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家教

1

秦小江神情焦慮地來到百卉園，才要推門進去，見許崇文正為絲瓜秧澆水就停了下來。手里拎的紙包來不及止步，在手里悠悠蕩了起來。

那絲瓜才剛剛露出兩片嫩芽，細細的，像襁褓中嬰兒的小手。噴壺是經過改造的，壺眼細如發絲，噴出的水流細長綿軟，像霧一樣輕，像云一樣柔。

秦小江在籬笆外畢恭畢敬站著，不忍打擾老師的心境。

在鳳縣一中讀書時，許崇文是秦小江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秦小江家境不好，高二高三的學費都是許崇文給他墊付的。許崇文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除了看書，就是喝茶。而茶必茉莉花。許崇文還有一番奇談怪論，說茶就像自己的老婆，那是要從一而終的。也許緣于此，夫人去世三十多年了，他一直沒有續弦。

秦小江知道老師的嗜好，隔周便從市里捎來茉莉花茶。而茶又一定不要筒裝的，許崇文說，凡是有著精美外包裝的，一定不是好東西。秦小江暗笑老師偏激，但還是按照老師的囑咐，每次都去市里最大的碧云茶莊，用一桿古色古香的檀木桿稱稱好，讓伙計用上好的牛皮紙包了，再用細繩捆扎起來。若是別的顧客，伙計早就不耐煩了。但是，看在秦小江視師如父的態度上，伙計每一次都把二兩茶葉捆扎的十分精心，一面熟練地捆著十字花，一面說，虧得你還這么尊敬你的老師，難得呀。

許崇文從容地將絲瓜秧澆完，直起身捶了捶腰眼，秦小江這才低低叫了聲：老師。許崇文看到秦小江多少有些意外。以往，秦小江都是周三來，今天才是周一。

許崇文拍打拍打手，將秦小江讓進來，師徒二人在一張竹制的茶幾旁坐下。茶幾上早就擺放著一套江西宜興產的茶具。

秦小江把紙包打開，用茶匙盛了放進那把紫砂壺，沖上開水。水是許崇文用燒心壺燒的，柴是他利用冬閑撿來的松柏枝。

燜了不過五分鐘，就有濃濃的茶香氤氳開來。

盡管秦小江盛茶沏茶一如往常，但那鎖在眉心的焦灼瞞不過許崇文。

許崇文倒了兩盅，推給秦小江一盅，淡淡地道：有什么事，不妨說來聽聽？

沒想到秦小江一聽，眼淚就啪啪落了下來。

許崇文微微一笑：不惑之年，居然還像個小孩子。

工作遇到難題了？

不，是大帥失蹤了。秦小江抬起頭，臉上已掛滿了淚花。

許崇文將放到嘴邊的茶盅輕輕放下了：什么時候？

就在昨天。

是不是跟什么人結了仇？許崇文站起身來回踱起了步。

不會，秦小江道：學生只是個孩子王，能得罪什么人呢。

許崇文停了步，望著百卉園前面小池塘邊上那一小片楊柳林。四月的楊柳樹已經綠得逼人的眼，楊柳花紛紛揚揚，鋪了一地落英。百卉園本是鳳縣一中的課外實踐基地，種了各式的花卉還有冬青白蠟楊柳松柏。這里遠離市區，十分安靜，也正因為此，許崇文才在退休后自告奮勇做了這個小園子的園丁。名義上叫實踐基地，但并沒有學生來，學校領導千方百計抓教學成績，抓“一本”上線率。百卉園差不多成了許崇文的私人別墅。

許崇文把目光從那片楊柳林收回來，突然問道：你在外面的工作做到啥程度了？

秦小江臉微微一紅。許崇文問的顯然是他正業之外的副業。秦小江明里是鳳縣一中的歷史教師，但到了雙休日，他就成了東城市一家培優學校的雇員。

秦小江臉紅了一下道：不瞞老師，在圈子里，他們都稱我“首席家教”。

是不是你做事太高調了？許崇文微微沉吟道。同行是冤家，尤其文化人扎堆的教育界，文人相輕的毛病就更突出。

秦小江抬起頭說，學生的為人老師是知道的，從來都是夾起尾巴做人。便是手機號碼也是兩套，一套在鳳縣用，一套在東城用，便是在東城上課，用的也是化名，對大帥的行蹤更是嚴格保密。這方面，學生自信沒有什么紕漏。

聽到此，許崇文笑了：大帥不會有事的，人怕出名嘛，出了名惦記的人就多了。

可是，大帥失蹤整整一天了。

許崇文沉思了一下道：沒事的，我想至遲明天就會有人同你聯系。

秦小江雖感疑惑，但看到老師肯定的目光，心里漸漸踏實起來。他端起茶抿了一口，這才發覺茶已經涼了。

2

有償家教，這在鳳縣一中是公開的秘密。也不光是鳳縣一中，鳳縣二中和那些鄉鎮學校的老師也都沒有閑著。從秦小江了解到的情況，其他縣市區也差不多。家教最吃香的是數理化和英語教師。搞家教的，有的是去城里的培優學校，也有的在自己家里授課。生源是不缺的，反正只要把廣告打出去，就會有數十個電話打進來。尤其畢業班的教師就更搶手。所有的家教都論小時計費。只有寒暑假班，才會論天。好的家教，一個小時賺二三百。利用雙休日賺的錢差不多能頂一個月的工資。校長對此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教師搞家教，就事先將教材吃透了，這樣回到學校就省去了熟悉教材的時間，對提高本學校的教學質量有益無害。

有償家教是教育局明令禁止的，盡管年年三令五申，但家教之風卻愈演愈烈。家長心里明鏡似的，素質教育又怎樣？還不是要高考，還不是以分數論英雄。公務員事業編考試，越是有實力的部門招人門檻越高，動不動就是“211”工程。高考多考十分，說不定就會決定今后的命運。給孩子報一個培優班，花個三五千，成績提高十分八分，說不定高考就上了一本線。

給孩子報培優班，家長自然要選一個好的家教，最理想的自然是家教中的首席。

秦小江在東城市大南方培優學校干了十一年，已經是名副其實的首席。首席家教只是圈子里的一種稱呼。既沒有證書也不會頒發獎牌。但是圈子里卻很響亮。首席家教，都是以輔導學生的高考成績而定的。如果你輔導的學生高考取得了滿意的成績，就會在家長中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你就成了人們心目中的首席家教。家長到培優學校報名就會點名報你的班。

想成為首席家教也絕非易事。用大南方學校邢校長的話就是沒有兩把刷子是不行的。而秦小江就有這么兩刷子，甚至三刷子四刷子。他是歷史教師，卻精通高考作文輔導。最近幾年，他輔導的學生連續兩年有人高考作文得了滿分。而作文滿分的學生每年全省的考生也就那么幾個。他輔導的高考滿分作文，兩個均來自東城市一中。這明顯提高了東城市一中的知名度。大南方培優學校也因此聲名鵲起，前來報名和咨詢的家長絡繹不絕。

大南方培優學校的輔導班分為普通班和首席班，首席班各科只有一個，一個班最多只能報十五人，學費比普通班高出兩到三倍。普通班報名則多多益善，學費也便宜得多。這些首席家教里，秦小江是最神秘也是名氣最大的一個。他在大南方學校用的名字是秦朱的化名，家長們千方百計打聽這位秦朱老師的真實身份，大南方學校對此的態度一律是守口如瓶，無可奉告。

秦小江對大南方這種善解人意的做法心存感激，這也是秦小江在大南方學校一直做下去的原因。像他這樣搞有償家教，最忌諱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秦小江上課從來不拿教案也從不通報姓名。他在班上的第一句話總是：一個人覺得雞蛋好吃就足夠了，沒必要知道那只母雞。這句開場白，立時就博得了學生的好感。

那些不惜花大價錢將孩子送進作文首席家教班的，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周六早晨匆匆趕到大南方學校上課的就是著名的首席家教秦朱老師。

就是這么小心翼翼，秦大帥還是出了事。

從百卉園回到家里，秦小江仔細回顧了這三天來的所有細節。周六早晨五點鐘，別的同事還在睡懶覺，朱蘭葉已經悄悄起床準備早飯。等把早飯準備好，秦小江就發動了那輛羚羊牌汽車。朱蘭葉喊醒了秦大帥。秦大帥極不情愿地揉著眼睛小聲嘟囔了一句。早餐是在路上吃的，主要是面包火腿，有時是饅頭咸魚。只有秦大帥，雷打不動每天都有一瓶牛奶。可是十二歲的秦大帥并不領情，他嘟囔著說，能不能讓人睡個懶覺，你們想錢是不是想瘋了。朱蘭葉說，你看你這孩子，爸媽辛辛苦苦賺錢還不是為了你。再把牛奶遞過去，秦大帥已經睡著了。朱蘭葉笑一笑，自己咬一口面包，又遞給秦小江咬一口，自己喝一口礦泉水，再遞給秦小江喝一口。

朱蘭葉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咀嚼東西總是發出很大的聲響。秦小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朱蘭葉嘴里發出的吧嘰聲，好像上輩子得了餓癆，啥東西到她嘴里都成了山珍海味。好在，這輛二手羚羊車的噪聲很大，差不多能跟朱蘭葉發出的動靜相抵消。

朱蘭葉不只一次說過要換一輛新車，說誰誰又換新車了，看看整個鳳縣一中，就咱家的車最破了，再不換就不能出門了。再說，咱又不是沒有這個條件。

路上，朱蘭葉又一次提起了換車的話。秦小江一聽就有些煩。但他還是耐心地對朱蘭葉說，凡事都要低調，尤其像他們這樣出來做有償家教的就更要低調。秦小江瞅著反光鏡里朱蘭葉那張瘦長臉說，你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是毀在高調上。

聽到此，朱蘭葉就“哎呀”了一聲。

怎么了你？秦小江握方向盤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那件皮草。

哪件皮草？

就是那件德國皮草。

不是好好呆在家里嗎。

是呆在家里，可是上個月，我穿了去跳廣場舞了。

沒引起別人注意吧？

好像沒有，朱蘭葉眼睛瞪得圓圓的：可是牛紅紅看見了。

她沒問你價格？

問了。

那你怎么說的？

我說是一千。

秦小江有些惱：你說一千人家就信了。再說你一個窮教師穿一千的衣服也夠奢侈了。秦小江暗含的意思是，皮不休是學校的教導主任，經常帶隊出去學習聽課，也是見過世面的，人家能不知道皮草的價格？

那，那可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只能以后注意了。

說起來，那件皮草還是一個私人老板送給秦小江的。老板生意經念得頗順，讀高三的兒子作文卻一塌糊涂，經過秦小江輔導，寒假統考，作文平提十九分。老板一高興，就把去德國買的一件皮草送給了秦小江。秦小江不收，老板說，你這就見外了，不就是一件衣服嘛，就當交個朋友還不行。老板說到這份上，秦小江就收下了。回到家打開一看價格，嚇了一跳：4000馬克，折合人民幣四萬多。朱蘭葉一見眼睛都直了。她還從來沒見過這么貴的衣服，更別說穿了。秦小江見朱蘭葉那眼神，就說，只能看，不能穿，更不能穿到大庭廣眾之中去。一晃過了春分節氣，憋了一冬的女人們都穿得花枝招展去跳廣場舞，一個個跟時裝模特似的，朱蘭葉一時沒忍住，就把那件皮草穿了出去。跳舞的女人對朱蘭葉沒有特別在意，而且，這個小縣城的女人又有誰真正見過這么高檔的皮草。只有牛紅紅盯著看了許久，一面跳一面問道：這可是真正的德國皮草，誰送的？

朱蘭葉說買的。

買的？牛紅紅臉上露出了不愉快的神情，覺得她這個發小沒有說實話：多少錢？

一千。朱蘭葉斟酌了一番說。

哎呀，牛紅紅臉上擠出一絲笑說：小江真把你當成寶呢，買這么高檔的皮草。我們家皮不休還是教導主任呢，今天去天津，明天去杭州，從沒見他給我買過一件像樣的衣服。

秦小江把這段時間的經歷仔細回顧了一遍，除了那件皮草，自信沒有落下什么把柄。他胡思亂想了一個下午，第二天中午，他在辦公室里心神不安走來走去，既希望有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又害怕鈴聲真的響起。若是綁匪的話，電話鈴響起的時刻，也是危險降臨的時刻。

中午，他的手機一直安靜地呆著，靜默得像個出土文物。下午兩點，他正夾了書本要去教室，手機卻突然響了起來。秦小江心里突突跳起來。他接起電話還未等吱聲，對方就問：你就是秦小江……

我是，您是……

我是誰，見面就知道了。這樣，對方說：你現在就向學校大門走，出了門往右拐，有一輛黑色本田，尾號三個“6”，你一看到就坐上去。

秦小江心里跳得更加厲害，他立刻想起了電視劇里綁匪經常說的話。他聲音有些哆嗦地道：那我總得請個假。

請什么假，對方說，我早就給你們牛校長打過招呼了。

聽到這一句，秦小江稍稍平靜了下來。既然知道牛校長的電話，那一定不會是綁匪。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秦大帥的安全是能保證了。

秦小江忐忑著走出校門，果真看到了一輛黑色本田。他走上前去，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打開車門握住他的手說：秦老師，我是市教育局圖書代辦科的侯如玉……

侯科長，您這是……秦小江早就知道侯如玉的大名，全市中小學的圖書發行都歸他管。

侯如玉說：秦老師，我是今天才知道你的大名，想不到你的名氣這么大。

秦小江小心地問：侯科長，能不能冒昧地問一句，發生了什么事？

侯科長笑著說，哎呀，能發生什么事，不過是市里一個朋友想見你。人家怕你想多了，這不讓我親自來接你呀。

秦小江這時徹底放下心來。不禁對老師許崇文的判斷暗挑大拇指。

想到此，秦小江說話也風趣起來：我不過是區區一介孩子王，是哪尊菩薩對我如此高看。

侯科長笑了笑說，這下放心了吧，去了市里你就知道了。

汽車一直開到了市里的藍海大酒店。侯科長在前面引領，到了聚賢廳，侯科長又做了個“請”的姿勢。一進門，秦小江看到了他供職的大南方學校的邢校長，坐在主陪位置的是個清瘦的年輕人，留著板寸，像是黑道上的人物。

見到他，主陪位子上的年輕人就站了起來，自我介紹道：我叫劉大川。秦小江知道這個劉大川是新東方學校的校長，可這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呢。現在，他最想知道的還是秦大帥的下落。

侯科長說，既然主角到了，那咱們是不是開始？

劉大川說，好，秦老師到了，那就開始。

秦小江再三謙讓，還是被讓到了主賓的位置。劉大川吩咐服務員上酒。斟滿酒，劉大川舉起酒杯說：我對秦老師是仰慕已久。這樣倉促請你來，也是迫不得已。為了讓秦老師放心，我首先作個自我批評。秦大帥現在我的家里。本來以為利用雙休日讓大帥在市里多轉一轉，開開眼界，沒想到引起秦老師這么大的擔憂。這第一杯酒，我先向秦老師陪罪。說著，劉大川就把酒干了。秦小江這才明白過來，他端著酒杯沒有動，臉上有些難看。侯科長一見趕緊道：劉校長這也是愛才心切嘛。

秦小江情緒有些激動：若是我秦某得罪了劉校長，還請朝我來，不要把氣撒到孩子身上。

你看，秦老師，這是哪里話，侯科長說，這是方式方法的問題，不過，動機很純正，很高尚啊。

邢校長接過話幽幽地說：秦老師，你這首席家教可不得了，劉大川校長執意要你加盟“新東方”，連我也只得忍痛割愛了。

秦小江總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心里一下子對這個劉大川充滿了憎恨：挖墻角也不必這么卑鄙吧。不過，既然市教育局的侯科長能跟這個劉大川充當馬前卒，那說明劉大川不是個一般的人。

劉大川又滿上一杯說：秦老師，在下真心陪罪，也誠心希望你能加盟新東方。這是英雄相惜嘛，侯科長說：秦老師，咱們四個人干了這一杯。

劉大川見秦小江仍沒有要喝的意思，就說：秦老師，這純粹是誤會。是這么回事，我們家保姆紅阿姨的兒子小山跟你們家的大帥在同一個輔導班，是小山約了大帥來我家玩。孩子們嘛，都貪玩，一玩起來就忘記時間了。既然這樣，秦老師，咱們交個朋友，去不去新東方悉聽尊便。

話說到這個份上，秦小江不好意思再繃著臉，就把酒干了。

邢校長說，俗話講得好，良禽擇木而棲。秦老師，你還是去新東方吧，你在那里會大有可為。再說，你跟大南方簽訂的十年合同也到期了。當著真人不說假話，我這大南方能不能辦下去還不一定呢。

侯科長一見插話道：邢校長，只要你舍得秦老師這棵大樹，你的學校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只要我侯如玉在教育局呆一天，你的學校就不會倒。

哎呀，有侯科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邢校長苦笑了一下說：前天有人給我算了一卦，說我今天逢貴人，看來還真是靈驗哪。

3

秦小江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被挖到了新東方學校。對他來講，在大南方還是新東方，都沒有本質的區別，他不過是一只鳥兒，棲在哪一棵樹上都是為了溫飽。最初的幾天，秦小江總是覺得心里不踏實，總也不能進入工作狀態。

想起秦大帥的失蹤，秦小江心里一陣陣后怕。他總覺得背后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而你又不知道那雙眼睛來自何人何處。這不是個小問題，如果不找到漏洞及時彌補，那他和家人的安全就無從保障。

令他疑惑的是，他的信息是怎么泄露的。三年前，他在家教界聲名鵲起時，就有意識地用了化名，這個化名說起來也不復雜，用的是他和朱蘭葉的姓，叫秦朱。

最有可能泄露他信息的就是邢校長，而這又不符合邏輯。在家教界，數理化和英語才是當之無愧的王牌，國人自認為語文是母語，又有傳統上的皮厚之說，便是進行輔導，成績也提升不了多少。尤其作文，是一個長期積累的過程，不是三兩個月就能見成效的。就是因為秦小江的存在，大南方學校的語文輔導超越了傳統的優勢學科數理化，成了大南方學校的品牌，讓大南方學校名利雙收。即使在家教的淡季，大南方學校也是門庭若市。

一所培優學校，關鍵就是手里有幾位響當當的輔導老師。邢校長不會不懂這個道理，讓邢校長把首席家教拱手讓出，豈不是自毀長城。

秦小江覺得解開謎團的第一步還是去問邢校長。來到新東方的第一個周末，吃過午飯，秦小江來到了大南方學校。剛一落座，邢校長就說，我早就猜到你會來找我的。說實話，我也想知道你是怎么讓劉大川挖走的。你這個首席一走，大南方的招生一下子降了三成。

秦小江說，邢校長，您誤會了，在大南方這么多年，我對您還是信任的。我這次來，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情況。

邢校長點了一支煙，搖搖頭道：怪了，他們怎么知道你在大南方的。

你說的是……

邢校長說：秦老師，你說這事蹊蹺不蹊蹺。半個月前，劉大川和教育局的侯如玉來了，說是來取經。你知道，大南方學校是有正式辦學手續的，不怕他們挑毛病。可是，那個狗屁侯科長東看看西瞧瞧提了一大堆意見，說學校的保安措施、防火措施不到位了，電器老化容易發生火災了。照他的說法，再投入一百萬也未必搞定。媽的，這不是成心挑刺嘛。全市民辦學校三十多家，單單就大南方不合格。

你說咱是啥，在人家眼里咱就是孫子。別看整日里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定哪個地方就將人家得罪了。人家挑了毛病，你還能怎樣？你在人家手里管著，你是捏在如來佛手里的孫猴子，跑不出人家的手心。我說，侯科長，您提出的我們一定整改，今天咱們找一個僻靜地方邊吃邊談。

劉大川在一旁說，我看老邢說得挺誠懇，這事能不能通融一下。姓侯的兩手一攤說：難哪。現在全市都在規范民辦學校辦學，不達標的一律停辦整頓。劉大川瞅了瞅我說：老邢，我倒有個法子，就是不知道你同不同意？我苦笑道：只要能保住學校，就是割我的肉也行啊。

我這一說，劉大川就笑了起來：老邢，不用割肉，再說，咱都是吃這碗飯的，讓我割肉我也于心不忍。這樣，你把秦小江老師讓給我，你看……

我一聽這才摸著人家的脈博，敢情人家是沖著你這首席家教來的。我一聽，趕緊否認，我說，我這兒可沒有什么秦小江老師。沒想到劉大川說，老邢你這是沒有誠意呀，你們這里不是有個秦朱嗎，秦朱不就是秦小江嘛。我一聽，得，人家把你摸得門清，看來我舍不得你這金鑲玉是過不了關了。

你說，我能怎么辦？老邢說著，又攤了攤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新東方學校給了秦小江一個語文工作部主任的頭銜，算是學校的中層管理人員。實際上他的全部精力都靠在作文輔導上，而輔導的學生又以高三學生為主。這些學生良莠不齊，有的底子很差，智力一般，純粹是有病亂投醫。有的是嚴重偏科，這些學生以理科生居多，平日里只是把功夫用在數理化上，等到了高三才發現語文是自己的短板，只好找家教作輔導。秦小江真正能發揮作用的主要是第二類學生，這些學生聰明，一點就透。只要進行三個月的應急訓練，就能很快搞高作文成績。如果找不到竅門，像其他家教一樣，整日的主題、虎頭、豬肚、豹尾去講，即使用上一年時間也難見成效。而家教的魅力就在于能抓住關鍵，立竿見影。

受到秦大帥失蹤的影響，秦小江沒能發揮出他的最佳水平。從邢校長那里回來，他知道，他是著了這個劉大川的道了。可是劉大川是怎么知道他的底細的，還有那個侯科長，他們之前壓根就沒有見過面。

他問秦大帥：你是怎么到劉大川家的？秦大帥說，跟同學去的。人家什么都有，吃的喝的，要我說，您老早就應該跳槽了。

他們沒有采用暴力手段？

你瞧，你們這些大人，心里怎么會這么陰暗。我跟同學去玩，最多是一個夜不歸宿，有啥大驚小怪的。

秦小江知道從孩子嘴里問不出什么，這件事你還不能跟他說得太深，再說，深了他也不懂。

這就是現在的孩子，從幼兒園到小學，安全教育形式五花八門，狼外婆、小紅帽，不懂安全的大灰狼，可真到了危險到來，他們卻如此脆弱，如此麻木。

可這怎么能怨孩子呢。即使有一千條理由，那板子也不應該打到孩子身上。

想到這些，秦小江對這個劉大川更加厭惡了。盡管厭惡，你卻沒有發泄的目標。而劉大川將自己請來的方式除了在道德上有些小人之外，你還真找不到別的把柄。

秦小江來新東方已經一個月了，他的薪水每小時已經漲到了三百，一天四個小時的課，他能賺到一千二。這段時間，侯如玉來過兩次，到他的辦公室喝茶聊天，說等有空了，要請秦老師好好聊一聊。

秦小江想，正好會一會這個侯科長。

“五一”放假，侯科長就打來了電話，約他去明珠大酒店。等來到酒店，卻發現偌大的包間只有他和侯科長兩個人。秦小江就愣了一下，問：還有別人嗎？侯科長笑著說，今天不叫外人，就咱們兄弟說說話。

很快服務員就上了菜，菜很少但很高檔，酒是鳳城市一家大型企業的內招酒，喝到嘴里清爽綿柔。侯科長說，怎么樣，這酒不錯吧。也就是老弟你，換了別人我還真舍不得。

秦小江知道侯科長不可能明白無故請自己喝酒。說白了，自己不過是一個偷偷摸摸的打工者。邢校長跟他提起過侯如玉這個人。他原先是局長的小車司機，鞍前馬后服務了四五年，干別的他又沒多少墨水，就讓他干了圖書代辦科的副科長，前年老科長退休他又接替了科長的位子。

侯科長肚子里墨水不多，卻滿腦子生意經。干了幾年圖書代辦，他對這一行早就摸透。教輔材料盡管是由教育局統管，上級也有嚴格要求，但這么點資料根本不能滿足需要。考試，取得高分的最理想最有效的辦法仍是題海戰術。為了提高考試分數，不但教師在明里暗里弄教輔資料，家長也在想方設法找題。這里面可謂商機無限。學校附近的商店，最火的就是教輔商店。這些商店明里叫書店，明面上擺的是文學科普類的書，但真正大賣的是倉庫那些教輔書和訓練題。

這些年，侯科長公私通吃，除了明面上代辦省教育廳規定的有限的報刊外，他還明里暗里跟人經營教輔書店。這些書店，他只投少量的資本，或者只是掛個名，年底的利潤分成會打到他的銀行賬戶上。市里十幾家民辦學校的教輔材料都是通過他的渠道進貨的。

喝到第二杯的時候，侯科長對秦小江說，能不能幫老兄個忙？秦小江說，侯科長，有事您說話，您是領導，不用這么客氣。

侯科長一聽很受用地笑了，他摸一摸自己的禿頭頂說，咱算是哪門子領導呀，像我這樣的在市里一抓一大把。他用力在頭上抓了一把，什么也沒有抓到。

侯如玉這次的目的是想請秦小江幫他推銷《高考作文與閱讀寶典》，秦小江看了看書是上下兩冊，定價一百五。實際上這樣的書滿打滿算不過四十塊錢。一翻內容，不過是幾個高中語文教師搜集整理了最近幾年的高考優秀作文，又做了簡單的點評。

侯科長說，只要秦老師出面推銷，這本書一定大賣。秦小江知道這件事是不能推辭的，也辭不掉。就說，行，這本書不錯，我看可以推銷。以我的能力，鳳縣一中倒是可以聯系一下。侯科長說，不瞞秦老師，書早就到鳳縣一中了。

秦小江愣了一下：這么快。侯科長說，剛才說推銷，也不是真要你出面，你有這份心也就夠了。鳳縣一中對面的博士書店就專門推銷這本書。

哎對了，鳳縣一中的皮主任，就是博士書店的老板。

這倒是秦小江沒有聽說過的，再說，書店的老板姓王。侯科長笑道：老弟，這就不懂了吧。皮主任是后臺的老板，明面上的其實算是經理，也是給老板打工的。秦小江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博士書店已經開張了五年，整個鳳縣，從中學到小學，所有的教輔材料都經過這家書店，而且價格貴得驚人。有人曾舉報過，可是每一次舉報都毫無反應。人們紛紛傳言博士書店有后臺，想不到后臺是教導主任皮不休。

那么大的書店，皮主任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本錢？

你是說皮主任沒有那么大本錢。其實，皮主任也只是個小老板，真正的大老板……

說到此，侯科長就打住了話題道：其他的我看秦老師知道了也無趣。也就是跟你，這樣的消息，對別人是不能亂說的。

喝到第二瓶的時候，侯科長看著有些高了。侯科長建議秦小江把他這幾年的作文輔導講義整理出書，說一定會有市場。

秦小江說，這事容我好好想想。

侯科長說，這事不急，我也只是提個建議，主動權還是在秦老師手里。

秦小江想到了自己被出賣的事，就試探著問：侯科長，如今我也是新東方的人了。不過，令我納悶的是，我的情況，劉大川是怎么知道的？

侯科長嘿嘿笑了一聲：老弟，劉大川待你不薄吧，這就足夠了。有些事還是難得糊涂的好。

秦小江一聽就知道侯科長跟劉大川是一條線的。想從他嘴里探到實信，無疑與虎謀皮。

這頓飯吃了一個多小時，出門時，侯科長好像真的醉了。他好像是無意識地說道：秦老弟，再告訴你個秘密。老哥我除了是圖書代辦，還是市里的糾風辦主任。你知道我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干什么嗎？

沒等秦小江說話，侯如玉說：打開信箱看舉報信。現在想毀一個人太容易了，只要一封電子郵件……

秦小江笑道：莫非侯科長的信箱里也有舉報我秦小江的。

你說呢，侯如玉盯著秦小江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秦小江覺得脊背一陣冰涼，他明白侯如玉話里的潛臺詞——“威脅”。

話雖冰冷，但侯科長臉上一直笑瞇瞇的，看起來很親切。秦小江知道，侯科長的話是一把軟刀子，更容易捅到人的致命處。

過了“五一”，侯科長給秦小江辦了個到市教育局掛職的名額，這樣，秦小江就可以正大光明去東城市上班了。鳳縣一中的同事們只知道他去市里掛職，卻不知道，秦小江一進東城市就拐向了新東方學校。侯科長在電話里對秦小江說，高考前的這一個月，正是家教最好的時候，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秦老師一定大有可為。

接完電話，秦小江心說，這個侯科長還是熱心人，對這個劉大川鼎力相助，莫非新東方也有侯如玉的股份。

正像侯科長說的那樣，考前的這一個月，家長們擠破了新東方的門檻，各科補習的都有。那些家長臉上帶著諂笑，好像這些家教是救世主，能讓他們的孩子鯉魚跳龍門。有些家長一看就是經濟不寬裕的那種，他們將學費從最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來，手還是抖的，見到老師就緊緊抓住，好像危重的病人見到了醫生。那些有錢的，除了學費還會暗暗送一張卡或者請一頓飯，說只要輔導成績提高，錢不是問題。

一天上午，劉大川家的保姆王小紅也來找秦小江，問他們家的小山能不能跟他學習作文。秦小江笑道：我只是個打工者，既然你是劉校長家的保姆，何不親自找一下劉校長。

王小紅一聽笑了，她說，縣官不如現管，再說，我和你還有關系哩。

秦小江一聽笑著搖了搖頭。這幾年，為了能進他的輔導班，把他認做表哥表弟的大有人在。

王小紅說，怎么，你不信？我一說你就信了。

秦小江一聽差點笑噴了。王小紅說，你的老婆是朱蘭葉，她跟牛紅紅是同學和老鄉對不對？

秦小江一下子警惕起來。他開始認真打量起了王小紅。

王小紅說，甭那么吃驚，我問你，你跟皮不休是不是同學？

秦小江心說，這個王小紅是哪方神圣，居然把他的社會關系全摸透了。

王小紅接著說，我是牛紅紅的表姐，你們家朱蘭葉也得給我叫表姐，你說咱們算不算有關系。

秦小江一聽，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為了近一步拉攏感情，王小紅又道：你能來新東方還多虧我這個牽線人哩。

秦小江一聽，臉上一片黑云彩立時落了下來。

秦小江強壓住惱怒，笑道：你是怎么幫我牽線的？我得謝謝你呀。

王小紅賣弄地說：要說感謝先得感謝你的同學皮不休。

4

當年，秦小江跟皮不休是鳳縣一中的同學，也是許崇文的高足。大學畢業后又一起分回了鳳縣一中。按說這種關系，應該比一般的同學更親近一些才對。

秦小江和皮不休離家都很遠，自己的家只有過年才回。常回的倒是朱蘭葉和牛紅紅的家。剛結婚時，他們經常相約一起回古家莊，帶的禮物也差不多，朱蘭葉帶一盒桃穌，牛紅紅就帶兩瓶麥乳精。有時還會把兩家飯聚在一起吃，這次去朱家，下一次就去牛家。那時回家，兩個人都是騎自行車。不同的是皮不休騎的是小輪盤的二手“飛鴿”，秦小江騎的是大金鹿。飛鴿看起來小巧輕盈，走進村的土路卻很吃力，大金鹿看似笨拙，卻省力氣。那時，皮不休每次總要穿西裝系領帶，形象上就占了上風。村里人們評論老牛家老朱家的女婿時，就總是說老牛家的女婿才更像個城里人。后來兩個人都有了孩子。牛紅紅生的是女孩，朱蘭葉產的是男孩。這在重男輕女的村里人眼里也沒產生什么波瀾，在老牛老朱心里也沒留下烙印。再說，都是外姓的孩子，生男生女跟自己有啥關系。

只是皮不休做了教導主任后，情形才悄悄變了。兩個家庭也出現了微妙的變化，甚至連帶老牛家和老朱家也跟以前不一樣了。說話不再口無遮攔，而是變得彬彬有理。

那時縣城已經有了出租車，皮不休回古家莊開始招呼出租車了。自然，一開始，也要喊上秦小江，但你不能總坐人家的出租車，自己租車又心疼錢。皮不休用的是街上小胡開的面包車。小胡是學校的關系戶，平日里去市里開會、拉教材、培訓、外出檢場，皮不休都要招呼小胡的面包車。這些，作為教導主任的皮不休可以不通過校長自己簽字。回古家莊用一用小胡的車，小胡自然不會收錢。

一個坐了面包車，一個還蹬自行車，人們一下子就看出高低了。你看，老牛家的女婿，教導主任，坐車回來的，老朱家的女婿還蹬自行車。老牛家的女婿提回家的是生日蛋糕，老朱家的女婿稱回二斤肉。說是孝敬老牛，三張嘴還不是一頓飯就吃回去了。

皮不休過去一直不太關注秦小江。在他的眼里，秦小江就是一個碌碌無為的小人物。好像從學生時代起，他就比秦小江優秀。上學時，他是團支書，秦小江是一般學生，值得一提的倒是他的作文，還算說得過去，可他鬼使神差，高考填報志愿，居然報了歷史專業，為此，許老師還一直感到可惜。上大學時，他是班長。聽別的同學說，秦小江整個大學期間，只在校運動會時，為運動員寫過吶喊助威的“豆腐塊”。

起先，皮不休并不知道秦小江在東城市做家教，而且已經做得風生水起。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一個歷史老師會在作文輔導上搞出名堂，而且連續兩年輔導的學生得了作文滿分。

最先引起皮不休注意的是那罐九千塊錢的茶葉。那是皮不休去古家莊聽他的岳父牛老貴說起的。皮不休說，是不是九十塊錢，有些標價后面的兩個零是虛的，中間還有個小數點。為了弄清虛實，牛老貴專門到朱富貴家借著串門看了看，那罐茶葉就擺在桌子上，一只靛青色的精致瓷罐，上面的標價千真萬確是9000元。

當他聽說朱蘭葉穿了昂貴的皮草去跳廣場舞，這才對這個默默無聞的師弟注意起來。

那天牛紅紅回到家還是一副生氣的樣子，說，這個朱蘭葉，還以為別人都是土包子呢，她那件皮草，少說也得兩三萬，你猜她說多少？一千。這不是欺侮人嘛。

你是說朱蘭葉穿了好幾萬元的皮草。正在看電視的皮不休問。

可不，人家還說一千呢，再說，一個窮教師，買一千元的衣服也夠奢侈了，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是貪污受賄。

皮不休換了個頻道說，哎呀，我這個同學是深藏不露哇。說不定，他是買彩票中了大獎。

牛紅紅說，中個屁，你沒見他那輛老爺車，都破成啥樣了還舍不得換。這么招搖的人，不早換寶馬奔馳了。

牛紅紅氣哼哼地去了臥室。

皮不休再也無心看電視了。九千元一罐的茶葉和幾萬元一件的皮草，這就不是一個普通老師的消費水平了。秦小江一定有額外的生財之道。他調出博士書店的監控錄像看了看，一到周六，秦小江那輛羚羊牌汽車就離開了鳳縣一中。開始，他以為秦小江兼職做生意。但又一想，秦小江最大的可能是做家教，但作為一名歷史教師，他的家教又有多大市場呢。為了解開心中的疑惑，皮不休悄悄跟蹤了秦小江。他看到秦小江把汽車開進了大南方培優學校對面的吉祥旅館，然后跨過馬路進了大南方學校，而朱蘭葉則坐公交車把秦大帥送進了另一家叫春暉的培訓學校。

一個小時后，皮不休來到了大南方學校，問有沒有好一點的歷史家教？負責接待的女孩說，沒有，再說，誰會找人輔導歷史呢。你要是別的科目，倒還都有，我們這里的師資是全市最強的，還有作文首席家教。

首席家教？皮不休聽起來感到很新鮮。

怎么你不信？我們這里的秦朱老師就是專門輔導作文寫作的首席家教。去年和前年，他輔導的學生，都有人高考作文獲得了滿分。東城市一中的王小萌同學，就是因為高考作文滿分的緣故，被清華大學錄取，一中的名校上線率為此提高了五個百分點。

這么說，秦朱是中文系畢業的高材生了。

恰恰相反，介紹人為了留住顧客，故意炫耀道：秦老師是歷史系畢業的。一個歷史系畢業的卻能把高考作文輔導的那么好，而且成了首席家教，這就是水平。你要是把孩子送到大南方，那說明您是一個有眼光的家長，選擇了大南方，您的孩子就在成功路上邁出了重要一步……

確定了秦小江的身份，皮不休就沒有了呆下去的必要。他對那個滔滔不絕的女孩說，我還要再看幾家學校。女孩說，等你再看幾家，秦老師的班就報滿了，你就只能報普通班了。

出了大南方，皮不休有些莫名的激動。這個秦小江居然長年跑到市里來搞家教，而且成了首席。這樣看來，九千元一罐的茶葉、幾萬元一件的皮草就順理成章了。皮不休本來還想去市里看一看侯科長，想了想，他就折身進了一家網吧，發了一封關于鳳縣一中歷史教師秦小江常年進行有償家教的舉報信。

那封信投出后卻石沉大海。一個偶然的機會，皮不休見到了牛紅紅的表姐王小紅。王小紅在劉大川家做保姆。說起劉大川，王小紅佩服得不行。說這個劉大川真是不得了，開了家培優學校，黑白通吃，可他的新東方就是不如大南方紅火。好像邪了門，新東方的學費比大南方的還要低，可那些家長擠破了頭也要把孩子送進大南方。

王小紅的話進一步佐證了皮不休的判斷。看來，秦小江在大南方學校無疑了。皮不休說，也許你不知道吧，大南方學校招生火爆是因為人家有首席家教秦朱。就是鳳縣一中的歷史老師秦小江。

皮不休說，你要是把這個信息告訴劉大川，說不定他會給你漲工資呢。

王小紅瞪大了眼睛：真的？

絕對是真的，皮不休說：不信，你可以試試。

就像皮不休說的那樣，王小紅回到東城市跟她的老板劉大川一講，劉大川高興地說：紅姐，你可為學校立了大功了。從現在起，我就給你漲工資。王小紅聽得眉開眼笑：我這個表妹夫還真是神了，沒有他猜不到的，怪不得年紀輕輕就做了教導主任。

劉大川覺得這是老天對他的眷顧。他明里暗里想知道大南方的秘方，千方百計想挖出秦朱的真面目，沒想到那個老邢守口如瓶，現在好了。原來這個大名鼎鼎的秦朱，真實身份只是鳳縣一中一名不見經傳的歷史老師。就好像一個線團找到了線頭，那解開這個線團就易如反掌。劉大川從秦朱身上一點點抖開，就抖出了秦朱的真實身份以及他的社會關系。當他得知秦大帥在明珠學校學鋼琴時，就笑了。因為紅姐的兒子石小山也在明珠學校學鋼琴。于是他想到了一個釣魚的計劃。

4月1日，秦小江一家來到東城后，秦小江去大南方上課，朱蘭葉順便把秦大帥送到明珠藝校，就趕往另一家培優學校去輔導英語。學完鋼琴，秦大帥正要回吉祥旅館，石小山一下子攬住了他的脖子：想不想玩一種新款游戲？秦大帥眼睛一亮：在哪兒。

去我家。

我爸媽找不到我怎么辦？

沒事，玩一會就回去。再說，你爸媽不是要在東城市呆兩天嗎？

秦大帥一聽有道理，就跟石小山去了劉大川的家。劉大川家住的是別墅，石小山將他領進了二樓的一個房間，一看，居然有兩臺游戲機。秦大帥說，石小山，你們家可太牛了，居然有兩部游戲機。

石小山嘆了口氣：可惜不是我們家的，這是劉叔叔家的。這個劉叔叔真不錯，他讓我把你約來，說想玩的話就玩個夠。

正說著，劉大川進來了，看到秦大帥說，你就是秦大帥吧。秦大帥說，你怎么知道我是秦大帥？

劉大川說，我不但知道你是秦大帥，還知道你爸爸叫秦小江，是鳳縣一中的歷史老師。

秦大帥說：那就怪了，你是教育局的吧。

劉大川一聽就笑了：叔叔可不是教育局的，叔叔是你爸爸的朋友。

秦大帥說，我爸爸可沒說起過。

劉大川笑道：大人有大人的事，怎么會事事都告訴小孩子。就比如你們小孩子，是不是也有瞞著大人的小秘密。

秦大帥說，那倒是。

劉大川說，你看叔叔說對吧。我跟你爸爸說好了，讓你在我家度周末呢。

真的？秦大帥說，那我得跟我爸打個電話。

劉大川說，你看，你這是不相信叔叔。電話你當然可以打，但是打了電話之后，你就只能玩半天，不打的話，整個周末你可以可勁地玩。

再說，你知道交換生吧，人家一住就是好幾個月呢。何況你還有同學陪著。

這時，石小山已經在游戲機上玩起了“三國殺”，一面玩，一面嘴里不停地喊著沖啊，殺呀。

秦大帥顧不得多想，趕緊說，行，我聽叔叔的。

劉大川說，好好玩，我讓紅姨給你們做好吃的。

秦大帥玩起來就樂不思蜀，早把秦小江對他說的話給忘記了。兩個孩子玩得翻江倒海時，劉大川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就給侯科長打了個電話，讓他把秦小江約出來見個面。

5

高考結束，暑假很快來臨。對于學生們來說，暑假并不是休整的時間，而是學習的另一個戰場。對于從事家教的教師來說，暑假是家教的黃金時期。近兩個月的暑假，至少有四十天是大有可為的。為了暑假這塊蛋糕，各種培優學校做足了功夫。學生離校半月前，各種補習班的廣告已經滿天飛了。除了秦小江這些在市里培優學校任教的。各種短期培訓班也應運而生。幾個教師合伙，找幾間空閑的房子，借一些破舊的桌凳，就開起了教輔導班。縣城里開班太扎眼，許多人把班開到了鄉下，找幾間房子，然后便招生。招生非常容易，農村的孩子，有的父母外出打工，有的忙地里的農活，巴不得學校一天假都沒有。見有了輔導班，便都送了來，一則省心二則還能學到知識。這樣的鄉下班，收費低廉，一個孩子一天收二三十元，一個班下來，一個孩子收六百到八百元，招三十個孩子，收入兩萬多，除去電費租房費，純收入一萬七八，兩個人的話，一人分到八九千元，相當于兩個月的工資收入。有的把寒假、五一、十一這些假期也利用起來，收入就更可觀。這些輔導班的老師，還向孩子們推銷自己編寫的土教材、習題集，又是一筆不小的收入。除了這樣的班，在培優學校打工的收入就三六九等，一般來說，數理化和英語最高，語文等科偏低。這些人都是按小時計費，一個小時80—100元，剛入行的也有50元一小時的。那些帶過畢業班的老師最受歡迎，價格也高，一小時可以達到150—200元，若是一對一的家教，收費還要高。做到首席的，像秦小江，一個小時不會低于300元。首席家教班的招生，學費要比普通班高出一倍。既便這樣，想報首席家教班的還是擠破了頭。

暑期招生開始后，“新東方”在校門外打出了“作文輔導首席家教秦朱加盟新東方”的橫幅，招生立時火爆起來。劉大川掐著腰哈哈大笑：看來首席就是首席，這就是品牌效應。

秦小江對這個劉大川有些生氣，但畢竟是跟人家簽了合同，就委婉地對劉大川說：劉校長，在宣傳上還是應該低調一些。劉大川說，低調？干事業就得大張旗鼓，縮手縮腳是干不成的。

秦小江早就看出這個劉大川是個剛愎自用的家伙。自從知道了自己被要挾的來龍去脈，秦小江就心里暗壓了一股無名火。尤其讓他悲哀的是他的師兄皮不休，居然在這場陰謀中扮演了一介宵小的角色。

同時，他也暗暗埋怨朱蘭葉不懂得世情險惡，只知道顯擺充闊。他那位岳父更是個土里刨食沒見過世面的大老粗，也不想一想，他一個做歷史教師的女婿憑啥能送他九千塊錢一罐的茶葉。

剛開始做家教，秦小江只是想改善一下自己的經濟條件，但一路做下來，居然做出了名堂，成了圈里的首席家教。這幾年就業形勢越來越嚴竣，考一所理想大學就成了人們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在“大南方”時，為了能讓孩子投在他這位首席的名下，那些有錢的家長使出了渾身解數。那罐白茶就是東城市最大的茶葉批發商送給他的，秦小江收下之后才發現這罐不起眼的茶葉竟然價值九千元。秦小江本想送給恩師許崇文，又怕受到批評，使那種親情般的關系受到傷害，就把茶送給了朱蘭葉的父親朱福貴。如果朱福貴自己悄悄地喝也就罷了，可他偏偏愛顯擺，今天叫這個，明天叫那個，不到一個禮拜，整個古家莊都知道秦小江送給他岳父九千元一罐的茶葉了。喝過茶的對茶葉更是傳的神乎其神，說那茶絲比嬰兒的頭發還細，閃閃發光，簡直跟金絲一樣。

牛老貴不信，說再好，還能比得上我們家不休送來的鐵觀音。許久不上門的牛老貴也在一個晴好的上午踱到朱富貴的院子里。見牛老貴進門，朱富貴趕緊拿出茶盅沏上說：嘗嘗。

朱富貴嘗了嘗淡淡地說，沒有啥味道，再說，莊戶人，還是喝著解渴才好。一面說，一面卻將眼睛瞄向了那個“9000”的阿拉伯數字。

秦小江覺得朱蘭葉和他的岳父朱富貴真是土包子氣，只顧了自己的臉面好看，卻不想樹大招風。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人最痛恨的就是不平均，尤其你身邊的人，和你肩膀一一般高的人。大家都是窮教師，每月領取固定的薪水，彼此相安無事。當你一下子在收入或名氣上鶴立雞群，人家就看著你別扭了。當初，皮不休坐了小胡的車回古家莊時，秦小江心里也是酸酸的。所以，當皮不休知道平日里最不顯眼的秦小江，居然有人送他九千元的茶葉，送他幾萬元的皮草，心里自然是不平衡的。但你再不平衡，你也不能拿秦大帥動手。

秦小江心里產生了一個惡毒的念頭，他巴不得皮不休倒了大霉。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無意中找到了報復皮不休的機會。

星期天，秦小江回到鳳縣一中請史地生教研組的同事吃飯。吃著飯，一個同事問：小江，你在教育局掛職，沒有聽說過《禁止有償家教十五條》嗎？秦小江愣了一下，突然明白過來，就笑道：整天忙得焦頭爛額，哪顧得上這些。

我看小江就是個老實人，不然，誰肯放著好好的暑假不過去市里掛職。

另一個同事對他說，你可能不知道吧，上頭抓得這么嚴，還有人頂風而上，偷偷到鄉下去辦輔導班。

秦小江“哦”了一聲。

同事見引起了秦小江的興趣，就故意賣了個關子：小江，你知道是誰？

秦小江說，我哪能知道呢，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市里整理檔案，快要累死了。

另一個同事說：還能有誰，皮大主任唄。

秦小江笑道：你是說我師兄，他大忙人一個，哪有空搞這個。

同事不屑道：現在這年月，誰會跟錢有仇。再說，咱們做教師的，又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再說，人家皮主任搞輔導班走的可是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道路，沒準還很受歡迎哩。

秦小江旁敲側擊，很快知道皮不休在鳳縣最北端的刀把鄉海眼村辦了個培訓班。海眼村在鳳縣最北端，跟河西縣交界，是全縣教學質量最差的一處學校。這里的學生倒真是需要利用暑假好好補一補。海眼小學只有三名教師，其中一名還是村支書的侄子，也是學校的校長，只管后勤不管教學。真正教學的就那兩個教師，還都是一只腳在海眼小學，另一只腳已經邁進了離縣城近一些的鄉鎮，隨時準備拔腿走人。這幾年，海眼小學的教師走馬燈似的換。縣里只好出臺了支教政策，每年由縣直學校派出教師支教，在海眼村支教一年，當年考核為優秀，支教兩年，則受到嘉獎。正是有這樣的政策，學校才算勉強運轉起來。到了暑假，支教的老師就順勢在這里辦了輔導班。這里天高皇帝遠，沒有幾個人關注。今年，上頭抓得緊，支教的老師權衡之后便放棄了。皮不休覺得是個機會，就跟學校的校長合作，準備辦一期暑期家教班。由校長負責場地招生，皮不休負責招聘老師和教學。

講完皮不休開家教班的事，人們就把話題轉到了史地生教師身上。說，咱們算是投錯了胎，成了史地生教師，你看語英數理化這些主科的教師，不但家教能撈錢，在學校也受重視，輪到考核晉級總是他們先上，咱們史地生老師能喝口剩湯算是不錯了。

這些人里混得最好的一位是游副主任，聽到他們發牢騷，就舉起杯說：牢騷太盛防腸斷，平平淡淡才是真。

一個同事說：小江混得也不錯，能到市教育局掛職鍛煉，說不定能留到市里。

秦小江擺擺手道：掛職又不是多么光彩的事。聽起來蠻好，實際是做苦力。天天抄不完的報表，整不完的檔案，差不多夜夜都要加班。秦小江將虛構的工作場景描述了一番，幾個同事臉上都露出了喜悅的神色，好像心理終于平復了一樣。一個端起酒杯說，還是咱們史地生老師，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老實人不會吃虧的，老話咋說的，吃虧是福嘛。

秦小江已經無心陪著同事說那些不著邊際的廢話了。吃完飯，秦小江結完賬與同事們分了手。他猶豫了一下轉身向最近的一家網吧走去。

他想起了侯如玉跟他提起過的那個舉報信箱。

秦小江走進了網吧，里面都是十七八歲的孩子，見到他這么一個叔叔，都用狐疑的目光看著他。秦小江做賊似的低著頭，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快速發了一封電子郵件。發完，又做賊似的急匆匆逃了出來。

出了網吧，風一吹，酒勁撞了上來，秦小江哇哇吐了幾大口，一個人哭了起來。哭過之后，他在心里說，師兄，你踢我一腳，我打你一拳，咱們兩清了。

6

秦小江回到“新東方”，立時被報名的家長包圍了。秦小江的班早就報滿了。有一個家長非要報他的班不可，說秦老師你不答應我就不走了。秦小江說，報多了就會影響教學質量，你不能因為一個孩子影響到其他二十個孩子吧。那些報了首席班的家長一聽就回過頭勸那個家長，說你的孩子才上高二，不用那么著急，我們這些可都是高三了，明年就要高考了，正是關鍵時刻，你可不能一個人影響我們一大片啊。

那個家長一聽，撲通一聲跪下了，說，秦老師，你不收下我們家的斌斌我就不起來了。那個家長邊哭邊痛說革命家史。說，他是個下崗工人，老婆跟人家跑了，他又當爹又當媽把孩子拉扯大，省吃省喝供孩子讀書。這孩子也非常上進，上了高中，從來沒有打過游戲，你說說，現在的孩子，誰不打電腦游戲，我們家斌斌就不打。秦老師，你看，斌斌多么懂事多么上進，可他就是作文寫不好，一寫就跑題。秦老師，我一輩子窩囊慣了，就指望孩子爭口氣了。秦老師，你可不能見死不救哇。

秦小江一見只好說，那我先見一見孩子。那個叫斌斌的孩子走過來朝他深深鞠了一躬。秦小江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上高中的時候，當年如果不是恩師許崇文幫助，他連書也讀不下去，哪還有今天。

秦小江把那個家長攙起來說，孩子我收下了。沒想到這一下子炸了窩，那些沒有報上首席班的，紛紛擠了進來，有的下跪有的號啕，有的還拿出了刀子，說不收下孩子，我就死給你看。

正鬧著，一個年輕人擠了進來，問有沒有首席家教？秦小江抹了把汗說，作文班已經報滿了，你去別的學科看看吧。年輕人說，我看到外面掛出了橫幅，我想報秦朱老師的首席班。

秦小江愣了一下，他打量了打量年輕人，看到年輕人戴著眼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頭發，是那種黃黃的天生的自然卷。

秦小江問，你為什么要報秦朱的家教班？年輕人一聽笑了：我為什么不能報，外面橫幅都打出來了。莫非秦老師是在職教師搞有償家教？

秦小江笑道：我就是秦朱，但我可以用人格擔保，我們決不會搞有償家教。

那樣最好。年輕人笑了笑從人群里擠了出去。

年輕人的出現，一下子讓秦小江緊張起來。他覺得年輕人根本不像報名的家長。

下午剛吃過飯，教育局的侯科長急匆匆來到“新東方”，見到秦小江就說，秦老師，今年的形勢嚴峻啊。省局派來個掛職的副局長馬小天。這個馬副局長只有二十八歲，非要干出點事業來不可，咱們都得小心謹慎才行啊。

說完，侯科長急匆匆去了劉大川的辦公室，告訴他趕緊把掛在大門口的橫幅撤下來。他有些不客氣地說：形勢這么緊張，怎么還打出那么招眼的橫幅？

劉大川甩過一支中華煙說，怕什么，侯科長，你放心不會有事的，你還不相信我的能力。侯科長一跺腳：哎呀，我能放得下嘛，那個來掛職的馬小天就是沖著有償家教來的，已經派人四下里暗訪，不查出名堂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還有，他一來就把局里的舉報信箱接管了，那信箱里，哎……

聽到此，秦小江心里格登一下。想起一個月前，侯科長跟他吃飯時說過的話，心一下子懸了起來。

出了劉大川的辦公室，侯科長氣呼呼地向外走，見了秦小江就恨恨地罵道：這個劉大川，簡直是個棒槌。他以為他是誰？秦小江說，侯科長消消氣。侯科長說，我能消得了。跟你說，這個劉大川就是個小白臉，是大海集團胡董事長的女婿。胡董就一個千金，本來要培養他學習企業管理。他怕人家說他是傍了富翁的女兒吃軟飯的，執意要開一家公司來證明自己的能力。胡董事長愛女心切，只好給他這個毛腳女婿租了寫字樓建了這所培優學校。

如果不是胡董事長托付我照顧他這位乘龍快婿，我才懶得跟這樣的笨蛋打交道呢。

侯科長對秦小江說，你這段時間最好低調一點，你這個秦朱的名氣也太大了，保不準哪一天就會查到你。

秦小江想起了中午來過的年輕人，說，那個人真是怪，而且長得也有特點。

什么特點？

秦小江說，整個一歐亞混血人種。

侯科長說，那八成是馬副局長，他一定是沖你來的。

秦小江笑道：他是從省里下來的，怎么可能知道一個化名的家教老師呢，除非有人告密。

侯科長跺了一下腳：我那信箱里，還真有你的舉報信，哎，這事……

秦小江問道：侯科長，你知道是誰舉報了我嗎？

侯科長瞅了瞅他：現在知道這些還有意義嗎？

第二天一大早，秦小江正要去輔導班上課，他在鳳縣一中的同事把電話打了過來，告訴他皮不休出事了。

秦小江聽了心里顫了一下，他想起了前天發出的那封電子郵件。他愣怔了一下沒有說話。

想知道誰最高興嗎？同事言語有些激動。

誰會最高興？秦小江淡淡地回了一句。

游若水唄。同事說，游若水是教導副主任，干的時間又最長，這次皮不休出事，說不定游若水就有機會扶正了。要是那樣，游若水就是鳳縣一中歷史上第一位史地生出身的教導主任。

接完同事的電話，秦小江好大一會沒有回過神來。他心說，自己做得是不是太卑鄙了，畢竟他和皮不休同學一場。可是想到皮不休的所作所為，秦小江心里又坦然了。再說，也不一定就是他那封電子郵件起了作用。教導主任在學校里算是個肥差，好多人都眼紅呢，心里巴不得皮不休出事。這樣一想，秦小江心里就平緩了一下，甚至莫名其妙地高興了一下。

秦小江接完電話正要下樓，迎面碰上了侯如玉。侯如玉把手一攤道：我說什么來著，出事了吧。

秦小江明知故問：誰出事了？

誰出事了，皮不休唄。對了，就是你們鳳縣一中的皮主任。我說這個馬局長是動真格的吧，你們還不信。這個馬局長竟然跑到了兔子不拉屎的海眼小學，連局長都不知道。還是我聽司機小胡說的。昨天，這個馬局長一上班就通知小胡去鳳縣。我一聽，急急給皮不休打了電話，讓他趕緊把那個輔導班解散。皮不休倒是機靈，讓學生都回家了。最可氣的是那個鄉巴佬，什么狗屁校長，一點也不知道其中的厲害。他手里居然還留著孩子們交學費的收據。本來就是個查無實據，那馬局長有通天本事也白搭。可偏偏那個白癡劉二愣就存了一大把收據，還蓋了章。要是這個劉校長腦子靈光一點隨機應變也好，可他缺心眼。你猜他怎么跟人家馬局長說的：這事用你管呢，你算哪棵蔥。孩子們不上輔導班，你讓孩子們上哪里去？掉河里淹死你負責？

馬局長皺了皺眉：你這個校長是誰任命的？劉二愣說，我叔。整個村都是我叔說了算，這么點事能怎么著。

馬局長一聽氣樂了，說搞輔導可以，但是在職教師不能搞有償家教，這是省里的規定。這個劉二愣一聽更有理了，說：屁話，不給兩毛錢誰大老遠的來這里搞輔導。甭說口干舌燥地講課，就是問路是不是也要敬一支煙？

馬局長知道不可能跟這個劉二愣校長講出什么名堂，就撇下劉校長回頭看了看皮不休。皮不休襯衣早就被汗水濕透了。見這個劉二愣越說越離譜，趕緊表態承認錯誤，并表示當天就把錢退給學生，把有償家教辦成無償家教，請縣城的美術音樂教師來給孩子們搞素質教育。

7

隨著開學日期臨近，治理有償家教成了全市教育界最關注的事情。關于馬局長的種種傳聞也像夏天的稗草在人們的口口相傳下四處瘋長。有的說，馬局長是有背景的，這次下來掛職就是要做出成績，回到省里升正處已經毫無懸念。另一種說法是：查處有償家教是一件費力不討好的事。馬局長是無黨派人士，與各地市聯系瓜葛很少，更容易放手開展工作。不過，今年對有償家教的治理力度是空前的，東城市五縣三區已經被通報二十一人，其中學校中層四人，高級教師七人。還有些是準備在開學前集中通報的。

圖書代辦科的侯科長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來“新東方”了。劉大川說，侯科長怕是不能來了，他已經因濫印濫發教輔材料被人舉報了。看來我得另找一個顧問了。到此，秦小江才明白侯科長是劉大川的岳父為他聘請的高參，月薪五千元，說白了，就是找了個官面的人，關鍵時刻能排上用場。現在看來，侯科長已經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

秦小江心里暗暗感到自己已經暴露了。他一面上課一面等待頭上滾雷炸響的那一刻。這一刻隨著開學的時間很快到來了。就在暑假快結束時，鳳縣屠鎮一名教師到村里辦有償補習班，所找的校舍因年久失修，加上下了幾場大雨，校舍突然坍塌，十多個孩子被砸在里面，其中五個被砸傷。消息傳出，各級領導十分震怒，省市縣領導紛紛作出批示，對這樣的教師一定要嚴肅處理，決不姑息。這位教師也受傷住院，他剛出院，鳳縣教育局就以紅頭文件的形式，決定開除他公職。

因為這件事情的牽連，鳳縣一中教導主任皮不休被撤銷主任職務，取消高級職稱，十幾年的奮斗成了流水。鳳縣一中歷史教師秦小江常年搞有償家教，已經背離了教書育人的基本要求，首席家教，必須以師德為首席才對。建議鳳縣一中對秦小江作出留校查看一年的處理。處理期間，只發基本工資。

處理意見出臺不久，報紙上就登出了高考改革的意見，最值得關注的是語文學科，進一步加大了作文的分值，由原來的70分調整為90分。

隨著對秦小江的處理，朱蘭葉穿了一次的那件皮草也被人們重新提起并編排出若干新的版本，單就價格，就有三千、一萬、三萬、十萬、二十萬等多個版本。本是老板相贈，也成了朱蘭葉出國旅游所買。有人考證，2010年的暑假，朱蘭葉曾有半個月的時間離開了人們的視線。

這份文件無形之中還為秦小江做了廣告。同事們這才知道原來名不見經傳的秦小江才是家教界的大鱷，他一個歷史教師居然成了全市作文輔導的行家。同秦小江相比，他們這些人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

留校查看的處分公布后，秦小江靜靜地呆在家里，思考著自己今后的打算。越是想清靜，越是清靜不了。除了史地生學科的同事來表示慰問，那些家長又悄悄找上門來。他們說得很委婉，目的還是想讓自己的孩子來鳳縣輔導。有一個老板是開著Q7來的，他那輛車本就扎眼，老板一進門就領著兒子跪下了，非要拜秦小江為師不可。老板說，秦老師，您只要答應收下我的兒子，輔導費每個小時可以一千，至于皮草、出國游就更不成問題。秦小江有些惱，這不是成心要我被開除公職嗎。秦小江這么被人惦記，就弄得鳳縣一中的教師心里很不平衡，說，你看人家秦小江，還是留校查看，咱們這些人這么兢兢業業，也沒見哪個家長對咱這么尊重過。

到了晚上，秦小江本想消停一下，不想門鈴又響了起來。秦小江開門一看竟然是校長，趕快讓了進來。

校長落座后說，小江老師，我是代表學校來看望你的。雖說你受了處分，但你還是咱們鳳縣一中的一員嘛。這事說起來，主要是怨學校，沒有發揮你的能力，讓你屈居歷史學科，其實早就應該讓你負責高三年級的作文教學。不然，你也不會走上有償家教的路。

不過，秦老師，你放心。校長說，留校查看期間，你先去教導處工作，查看期滿，學校立即把你從史地生辦公室調到語文教研室，專門負責高三年級的作文教學工作。校長說，昨天剛剛召開了全縣教育工作大會，局領導專門點了我們鳳縣一中的名，說我們900多名畢業生，居然沒有一個考進清華、北大。我們學校內部也開過高考質量分析會，結果發現，文理科的前三名都有上北大清華的實力，但就是作文分數太低。其中理科的第一名，作文才得了四十分，如果他的作文再多考五分，他就能被清華錄取，所以說，秦老師，你在鳳縣一中是大有可為的。

校長這番話說的秦小江一頭霧水，這番話也與關于他的處理意見背道而馳。秦小江表態說，牛校長你放心，我一定虛心改正錯誤。

校長擺了擺手說，談不上錯誤。錯在有償上。只要不是有償家教，幫助學生提高成績那就是再正當不過的行為。再說，你在學校分管高三年級作文教學，本身就是正大光明的教書育人，何錯之有。當然，學校也不會虧待你，咱們學校專門有一塊高考獎勵基金，到時也有兩三萬塊錢，再加上工資，已經超過了高級教師的收入。

秦小江又一次表態。表態完就陷入了沉默。校長開始不停地搓手。秦小江給校長續了一杯茶，校長這才說：秦老師，我這次來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秦小江說，校長，有事您吩咐。校長說，吩咐可不敢當。就是，我們家的小山明年就要高考了，他偏科太嚴重，數理化連年優秀，就是語文讓人頭疼，尤其作文，哎，急死人了。秦老師，你能不能利用業余時間給我們家小山搞搞作文輔導。

秦小江愣了，他想不到校長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一時有些糊涂了。校長說，秦老師你不必畏難，我會給你報酬的。秦小江說，校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怕我犯錯誤。校長說，這會犯什么錯誤。你是在學校輔導學生，又不是在外頭賺錢。

送走校長，秦小江感慨了一番。為自己的身份感到滑稽可笑。本來他對鳳縣一中還有一些留戀，校長來過之后，秦小江反倒打定了離開的主意。

在離開鳳縣一中前，他想見一見他的師兄皮不休。皮不休話語有些疲憊地說，我也正好要見見你。

他們約定的見面地點是位于鳳縣老城區新東巷的品品樂咖啡館。皮不休穿了件米黃色的襯衣沒有系領帶，而之前有什么活動，他總是要系一根粉紅色的領帶。兩個人在靠窗的桌子前坐了下來。這個位置一抬頭就可以看到護城河的流水。這里這里遠離鬧市區，非常清幽，來的也多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這個咖啡館他們都很熟悉，上高中時，他們常常唱那首《走過咖啡屋》，那時他們都喜歡班上的一個女同學，為了保持形象，皮不休還土法上馬，將一雙塑料涼鞋用染料染了當做皮鞋穿，結果下大雨，弄得襪子被浸得烏黑，鬧了個大笑話。后來，那位女同學留在了省城。他們現在連她的模樣都快想不起來了。

讀高中時，他們是師兄弟，這次查處有償家教，他們又成了難兄難弟。兩個人苦笑了笑，喝的咖啡也是苦的。不知是無意還是有心，他們的咖啡都沒有加糖。

8

再次來到百卉園已是教師節過后。這是他第二次突然而至。秦小江遠遠的就把車停了下來，生怕打擾了這一方小園的安寧。園子里已經生機盎然，絲瓜秧已經爬得很高，團形的葉子像一把把小蒲扇，一只只碧綠的絲瓜垂了下來。許崇文見到秦小江就招呼道：

來，嘗嘗這茶的味道。

秦小江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詫異地說：西湖龍井。老師，您也改口味了。

許崇文擺擺手笑道：關于喝茶的怪論也是老朽的一時之談，原不必當真。可是你，我知道你秉性敦厚，總以為老師是不知變通的倔老頭子。其實，喝茶也要因人因時而異。炎炎夏日，還是龍井能生津消暑。茉莉嘛，三九隆冬，守著火爐子喝才更有意境。

喝著茶，許崇文問道：這次來又有什么事？

秦小江臉一紅：也沒有什么事，就是想來看看老師。

許崇文微微一笑，想見我，一定心里有事，有事又說不出，這也正是最令人煩惱的事。

哎，不說了，先不說這些了。許崇文打了個哎聲，說，我投身教育五十年，最得意的兩個學生就是你和皮不休。不休嘛，聰明，你呢敦厚，本來都可以有更好的發展。但是你們都走了教育這條路。按說，為人師表，本是最光榮的事。可是現實中的教育卻讓人扼腕。從上到下，人們津津樂道的都是分數，喜也因之，憂也因之。所謂“考考考，老師的法寶，分分分，學生的命根”，而評價學校和教師，也是這毫無意義的分數。一個教師，只要能教出高的分數，或者教的學生中有一人上了北大清華，就有了各種榮譽和好處。而為了這個狗屁分數，教師早就把師道尊嚴拋棄了，無休止地布置作業，大量的習題讓小學的孩子就過早地成了近視眼。現在各個學校都在學國學，還有表演，這些不過是徒有其表，流于形式。有些教師僅僅為了晉級或一點蠅頭小利，就讓學生機械地做大量重復的作業，教師真是斯文掃地。更可悲的是：中國有這么多所謂教育專家，卻不能改變教育的現狀，幾十年也拿不出一套科學有效的評價機制。教師雖說職業高尚，卻需清貧堅守，一旦沾了銅臭，就變味了……

秦小江聽得臉上熱汗涔涔：老師教訓的是。

許崇文神色稍緩了緩說，哎呀，我一介古稀之年的老朽，只顧自己痛快了，卻全不想別人心里正難受呢。

秦小江訥訥地道：師兄搞家教被查，是學生寫了舉報信。

是嘛，許崇文轉過身微微一笑：看來我沒有看錯你，你的內心還是一面光滑的鏡子，只需用抹布擦去灰塵就好了。

學生這么做，辜負了老師的教導。

你能這么想，老師感到很欣慰。知道嘛，你師兄早就來過了。

師兄怎么說？

許崇文目光炯炯地說：你師兄來并沒有別的意思，他來只是讓我轉告你，要你金盆洗手。

秦小江聽了有些感動。

許崇文說，秦小江，我希望你和皮不休能夠化干戈為玉帛。畢竟，同窗情誼比金錢重要得多。

許崇文破例叫了他的學名。

秦小江擦了把汗說，學生記住了。

不論干什么，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都要教人向美向善。

秦小江點了點頭。

老師，學生還有一個要求：大帥，想請您老好好教導。秦小江說完，臉上又微微一紅。他這個在東城市做了多年的首席家教，卻不能教育好秦大帥。秦大帥倒是對他師爺爺頗親近。

許崇文哈哈一笑：有老朽在，大帥一定會茁壯成長。說完，許崇文穿過滿園旺長的草菜，走進了那幢爬滿爬山虎的小屋。

屋里傳來一陣瑯瑯的讀書聲：弟子規，圣人訓，首孝悌，次謹信，有余力，則學文……

老的，聲音滄桑睿智，少的透著純真與恭敬。

秦小江眼睛一下子潮濕了：許崇文才是真正的首席。他朝小屋深深鞠了一躬，悄悄離開了百卉園。

兩個月后，鳳縣首家國學館開館，免費教授孩子們傳統文化。開館之日，報名出人意料地火爆。報名現場，人們看到了秦小江忙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