇坐在軟榻上,被挽香手中的刀架在脖子上,仍是那一副沉靜如水的樣子,他淡淡道:“嫁給當今皇上沒什么不好,我祝你有個好前程。”
不知是不是怒到了極點,失望到了極點,挽香的唇邊露出一個笑,她手里的短刀被她狠狠地摔在地上。
“如你所愿。”她的聲音冷極了,錯開他走了出去。
扶蘇坐著沒有動,好久好久,落日余暉在他背后鋪開,他一動不動,像是盤坐佛前最虔誠的小沙彌。
1.夢想就是成為皇后
挽香大婚那天,京城熱鬧極了,她是作為四妃之一的淑妃進宮的,雖然比不得正宮娘娘那般風光,但那連綿數十里的紅粉香脂,已是羨煞了旁人。
挽香被一眾宮人擁著進入春華宮時,扶蘇穿著一身白色錦袍立在道旁,一頭青絲用白綢束著,他面容清秀得很,琉璃似的眸子里漾著淺淺笑意。
挽香路過他的時候,腳步并沒有停,甚至都不曾慢下來。是她讓趙寧這么做的,她要扶蘇看著她嫁給趙寧,他希望她嫁,那么她就要他眼睜睜地看著她嫁。
進了春華宮,她寬大的袖擺掃落了一只青瓷花瓶,破碎的瓷片濺得到處都是。
“娘娘您等一等!”小宮女驚慌失措地蹲下身去撿瓷片。
挽香沒有停,她踩著一地碎片往前走。
一塊鋒利的碎瓷片割破了她的鞋襪,刺進了她的腳心,她仿佛感覺不到疼一樣,走一步便留下一道血印,她就這樣一步一血印地走進了春華宮深處。
兩旁是大紅色的紗幔,好似這深宮里燒著一場遮天蔽日的大火。
就好似六年前的那場火。
她一時間有些恍惚,分不清今夕何夕。
那時候才十三歲的挽香,踩著滿地尸體,在亂糟糟的人聲中,一手握著短刀,一手拉著十六歲的扶蘇,自火海中往外跑。
她下意識地回頭,身邊空蕩蕩的,她握了握手,手心里什么也握不住,只有自己冰冷的指尖,寒冰似的涼。
腳底的青瓷碎片還在,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一樣,她沒有拔掉那碎片,她希望記住這痛,她希望扶蘇知道,她是怎樣走進這精美絕倫的春華宮,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嫁給趙寧的。
紅燭垂淚,白玉生煙,挽香坐在雕花大床前的踏板上,繁復的衣擺在地上鋪開。
趙寧走進來的時候,她正靠著床沿像是已經睡著了一樣。
他在她面前蹲下來,用手抓起她的腳放進自己懷里,她一只腳上的鞋襪已經被血浸透了。他輕聲說:“怎么不喊太醫來瞧,傷成這樣,疼吧?”
“不疼的。”她囈語般地說著,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又重復了一句,“不疼的。”
趙寧替她拔掉了扎進血肉里的青瓷片,血濺出來,有一滴落在他臉上,乍一看,好似天生的一顆朱砂痣。
“怎么可能不疼呢。”他抿著唇,漆黑的眼底藏著一抹不易覺察的深情。小心地替她脫掉鞋襪,他將她抱上床榻。
“你不愿意的話,我是不會勉強你的。”趙寧自上往下俯視著她,她烏壓壓的發鋪了滿床,玉樣清潤的臉龐,越發白皙秀麗。
挽香伸出雙臂圈住他的脖子,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閉上了眼睛。
春華宮里,紅燭帳暖,春華宮外,更深露濃。
扶蘇就站在宮外的一棵桂花樹下,露水打濕了他的衣衫。他在春華宮外站了一整夜,在五更天的時候,踩著滿地春露回到他住的紫鶯樓。
這就好了吧,他想,因為這是挽香的夢想。
“我的夢想就是成為皇后。”她曾斬釘截鐵地對他這樣講。
2.因為我挺喜歡你的呀
扶蘇初遇挽香,是在陽春三月,百花如云的時節。
那時候他十三歲,挽香才十歲。
那時候他還是陳國的太子爺,挽香是鎮國大將軍的掌上明珠。不過十歲的小丫頭,卻偏生愛穿一身白,從里到外,全都是白色的。扶蘇并不喜歡這樣寡淡的顏色,但是第一次見到挽香,他覺得那樣的小女孩兒,就應該是穿著白色小衫的模樣。
“你長得真好看。”十歲大的挽香,站在離他五步遠的回廊外,身后大紅色的牡丹開得喧鬧無比。她歪著腦袋看著他,“你也是來給太子哥哥祝壽的嗎?”
他笑了起來 :“我就是太子,你是蘇將軍的女兒,蘇挽香吧。”
她大大的眼睛里滿是驚訝,她問:“你怎么知道的?”
他指了指她腰間的玉佩,那只玉佩與他腰間的玉佩拼起來,應該正好是一塊完整的玉佩。
扶蘇十歲大的時候,皇上就封他做了太子,身為太子,自然需要權臣的支持,于是也是在那一年,皇上給扶蘇賜了婚,便是大將軍的獨女蘇挽香,只等挽香滿了十六,便入主東宮。那塊玉佩,便是信物。
挽香瞧著他瞧了好久,然后她似乎很滿意地點了點頭,老氣橫秋地問他:“那么將來,你會成為皇帝嗎?”
扶蘇被她的語氣逗笑了,他點了點頭,她就朝他走過來。她停在他面前,很大膽地抬起手將他的臉摸了一遍,似乎滿意極了:“嗯,那么我就是未來的皇后了呀。”
“挽香喜歡當皇后嗎?”扶蘇隨口問她。
她用力點頭,扶蘇就問:“你為什么這么喜歡當皇后啊?”
挽香想了想說:“因為我挺喜歡你的呀。”
不過是童言無忌,不過是一句孩子話,甚至那時候扶蘇他自己也還是個孩子,但不知怎的,就將與她初遇的每一個細節都刻進了腦子里。
他想,若是后來大周沒有攻打陳國,他現在應該早已經娶了挽香,她是他的小太子妃,或者是他的皇后。
扶蘇十三歲生日剛過,大周與陳國接壤的地方就起了戰事,后來不過三年,大周的鐵騎就踏破了陳國的宮門。
他永遠記得那天,十三歲的挽香穿著她最喜歡的白色錦袍,握著一把短刀殺紅了眼,一身白袍早就被血染紅了,和她嫁給趙寧時穿的嫁衣是一個顏色。
那天,他本是打算跟陳國一同死去的,他在宮里放了一把火,自己靜坐在內殿,從容地等待死亡。
“扶蘇,扶蘇你在哪里?”挽香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她清亮的嗓音已經變得十分沙啞,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喊了多久。
她將他從內殿拽出去,她拽著他踩著滿地死尸,穿過喧囂的火海往外跑。她的掌心濕漉漉的,是血的觸感。跑的時候,他系在腰間的玉佩掉落了,他想回頭去撿,她卻拼命地拽著他,不讓他回頭。
或許注定這輩子,她當不了他的太子妃,成不了他的皇后,就像他注定成不了龍椅上的皇帝。
3.就這么想當皇后嗎
逃亡,是從那一夜開始的。
她再也沒有穿過她最愛的白衣,他問她:“不是最喜歡白色衣服嗎?怎么都不穿了啊。”
她蹲在溪邊,正洗衣服的手僵住了,好一會兒她輕聲答了一句:“因為現在不適合穿白色衣衫,你知道我最討厭白衣服沾上泥土了,現在我們還在逃亡,穿白色,一會兒就臟了。”
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他想說 :“你走吧,不要繼續守著我了。”
可是這種話他沒有辦法說出口,因為她心心念念的是讓他將失去的都奪回來,是讓他有一天重新住進那華貴的宮殿里去。
其實他比誰都明白她為什么不穿白衣,他們剛剛從皇宮里逃出來那一年,她整夜整夜做噩夢。白衣總讓她想起那一晚她殺了很多人,她不想記起那些。
在那天之前,她的雙手從未沾染過血腥,她連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殺死,可是為了他,她卻將一身白衣染成血海。
“我們逃去魏國吧。”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說,“我還有些銀子,我們買個小院,再做點兒小生意,隱姓埋名過一輩子,好不好?”
她錯愕地看著他,然后她狠狠地將他推進了水中。她的手揪著他的衣襟,面容扭曲猙獰,她吼道:“你開什么玩笑!你知不知道為了救你死了多少人,你怎么能任性地說出這種話,大家都等著你為他們報仇,都等著你奪回陳國的江山!”
她因為憤怒雙眼通紅,然后說著說著,她滾燙的淚水落在了他臉上。
他伸手想去替她擦掉眼淚,可她一偏頭,躲開了。
那年,扶蘇十八歲,挽香十五歲,那是他們逃亡的第三個年頭。
扶蘇并不是沒有想過要復國,可是那意味著一場新的戰爭,他不想再見到任何一場征戰了,那讓他想起她濕漉漉的掌心和猩紅的白衣裳。
挽香從未放棄過復國的念頭,他們逃亡到蜀國的時候,挽香托人找到蜀國丞相的家臣,家臣答應幫忙將她引見給丞相。她想通過丞相見蜀國國君一面,要復國,他們卻沒有一兵一卒,必須借助別國的兵馬才有成功的可能。
“不要去。”挽香走之前,扶蘇抓住了她的手腕,“挽香,不要去,留在這里好不好?”
“不好。”挽香冷冷地掙開他的手,她穿了一身紅衣,略施脂粉,看上去好看極了,“只要見到了丞相,我就一定能見到蜀國國君,只要他肯借兵,我們就可以復國了。”
“那也不可以做到這個地步!”他不想讓她去,她一個姑娘家,什么都沒有,有求于人,唯一能給的,只有一樣東西。
“我不想一輩子都這樣!”她忽然惱了,“扶蘇,我不想一輩子當個逃亡的山野村姑,我也不要你只當一個平民百姓,你是陳國的皇帝,我是皇后!我們不能永遠待在這里,我們要回到陳國去!”
“就這么想當皇后嗎?”他近乎絕望地問。
她忽然嗤笑了一聲,然后她點了點頭說:“是啊,扶蘇,你知道嗎?我生來就是要當皇后的。”
他就松了手,她像一尾魚一樣,從他面前走開。她帶上了門,隔著一層門板,他聽見她用輕如羽毛的聲音對他說:“扶蘇,你沒有心。”
4.你有夢想嗎
他在客棧的房間里呆呆地坐了很久,她說,扶蘇,你沒有心。
然后他像是被人用劍刺中心臟一樣,用力捂住心口,心臟很疼,疼得他都彎下了腰,疼得他眼淚都落了下來。
他站起來,推開房門,踉蹌著走了出去。
夜很黑,黑得看不到一絲光亮,他像是踩著一地荊棘往前跑,他走到挽香和丞相約好的畫舫,他跳上畫舫,然后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
丞相正端著一杯酒,強迫挽香喝下去。
扶蘇啪的一聲拍掉了酒杯,他拉著挽香的手將她帶出了畫舫。
“你干什么!”挽香氣急敗壞地問他。
未等扶蘇回答,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人聲,接著丞相從畫舫里探出頭來,他對外面喊道:“快抓住他們,那是陳國的太子!只要把他交給大周,就能獲得五千兩金子!”
扶蘇拉著挽香沒命地跑,追兵在后面拼命地追。
他們從黑夜跑到天亮,從繁華的都城跑到荒郊野嶺,跑著跑著挽香忽然不肯跑了,她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后眼淚都笑了出來。
扶蘇滿面擔憂地望著她,他很認真地對她說:“挽香,放棄吧,沒有可能的。我們已經回不去了,我們什么都做不了的。”
挽香看著他,像是在看一個無藥可救的人。
“扶蘇,你有夢想嗎?”她輕聲問。
“我的夢想就是和你在一起,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生。”扶蘇說。
“可是我的夢想是成為皇后。”她很堅定地對他講,“扶蘇,你是陳國的太子,注定你不可能平平安安過完一生。我不會允許,陳國死去的那些人,我爹,你父皇,他們都不會允許的。”
扶蘇長久地沉默了。他并不執著于復仇,他是真的想找個地方和挽香好好過下去,可是挽香和他想的,從來就不是同一個未來。
那之后,挽香變得更加忙碌起來,并且從來不讓扶蘇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她看準了扶蘇除了壞她的事外什么都做不了。
終于有一天,挽香病了,她病得很厲害,連床都下不來。
挽香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她拉著扶蘇說:“扶蘇,算是我求你,一定不要放棄,你是應該成為皇帝的人。”
“別死。”扶蘇握著她的手,他在發抖,他害怕了。
曾經國破家亡都不曾讓他感到害怕,可她要死了,他卻害怕了。
“挽香,你死了的話,我一定不會復國的,我會找個地方,就這么過一輩子的。你得活著,你得看著我,你不可以死的。”他說完跑出去滿大街給她找大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說的那些話,挽香不敢死了,她硬是熬了過來,但她的身體明顯不如以前了。
這樣的挽香,扶蘇不忍心將她拽入復仇的深淵。
她應該是穿著白色錦袍的小少女,應該待在風和日麗的牡丹園里,而不是陪著他在血水里滾過一遭又一遭。
所以他不想復仇,一點兒都不想。
5.我祝你有個好前程
大周一直在追查扶蘇的下落,抓捕扶蘇的告示被貼得到處都是。他們輾轉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就在扶蘇以為,繼續這么過幾年后,挽香就會淡忘復國的時候,燕國的士兵抓住了他們,并且將他們送去了大周。
趙寧第一次見到挽香,就是在那個時候。
她渾身臟兮兮的,一身水綠色的羅衫,滿頭青絲束在腦后,清秀美麗的面孔在琉璃燈下,越發顯得白皙好看。
趙寧會喜歡上挽香,扶蘇并不意外,她值得讓任何男人在第一眼就愛上。
趙寧將挽香和扶蘇請進了紫鶯樓,并且像模像樣地給了個封號,將他軟禁在紫鶯樓里,不殺他,不過是為了籠絡陳國的百姓。
陳國被滅之后,陳國的百姓和陳國官府的余黨一直在興風作浪,天天鬧得趙寧很頭疼。
那一年,扶蘇二十歲,挽香十七歲。
明明是花一樣的年紀,卻仿佛已經將人世間的苦難與蹉跎都經歷了。
日子一下子變得太平起來,挽香卻一點兒都不開心,因為在她的眼里,扶蘇活成了一條狗,一條只會向主人搖尾乞憐的狗。
不過是為了一席之地,不過是為了每天安穩的日子,他跪在地上,卑微得像地上的塵土。挽香受不了,于是脾氣一天壞過一天,和扶蘇也常常很多天都說不上一句話。
像是覺察到了挽香和扶蘇已經離了心,趙寧開始頻繁地來見挽香,他來的時候,常常帶著很多封賞。
有一天,趙寧走后,扶蘇從里間走出來,瞧見地上一堆東西里面有一匹白色錦,他將那匹錦抱出來,回頭對她說:“可以做一身白色錦袍,太好了。”
挽香走過去,一把將錦奪過去,摔在地上狠狠地踩。
“扶蘇,你怎么能把自己活成這樣?”挽香留下這句話就走了出去。
扶蘇蹲下身,用手彈去錦上的灰。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啊,挽香。如果活成這樣可以讓她不用風餐露宿,可以讓她安居于此,他不在乎自己活成什么樣子。哪怕是在污水里滾一圈,哪怕是去舔趙寧的鞋底,他都不在乎,不在乎的。
因為憑借他自己的力量,大概永遠都沒有辦法讓她好好地活著。他從未給她帶來一天的好日子,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不是嗎?
那之后,就是趙寧的一紙圣旨,要納挽香為妃。
得知這個消息,扶蘇在黑夜中坐了一整夜,然后在第一抹陽光照進來的時候,被挽香用刀架在脖子上質問。
他看著她的臉,有那么一瞬間,他恍惚看到了十歲的挽香站在牡丹花間歪頭問他:“那么將來,你會成為皇帝嗎?”
他說“會”,于是她就高興地笑了起來。
她說人活著都有夢想,她的夢想就是成為皇后。
可他大概永遠都沒有辦法讓她當上皇后的,但是趙寧喜歡她,大概只要她為他生下龍子,趙寧就會讓她當皇后吧。
“我祝你有個好前程。”于是他對她說出了這句話。
她丟了刀跑了出去,他在軟榻上坐了一整天,坐到渾身僵硬,他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座石像,沒有心、沒有情、不會難過的石頭。
6.她不想將這個孩子生下來
挽香狠狠摔掉了宮女端給她的安胎藥,外面下著鵝毛大雪,屋里生著火爐并不冷,可是挽香卻像是待在冰窟里一樣。
她的手緊緊握成拳頭,用力地按著自己的小腹,她不想將這個孩子生下來。
嫁給趙寧,甚至讓扶蘇站在春華宮的大門口,親眼看著她嫁給趙寧,不過是為了讓他產生一點兒點兒的憤怒。
可是沒有,自始至終,他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他唯唯諾諾地活著,像個卑微的奴才。
挽香永遠記得她第一次見到扶蘇的時候,那是她十歲時的事情,爹爹帶她進宮,給她未來的夫婿過生日。她貪玩迷了路,誤入了太子的府邸。
那時候她站在廊下,他站在回廊里面,身后是雕梁畫棟,紗幔如云,隔著一排開得正好的牡丹看他,他高貴得像是天上的神祇。
如果這個世上真的有人是應該待在萬萬人之上的,那么一定是他吧。
于是為了這樣的念想,她臟了雙手,紅了白衣,也想送他去那個地方。
陳國覆滅那天,她知道她永遠也當不了扶蘇的皇后了,她拉著他從火海死人堆里跑出去的時候,就有了這樣的覺悟。
很多年之后她都在想,那時候扶蘇腰上的玉佩掉落在深宮里,是不是也在告訴她,他們之間永遠變不成皇帝和皇后的關系?
她將成為皇后當作了夢想,因為永遠不可能,所以才稱之為“夢想”。
她的夢想是成為皇后,成為扶蘇的皇后。
她想送他去他應該待的地方,他不應該待在這里,他應該纖塵不染,而不應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不夠,看來現在還是不夠的。
她傳了宮人喊來了趙寧,她不知道趙寧為什么會喜歡她,她變得連自己都不喜歡自己了,可是趙寧卻告訴她,他喜歡她,愿意為了她做任何事情。
趙寧來得很快,這是挽香第一次主動找他。
“喊上扶蘇一起吧。”挽香說,“我想去看看雪中的梅花是什么樣子的。陳國在南方,你知道的,很少下雪。”
趙寧沒有拒絕挽香的提議,他命人傳了扶蘇,帶著挽香去賞梅。
梅花開得好,紅艷艷的,雪在地上積了厚厚一層,花瓣落在雪上,像是斑駁的血痕。
扶蘇來得很快,他穿著一身白色錦袍,披著一件披風。她忽然拔下頭上的珠釵丟了出去,她說:“扶蘇,你幫我撿回來吧。”
“是,娘娘。”扶蘇恭敬地彎著腰,一副奴才樣兒。
“慢著。”趙寧冷冷道,“跪著去撿。”
他和挽香坐在亭子里,懷里抱著暖爐,纖塵不染的衣袍讓他看上去十分有威嚴。
扶蘇回頭討好似的彎了彎腰,然后他當著所有人的面,雙腿一曲跪在了雪地上,一步一步蹭著往前爬。
雪很白,干凈得像十歲挽香身上的那件白袍,然而那紅梅花,終究是污了一身月光。
挽香看著他跪著向前的樣子,臉上沒有表情,心好像也在一瞬間死掉了。
扶蘇,要怎么樣,到底要怎么樣,才能將你從這污穢的人間救出來?
7.我們逃走吧
挽香不快樂,每天都神思恍惚,終于有一天,她摔了一跤,肚子里已經五個月大的孩子沒了。據說那是個小皇子,已經成了形。
挽香是在鬼門關前兜了一圈,但她到底沒有死。
扶蘇是在那之后一個月的時候聽宮人們閑言碎語地議論,說是淑妃娘娘掉了龍種,皇上很不高興,加上淑妃想要行刺皇上,所以將她打入了冷宮。
還是滴水成冰的天氣,扶蘇出了紫鶯樓朝著冷宮去了,冷宮里蕭條冷落,推開門,一陣寒氣撲面而來。
靠著窗戶的小床上,只有一床薄被,窗戶上破了個洞,有風呼呼地吹進來。
“挽香。”他輕輕喊了她一聲,聲音出口他才發現自己顫抖得厲害。
為什么一切還是走到這樣的地步?
他以為他卑躬屈膝,趙寧就不會這么快就厭了挽香,趙寧娶挽香,除了喜歡她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為了壓服扶蘇,若是他有一點兒點兒異心,那么挽香一定會被冷落,甚至打入冷宮。
他小心翼翼地活著,可是為什么,他又一次讓她跌進了這種不幸的深淵。
哪怕只有她一個,他想讓她去更好的地方,他以為自己至少可以守住她的幸福,但到頭來,這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一廂情愿。
看哪,她面無血色,像個被人拋棄的玩偶一樣,在這冰冷的地方茍延殘喘。
十三歲那年,他讓她臟了一雙手;十八歲這年,他讓她污了身子又在血水里滾了一遭。
他到底什么也保護不了。
“我們逃走吧。”他喃喃地對她說,“我們走得遠遠的,好不好?”
挽香緩緩地回頭看他,她忽然笑了笑,她輕輕點了點頭說 :“好,我們逃走,從這種地方逃走。”
扶蘇愣了一下,跟著就高興了起來,他總想讓她跟他去過平凡的生活,可是她不干,她想要成為皇后,于是他就陪著她待在宮里,陪著她成為皇后。
“扶蘇,三天后,你看好出宮的路線,帶好東西,來這里找我。”挽香伸手觸了觸他的臉。
十歲那年,她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臉,那時候的觸覺是玉一樣溫潤,可是現在她只摸到一手粗糙。她心里一陣一陣收縮地疼,她的翩翩少年,怎么把自己蹉跎成了這個模樣啊。
扶蘇走后,她躺在床上,將她和扶蘇之間的過往在腦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想。
不過才過了八年,卻好像經歷了八十年一樣,她發現自己的心很蒼老,老得她連哭都擠不出一點兒點兒的眼淚了。
她其實很想哭一哭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從天上墜落凡塵的那個人。
她拿著一只玉佩細細地看,趙寧給過她很多價值連城的玉佩,可是那些卻比不上這一只。
她和扶蘇之間的信物,她的這一半是一只鳳凰,扶蘇的那一半是一條龍,拼湊起來,便是幸福圓滿。
可是十三歲那年,這圓滿就再也握不住了。
8.沒能和你一起走
扶蘇仔細地確認了路線,帶上他能找到的全部銀票塞進懷里,他披上披風去冷宮接挽香,只要接到挽香,他們就可以從這里離開,從此天高地闊,他會和挽香四海為家的。
“挽香!”他高高興興地推開冷宮的門,可是下一秒,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是血自挽香的心口往下流,他張了張嘴,想喊她,可是他發不出一點兒點兒的聲音。他朝她走去,就像是走向自己的終結一樣。
挽香仰面朝上躺著,心口扎著一把精美絕倫的匕首,那匕首扶蘇認得,是趙寧的。
“挽香。”他撲到她身邊,輕輕觸了觸她的臉,像是害怕一用力,她就會死去一樣。
然而挽香還沒有死,她聽到扶蘇的聲音,緩緩地回過頭來,她沖他擠出一個笑,她說:“對不起啊,扶蘇,沒能和你一起走。”
“是趙寧嗎?”他聽見自己用冷如冰霜的聲音問,“是不是趙寧!”
“他知道我們要走,很憤怒。”挽香吃力地說,“扶蘇,我想了很多,或許是快要死了,反而不執著了。扶蘇,就這樣吧。”
“不,不能就這樣!”扶蘇心亂如麻,一直支撐著他走到今天的信仰,一瞬之間在他面前坍塌了,“挽香你不能就這么走掉,你怎么能放棄我,你不要放棄我好不好,我只有你了,我就只剩下你了。”
“走吧。”挽香推了推他,“扶蘇,我希望你……好好的……”
她說完這句話,手就垂了下去。然而她的眼睛還睜著,眼神里滿是擔憂,她至死都還看著扶蘇。
吧嗒,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
扶蘇彎腰撿起來,是一枚玉佩,玉佩上還有她的溫度,他將她背了起來,她的血染紅了他的白衣。
什么都沒有了,沒有了。
她沒有辦法穿白衣,于是他就替她穿了這么些年的白衣,可就是這一襲白衣,他都沒有辦法守住。
為什么呢,他明明別無所求,為什么趙寧要逼他,他都決定好了,要一輩子就在這里守著她,她過得好,他就好。
他不想拉著她進入復仇的地獄,可是現在他已經什么都沒有了。
雪地上落下他的腳印,殷紅的血滴在雪面上,像極了那夜的紅梅。
她是他的白月光,是他的瓦上霜,卻終是被污了一身清白。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挽香病重,他在榻前對她說:“挽香,你死了的話,我一定不會復國的,我會找個地方,就這么過一輩子的。”
他執著地不肯復國,是為了守護那一小點兒的白光,那是將他從死人堆里拉出去的光芒,從那時候起他就對自己發過誓,這一輩子都不會讓她雙手染血了。
“對不起。”他背著她,一邊走一邊說,“我的皇后。”
9.你在說什么笑話
一直以來,活得像個奴才一樣的扶蘇,伴隨著挽香的死一并死去了。
他輾轉回到了陳國,與陳國的殘余力量會合了。他臥薪嘗膽很多年,終于在冰雪消融的春天,揭竿而起。
他花了三年的時間,將失去的陳國重新拿了回來,攻破帝都那一天,天空下了一場大雨。他站在殿門口,仰頭看著這座宮城。
他推開門走進去,沿著青磚小道一路往里走,趙寧并沒有改變這座宮殿的格局,所以當年他初遇挽香的那個地方還在。
他站在回廊里往外看,一道閃電正好劈了下來,那一瞬間他恍惚看見十歲的挽香就站在大團大團的牡丹中間,小小的挽香用濕漉漉的目光注視著他。
然而等到閃電過去,那里根本什么都沒有。
挽香已經死了,她不在這里。
他從懷里翻出那半邊玉佩,輕輕地握著,就像握著挽香的手一樣。
陳國復國,股肱大臣上奏要他充盈后宮,為單薄的皇室增添血脈。然而他卻以陳國剛剛復國、百廢待興為由,不肯納妃封后。
自然有人不滿,尤其是當初力挺他的許將軍,許將軍有一女,正是待嫁的年紀。
陳國復國后又三年,扶蘇決定出兵大周,但許將軍要他必須納妃才答應出兵,因為許將軍是功臣,兵權幾乎都掌握在他手上,扶蘇不得不從。
于是扶蘇娶了許將軍的女兒琳瑯。
并不是作為皇后娶進來的,而是作為妃子。因為對扶蘇來說,皇后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挽香。
攻打大周比預想中要順利得多,因為扶蘇在大周待了很多年,對大周很了解,所以事半功倍。
當陳國的鐵騎踏破大周帝都的那天,扶蘇親自去抓的趙寧。
趙寧并不慌忙,他像是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他待在春華宮里,穿了一身白衣。
“你來了。”他看到扶蘇之后說的是這樣的三個字。
“是啊,二十年前你對陳國做的事情,現在我還給你。”他緩緩地走向趙寧,他用挽香的短刀對著趙寧,面對趙寧,他的冷靜從容一下子就崩塌了,“你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做到這一步嗎?”
“我滅了陳國的那一天,就做好了被別的國家滅掉的準備,我只是有些意外,把自己低到塵埃里,活得像條狗的扶蘇公子,竟然是覆滅我大周朝的人。”趙寧自嘲地笑了笑,“雖然在十年前,你從這里走掉開始,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了。”
“因為你親手斬斷了拴著狗的繩子。”扶蘇冷冷地說,“為什么當初要殺了挽香,如果她還活著,我一定不會這么做的。”
“殺了挽香?”趙寧眉頭皺了皺,“你在說什么笑話?”
“你知道了我要帶走挽香,所以你惱羞成怒殺死了她,不要狡辯。”扶蘇聲音陡然大了起來,“只要挽香活著,我對你就沒有任何威脅,你為什么要殺了她!”
趙寧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好一會兒他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這么認為,但我告訴你,我沒有殺死挽香,我沒有。”
10.下一世,重新走過
趙寧沒有殺挽香,也不可能殺挽香,因為他喜歡她,喜歡到愿意為她做任何事情的地步。就算是她要他把自己送到冷宮去,他都依言照做了。
他那時候只以為挽香是想激扶蘇不要活得那么窩囊。
是的,趙寧從一開始就知道挽香的心思,所以那年看雪賞梅的時候,他才會讓扶蘇跪下來去撿珠釵。
但他沒有想到,挽香會為了扶蘇做到那樣的地步。
十年前,挽香沒有辦法,想著大概只有自己死了,死在趙寧的手上,才能讓扶蘇重新燃起斗志。
于是她設了一個局,用自己的死換扶蘇的重生。
她做到了,因為她死后,震怒之下的扶蘇真的做到了。
是不是一旦沒有東西可以再失去,那么無論走到什么境地,都是在得到,都是在朝著好的方向走。
原來他和挽香都是笨蛋,都想把自己認為最好的東西給對方,卻忘記要問一問對方到底要的是什么,所以才會荒腔走板地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我先去找她了。”趙寧說著,忽然往前走了一步,扶蘇手里的短刀筆直地刺入了趙寧的心臟,“她走后的那幾年,我活著和死了沒有什么分別的。”
“為什么。”扶蘇呵呵笑了起來,“連死也要搶在我前面,為什么一定要搶我的挽香,為什么搶走了她不好好待她。趙寧,為什么沒有讓她愛上你!”
說著,扶蘇用力抽出了短刀,血噴了他一頭一臉,他白色的錦袍上,像是一下子開出了幾叢紅梅。
扶蘇回了陳國,他發了瘋似的強制所有人離開皇宮,然后他一個人在冷冷清清的宮殿里走來走去。
“挽香,不是說好了要成為我的皇后的嗎?”他的手摩挲著玉佩,然后他從貼身的口袋里翻出了另一枚玉佩。
是十六歲那年遺失在火海中的那一枚。
那年,他趁著挽香睡著了,終于還是忍不住跑回去,他翻過廢墟瓦礫,翻看了很多死尸,最后找到了孤零零躺在灰燼里的玉佩。
玉佩上裂了一道小縫,不仔細瞧便看不見。
他拿起一只琉璃燈盞,將上面的燈罩取下,然后他將燭火湊近紗幔,他一邊走一邊點,就像十六歲那年一樣,在寂靜的皇宮中,要將自己獻祭給這個死去的國度。
可是那時候,挽香拉住了他。
這一次,再也沒有人拉住他了。
“挽香,我馬上就要去見你了。”他丟掉了琉璃宮燈,一步一步走上了臺階,他手心里緊緊握著拼湊在一起的玉佩,“看到了嗎?挽香,這就是朕的江山,我是你的皇帝,你是我的皇后。”
“我們下一世,重新走過。”
火轟地燒得大了起來,這些年他其實一直活在二十年前的那場大火之中,從未走出來過。就像無論過去多少年,挽香都還活在十三歲那年的殺戮中,她一身白衣,早就洗不干凈了。
于是這場火連接起了過去和現在,仿佛中間二十年的歲月都不曾經存在過一樣。
他靠在龍椅上,明明挽香不在這里,他身邊空著的位置,卻剛好讓她坐在他身邊。
尾聲
那場火燒得很大,宮人們救了很久都救不下,等到火終于熄滅,許將軍在龍椅上發現了一具燒成了灰的骨架,兩只手骨緊緊交握著,他用刀劈開,這才發現里面是一枚合并起來的龍鳳玉佩。
因扶蘇并沒有子嗣,所以皇位由德高望重的許將軍繼承,許將軍之女,為扶蘇守了一輩子,據說她至死都是清白之身。
他到底不曾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