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考察凱·博伊爾的短篇小說《天文學家的妻子》的現代性背景,結合后結構主義關于權力關系、主體意識和消解二元對立的觀點,將其置于心理分析女性主義、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后現代女性主義、生態女性主義等語境中重新審視,以小說文本中的性意象和高度象征性表達為支撐,對小說有關男權勢力的滲透性、女性主體意識覺醒、女性寫作的文本特質等方面進行深入剖析,以揭示小說對女性主義運動在家庭微觀層面進行的必要性探索,彰顯小說對男權勢力的多點局部顛覆和對女性運動第二次高潮的前瞻性。
關鍵詞:主體 男權 女性主義 女性寫作 后結構主義
一、“焦慮的時代”被凝視的“他者”
1914至1939年通常被稱作現代主義階段,這時期的很多男性文人,如W.H.奧登所言,將之視為“焦慮的時代”(the age of anxiety)。小說《天文學家的妻子》正是發表在這一歷史背景中,在強大的父權下,如拉康所言,女性并不存在?!耙愿钢钡膫鹘y,使女性被模板化為“家里的天使”,被邊緣化為“他者”。
小說標題伊始便將艾姆斯夫人的“他者”(the other)身份以“陌生化”(foreignization)的形式展現在讀者面前,將女主角的主體完全附庸在天文學家的身上,對她的附庸身份突兀地做“前景化”(foregrounding)處理,交代了她的生存狀態和主體危機。因此,小說標題體現的是一種從屬關系,艾姆斯夫人是一個被邊緣化了的中產階級白人女性形象,她處于主體行將被強大的男權消解的邊緣。艾姆斯夫人生活的環境也具有濃重的象征色彩,她所生活的別墅事實上是丈夫為之雕琢的象牙塔、為之修砌的城堡,一個戒備森嚴的全景敞視監獄(panopticon)?!八悴贿^丈夫緊皺的眉頭和無法穿透的冷漠”,作為一個疑似窺視欲者,天文學家時刻潛伏在艾姆斯夫人的生存環境里,以一種缺席的在場(absent presence)身份,無所不在地施加影響。天文學家在這里簡直長了權力賦予的千里眼和順風耳,無時無刻不在實施著權力的監管和戒律功能,他已不再是簡單的丈夫,而是體現在家庭層面的男權微觀系統的權力策略(strategie de pouvoir)。用福柯的理論來分析,權力借助“武力威脅、言語效果、經濟的不平等、或多或少復雜的控制機器、監控體系”實現控制,呈現在具有自我封閉特點的機構中,如“我們在貫穿家庭制度的權力關系中所看到的那樣”。天文學家的家里“權力通過細小渠道實施者的多重力量關系……(成為)一種泛化的、平民化的、無處不在的、無孔不入的權力關系”,文本對此體現得淋漓盡致,撕扯開了編織男權的纖維結構。
二、走出不屬于她自己的房間
文中對艾姆斯夫人一連串具有象征意義的從內向外的出走描寫:她走下樓梯、走出別墅、走進花園、走入林中,都是對封閉空間的逃離。作為作者的女性代言人,這表征著作者對公共空間的渴望,希望逃離家庭的禁閉。這也從一個方面體現了博伊爾對伍爾夫提出的女性創作應有“一間自己的房間”的說法的反思。在其《一間自己的房間》里,伍爾夫成了女性空間的設計師,這個房間為女性提供了一個客觀、自由的空間,女性透過“窗戶觀察一個充滿暴力的男性世界”,但舒沃爾特認為這是一種“對性別的逃避……是致命的,一間自己的屋子最終只能是墳墓”。因為這個房間只是烏托邦式的,是根本不存在的。博伊爾故事中的女性角色表現和舒沃爾特的觀點不謀而合,反對把女性生存空間局限在狹小的“自己的房間”里,這一最終不屬于她的房間只能使她自我封閉、孤芳自賞,以至于主體消亡。
埋入地下的管道作為常見的女陰意象(yonic image),它的泄露暗示著主體無意識的反抗,也是文本在第一次女性主義運動高潮后對女性的再審視,對微觀層面的女性主體關懷的一種情感投射(projection),表現了作者對女性個體生存狀況的憂慮和不安。管道工對之進行修復,使艾姆斯夫人對建構她主體的、被埋藏的欲望重新審視,也重新喚醒了她的主體意識。只有逃離壓迫她、禁錮她的房間,才能實現主體的自我救贖。艾姆斯夫人對此下意識的反抗和其主體的覺醒,是一支抵擋不住的暗流。黯然無光的她穿著一副紅拖鞋,表征了她對個性訴求的彌留,也是文本對男權的高壓抗爭的開始。
更具啟示意義的是,伴隨自我意識的回歸,艾姆斯夫人開始了無言卻決然的對抗。在天文學家的尖聲嘲諷之后,“艾姆斯夫人頭也沒回,把管道工迅速領下了樓梯。當花園里的陽光打到臉上時,管道工看到有一絲紅暈泛起在她的臉頰,這抹緋紅可能源于任何情緒但絕不是羞愧”。同樣的意識驅使她掙脫閉塞家庭的牢籠,最終選擇了與丈夫背道而馳的“往下走”的關鍵一步。
三、對男權的去勢
與此同時,天文學家則被文本建構為純粹的理性符號,小說選擇天文學家來做男權表征的做法極其戲劇化,因為天文學以其抽象高深的特點可以說是人類追求理性的極致表現,且與管道工的體力工作形成截然對比,兩者一個“上天”,一個“入地”,構成戲劇性的反差。文本對天文學家做如此闡述:
他艱深的思維會突然間進發,追求虛幻,且立足于一些難以名狀的、指尖無法觸碰到的事物之上。而無論何時天文學家談論起涌動在他腦海中的想法,她都會感恩于他說話之前那長時間的沉默。那沉默像沙漠一般延展在他盛氣凌人的高談闊論前后。
艾姆斯夫人對他這樣判斷——“(他)屬于思想者一類……”“一坐好幾個小時,只為了將一個想法追溯到源頭……”“談論高度時,她沒有任何感覺,聽不清也想不明。在一個名字給出之前,深度或魔力她都無法領會?!痹谖闹?,理性不再飛揚跋扈、橫行霸道,文本譏諷的口吻暗中為害,吞噬了它的光彩;理性變得無聊之極,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受到了戲仿(parody),標榜理性的男權陽物邏各斯中心(phallogocentrism)被文本象征性“去勢”(castrated)。比較文本對天文學家和管道工的塑造,便可發現小說始終沒有對天文學家進行正面描述,對他的外貌、形體等只字未提,而對管道工的外貌、形體則濃墨重染。除了敘事的需要,這也是為了凸顯天文學家作為一種缺場的在場之身份,以一種大他者(the big Other)的存在定義萬物的存在。
傳統的男性/女性的二元對立(binary opposition)中,男性是被置于優勢地位的一元,就像文中的天文學家一樣,被賦予知識、文化和理性,女性卻被歸為無知、自然和感性。“后現代女性主義質疑啟蒙理性,要求重新評價通過理性獲得進步和解放的概念……認為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呼吁理智、知識和真理在尋求變化的策略中是唯一有效的或應占據特權地位?!蔽闹邪匪狗蛉俗鳛樘煳膶W家的妻子的身份,正是戲劇化了這一沖突,文本用諷刺和調侃的口吻表達了對天文學家一派的嘲弄和不屑。
四、抵抗的同盟
除了對關于理性的認識外,小說文本展示了艾姆斯夫人對傳統二元對立的霸道邏輯的頓悟(epiphany):她丈夫總往高處走,像人死升天。她現在明白了還有其他人是往下走的,如死后肉體下葬一般。如此,男人可以分為兩類,這道理對艾姆斯夫人而言好像很明了。這一簡單的認識使她震驚并停止了手腳的不自然擺動。她無法動彈,只能坐在那兒對著山巖一側,靜靜地傾聽著,思緒逐漸變得明晰。她丈夫屬于思想者一類,而這個男人屬于肉身一類,人類皆如此。
伴隨著主體意識的覺醒,艾姆斯夫人感悟到她所生存的社會的龐大二分思想。文本交代管道工和艾姆斯夫人具有相同的品質,在和管道工談話時,她發現管道工的話“觸碰到了她的血肉和骨骼,引發她思考……(使她)不禁困惑對她如此說的竟是一個男人”??梢哉f,管道工和艾姆斯夫人之間的眼球互動、心有靈犀,使得人為設置的性別樊籬頃刻間分崩離析。后現代女性主義“反對二元、提倡多元的模式、差異政治的模式……向傳統兩分論挑戰,包括像理性與非理性這樣的兩分觀念”。伊莉格瑞所做的兩項工作便是:打破男性氣質與理性的聯系,使之發出“女性”聲音。《天文學家的妻子》通過對男性進行顛覆性的一番刻畫,消解了男性/女性的二元對立,并暗渡陳倉,將管道工代表的男性納入到女性的抵抗陣線。
不僅如此,文本細節還展示了文化/自然的二元對立,以女性特有的筆觸描寫到:“花園內繁盛的植物無序地綻放……”“她看到了雜草滋生,卻并沒有起身剝奪它們的生命?!币驗槲谋局兴押妥匀宦撁耍餐挚顾^的萬物之主、父權文化的始作俑者和狂熱支持者——男人,因為誠如文本之描述,他的“思想可以均衡和切分、清除、摧毀”。
至此,處于下層社會的、工人階級代表男性管道工和自然已被文本納入共同抵抗男權的同盟。生態女性主義話語認為,對工人階級、有色人種及其他弱勢群體、自然、女性的系統性的貶低和否定成長于西方父權文明的根基,這些概念被有意識的女性化(feminization of the powerless),種種關于男性、女性、文化、自然的理解都是文化的建構,因此,為了瓦解強大的父權勢力,必須結成抵抗的同盟。小說文本正是這一后現代觀點的闡發,作者的前瞻性可見一斑。
五、顛覆性文本
克里斯蒂娃、西蘇和伊莉格瑞等女性主義者主張女性寫作(e criture fe minine),提倡用身體寫作,使女性居于欲望主體的位置,顛覆傳統的男權敘事,隨著女性自覺意識的日益高漲,女性從男權文化中尋回她被剝奪的聲音,由自己重述女性的經驗。
本篇小說中首先值得我們注意的特點是意象的運用,作者注重實在的、可觸摸的、被切實感知的現象,以女性筆觸勾勒出極富象征主義色彩的、對主客觀世界的感知。因此,無論是別墅的陽具形象(phallicimage),還是群山作為天文學家所代表的男權勢力的延展,或是花園內滋生的雜草所表征的生殖力、生命力的女陰符號(yonic image),或是小說結尾,作者極富寓意地以失去胃口的母牛來指涉主體出現危機的艾姆斯夫人,都表現了女性寫作特點。
再者,文本充滿了弗洛伊德式意蘊的陰性影射(如:花、草、水、管道、森林等),架構了與女性身體的強烈關聯。這些都可視為對身體文本可能性的初步開發。尤其是對廳內死水和堵塞管道充滿象征和暗示的描述,將身體及其需要以最為詳盡的方式置入敘述的中心,成為傳達艾姆斯夫人內部狀態(其無我的生存狀態和被堵塞的性欲)的有效中介和媒體。伴隨著艾姆斯夫人主體從模糊到明朗化,文本將自然之音(花、草、森林、群山等)、他者之言(管道工、女仆等)納入到女性詩章中來,譜寫和諧的復調(polysemic)多聲部奏鳴曲。這一寫作特征使得女性“能夠敞開心扉去熱愛他人,允許心里深處的他者活躍地存在”,有力彰顯女性的慷慨大方,及其對分歧和差異的包容開放態度。
小說文本多次提到節奏、循環等,“輕輕一碰,她們便像鐘擺一樣動了起來,她們的聲音飄蕩在每個房間里,整個處所便仿佛充滿了律動的脈搏”;“有節奏地左右擺臂,肌肉緊繃,迎接晨曦的到來”,“男人是洶涌的浪潮,女人只是將他吸引回來的暗流”,這是用身體寫作的女性寫作特點,因女性的生理原因,女性更能感受到自然的節奏和生命的韻律,寫作富有“節奏和韻律之感”。這種將女性身體作為一種象征和暗示置入文本的寫作策略強化了身體的寓意,彰顯了女性的自我,堪稱當代女性創作中力圖修正、顛覆的身體敘述的先在開拓。后結構主義學者克里斯蒂娃便長篇累牘、大加褒獎女性寫作的詩意特性,強調女性寫作的意識流動和節奏感,號召女性回歸記號語言(the semiotic)。博伊爾小說文本中屢次出現節奏、韻律的描寫或影射,形成一股對抗男權的暗流。
六、結語
文本寥寥幾千字,卻是對龐大的男權敘事系統的游擊戰爭,一種局部性的多點顛覆,合乎“后現代女性主義對代表傳統男權勢力的普適性敘事的懷疑和抵抗”曾。小說對家庭微觀層面男權勢力的滲透進行了細膩的觀察,開展了福柯式的權力考察,并以充滿陰性意象的女性筆觸對傳統的二元對立進行了解構和重建,體現了作者的高度預見性。然而,它所反映的女性主義也是有局限性的。小說漠視了艾姆斯夫人家中那個寄人籬下的女仆,讀者僅聽其只言片語。如胡克斯對弗里登的《女性之謎》(The Feminine Mystique)批評中所指出的,所謂女性主義僅指向一批受過高等教育的中上層階級已婚白人女性,她們在家里百無聊賴,繼而有職業訴求。弗里登女性主義沒有考慮有色人種女性和窮困的白人女性,對是做女仆、保姆、女工甚至是妓女,還是閑適的家庭主婦更能實現自我價值這個問題沒有表態。她們沒有考慮廚房里的女仆的個性訴求和生存狀態,割裂了性別壓迫和種族、階級的聯系,導致了工人階級和有色人種女性與婦女解放的分化。這種女性主義從一定意義上講是自私和不徹底的。再者,文本雖以戲謔的手法瓦解了男性霸權的體制,但最終還是以男人來喚醒自我意識。正如小說結尾管道工意味深長地對艾姆斯夫人說,他用花兒恢復了母牛的反芻,我們猜想他也會為艾姆斯夫人編織一只象征逃脫家庭堡壘的花環,但這一花環畢竟是男性編就的,小說深處體現了一種對男性拯救者的傳統渴望。毋庸置疑,管道工在一定程度上是現代版本的優雅王子(Prince Charming),從城堡里將被拘禁的公主拯救,使其逃離魔鬼的掌控。這體現了博伊爾時期女性主義者的不自信和猶豫??偠灾?,《天文學家的妻子》為我們提供了20世紀兩次女性主義運動高潮之間的女性生存狀態的生動一瞥,體現了作者對女性主義的反思和對其未來的前瞻性,但也打上了歷史的烙印。在之后的幾十年里,前赴后繼的女性作家、女權主義者殫精竭慮,為能編織一只自己的花環孜孜以求——即便這是一只耶穌受難的荊棘之環,它代表的卻是女性主體的復活——并不斷無限接近女性生存的“真實界”(the real),將世界的二分之一從父系的統治下解放出來,這一過程或許是痛苦的,但沒有苦痛,女性自我只是無法撿起的碎片。
編輯:郭子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