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漢代對“舜”的文字訓詁指出:“舜”即“推”“循”,主要意涵是繼承、因循。以此為據,我們可對《論語·衛靈公》中孔子評述“舜無為”的公案作出文字學解釋:“舜”字源自藤蔓植物,以因循、順從為本義,這與古史傳說中舜“溫恭”或“溫良”的柔性形象相合,而虞舜治道體現出較突出的柔性特征。
【關鍵詞】舜 無為 語言
【中圖分類號】H1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810(2015)18-0113-03
“舜”本是難以考實的上古圣王,其事跡的轉錄和傳播是歷史層累的結果,涉及觀念和歷史相互生產的過程。對于中國人來說,“舜”既是一個歷史符號,同時也是一個文化符號。
一 “古史辨”:一種研究先例
日本學者白鳥庫吉“堯舜禹抹殺論”和內藤湖南“加上理論”被提出以后不久,以中國現代歷史學家顧頡剛先生為代表的“古史辨”派也對中國古史中的圣王傳說進行了全面的質疑,認為這些傳說歷經“層累”,又指出夏以前的“歷史”大多不足為信。
疑古過甚將導致歷史觀上的相對主義和懷疑論,并不可取。但是“古史辨”派對于“批判史學”建樹甚豐,對于反思歷史起源論、目的論以及建構論是有啟發意義的。“歷史層累”說較為客觀地揭示了“歷史”涉及的復雜文化現象。
“疑古”派在語言分析上卓有成效,也得出很多怪異的結論。例如顧頡剛先生根據《說文》“禹,蟲也”的解釋,開始懷疑“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說其形似蜥蜴。這樣的結論“冒天下之大不韙”,對于文化傳統是莫大的“不敬”,不過顧先生馬上放棄了“禹,蟲也”的假說。“禹是一條蟲”雖然是滑稽的論斷,但卻開啟了中國史學中的批判研究。
“古史辨”派的諸多結論隨著學界的討論和地下文獻的陸續出土已被證明疑古過甚,但是其基本觀點和方法仍有啟發意義。從“古史辨”派的方法論看,語言學、象征理論對于現代學術研究都是可資借鑒的工具。把“歷史”不單看作時間的延展,同時也視為空間上的“層累”,用知識考古的方式去實證地考察局部的觀念和歷史,這對于微觀的知識譜系是很有效的研究方式。
《論語·衛靈公》記載的“舜無為”公案曾觸動顧頡剛先生的學術嗅覺,認為其與《尚書》等典籍中“舜有為”的事跡矛盾。我們認為,“矛盾”正是知識的常態。從多元的歷史觀看來,“舜無為”是局部的歷史真實,下面嘗試從解釋的初始環節——文字訓詁入手,對“舜”之“無為”作出分析。
二 “推”、“僢僢”、“葍”:“舜”字訓詁
不同時代的人要了解年代久遠的文本往往離不開訓詁的初步工作。訓詁可以化古老于通俗,得到較為平白的理解。“舜”的本義是什么?解答這一問題對于解釋《論語·衛靈公》中孔子評述“舜無為”的公案應該是有益的工作。
漢代對于“舜”的文字訓詁較為重要,其主要結論是“舜”即“推”、“循”,主要意涵是繼承、因循。與此相關,我們可以關于“舜無為”作出兩個層次的判斷:其一,“舜”主動繼承傳統文化和制度,其舉動重延續而輕創造,屬于對于“文明”的保守和無為;其二,“舜”尊重自然和倫常,其舉動重因循而輕強制,屬于對于自然、禮俗、人倫的順應和無為。
1.“循堯”:漢代對“舜”字的訓詁
早在東漢時期,應劭就對“舜”進行了義訓:“舜”者,“推”也,循也。言其推行道德,循堯緒也。(《風俗通義·五帝》)
這里以“推”訓“舜”,認為“舜”的本義就是推行、因循,而聯系史料,則虞舜時期推行的具體措施就是堯的治國之道。雖然墨家對于堯舜也推崇備至,但是影響最為深遠的莫過于儒家“德治”色彩的堯舜觀,因此漢代人一般認為舜推尊堯道,施行德治。雖然這已經是儒家思想影響下的歷史觀,但是可以明確的是“舜”字本身的意涵是推尊、因循,不乏“勿固、勿必、勿我”(《論語·子罕》)的意味。
《白虎通義》歷經漢代經學辯論,其對“舜”的文字訓詁要復雜一些,結合了聲訓、形訓與義訓等多重方法,但得出的結論與《風俗通義》大同小異:“舜”者何?“舜”猶僢僢也,言能推信堯道而行之。
文中的“僢”是“相悖”的意思,“僢僢”通過兩層否定,表達協同一致的意思。可見“舜”并不是簡單地推循,而是自身包含了矛盾的統一。這很容易讓我們想起《周易》中的“南方之卦”離卦,其“上離下離”的結構及包含的兩個陰爻同樣表現了雙重否定并因循自然的智慧。總體說來,漢人訓詁的結論就是:“舜”字的本義是指虞舜善于繼承唐堯時期留下的優秀的政治和文化遺產。
與此相關的是“韶”字的本義。《韶》被認為是代表虞舜盛世及時代精神的大型歌舞,《樂記》載:“韶,繼也。”西漢孔安國指出“《韶》,舜樂名也。謂以圣德受禪,故曰盡善也”;鄭玄解釋《呂氏春秋·古樂》篇中的《九招》時也認為其“言舜能繼紹堯之德”,這也從側面印證了“舜”字的本義是因循。
2.“葍”:《說文解字》的解釋
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認為:舜是象形字,其本義就是一種草本植物(“舜,舜草也”),在各地有不同的名稱,“楚謂之葍,秦謂之藑”,且有“蔓地連華”的特征。段玉裁注曰:“藑,茅葍也,一名舜,是一物三名也。”與此相關,《離騷》中就有“藑茅莛篿”的說法。可見,“舜”與美麗的開花植物有關。
《詩經·鄭風·有女同車》用“舜”形容美麗的女子:“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毛詩故訓傳》解釋:“舜,木槿也。”也就是說女子動人的容顏好似木槿花。王夫之《稗疏》對“舜”進行了考證,認為其是藤蔓植物牽牛花:“舜字或作蕣字,……秋開粉紅花,為牽牛花,俗謂之鼓子花。”綜上所述,“舜”是類似牽牛花的草本藤蔓植物,具有“蔓地連華”或“蔓連向背”的特征,柔弱而能生光華,也指木槿。李炳海先生經考證指出,舜之所以被稱之為“舜”,是期待“死者生前建功立業,轉生所化的花草同樣美好動人”。
喬兆坤先生進一步指出“舜”關涉的是一個涉及“族徽”“候風”“卜筮”“仁德”等因素的文化現象,他認為“‘舜’者,乃是以藑茅為族徽,以占卜靈驗而著稱的部族”,又說該部族“以雙譜系牒、觀云候風、五行推運、日食復旦、物候龜兆”等方式來“預測、驗證、發展、完善”不斷更新的“律歷理論”,并“將它編成歌辭謠諺,被之樂舞”,他最后得出“有虞氏,即樂舞娛樂且仁德昭著之族”的結論。
也就是說“舜”代表的部族文化在“巫”的基礎上融合了樂舞和仁德,這無疑在原始象征的層面拓寬了我們對于“舜”及其部落文化的認識。本文的興趣并不在于聳人聽聞地指出“舜是一棵草”,而在于循名考實,在文字的和象征的層面解讀“舜”作為語言符號承載的原始信息,從語言現象中析出哲學意涵。
“舜”這種植物有兩個主要特征:“蔓地”則柔順而不失生命力,“連華”則花容燦爛,富于生機。這些特征對應了舜的溫恭、柔順,與關于舜的孝悌、禪讓等上古傳說是相吻合的,也說明《風俗通義》、《白虎通義》以“推”、“循”訓“舜”的結論有其深層歷史、文化依據,即“舜”字表現的“推”或“循”符合藤蔓植物柔順依附的特征,有因循自然的無為意涵。
總而言之,由訓詁得出的“舜”字源自藤蔓植物,以因循、順從為本義,這與古史傳說中舜“溫恭”或“溫良”的柔性形象相合,而虞舜治道也體現出較為突出的柔性特征。儒家崇尚“柔遠人”的“德治”模式,“舜”體現的柔性文化在儒家的推行中得到了發展,具有因循自然和順承文明的“無為”意蘊。由此也可以看出,“舜”字指涉的語言現象、歷史現象、文化現象都以因循和柔順為特征,具有“無為”意涵。
三 “舜無為”之由
“虞舜之世”一般被認為是華夏文明的主要創生時期,當時中國在政治、經濟、文化上都擺脫了蠻荒的狀態。儒家認為虞舜時期的社會管理以倫理和道德為導向,并認為“無為而治”就產生于這種社會氛圍之下,應歸功于舜的德治方略。雖然在我們看來,虞舜時期的社會、政治、經濟都較為單一,仍屬于新石器時期部落聯盟的社會形態,但是在古代儒家看來,其時民眾與領導者同心同德、萬眾一心,是理想的治世。舜帝在倫理和政治兩方面都堪稱儒家的理想典范,其榜樣效應更是模范千古,孔子指出其高效高質的管理完全當得起“無為而治”的美名。“舜無為”可以從“器”和“道”兩方面得到印證:第一,從物質的層面說,“舜”是“圣人制器”的代表人物之一,其“垂衣裳而天下治”被視為“無為而治”的重要象征;第二,從精神的層面說,《尚書·舜典》載“德自舜明”,《史記·五帝本紀》也指出“天下明德自虞帝始”,也就是說道德觀念在虞舜時代得到了高速的發展,推進了人類文明的進程。儒家認為人類社會的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都是“無為而治”的基礎,不主張脫離社會歷史條件的“自然無為”。
“虞舜”時代“敬敷五教”的倫理觀念、“服三苗”的政治功績、“流宥五刑”的刑政制度都流傳甚廣、影響巨大。在儒家看來,“舜治”的倫理道德取向關乎“無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