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所有的面相都是那大寫他人的面相。正是因為如此,他就沒有面相?——埃德蒙·雅比斯《問題之書》
一
人間世界,一切緣分最初都始于照面。也就是說,臉的緣分是一切緣分的起興。套用上面題記之中關鍵詞,人間一切緣分,最初都緣于面相。當一種面相,成為大寫他者的面相,我們再來談論他者和自我之間的區分,自我在人間的身位,上帝的各種位格,以及人類在宇宙之間的位置,還有意義嗎?
自知不負揚州夢。從東瀛的名古屋到中國的煙花之城,楊佴旻的觀念藝術刮起了一陣面相風。真實的個體和血肉之軀被掃蕩過后,每一張面相都成為幽靈的符號。街頭巷角,拱門墻下,店面客棧,無處不是冷血無情的面相,嚴峻地昭示這個世界的風險,以及人心的深度。
沒有真實個體和血肉之軀的面相,絕對沒有隱含任何一種文化身份。面相不顯露,真實就是永恒的秘密?;蛘哒f,面相總是在顯露,真實就是公開的秘密。在顯露之時,甚至連上帝的大寫面相都永遠地隱去了?!杜f約·出埃及記》記載,與摩西面面相覷而有所教諭的耶和華,就是一個絕然不顯示真相的神祗?!杜f約·約伯記》記載,那個絕對隱身而致命地試探苦難約伯的耶和華,直到最后一刻才在旋風中現身,終結一切關于神圣是否正義的拷問。神對人間苦難毫無眷注之情,冷漠地注視世界,但他那個沒有表情的面孔,隱藏著威壓與律令。為了感悟神性,領略人間情懷,一種視覺的入學與幽靈的詩學在所難免?;蛟S,觀念藝術,如果真有這么一種藝術的話,就無法避免人類正義、幽靈正義、神圣正義的激蕩與牽引。
二
甲午節序匆匆,轉眼又是人間四月,萬里煙柳,鶯飛草長。楊佴旻的藝術項目決意將在國際視野之中將詩人、靈性和面相符號呈現為一種視覺的入學,從隱隱綽綽的人形及其森然可怖的面相上窺見人間正義的可能。這場觀念藝術排場,頗有涵濡今古,匯通世界的氣勢。
首先,曲水流觴,春禊慕道。將事關詩人、面相與人間正義之可能性的觀念藝術設置在這么一個節候,顯然是“欲踐古風”,“仍修禊事”。然而,詩人與藝術家絕對不會意識不到,“年華屢易,山水亦有升沉;時代迭更,筆墨徒存感概”(張岱《癸丑蘭亭修禊檄》)。東晉書法藝術家王羲之寄望于俯仰宇宙、品察萬類之際感物興懷,了悟生死,傳斯文于后世。用今天比較專業的話來說,那就是以藝術垂范后世,以詩的方式存留“詩學的正義”(poetic justice)。
其次,煙花古都,詩韻流長。以紙質材料做道具和面具,以萬具血肉之軀為主體,這就是“揚州國際詩人度西湖虹橋修禊”所上演的一場視覺人類學和幽靈詩學的慶典。這樣的慶典既是歡慶也是哀悼,既是超度也是招魂。歡慶春來童心來復,哀悼當世詩藝不明。超度徘徊不去的幽靈,召喚慘遭放逐的詩魂藝魄。不論是歡慶還是哀悼、是超度還是招魂,詩人托修禊古風而昭文化共業,多少有幾分詭異劇的味道。
第三,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帶上一張面相,萬人一面,個性無尋,血肉不辨。一種深沉的悲哀籠罩著觀念藝術的恢弘現場。同一張面相之下,涌動著浩瀚的血氣、殘忍的欲望、強大的意志、無垠的情感、險惡的想象。帶著同一張面相穿行在喧囂的都市和攘攘人流,每一個人都像幽靈一樣,在孤獨中喧囂,在狂歡中哀怨。古今史乘之上,那些驚人之句和怪異之象,都被同一張無情的面相化為烏有。“人無限數,可因蹙頞失淵明?!爆F代人魂歸何處?古圣先賢遺訓散落何方?不獨當代觀念藝術有此一問,古往今來一切藝術的驚天之問,都以這個問題為驅策和動因。
筆者所設“視覺入學”,是指將人類的當今困境及其隱秘的渴望夸張地呈現于視覺符號。當今人類的困境,便是孤獨隔絕,交流維艱。一切言語都是對空撒播的種子,得到的回報是顆粒無收。鏡子抓不住的,是面相,轉動的面相是無數飄忽的幽靈。當每一張面相上寫滿詩句,我們看到的只是那些堅硬的符號,而讀不出詩心文脈。人類所遭遇的現代困境在于,身處一個物質高度發達的世界,自己反而覺得是漂泊在異邦,而靈魂別有所屬。戰爭、異化、災異、疾病以至環境惡化,導致了人類內在世界的一場震驚。而這場震驚傷痛至深,卻又好像不屑于表露在自己赤裸的面相之上。楊佴旻的《臉》就是這么一個象征符號,以毫無表情的萬人一面,掩蓋著現代人的深重創傷。在沒有表情的面相上,反而能看到更恐怖的表情。這種恐怖恰恰在于,在我們內心生活中,對自己以及對超然他者的信仰已經土崩瓦解。在全球化時代,資本和現代傳媒技術將人種、生命、自我意識和民族國家意識形態化為一個抽象而又虛靈的符號。在華夏中心時代的華夷之辯中,我們曾經以龍的傳人自命,將一切非我族類者稱之為政治上和道德上的墮落者,把他們視為魔鬼,將他們的技術視為魔法。但時至如今,我們卻非常樂意地接收全球時代同一樣一張面相,承認自己和他們分享同一個災難的星球,且合力推進同一種政治和道德的墮落。
當然,在遍地是詩人的時代,在煙花煙雨迷離的故都,我們也把一切感受為同一,把他鄉感受為故鄉,而竭力忘卻差異,竭力抹去真實生命的蹤跡。因此,一種詩學的墮落無以復加,更是令人揪心焦慮,憂郁成疾。如何整飭內在世界的秩序,如何將內在世界的秩序釋放為生活秩序、宇宙秩序。也許,詩的創造尚未失落其平易近人的救贖功能。淑世易俗,莫過于詩。當萬人一面的境況象征著生命、宇宙以及精神完全失落深度,詩卻可能以其靈知復活那個福澤千年萬載的古老夢幻。復活這個夢幻,便是讓人追憶多神教審美主義的詩境,重構那個已經變得蒼白而失去光彩的理想。在這個理想之中,和平君臨萬物,和善滋潤人間,和睦養育生命,和氣蕩漾于天地之間。在這一點上說,《臉》系列形象,不無反諷意味:無數同一面相的幽靈般的詩人,反而刺激人們無情地撕下這同一的面具,露出那個赤裸裸地寫作欲望與焦慮的真實面相。只有撕下這面具,就像自然科學撕下籠罩在自然世界的溫柔面紗,人們才能通過這赤裸的面相遭遇真正的他者,與他者建立一種血肉相連的實在關系。列維納斯說,正義就是與他人的關系。通過有差異的面相同他者建立一種關系,那就是成全正義,準確地說,成全詩學的正義。
三
“一街一樣的臉,雖然是白天也挺嚇人?!睏钯F在電話中這么道及這場觀念藝術。何以在白天看到萬人一面會心生恐懼?因為,萬人一面所烘托的虛靈蒼白的現場感,給人一種與幽靈相遇的詭異體驗。觀念藝術用現場感來呈現一切,筆者雖不在現場,但在一場想象中幽靈的詭異遭遇,也一樣產生了震驚感。
愛爾蘭詩人葉芝在《戰時冥想》之中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我悟知‘太一’是活生生的存在,人類則是無生命的幻影?!痹谝粋€技術主導的世界,人類離鳶飛魚躍的生命真元漸行漸遠,生命差不多可以定義為一種模擬計算機的程序變換過程。生命沒有個體性,而顯得像幽靈一樣平滑流暢。程序變換的速度極快,甚至沒法知覺到數字之中所包含的堅實生命源質。從“零”到“一”之間數以億計的二元關系換算,虛擬出生命的各種狀態,惟獨不能給人以觸摸的質感。這種技術化的生命,恰恰就是宗教意識黯淡上帝轉身而去之后的世界狀態。德國早期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造有憂患預言在先:“哪里沒有上帝存在,那里就有幽靈統治?!鄙踔辽系圩鳛榇髮懰叩拿嫦酂熛粕⒅?,一切生命體就成為幻影體,超級真實卻血脈全無。這是現代一場釋放了虛無的運動,幽靈的詩學應運而生。幽靈,便是一切超越者被廢黜之后內在者自我外化的符號,虛靈蒼白的符號。作為偏見系統的理性主義,作為幻覺系統的政治烏托邦,作為資本主義人格化的商品拜物教,作為全球時代一統標記的媒介超真實奇觀,都是這種幽靈的變體。在全球范圍內,為各種幽靈而憂慮且為人類命運而焦慮的,大有人在。也許,踐行古風,直追先驅詩人,而穿越于兩個時代之間的國際詩歌節的藝術家,就以觀念藝術為儀式表現對幽靈的憂慮,對人類命運的焦慮。他們帶上同一的面具,從名古屋浪跡到揚州,向整個幽靈世界發出了憂患之思,也發出了祛除幽靈、還原真實他者的命令。他們知道,他們所代表的東西,僅僅是一個個幽靈,沒有血肉,沒有軀干,不占現實空間,不具有實在性,而他們的幽靈可能來自過去,而擾亂了現場,引起驚恐萬分。在驚艷的春日,幽靈讓人感受到命運的驚險。一副面相,就是一襲幽靈,一種幻覺,一道幻影,以及一個冤死荒野而索求人間正義的鬼魂。
《臉》這個藝術項目之最為大膽的思想,可能就是以表演幽靈的儀式驅逐幽靈。因此,觀念藝術儀式隱含著本雅明所說的“微弱的彌賽亞精神”。一個同一的面具將大寫的他者銘刻在千姿百態的血肉之軀上,那是一聲無言的呼喊。與其說是帶著面具的詩人在呼喊,不如說是隱藏在詩人內在性之中的那個超越性——那個微弱的彌賽亞在呼喊。生命來自文息節絕的往昔,來自深不見底的深淵,但他無一例外地攜帶著一個神秘的標記。這個神秘的標記指示著救贖的可能性,從內在開啟一種超越之維。換言之,在過去的數代人和今天活著的一代人之間,存在著一項神秘的協定。今天活著的一代人來到人世間,已經是被先行預定了一切。同以往一切世代一樣,當代人也被賦予了一種微弱的彌賽亞力量——一種隱喻的救贖可能。那些帶著同一張面相而傳流不息地走過陰暗拱廊的幽靈般的人群,就是在這種被救贖的可能性所粘附,不息地為浪游的靈魂尋找棲息之地。
在那一方靈魂棲息之地,存在著一種對智慧的愛,對命運的愛,以及對愛本身的深摯之愛。那些幽靈般的面相,當聚集在“摯愛”之中,而接近于和諧,一方面收集自我,另一方面也互表愛意。而自我聚合,彼此摯愛,互道和諧,本源的強烈愛意,尚未分化的同質關系,以及公正美好的命運力量,都是那些憂生憂世的詩人或者藝術家藉著微弱的彌賽亞力量而敏銳地把握到的神圣景象。然而,現代人類已經日益遠離了這摯愛的棲息之地,在荒蕪的物質張狂而精神萎縮的現代化道路上跌跌撞撞地奔走,而靈魂在分裂,共同體在離散,宇宙充滿災異。當務之急,乃是撕毀同一的面具,還原一個個活生生的他者,彼此對視,互道關愛,而建立起同他者的正義關系。而所謂的正義,就是面對他人、回應他人、為他人擔負起絕對的責任。這是詩學的正義,也是倫理的正義,是通過詩學正義廣布于世界的倫理正義?!叭藗円罁环N同質的關系而沐浴在愛的光亮中”,這不僅是生活在現代世界的人的絕對責任,而且首先應該是藝術家和詩人的絕對承諾。觀念藝術作為一種儀式,讓一個虛擬的共同體藉以上演幽靈進而驅逐幽靈,乃是為了踐行這份責任,兌現這份承諾。在一個虛擬至上而且超級真實的生活世界,人人對面不相識,牽手不相知,同床而異夢。所以,與其奮力跨越血肉之軀的孽障而親近心靈,還不如大膽逾越心理之霧的屏障去觸摸肉體。克服交流的無奈,讓一切認知之真與親近之善,最終都必須化為觸覺之美。已故哲人德里達如是說。胡繼華,比較文學博士,北京第二外國語大學教授,跨文化研究院院長。
2014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