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6月16日晚,廖靜文在北京家中溘然長逝,享年92歲。直到去世,“徐悲鴻夫人”似乎仍是她最主要的身份。
16年前,聽廖先生談鄉情
本報特約專稿 口本報特約作者 肖邦振
“我是湖南省瀏陽市北鄉社港鎮人,出生在雙江村的大山里。我6歲離開了自已的家鄉,到長沙去讀書。中間寒假都回過家鄉,最后一次是我18歲高中畢業時。以后同悲鴻結婚,照顧他的工作和身體,他逝世時我才30歲,留下兩個孩子,一個5歲,一個6歲,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我很懷念家鄉,還是不能回去。因為孩子在讀書,悲鴻給我留下的工作很多,把孩子撫養成才,這是我的重任。”廖靜文女士生前對筆者回憶道。
上個世紀,一些在北京工作有所作為的瀏陽市人,常常在年底召丌家鄉人座談會,以寄托某種鄉情。1999年12月,我參加的一次座談會上首次見到徐悲鴻先生的人人廖靜文女士,她特別動情地說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年,我應邀去加拿大參加畫展。兩位朋友說加拿大河里產一種二文魚在這里出生的小魚苗就順水流向太平洋,等幾年小魚長大以后,如果沒有被漁夫捕去,就一定要回到這條小河里來產卵,每條魚體積很大,因小河水淺,魚鱗碰在石頭上,以致河水全都是紅的,直到母魚產下卵死去,陪伴的公魚也死去,等到這些卵變成小魚后,它們又像父母那樣同到小河里產卵。我聽到這個故事非常感動。作為個人,難道就不愛戀自憶的家鄉嗎?”
接著,廖靜文女士談到她一次去桂林辦事,街頭傳來熟悉的“瀏陽河”曲調,她見是一個彈琴的男青年,便感動得把身上儀有的30元外匯券全部給了他,希望他再彈一次。廖靜文女士說這種鄉情永遠埋在自己的心里!她環念瀏陽的山水,也懷念家鄉山水養育的人民,凼為瀏陽有了不起的歷史。小時候,先烈譚嗣同就是她崇拜的偶象。她說她曾同胡耀邦、王震認識,有過接觸,他們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革命事業,令她無比崇敬!1994年,她終于帶著對家鄉無限的愛戀,回到了闊別40年的雙江村。說她的心“將永遠依戀著生我、養我的,對我充滿無限柔情的家鄉。”
事后,我將廖靜文女士的談話記錄以《鄉情》為題整理出一篇稿子,并找到在徐悲鴻紀念館工作的廖靜文女士,請她審閱簽字。當時,我想既然是《鄉情》就投給家鄉的報紙吧!2000年4月21日《瀏陽日報》刊登了廖靜文署名的《鄉情》。得知廖靜文逝世,特回憶并整理此文悼念。
侄孫眼中的廖靜文
廖德根搬來了弟子,從閣樓上取下了幾本家潛,就那么攤在地上。幾本泛黃,幾本嶄新。在這里,廖靜文是新修家譜里還來不及寫上的一個名字。也是廖德根眼中,生活儉樸、心性高雅的“老姑姑”。
2015年6月16日晚,廖靜文往北京家中溘然長逝,享年92歲。直到去世,“徐悲鴻夫人”似乎仍是她最主要的身份。而在千里之外的她的出生地湖南省瀏陽市社港鎮清源村,“廖靜文”是另一種“更具體”的存在。她少小離家,是富甲一方的廖氏家族上世紀上半期唯一一個走出農門的了弟。
說到廖靜文家族曾經的闊氣,廖靜文侄孫廖德根用手指對著祖屋后面的山畫了一個大大的半圓“都是她家的”。
祖屋門前的路是一條泥濘的小路,幾百米之外,一條修好的水泥路,是廖靜文山資修建的。只有回家的路,還是她離
開的樣子。2013年,廖靜文最后一次回家鄉。說話已經費力的她,提筆畫了一座山,一口井。大抵象征故鄉,而井,應該就是“家”了吧。雨,從屋瓦殘缺的天井上直瀉下來。當年,小時候的廖靜文,也曾經坐在這里。這座200多年歷史的祖屋,看見了一個家族的興衰,和一個女孩子從青澀走向暮年。在屋檐下,廖靜文的侄孫們講述著她的故事,表情平靜,絲亳不像在向一個時代告別。
在廖靜文本人的敘述中,她6歲(1929年)僦隨父母舉家遷往了長沙,并先后在長沙市十一小學、周南女中讀書,隨后參加抗日文藝活動,1939年(16歲)考入中央美術學院。廖靜文11歲喪母,母親生下10個兄弟姐妹,留下8個,生活一度很艱難,“內向、自卑、抑郁成了我的性格。”
廖國斌說,廖靜文10個兄弟姐妹最終成年的有四個,她上而有一個哥哥,此人在抗日戰爭時期發羊癲瘋,在長沙?溁灣鎮一帶走失了,從此再無音訊。另外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三姊弟跟大嫂不和,有次三人從外面(長沙)回來,“把鍋碗瓤盆砸得稀巴爛,然后都離開了。”
廖國斌記憶中很肯定的一個細節是,據他爸爸講,在廖靜文大約14歲(1937)那年,被一個讀書人接走了,“此人正是徐悲鴻。”這一說法與廖靜文的敘述出入很大,也似乎與事實不符。
及至土改,作為“開明地主”的廖福龍回到了家鄉,并被沒收了土地,房產也大多被摧毀推倒,人身安全卻因鄉親們的憐恤而保全,“因為他給鄉里做了好事,沒有人要打倒他。”圭改后沒多久,大約上世紀50年代末,廖福龍因病去世,當時廖國斌大約5、6歲。“我聽我爺爺說.他去世時身邊沒什么親人,只有幾個老長工守著他,幾個兒女包括廖靜文都沒有回來”。廖福龍死后葬在了曾經屬于他的坡山上,“風水很好”。老人說,那時候沒有通訊,大約是因為她(廖靜文)沒有得到消息,“那時候講究出身,她大約是要考慮到與‘地主’劃清界限,所以沒有回來”。但在廖靜文本人的說法中,父親去世她是回來了的,她曾跟湖南的媒體說,“那時候我36歲,也是第一次回家鄉。”
“她說無能為力,讓我們自力更生”
1992年,瀏陽社港建鎮,廖靜文被邀請回家鄉。
廖家后代、時年25歲的廖彩霞被授命去北京接“老姑姑”回家。彼時,廖彩霞在長沙做生意,家境殷實,被認為是廖家后代中比較“體面”的人。
“接到老姑姑,我們坐飛機回來,一下機場,我老公開著一臺二手紅旗轎車來接我們來了。”廖彩霞特別驚訝,因為她出門之前,并沒有聽老公說要買轎車。“后來我才知道,在我丈夫(從事文化工作)心目中,老姑姑是‘貴人’,必須用最好的轎車來迎接她‘回家’,所以臨時買了一輛轎車。”
廖彩霞印象深刻的是“老姑姑”的“儉樸”。一個細節是,她倆在飛機上吃飛機餐,廖靜文將吃剩的一個小面包悄悄塞進包里,帶回了賓館。“我當時很不解,后來跟她接觸,發現她的確是個很儉樸、生活方面自我要求很嚴格的人。”廖彩霞說。她和丈夫去北拜訪廖靜文,廖帶他們吃北京烤鴨,“付錢的時候是皺巴巴的幾張零錢,我們看了,心里很難過。”
這次回鄉,廖靜文為本地一所中學瀏陽市第八中學題名并贈送對聯題詞:書中乾坤人,華里天地寬。意在激勵后輩奮發學習,立志改變家鄉。她也回到了那個她闊別多年的老家。謝霞飛記得,“我完全沒有得到消息,她坐著轎子從金井鎮方向來的,我家里都沒收拾好,穿著拖鞋、扎著褲腳去接的她。”這一次,廖靜文只在祖居中待了兩個小時左右。“走的時候,我和我哥哥抬著轎子送她,從金井鎮方向走,山路崎嶇,她看著我們兩個人那么瘦小,讓我們不要送了,其實只送了兩三里。”廖深根說,老姑姑說不要他們送的時候,眼淚就流了下來,“她是舍不得離家。”這個“抬轎子”的侄孫,后來寫信找過“老姑姑”,央求她解決水泥路通到家門口的問題,“老姑姑給我們回信說,她無能為力,讓我們自力更生。”廖深根說
生活存這棟有幾百年歷史的老屋中的人們,對于廖靜文,既有情感上的難以割舍,也有現實上的希冀。
2013年最后一次回家,她流淚了
如果算上1959年回家安葬父親,廖靜文1949年后回家5次,1992年是第二次,之后分別在2001年長沙舉辦徐悲鴻畫展,2005年參加齊白石藝術節,2013年清明祭祖時回到家鄉。
2005年,廖靜文帶著兒子在霏霏細雨中來到父母墳前。她泣不成聲,‘我來向我的父母親道歉了!這是我幾十年來第一次來到父母墳前掃墓。”
她說她是“為了還債而來”,在墓前放聲痛哭。
她離家六十載,捏著滾燙的歲月和心事,度過了“風光”且孤獨的一生。“徐悲鴻妻子”的身份伴隨自己一生,或許只有回到家鄉,她才可以在歲月深處,找回真正的自己。鄉愁,于她而言,或許已經不是簡單的“故土難離”四字所能概括。
她曾說,自己90歲的叫候一定要再回家鄉看看。2013年清明,廖靜文的“諾言”實現。她特地回鄉祭祖,這也是她最后一次回到社港家鄉的祖宅中。
“她坐轎子回家,快到家的時候堅持下來走路,雖然年紀大了,走不動了,但她還要走。”婦女主任吳松花說。為什么一定要下地走呢?在廖國斌看來,廖靜文希望通過真實地觸摸這片圭地,來表達她心中的情感。“山變矮了,井變小了。”廖靜文提筆,畫下了記憶中的山水。老人擱筆時,細心的吳松花發現,有淚水從老人眼中涌出。6月20日,廖靜文的遺體告別儀式存北京八寶山舉行。遺憾的是,廖家祖屋里的7個人均無人能前往參加。
他們表達情感的唯一方式,是在蹲下清理那一堆被時間腐蝕的家譜時,鄭重地跟記者說,“下次修繕家譜時,將‘老姑姑’的名字添上去。”
董巖據《瀟湘晨報》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