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憶:本名周億軍,1964年4月10日出生,北京通州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學士、北京大學法學院法律碩士,現任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曾在中央電視臺、鳳凰衛視擔任主持人。
1985年秋大,凡是中文系的老生,大概都知道了有個東北來的新生,名叫儲福軍。原因是他真真切切,不恥下問,毫無北大學生那種與生俱來的傲氣。無數次,我被他在水房里、廁所中、樓道間問個不停。后來,他得知我在法律系聽課,就連那邊的事,他也想知道,而且常常在大熱天里,鉆進我的蚊帳。他樂于助人,也像他酷愛提問—樣,很是知名。
后來,我常在校園傳抄的詩集中看到“戈麥”的名字。戈麥的詩,寫得很多,意象當然先進,但坦率地說,沒有一首是我喜歡的。我只是十分羨慕那些不斷寫詩的人。事實上,那時的詩已蛻化為少數精神貴族的田園,其中的耕耘毫無利益可言,因此我喜歡這個叫“戈麥”的人。
我沒有想到,戈麥就是儲福軍。我很難相信,一個熱情澎湃而樂于助人的人,在詩的領域里,竟是百斷愁腸。
我辭掉公職后,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賦閑在家,時常回北大坐坐。有一次,我正在一間學生宿舍里喝茶,儲福軍闖了進來,高聲通報一位同學病故,將由他召集遣障會。這個時候,儲福軍也已畢業,但和許多北大學子一樣,喜歡時常回校看看。一年后,我在另一間宿舍喝茶,儲福軍又闖了進來,高聲報告另一位同學在成都與歹徒搏斗,遇刺身亡。他要召集大家,再開一次追悼會。
整整一年后,我正在家中寫《青春的敵人》,我們班的詩人王清平打來電話,說戈麥投水自盡了,問我參加不參加追悼會。我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去。
如果我不親眼見到他進入火葬場,感覺上,他會一直活著。
我不能相信,一個熱情洋溢的人,怎么會死!
我又怎能相信呢?
北大經濟學院在我上學時,只是經濟系。現在的經濟管理系,當年只是經濟系的—個專業。當時經濟管理專業有—個大名鼎鼎的活躍分子,名叫葛維列。
葛維列的眼鏡度數一定不淺,因此顯得眼珠略略凸起。我和他認識,是在校團委。我在宣傳部當常務副部長,他在社團部當副部長。畢業后,我自告奮勇,去了經濟前線,在殘疾人占54%的北京大寶化妝品集團做總經理助理,他卻十平八穩,留了校,在團委任社會實踐部部長。
90年代一過,我決計離開商海,回到文化圈兒施展拳腳,葛維列卻在此時離開北大,去美國讀MBA,回國后投入商潮,創辦了“中帝公司”。
我們再次會合是因為我和同班同學宓鴻在北京電臺主持直播節目《京華人物訪談》,我們急需訪談對象,而葛維列因為把美國硅谷的一種高妙的股市仿真培訓模式原封不動地掃例了中國,一下子成了各報頭版的新聞人物。
直播結束后,葛維列請吃飯,大家議論紛紛,涉及北京電臺16點至18點為什么會空置無節目,那時段,股市剛剛收盤。葛維列決定投巨資,開發這個空白時段,于是就有了今天京津股民每日必聽的《今日財經》。
《今日財經》后來如何運營,我幾乎一點不知,只是在直播間經常碰到宓鴻和葛維列。那時,我已經轉到午夜節目《人生熱線》,后來又脫身給《女友》雜志寫專欄,再后來被央視弄去。葛維列的消息就越來越少了,但聽說,他的攤子越鋪越大,情況喜人。
90年代過后,北大團委的主要官員大多辭職經商,而且很快都成了叱咤風云的巨商。我在《人生熱線》時,曾專門為他們敞了一星期的熱線特別直播,即《儒商夜淡》,葛維列是所謂“北大儒商”中分量很重的—個。
1995年,《女友》雜志全文轉載了這次令在校學子歡欣鼓舞的談話。第2年,《讀者》雜志決定從《女友》摘轉此文,要我給每位儒商的講話起個題目。我給葛維列的那篇采訪起名為《懷揣夢想》。但實際上,此時的葛維列,已負債6000萬,中帝公司被迫放棄《今日財經》經營。
1996年深冬,我接到《讀者》雜志寄來的樣刊,我正在重看葛維列的《懷揣夢想》,宓鴻惶惶打來電話,說葛維列已在北京官園賓館吞大量安眠藥自盡了。
我相信,在所有北大出來的巨富中,葛維列頭腦中涉及奢華的意識最少。他的全部想法只是干成幾樁大事。他是這些人里唯一一位沒有購買私人汽車的人。
過去,從學五食堂北側向西,有一條通向貨運場的小路。每年新生入學,行李就是從這條小路,用三輪車,拉到本科生宿舍的。奇怪的是,我入學那年,沒有接站的老生。于是,我就像老生一樣,在一連幾天的細雨中,一趟一趟為同班新生拉行李。新生們總是遠遠跟著,只有一個胖女孩,在車后奮力助推。她就是我們班的舒春兒。
老實說,這個班讓我失望透了。大家都很沉悶,毫無集體意識。能讓我喜歡的只有少數幾個,舒春兒就是其中一位。幾天后,我拿著自己的相機和膠卷,帶著大家去西校門拍入學照。大家依然三三兩兩,彼此離得很遠。舒春兒跑到我身邊問:“你是不是很傷心?沒有關系,讓我來改造他們!”說完,扭搭扭搭跑遠了。
4年級時,我們班的確成了彼此溫暖的集體。不夸張地說,舒春兒功不可沒。每次開班會,大家多是站在一邊觀望,畏縮不前,總是舒春兒左右搖擺,奮力跳舞。她的舞,跳得不好,但讓我十分感動。
舒春兒是這個時代少有的那種女孩子。她不大專心學業,倒十分精于烹飪,做菜又香又快。我們班53個兄弟姐妹,都吃過她的佳肴。后來,她與物理系高年級學生談戀愛,畢業后就勢嫁給了他。他被我們班男生戲稱為“舒妹夫”。我和舒妹夫很快成了莫逆,經常在一起酒肉穿腸,煙霧繚繞,吃的當然是舒春兒燒的飯菜。
舒妹夫畢業后,留在校團委,做了政策研究室的專職主任。像所有知識分子一樣,兩人饑寒交迫,卻恩愛有加。舒宅成了北大團伙的集散地。那時,最讓人吃驚的是,舒春兒競從一個胖女孩,蛻變成了窈窕女子。
90年代過后,舒妹夫跳入商海,他們的日子因為富裕開始顛沛流離。先是舒妹夫赴香港長訓,舒春兒在北京守身。后是舒妹夫調往新加坡,接舒春兒同住,雙雙換了綠卡。
但僅僅1年,舒春兒就郁郁寡歡,充滿心事地只身回到了北京。她還像從前一樣,盼望的還是同學們能時常聚會。不同的是,她好像有好多話都窩在心里,希望通過同學親情來沖淡它。遺憾的是,老同學們都已過了30歲,正是事業上拼命的季節,沒人抽得出時間來陪她。
1997年元旦前,老同學曹永平說,石景山有個拜佛的好去處。舒春兒便強烈要求我載著他們同去。出來時,舒春兒沉默不語,一臉嚴肅。以后,我們便再沒見過。中間她分別呼過我們,但大家都太忙。事后問起來,我們中竟沒有—個人給她回過電話。不久,她返回了新加坡,去找舒妹夫。舒妹夫恰在內地出差,讓舒春兒撲了空。
1997年3月的一天,新加坡警察發現舒春兒在賓館里已懸梁自盡。此時,舒妹夫仍在福建辦事。舒春兒舉目無親,死的時候,一定是孤獨極了。
突然接到喪訊電話的時候,我正準備從家中返回央視駐地,不知緣何平添一股怒火,我開著吉普車,在燈火輝煌的長安街上狂馳,淚水不斷打在方向盤上。我敢肯定,如果我們不管誰抽出哪怕一點點時間,給她一點點關愛,她也絕不會死!我跑上專家公寓的陽臺,聽滾滾車潮,眺望著萬家燈火,冥想著那個曾在三輪車后助我一臂之力的女孩子。秋天的細雨曾經沾濕她的頭發,她曾奮力跳舞,曾在爐火邊忙前跑后,常常是同學們都已酒足飯飽,她還沒有上桌兒……
當我從噩夢中一天天醒來,再遇到北大同學呼我,我一律火速回復,不敢怠慢。我不知道是不是如此,我們那片園子里出來的人,智慧而脆弱,一點點呼喚可以使他飛揚,一點點漠視便可以瓦解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