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人管油餅叫大果子,但是這里說的大果子不是油餅,是一個人的名字。而且,這個人還是我們芝麻村的。呃,又是我們芝麻村故事,我也不知道我們芝麻村的故事咋就這么多。
大果子之所以叫大果子,是因為大果子媽懷著大果子時,一直饞大果子吃。大果子家是芝麻村最窮的,吃不上大果子,越是吃不上,大果子媽越想吃。大果子媽肚皮一鼓一鼓地罵大果子爸,動嘴兒不解恨還動手打了,大果子爸臉上經(jīng)常掛著花兒,這一朵凋零,那一朵馬上就綻開。大果子爸也不怕村里人嘲笑,嘲笑和鄙夷早已經(jīng)像鎧甲一樣穿在他身上,薄一點厚一點根本無所謂了。大果子爸是芝麻村最窩囊的男人,干嘛嘛不行吃嘛嘛香的那種。芝麻村窩囊的男人不止大果子爸一個,大果子爸是最具代表性的一個。這個男人從表面看,誰都能把他欺負了,但是誰也沒真正欺負過他。他的老實是拒人千里的,和所有的人保持著一段距離。尤其是村里的女人,一邊看不起他,一邊懼怕他。大果子爸很少說話,只拿了眼神兒來發(fā)聲。陰郁,猥瑣,是駕馭眼神兒的兩片翅膀,專往女人的奶子上落。看哪個女人一眼,哪個女人的心尖兒都一顫。女人們卻又奈何不了他,他什么都沒做,只是遠遠地看著。漸漸的,女人們對大果子爸的認識達成了統(tǒng)一:一只癩蛤蟆,不咬人只是惡心人。
大果子爸就顯得格外孤獨,父母早亡的他,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干活。從日出到日落,陪伴他的只有影子。忽然有一天,大果子爸的三間土坯房子貼上了喜字,門前屋后稀稀拉拉響了幾聲鞭炮,大家才知道,大果子爸娶了媳婦。大果子爸居然可以娶上媳婦,村人有些不服氣,好小伙子說媳婦都困難,他憑嘛呢。而且,媳婦雖說不上有多俊,也是有眉毛有眼兒的,能順下溜兒去。娶了媳婦的大果子爸那叫一個賤肉,任媳婦打來任媳婦罵,絕對不帶還手還嘴的。村人的女人誰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偏偏大果子媽享受了,心里就很不平衡。女人們掌管著家里的灶臺,用棉籽換了油,奢侈地炸一回大果子吃,大果子的香味兒隨風飄得滿街都是。大果子媽讓大果子爸去給她炸大果子吃,大果子爸說咱家沒棉籽油呢。大果子媽說,用你的血來炸。大果子爸說,你等著。
灶堂內(nèi)一陣叮當鐵器響,躺在破炕席上的大果子媽,摟著大肚子吆喝,血夠么?
夠,多著呢。
抱柴火,燒火吧。
好嘞。
炊煙很快從大果子家的煙囪竄出來,大果子爸一定是被嗆到了,一聲一聲地咳嗽。
好了么?
馬上就好了。
大果子媽一口一口地深呼吸,快啊,等不了——啦。汗珠子從大果子媽蠟黃的臉上往下滾,一顆一顆地滾到大果子爸的腳邊。
大果子爸竄進來,你是要生了啊,我去叫接生婆子吧。

叫嘛接生婆子,我媽生了一大堆,一回婆子都沒叫。喂我油餅吃,吃完了就有勁生了。
這一陣兒的大果子媽疼得不是很緊了,就讓大果子爸喂她大果子吃。大果子爸手里端著一碗蒸透了的紅薯干兒,和大果子媽商量,咋吃,靠在我懷里?
借機耍流氓?
要耍我早耍了。
信你一回吧。
大果子爸把手里的碗放炕上,把大果子媽上身扳起來,靠在自己的胸膛上。然后從碗里拿蒸軟乎了的薯干喂大果子媽。
大果子呢?
這就是。
我要大果子。
這比大果子香。
大果子媽想往外吐,大果子爸手掌堵住大果子媽的嘴,不讓她吐出來。大果子媽咕咚咽下薯干,兩只眼白兒忽然上吊,一聲啊——陣痛又來了。
大果子爸驚悚地看著大果子媽,他忘記了該不聽大果子媽的叮囑,去村里叫赤腳醫(yī)生來接生。忘記了思維,忘記了行和動,只呆呆地看著大果子媽。看大果子媽裸露的下身,像一塊泡在水里的海綿,漸漸地濕潤,漸漸地膨脹。不,海綿不準確。噢,像二嘎子家的雞冠花……雞冠花的顏色好艷麗,晃得大果子爸睜不開眼睛。他發(fā)現(xiàn)他有了思維,于是打算干點什么,可是他動不了。好多朵的雞冠花把他困住,他深陷在一片血紅之中。它們在他面前旋轉(zhuǎn),他被它們轉(zhuǎn)暈了,暈了。真的暈了。他要倒了,在倒下之前,他聽到一聲嘹亮的小嬰孩的啼哭聲。
大果子出生了。小嬰兒踢騰著柴火棍兒樣的小腿哭,一哭左腮上就現(xiàn)出一粒酒窩來。
媽懷著兒子饞大果子,兒子就叫了大果子,如此取名在芝麻村還真是沒幾個。村里人關注和熱議的顯然不是大果子名字的來由,而是大果子親爸爸是誰。村里女人們記性好著呢,大果子媽幾時嫁給大果子爸,大果子最快該幾時出生,眼珠提溜一轉(zhuǎn)結(jié)果就出來了。媽媽的,早出生了一個多月,怪不得癩蛤蟆撿個大便宜呢,敢情是背了黑鍋了。大伙又不舒服了,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大果子爸好快樂,好幸福的樣子。眼神兒也不像過去那樣陰氣迷蒙了,更沒心思盯著女人的奶子不放了。老娘們一樣燒火做飯,把女人的月子伺候得精細極了。沒滿月不讓女人下地干活,洗洗涮涮喂豬打狗都是他。大果子爸的身段從未有過的靈巧,腳不沾地的為大果子母子忙碌著,如同一只不用抽打的陀螺。陀螺無意向別人炫耀他的快樂,但是在旋轉(zhuǎn)時,把快樂甩了別人一身。人一邊抖落衣襟,一邊罵,活王八,活王八。
男人當了活王八,肯定是被蒙在鼓里的。真相總得人來揭開吧,如果視而不見對不起大果子爸的先人。大家紛紛捋胳膊挽袖子,準備為先人的榮譽而戰(zhàn)。和大果子爸差不多年齡的二嘎子,第一個披掛戰(zhàn)袍出征。其實,對大果子爸這樣的人,赤膊上陣就算是看得起他了。
你他媽的,屁顛屁顛的給誰養(yǎng)著老婆孩子呢,弄明白了么?
二嘎子氣息太有力了,把大果子爸吹了一個趔趄。站穩(wěn)了,大果子爸眨了眨眼睛,很認真地思考了幾秒鐘,回二嘎子,給我自己養(yǎng)呢啊。
你爸爸夜里給我托夢,讓我好好管管你,把那女人轟走,麻利兒的。
我不。
再說一個不字,我可替你爸抽你啊。
氣勢洶洶的二嘎子一轉(zhuǎn)頭,朝著遠遠觀望的人做了個鬼臉兒。
我不——大果子爸垂下頭,拿了眼珠兒盯著自己的腳尖,又說了這兩個字。聲音不大,語氣卻是堅定的。
再說不我打你的,信不?
二嘎子臉皮有點墜得慌,快掛不住了。
打死我也不。
大果子爸說了五個字。這哪里是五個字,分明就是五把笤帚,把二嘎子抽打得怒火中燒。一拳頭朝著大果子爸頭部搗了過來,大果子爸順著拳頭的方向,噔噔退了十多步。讓二嘎子沒有想到的是,流著鼻血的大果子爸穩(wěn)了穩(wěn)神兒,挪到他的近前,輕聲說——
打死我也不。
二嘎子無路可走了。關鍵時刻,一把梯子伸了過來,讓二嘎子下了臺階。遞梯子的人是大果子媽。她靠在后門框上,手里拎著一把菜刀。且面目兇狠。
好男不和女斗。撂下這句話,二嘎子嘻哈著揚長而去。
大果子媽手里那柄菜刀,一抹寒光隨了二嘎子而去,幸虧二嘎子走得急,差一點就被寒光追上削了手腳。
月亮爬上了窗欞,偷窺窗子里的發(fā)生。母親并不知道月亮是有眼睛和思想的,只兀自用手摸索著,一粒一粒地解衣服上的疙瘩鈕兒。嘩啦一聲,母親雪白的身子裸露出來,月亮羞怯地捂了一下臉,讓目光從指縫里篩出來。
父親驚駭了。他團緊了身子,并用雙手束縛住,因為不這樣,父親怕它會立刻做出點什么。他在和自己搏斗。可是,父親身體的力量越來越強壯,兩條手臂快要支撐不住了。父親怕母親嘲笑,就拼了命地和自己斗爭,牙齒發(fā)出得得得的摩擦聲。母親沒有看父親,清淡了表情和語氣,問父親:
你想做流氓么?
……
想,就做吧。
聽了母親的話,父親嗷嗷地哭了。他把頭埋在母親的胸前,很投入很賣力地哭泣。
大果子很奇怪,為什么他腦子里會經(jīng)常有這個場景出現(xiàn)。那個晚上的他,到底有多大,他一點也不知道。有一點大果子是可以肯定的,那時他一定是在旁邊的。他還太小,還沒有形成記憶的能力。但是,他的眼睛看到了,眼睛把信息儲存起來,等他長大了播放給他看。就像在大隊場院里看到的黑白片電影,那么神奇那么美妙。不同的是,由父親和母親主演的黑白片只有他一個觀眾。也許不對,還有月亮。月亮也是觀眾。
母親為嘛對父親說那樣的話,父親為嘛哭成那樣呢,大果子想啊想啊,總也想不明白。走著路想,吃著飯想,睡著覺想,還是沒個結(jié)果。大果子陷在自己的情緒里,沒有興趣應和這個世界,拒絕發(fā)出任何聲音。父親和兩個弟弟都不在身邊的時候,母親會把手掌放在他頭上,小心細致地撫摸,手指的動作很輕,唯恐弄掉了大果子哪怕一根頭發(fā)的樣子。摸著摸著,母親就從肺管子里排出來一聲嘆息,咋一點也不像你那個缺德爹呢?
大果子生下來就瘦,母親說大果子營養(yǎng)不良,就早早給兩個弟弟斷了奶水,讓大果子吃她的奶。可是怎么吃,大果子還是豆芽菜一樣,細細弱弱的。父親從來不說什么,但是背著母親,父親會向他發(fā)射出一種奇怪的眼神兒。劍一樣,很尖銳。面對兩個弟弟,父親將鋒利的眼神入鞘,彈出來的是兩團綿綿軟軟的東西,它們粘在弟弟們的身上,那么有彈性,弟弟們一跑動,它們就顫顫悠悠地抖動。是因為他喝了弟弟們的奶么?大果子懶得深入去想,他覺得對他而言,這個問題不是最最主要的。大弟弟眼睜睜地看著大果子搶了小弟弟的奶,就推斷出當初大果子也一定是搶了他的奶,所以等小弟弟滿街跑時,大弟弟就把真相告訴小弟弟,兩個人形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聯(lián)合起來對付大果子。兩個人扒了大果子的棉鞋,扔進柴還沒燃盡的灶膛里。大果子光著腳丫,木然地蹲在灶膛前,看著一雙鞋子化成灰燼的過程。沒有悲傷,沒有惋惜,沒有心疼,那雙正在燃燒的鞋子,仿佛是一個幻覺。聞到糊焦味道的大果子媽,棄了手里的喂雞盆子,大胖身子沖進堂屋來。
大果子,你鞋呢?
其實不用問大果子,大果子媽順著大果子的目光,已經(jīng)看到了燒得失去了形狀的棉鞋。那可是她一針一線納出來的,廢了多少燈油,勞了多少眼神兒且不說,一個兒子一年就一雙棉鞋,燒了就沒有替換的了。一著急,手就往灶膛子里伸,讓大果子媽傷心欲絕的是,她的手就要觸碰到那團火了,大果子依然無動于衷。他沒有要攔自己母親的意思,連一點傾向都沒有,繼續(xù)著他有些沉醉的木然。大果子媽氣急敗壞了,手轉(zhuǎn)了個彎兒,一把抓起大果子,尋了尖尖兒的小屁股,一掌一掌地落下,制造出遲鈍的撲撲聲。
這是大果子第一次挨打。他卻不哭,也不求饒。大果子媽越打越氣,手掌都打得麻木了。打著打著,把自己給打哭了。邊哭邊嘟囔,你咋就不隨你缺德爹啊……
母親為嘛總希望他隨缺德爹呢,而且是父親不在時,母親才這樣說。母親罵兩個弟弟,使用的是你們跟你死爹一個德行。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的大果子想,“死爹”和“缺德爹”是一個爹么?“缺德爹”和他腦子里那個場景,多么像神奇的紐扣啊。它們好像是一件衣服上的,可是那件衣服不在,它們是零散的,沒法證明它們的關聯(lián)性。
好深奧的問題呢。念了小學的大果子就把思索帶到了課堂上,老師是個男的,眼睛狹長狹長的,好像臉上橫陳著兩條死水河。死水河其實很靈活,一晃蕩就發(fā)現(xiàn)了大果子在走神兒。粉筆頭兒百發(fā)百中,粒粒敲打在大果子頭上或者鼻子上,最糟糕的位置也是身上。一而再再而三,死水河終于咆哮了,波濤洶涌巨浪拍岸,沒穿救生衣的大果子,死死地抱住自己深刻的思索。他覺得它是唯一可以救他的。
嗚嗚……
是誰在大聲嗚咽?所有的眼睛都投向聲音的發(fā)源地——
是鳳子。二嘎子的女兒。準確地說,是村長二嘎子的女兒。那時,三十出頭的二嘎子已經(jīng)是我們芝麻村的村長。
死水河趕緊松了揪住大果子耳朵的手,淺聲問鳳子哭泣的緣由:不舒服了么,誰欺負你了么?
座位在大果子前排的鳳子,什么也不說,只是面對著大果子哭泣。她哭泣的方向就是答案。她是哭給大果子的,或者說,她的哭泣是因大果子而起的。
鳳子,她叫鳳子。她一直都在自己的前排么,為什么自己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呢。大果子驚詫極了。他的視線從另一個世界里收回來,長久地落在哭泣的鳳子臉上。她怎么可以哭得那么好看,他的班上怎么可以有這樣的一個女同學。重要的是,她的哭泣好像和自己有關系。大果子鼻子一酸,眼窩兒濕了一下。原來,哭泣的滋味竟然會如此美妙。心兒酥酥的,軟軟的。
鳳子。她叫鳳子。
大果子虛幻的世界,有一部分忽然變得具體起來,他的目光開始不自覺地落在前排的那個位置。那個位置是空的,他的目光就像沒睡飽一樣,蔫蔫兒的。那個位置如果是飽滿的,他的目光便同剛噴了水的韭菜,又水靈又精神。和韭菜有些區(qū)別的是,他的那份水靈和精神里含著幾絲絲的羞澀。久了,大果子發(fā)現(xiàn)一個小秘密,鳳子布書包的一角總是油乎乎的。隔三差五,那個小書包里就會變出一塊大果子,下課的時候鳳子舉著大果子吃得津津有味。所以大果子斷定,鳳子書包的油漬是被大果子給染的。大果子還斷定,鳳子一定是喜歡吃大果子的。自己叫大果子,鳳子喜歡吃大果子,一想到這個,大果子就莫名地激動。
自己要是有大果子該多好啊,他會一口都不舍得吃,悄悄地塞進鳳子的書包,給鳳子留著。然后看著鳳子從書包里掏出來大果子,驚喜地說,哪來的大果子,是小矮人給我送來的么?那時候,死水河剛剛給他們講完白雪公主的故事。大果子故意不去接鳳子的眼神兒,給鳳子制造一個神秘的場。在這個神秘的場里,鳳子不斷地尋找,在鳳子快要失去耐心之時,書包里又會出現(xiàn)又香又膩的大果子。嘿嘿,想到這個情景,大果子幸福得笑出了聲音。
畢竟只是一個想象,回到現(xiàn)實的大果子陷入了深深的失落。在大果子的記憶里,家里吃大果子的次數(shù)超不過一個巴掌。母親的手臂穿過灶上翻騰的稠密油煙,手里兩根長長的用高粱桿做成的筷子,挑著一只炸得金黃金黃的大果子。那種金黃色,真的好迷人。大果子會想起太陽,還會想起向日葵。而這個時候的母親,也是最漂亮的。總是有幾縷頭發(fā)耍頑皮,從母親頭上包裹的淺綠色方頭巾里漏出來,而母親又顧不上它們,它們就在母親的鬢角做著各種小動作。它們的存在,使得母親整張臉異常地生動起來。只是可惜,這樣的日子要等到過年才發(fā)生一次。過年,是冬天的事情。而現(xiàn)在,才剛剛是春天。
是啊,現(xiàn)在才是春天呢。炸大果子的棉籽,還沒有結(jié)出來。它們還躺在小苗苗的床上做夢呢。這幫懶家伙,快點醒醒吧,太陽都曬到屁股了呢。大果子站在自己家的棉田邊上,看著剛剛長到半尺高的棉花苗兒,忽覺耳邊傳來呼嘯聲,那聲音由遠及近,迅疾而至,根本來不及躲閃,一條由絕望擰成的鞭子,已經(jīng)啪啪地抽打在他的小心兒上。一顆少年的心,只三五鞭子,便碎成了肉末兒。大果子瘦成一條兒的身子,扭成了九曲十八彎的大麻花。春風不忍看著少年如此痛苦,就擺動了柔軟的身子,像媽媽一樣安撫少年。少年果然舒服了些許,坐在田埂上,手托著尖尖的下顎,苦思冥想,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忽然,少年眉頭松弛了。那時的少年還沒學過“拔苗助長”這個故事,所以他不經(jīng)意地成了故事里的主人公。每一棵拔起的苗苗兒都得到了少年的祝福,快點長大,快點開花,快點結(jié)棉籽。少年拔啊拔,忘記了時間,忘記了饑餓,忘記了芝麻村。后來,少年終于拔完了整片的棉花苗兒,躺在田埂上睡著了。野花簇擁著少年,把少年的夢妝點得五彩斑斕。少年在夢里看見了自己,手里舉著一大張果子餅,朝著鳳子奔跑。背著花書包的鳳子,正朝著學校的方向走,兩根扎著蝴蝶結(jié)的小辮子,讓春風的撩撥下,高興地舞蹈著。少年跑啊跑啊,兩條腿兒都跑酸了,總也追不上鳳子。誰家的大黃狗冷不丁地沖出來,咆哮著要叼了少年手里的大果子。少年將大果子高高舉起,厲聲喝斥大黃狗。大黃狗惱了,一頭撲向少年,利齒嵌進少年的皮肉里。啊——
屁股好疼啊,少年想起來,剛才是被大黃狗咬了。大黃狗呢?少年想睜開眼,可是視線被一束強光逼住,怎么也打不開。
你個野雜種,快說,是不是你們家大人讓你干的!
接下來,大果子的身上又狠狠地疼了幾下。少年大果子定了定神兒,他明白了,自己的疼痛不是大黃狗咬的,而是眼前這個人踢的。他是誰,為嘛要踢自己呢?
那個人大概是猜透了大果子的心思,電筒的光束轉(zhuǎn)移了方向,晃了晃他的臉,又晃了晃田地里倒伏的棉花苗兒。
是鳳子的爸爸,芝麻村的村長二嘎子。在看清二嘎子的同時,大果子也弄懂了一件事情,二嘎子踢自己,和地里的棉花苗兒有關。棉花苗兒,他的棉花苗兒,它們咋會倒了呢,難道是困了不成?
說不說啊你——
二嘎子見大果子無視他的問話,一把將大果子從地上拎起來,然后朝著村里走,迎著大果子媽急迫的呼喚聲。
大果子媽把自家的棉田賠償給村長二嘎子后,大早起坐在門口痛快淋漓地嚎了一場。這是她嫁到芝麻村發(fā)生的第一場哭泣,哭法很像芝麻村其他女人,把哭泣作為音樂背景,把心中的委屈編成車轱轆詞唱出來。大果子媽的唱詞比較簡單,只一句“你個缺德的東西啊”。雖然簡潔,卻也唱得抑揚頓挫,少去了幾分枯燥。從字面上可以理解為,既是罵自己的兒子給她惹了禍事,又是對村長不依不饒的咒罵。“你”是不確定的,可以是這個人,也可以是那個人。大果子不這樣理解,他覺得母親嘴巴里的“你”,是和他的“缺德爹”有著聯(lián)系的。但是現(xiàn)在的大果子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大果子,一味地糾纏這些沒有答案的細節(jié),更大更深的焦慮如同石磙子一樣,壓在他的胸口,讓他呼吸異常艱難。
自己的失誤導致了今年炸大果子的可能性為零,這還是小事,拔的咋就是鳳子家的棉花苗呢?鳳子會咋想他呢?他一定要向鳳子解釋清楚,事情不是她想的那個樣子,原本該是另外一個樣子的。在母親有韻律的嚎哭聲中,餓著肚子的大果子背著書包朝學校走。偶爾,會稀稀拉拉地碰上幾個村里人,他們有的扛著家什準備下地,有的趁著出來倒臟水的功夫,抓緊時間閑聊幾句。“這個慫孩子,沒瞅出來,還他媽蔫壞兒嘿。”大果子聽到有人說。他知道這句話是打賞給自己的。村里人也很奇怪,他們明著是罵他,語氣卻是興高采烈的,比剛吃完一頓炸大果子還快樂。大果子走啊走啊,越走身子越沉,可是他一點也不想停下來,多艱難也要走到鳳子身邊去。走著,心里默念著想要和鳳子說的話。
“鳳子,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好,顯得不咋誠心呢。
“鳳子,對不起,我向毛主席保證,真不是故意的。”
也不好。毛主席早就不在了。那向誰保證呢?有了,向老天爺保證。老天爺威力大,說打雷就打雷,說下雨就下雨。
“鳳子,對不起,我向老天爺保證,真不是故意的!”
大果子擦了擦一頭的汗水,在跳得快要拱出來的小心兒處按了幾按,才跨進了教室的門兒。
鳳子的位置空著。直到打了上課鈴,那個位置依舊空著。
鳳子為嘛沒來上學呢?是不想看到他么?這個問題是多么的鋒利,只想一下就劃傷了大果子。不知道具體劃破了哪里,找不到準確的傷口,大果子只覺得渾身都疼,十根無助的手指沒有目的地摸索。死水河肯定說了他什么,同學們都把嘴巴指向他,哈哈大笑。他們笑得那么投入,歡樂的眼淚從眼窩里飛濺出來,在教室里碰撞出紛亂的碎珠子。大果子眼花繚亂,他多么想逃離這個現(xiàn)場,可是,為了等鳳子,他要努力堅持。于是,瘦小的大果子在碎珠子的夾縫中沖撞,像個武林高手一樣閃展騰挪,他要毫發(fā)無傷地站在他的鳳子面前。向她大聲道歉。

一天的等待無果。大果子從同學的只言片語中,獲得一個關于鳳子的消息,說她是出了水痘,才沒來上學的。聽到這個結(jié)果的大果子有一點高興,起碼排除了鳳子是因他而不來上學的,如此一來,他求得鳳子的原諒還是大有希望的。
新的一天在大果子的希望中鋪展開來,大果子背著書包從西往東走。村子的中央是一條橫貫的土路,就要穿過它了,大果子看見一個和父親年齡差不多的陌生男人,正在往一個支起來的大鍋下添柴,燃起來的火焰伸出貪婪的大舌頭,舔著黑黑的鍋底兒。它肯定是餓了,想把鍋底舔漏了,吃鍋里的東西。鍋里會有什么東西呢?陌生男人朝著大果子笑笑,從大鍋旁邊的案板上,拎一片切好刀花兒的面片,甩進冒著油煙子的大鐵鍋里。接著,拿起兩根長長的高粱桿筷子,在油鍋里輕輕地攪動。他在炸大果子——大果子很快做出了判斷。也就是說,村里來了賣大果子的。
這條橫穿芝麻村的街,經(jīng)常會成為小商小販的落腳之地。桃子杏子梨子,以及小魚蝦醬等吃的東西,被一輛大白桿兒洋車子馱著,或者裝在大梨筐里,或是裝在大塑料桶里,誘惑著塵土滾滾的街道。兩分錢一只的杏子,也是與大果子無緣的,他和它之間是擦肩而過的冷漠。還從來沒有賣大果子的出現(xiàn),對芝麻村來說,這還是頭一悠呢。一股綿綿的怨怒忽然就從大果子心里升騰起來,如果炸大果子的人早些時日來,他就免去了這場禍事。轉(zhuǎn)而一想,怨人家也真真的沒有道理,人家來得巧了,你就有錢買了么?
掌柜的,哪個莊子的?
早有幾個上了年歲的閑置老人,湊到了炸果子人跟前兒,問東問西問南問北。炸大果子的笑呵呵地應對著人的問話,眼睛卻是轉(zhuǎn)了彎,一下一下地往大果子身上瞟。
小同學,小肚癟癟的,還沒吃飯就去上學啊,買個大果子吃唄。
炸果子的人光頭,朝著大果子笑時,左腮上現(xiàn)出一粒酒窩。看見男人的酒窩,大果子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的左腮上好像也有一粒酒窩。
來,拿著,就算是試吃!
大果子手上就多了一張用粗糙的紙張包裹的大果子,剛出鍋的大果子將辣辣的熱傳遞到他的掌心里,他不得不把大果子從左手倒到右手,再從右手倒到左手。
別燙著啊。
捧著油餅的大果子,快速地離開了男人,繼續(xù)往學校的方向走。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對他這樣慈祥過,父親對他的慈祥是少了尺寸的,有點像他鉛筆盒里的尺子,明明是二十厘米,突然就斷了一節(jié),怎么看都不舒服了。在這個春天的早上,心潮澎拜的大果子,將舍不得動一口的果子餅,一直捧到了學校。左腳就要跨進學校的門檻了,大果子又把腳縮了回來,四下瞅了瞅,將手里的紙包塞進布書包里。不是和自己說好了么,自己有了大果子,要悄悄地塞進鳳子的書包兒哇。
鳳子的位置和昨天一樣,空空曠曠的。那種空曠,恰似冬天的田野,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荒涼,沒有一絲生命的跡象。鳳子的病還沒有好么?鳳子不在,大果子仍然沒有舍得吃掉果子餅。盡管他很餓,也很饞。第三天,第四天,大果子又和第二天早上一樣,擁有了一張新鮮的大果子。第一張大果子已經(jīng)發(fā)硬,甚至爬上了小霉斑塊兒。變質(zhì)的果子餅和新鮮的鍋子餅一起擠在少年的書包里,不能讓母親知道它們的存在,也不能讓父親知道它們的存在。兩個弟弟,更不能讓它們知道。晚上,大果子又做夢了,他夢見鳳子的病好了,去上學了。他正想著給鳳子道歉,說那句重復了上千遍的話,卻見美麗的鳳子對著他笑,邊笑邊吃著果子餅。天哪,竟然是他給她留的果子呢。大果子也跟著笑,咯咯,咯咯……天在搖晃,地在搖晃,天和地也在笑……
大果子,大果子,快醒醒……

大果子睜開眼,借著窗外的星光,見是母親俯在他的耳邊喚他。大果子驚詫地發(fā)現(xiàn),母親的身邊還站著兩個弟弟,他們正揉著眼睛,一副剛從夢里醒來的模樣。他們家發(fā)生什么事情了么,大果子驚愣著。母親顯然失去耐心了,不等大果子自己動作,拿著大果子的單褲和夾襖往他的身上胡亂套。母親的手觸到大果子的肌膚時,大果子感受到了母親的顫抖。
走啊——
母親低低的一聲命令,拉著三個孩子往外走。一地星光,被凌亂的腳步踩碎了,閃閃爍爍如無數(shù)只眼睛釋放出來的曖昧。
站住!
是父親。大果子看不清父親的表情,但是從父親的語氣中聽出來他是憤怒的。原來父親還可以憤怒,在大果子的印象里,父親從來都是把憤怒藏在眼底的。而且,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努力地在用隱忍將它埋藏起來。此刻,憤怒的父親攔在他們母子面前,手里還握著一根類似棍子的家伙。父親要打他們么?
母親尚未開口,從父親的身后躥出一條黑影來。黑影的光頭反射著星星的光芒,在第一時間大果子就認出來,是炸大果子的那個男人。光頭男人的身子好靈巧,在父親舉起手里的棍子之前,他已經(jīng)將父親撲倒在地。母親大概是怕弟弟們喊出聲,早把他們摟在懷里,兩只手各自捂住了一張嘴巴。同時,大果子聽見母親壓抑地吼了一句:
別傷了他!
光頭男人不吭氣,將一個東西三下五除二塞進父親的嘴巴里,接著把父親從地上拖起來,按在院子里的一棵榆樹上。父親的雙臂被光頭鉗制著,但是可以看出來他在拼命地抵擋,拼命地想掙脫。可是,他實在不敵光頭的力量,幾個回合下來,就被固定在樹上了。在那個短暫的過程里,有一個困擾大果子的問題,忽然就得到解決了。他知道母親嘴巴里的“缺德爹”是誰了。以及父親看他時的眼神兒,都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快走!
光頭抄起大果子,沖出院子,將他放在門口的一輛驢車上。然后再返回接應母親,母親和兩個弟弟很快也坐上了驢子車。最后,男人坐在車轅上,一記鞭子,驢子在街道上奔跑起來。父親發(fā)出的絕望的嗚嗚聲,漸漸地遠了。
一環(huán)緊緊地扣著一環(huán),剛才的發(fā)生莫不是自己睡夢的延續(xù)么?眼看飛馳的驢子車轉(zhuǎn)了彎,過了一個小橋兒,就是通往芝麻村之外的世界了。突然,大果子想起了鳳子。他還沒有來得及向鳳子道歉,怎么能悄悄走掉呢。不能走,不能走啊。
停車——
大果子突然就發(fā)出了聲音。
你個缺德孩子,他是你親生老子,停車想干嘛——驢子車跑得更快了。
停車無望,眼看車子已經(jīng)駛上村頭的小橋了。一股熱血呼地頂?shù)酱蠊幽X門處,大果子細細的身子,被熱血的力量挾持著,從母親和弟弟人體的縫隙中飛了出去。春天的夜晚和星星都聽到了一個少年的呼喚:
鳳子,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