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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性的呼喚(下)

2015-04-29 00:00:00杰克·倫敦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5年7期

第五章苦難的征程

離開道森的鹽水區郵政所已經三十天了,巴克和它的同伴們一直都在向前沖。到達斯克哥瑞時,它們一個個的狀態都是十分地可憐。簡直是悲慘,精疲力盡、疲憊不堪,稍一動彈就都要散了架。巴克一百四十磅的體重變成了一百一十五磅。其余的伙伴,雖說原來體重就較輕,但現在都比巴克下降得還厲害。派克,那個裝病者,一生中一直是奸詐和欺騙的,成功地假裝著有一條傷腿,現在卻也真的瘸了起來。索邇萊克斯也瘸了。而塔布,正可憐地經受著肩胛骨的疼痛。

它們都患有可怕的腳疼,再也不能夠跳躍了。它們沉重的四肢一落在路上,刺痛就馬上傳遍全身,從而使一天的勞累更加沉重。它們除了把這死去一般的疲勞當回事外,其它再都顧不上什么了。這種單一而過度的勞累,帶來的是死一般的疲倦。這種死一般的疲倦是幾個月來力氣從體內慢慢地消耗掉了的結果,要想從中恢復過來不知還要多少時間。現在實在是沒有復原的力量了,實在是沒有重新喚起振奮的東西了,力量完全被用盡了,只剩下最后一點點用來呼吸了。每塊肌肉,每根發梢,每個細胞,都疲倦了,死一般地疲倦了。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在過去不到五個月的時間里,它們跨過了兩千五百英里,而在最后的這一千八百英里里,它們也只休息了五天。當到達斯克哥瑞時,很明顯地,它們是在邁著它們最后的步子,它們只能勉強地保持著一路上嚴格的緊張。在最后的幾步路中,它們只能艱難地讓雪橇僅僅是在運動。不,是在滑動。

“朝前走哇!可憐的腳!”趕狗人鼓舞著它們。它們終于趔趔趄趄地行進在斯克哥瑞的大街上了。“再堅持最后一步!我們就可以好好休息了!對,是要好好休息了!”趕狗人自信地期望著有一次長時間的中途休息。他們自己也是在七百英里的路途中只休息了兩天。就是在自然的理由和公共的正義中,他們也應該有一個片刻,去混混日子,磨磨洋工。但是有太多的男人們早已沖進了克蘭德來克地區,還有他們那么多的情人們、妻子們,以及那些還在后面就要沖進來的他們的親戚們。擁擠的郵件正像高山似地向趕狗的人們涌來,況且那里面還有官方的命令需要馬上下發。一群群新到的來自哈德森海灣的狗們正等著要取代那些在征途中已失去價值的狗,而失去價值的狗們是要被消除掉的。由于狗的數目比錢的數目要多得多,因此它們都是要被低價賣掉的。

三天過去了。在此期間,巴克和它的伙伴們發現它們是那么的累、那么的虛弱。第四天早晨,州里來的兩個人過來要帶走它們,還有所有的繩套,價格當然是很低的了。這兩個人互相稱做哈爾和查里斯。查里斯是一個中年的紅光滿面的人,一對小小的但卻水汪汪的眼睛;一嘴胡子很兇地扭曲著,十分地剛硬,使得柔軟無力的嘴唇藏匿在里面。哈爾也就二十來歲,挎著一只很大的柯爾特式自動手槍,一把獵刀,腰間的皮帶上很勻地豎著一排子彈。這根皮帶是他全身上下最平靜的地方,它的平靜宣告了他的無經驗,還只是個羽毛未干的生手,絕對地單純和幼稚。兩個人很明顯地是來自同一個地方,可他們為什么要冒險來到如此這般的北方卻是個神秘的、需要理解的東西。

巴克聽著他們的閑聊,看見錢在這個人和政府代理人之間交換著。它知道這個半血統的蘇格蘭人、還有那個趕郵車的人和費蘭柯斯、波羅特以及以前別的那些人一樣,從此都要從它的生活中消失了……

巴克和它的伙伴們被一起趕到了它們新主人的帳篷前。它們看到一切都是馬馬乎乎、邋里邋遢的:帳篷支得松松散散,碗碟也沒有洗,亂七八糟地扔在那里。巴克看見一位婦女,那人叫她莫希。她是查里斯的妻子,哈爾的姐姐。他們是一個很好的家庭。

巴克憂慮地看著他們。他們放下了帳篷,支起了雪橇。他們干活的方式顯得很不在行,怎么看都不像那么一回事。帳篷被卷成了一個捆,體積比別人捆得大三倍。那些碗碟沒有洗就被混裝在一起。莫希一直在旁邊喋喋不休地指點著男人們,一個勁地說著廢話、提著抗議和進行著規勸,嘮嘮叨叨地批評這個,建議那個。當他們把一麻袋衣服放在雪橇前面的時候,莫希建議這東西應該放到后面去;而他們把它放到后面了,并用另兩捆東西把它壓上時,她又發現了問題,說別的什么地方都能放,就是不能放到那里。于是他們就又把那麻袋卸了下來。

鄰居的帳篷里走出了三個人,看著他們,互相擠眉弄眼地咧嘴笑著。

“你們裝扮得太時髦了!太巧妙了!”其中一個喊:“我不是說你們干的這活兒。我是說,如果我是你們,我就不把帳篷帶走。”“做夢!”莫希叫道,雙手優美地擺了個姿勢:“沒有帳篷,我們怎么睡,睡在哪兒?”“這天氣已經是春天了!你不會再受凍啦!”那人喊著。

莫希果斷地搖搖頭。查里斯和哈爾把最后的大包小包橫七豎八地堆在了雪橇上。

“想想這能走嗎?”有人問。

“怎么不能!”查里斯簡短地答道。

“噢。那好吧,那好吧。”那人趕緊謙和地說:“我只是有點兒擔心……,算了。不說了。這看上去裝得太好了!太好了!”查里斯轉過身使勁地甩著鞭子,鞭子夠不著。

“當然了,這些狗會拉著這些新巧的設計一天到晚都走下去的!”另一個人斷言說道。

“當然了。”哈爾說著,冷冷地一手駕著舵一手揮著鞭子:“走!”他喊著:“出發!”狗們使勁地拉著胸帶,僵持了一會兒,又松弛了下來。它們動不了雪橇一步。

“這些懶蟲!看我怎么教訓你們!”他喊著,準備揮他的鞭子。莫希過來干涉了,叫道:“嘔……哈爾!不能這樣!”她一手抓住了鞭子,使勁地擰了下來。

“它們多可憐呀!你要答應我,以后在路上你不能對它們這么嚴厲!否則我就不走了!”“你知道嗎?這些狗你買貴了!”她弟弟嘲諷地冷笑著。“我希望你別管我,讓我單獨干。它們都太懶了!我告訴你,就是要多抽它們!它們才能向前走!它們就這德性!你去問問別人,你去問問那些人。”莫希懇求地看著他們,厭惡地沒有說話,在她漂亮好看的臉上顯出了一絲痛苦。

“這些狗們都像水一樣,太軟、太弱了。你知道什么叫精疲力盡嗎?”旁觀者有人走過來說:“就是這個樣子。它們需要休息!”“休息沒用。”哈爾很固執。沒有毛的嘴唇一張一和。

莫希痛苦悲傷地咒罵著。

但她是一個家族觀念很強的人,她沖了過去護著她的兄弟:“別在乎他的話。”她機警地說:“你趕的是我們的狗。你要最好地善待它們。”哈爾的鞭子又一次落在了狗們的身上,它們又拼命地拉直了胸帶。狗們的四肢陷在結了塊的雪里,深深地踩在下面的凍冰上,用勁全力地向前、向前。但是雪橇好像拋了錨似的一動也不動。它們又一次用足了勁,雪橇還是紋絲不動。狗們停了下來,大口地喘著氣。鞭子野蠻地落了下來。

莫希又一次過來干涉了。她跪在巴克的前面,滿含熱淚地抱住了它的脖子。

“親愛的,你可憐可憐它們吧!”她同情地大喊:“為什么你這么狠心?你不能再揮鞭子了!”巴克不喜歡她這個樣子,但它也感到這確實太悲慘了而不能拒絕她。巴克把這種方式當成是一天悲苦勞作的一部分了。

一個旁觀者,一直咬緊牙關壓制著內心的火焰,現在開口了:“不是我在這里對你胡叫胡喊,我是為了這些狗。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可以大大地幫它們拉起這雪橇。這些狗都快要凍僵了。你用身體靠著駕駛桿,你們兩邊都用勁推,雪橇就會動的。”第三次啟動雪撬。這一次哈爾聽從了那人的建議,他爆發似地驅趕著已經快要在雪里凍僵的狗們。超載而不寬的雪橇終于向前動了。巴克和它的伙伴們在雨點般的鞭子下狂暴地掙扎著。向前走100碼后,拐個彎就能直直地下到主要的大道上。對這個堆得尖尖的雪橇來說,在這種道路上,本來需要有經驗的趕狗人,顯然哈爾還不是這樣的人。

當它們搖搖擺擺地到了拐彎處,雪橇就直沖了過去,松散的貨物濺落到了地上。但狗們卻沒有停下,變輕了的雪橇從地上被拉起,緊隨在狗們的身后。狗們憤怒了,因為它們受到了惡劣的對待和不公正的裝載。巴克狂暴了,它猛地跑開了,狗們緊跟在它的身后也跑開了。哈爾大聲地喊著:“混蛋!停下!停下!”可是它們不予理睬。哈爾跟著雪橇緊跑了幾步就被甩了下來。變輕了的雪橇越過了他,被狗們拉著沖上了大街,沖過了狂歡愉快的斯克格瑞的主干道,雪橇上的貨物撒得到處都是。

有好心的市民幫著攔住了狗,并幫著收攏了灑落在各處的東西。他們還給了哈爾他們一些建議和勸告:如果他們還想去道森的話,就得把貨物放下一半,再弄一倍的狗來。他們的建議就是這些。哈爾和他的姐夫不情愿地聽著,又重新搭起了帳篷。他們仔細地檢查著雪橇上的裝備:捆綁得像罐筒似的貨物被翻了出來,引得人們大笑。因為在長途旅行中這么多的貨物捆綁成罐筒一樣,那簡直是在做夢。

“這么多的毛毯……都能辦旅館了。”過來幫忙的人笑著說:“有這一半都多了。把這些都扔掉吧!把這帳篷扔掉,還有這些碟子……誰去洗它們呀!我的老爺!你以為你們是在普兒曼旅行嗎?”但事情還是很難改變,要扔掉多余的東西是不可能的。莫希叫著,當她的衣袋被扔在地上,一件又一件的東西被拉了出來時,她一直都在叫著。她尤其對那些被扔掉的東西大喊大叫,她不停地拍手,拍打著膝蓋,前仰后倒、撕心裂肺地哭叫著。她揚言再也不往前走一步路了,說什么也不往前走了。她懇請著大家,留戀著每一樣東西。最后,她終于擦去淚水,扔掉了那些她認為并不是很必要的東西。在她熱情的懇請下,她把自己的事做完后,又去處理她的人的東西,在旁觀者之間旋風般地穿來穿去。

這件事辦完后,又檢查了一遍雪橇上的裝備。雖然扔掉了一半,可留下來的東西仍然讓人可怕。查里斯和哈爾晚上出去又買回了六條外面來的狗。這六條狗,加上原來的六條狗,再加上在創記錄的去往瑞克熱佩茨的路上加入進來的提克和庫納兩只狗,使這只狗隊的數目達到了十四只。

但是實事求是地說,這些從外面來的狗,雖然自它們一踏上這個地區,就算是闖進來了,但是這六條狗是不能頂六條狗用的。三只是短毛的獵狗,一只是紐芬蘭的狗,另外兩只是確定不出什么種的雜種狗。這些新來者,看上去什么都不懂。巴克和它的同志們厭惡地看不起它們。雖然它迅速地教了它們,給它們指定了位置,并教了它們不能做什么,但巴克還是教不會它們應該做什么。它們從不馴服、從不老老實實地跟在路上。先不說那兩條雜種狗,就說這其余的狗吧。在這野蠻陌生的環境中,在這種它們所受到的惡劣的對待中,它們發現自己很是為難,就是原有的靈氣也被打掉了。至于那兩條雜種狗,本來就沒有一點兒精神,它們的骨頭都好像很脆,隨時都可能垮下來似的。

帶著對新來者的失望、甚至說是絕望,疲憊不堪的老狗們又踏上了兩千五百英里的、連綿不斷的征程。一路上的景色除了一片潔白、光亮和閃耀就再也沒有什么。

但這兩個男人卻是十分的自豪:他們帶著十四條狗呢,這是一種新型的雪橇隊呢!他們看到別的雪橇隊,不管是從派司到道森的,還是從道森出來的,那些雪橇隊都沒有多達十四條狗的。

在北極地區旅行,有一個說法:為什么十四條狗不能拉一架雪橇,因為一架雪橇裝不下十四條狗的食物。但是查里斯和哈爾不知道這些,他們只是用鉛筆計算了這次旅行:一只狗吃多少,有這么多狗、這么多天,又吃多少。他們只是論證了一下計算得對不對。莫希從他們的肩上看過去,信任地點點頭。事情就是這么簡單。

第二天早上晚些時候,巴克領著長長的狗隊走在街上。街上沒有什么活潑的東西,沒有狗來咬它和它的伙伴們,它們也都是死一般的疲倦。從鹽水區到道森,巴克已經走了四次,對疲憊不堪已經有了深刻的認識,現在它又面對著同樣的旅途,這使它更加痛苦。它的心不再工作了,狗隊里別的狗們的心也都不再工作了。新來的那些狗們很是膽小,很是害怕,而原來的那些狗卻又得不到它們主人的信任。

巴克含含糊糊地感到,它依靠不了這兩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他們不知道去做任何事,隨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事情變得很明顯:他們不能學習。他們干什么事都松松垮垮,沒有秩序,沒有經過訓練。安頓布置好一個很邋遢的帳篷要費去他們半夜的時間,而第二天要用半個早晨來拆帳篷。雪橇呢,裝得很松散但很時髦,可就是要在當天的另一個時間里把它停下來再重新裝一遍。有好幾天它們一天走不了十英里,還有幾天它們根本就出發不了。沒有一天它們能走完過去的那些人們根據對狗的進食來計算的一半路程。

這樣,狗們的食物就不可避免地短缺了,而它們的主人卻又猶猶豫豫地由過量喂食過渡到不給它們足夠的食物。新來的這些狗們,它們的消化系統沒有經受過長時期的饑餓,它們也沒有經受過把吃下去的食物最大限度地、一點一滴地消化掉的訓練,而是非常地貪吃。于是,當食物不夠,再加上目前的這種狀況,它們就更是加速地垮了下去。哈爾認為現在的定量太少了,就又給狗們加了一倍。加到最后,又冒尖了,胡加開了。當莫希美麗的眼睛里滿含著淚水,喉嚨顫抖地再也不能哄著弟弟再多給狗們一些吃的時,她就從他們自己吃的魚袋里偷出些魚來悄悄地喂給狗們。但這卻又不是巴克和那些強壯的大狗們所需要的,它們需要的是休息。雖然它們現在每天走路的時間很少,但它們拉運的沉重的貨物卻使它們各個都用盡了力氣。

然后又不給足夠的食物了。哈爾一天醒來,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狗的食物已經下去了一半,可路程才走完了四分之一。要命的是:再也沒有愛、沒有錢給狗們了,狗的食物再也不能增加了。于是他就又裁減了正規的狗食的配額,并試圖增加每天的路程。他的姐姐和姐夫也贊成這樣做,但他們還是被他們自己沉重的裝備和他們自己的無能所挫敗了。少給狗食是簡單的,可想讓狗們走的快一些是不可能的,而他們自己因無力做到在早晨早點上路,這又阻止了他們在白天多走幾個小時。他們不僅不知道如何調教狗,而且他們還不知道如何使他們自己工作好。

第一個要走掉的是塔布,它是一個可憐的、盲目犯錯誤的賊,總是被抓獲、被懲治,可它還是一個忠于職守的工作者。它那扭傷的肩胛骨從沒有得到過治療、從沒有得到過休息,并且一路上情況還越來越糟。直到最后,哈爾用他那支碩大的柯爾特左輪手槍向它開了一槍。

這個地區正流傳著一個說法,說是一只外地來的狗餓死了,死因是長期按照拉雪橇狗的定量吃食。因此,巴克以下的這六條外來的狗也是要死去的,因為它們目前吃的是拉雪橇狗的一半定量。那條紐芬蘭狗先死了,接下來是那三條短毛獵狗。至于那兩條雜種狗,雖然是那么堅韌不拔地不放棄生命,但最后也還是去了。

到了這種時候,這三個蘇格蘭人所有的舒適、所有的彬彬有禮、所有的紳士派頭就都不見了。歡快的魅力、浪漫的情調都去得無影無蹤。北極圈的旅行對他們變成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嚴峻,對他們男性的人格和女性的人格都一樣。莫希停止了對狗們的可憐地哭泣,換成了對她自己的悲傷,換成了和她丈夫、和她弟弟的爭吵。爭吵是一件他們從不感到疲倦的事。他們的煩躁來自他們的不幸,隨著他們不幸的增加而增加,并且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又使他們加倍地煩躁。別的男人們在這種苦役般的旅途中形成的那種驚人的沉默,那種甜美的語言和溫柔的和氣,在這兩個男人和這個女人之間是蕩然無存的了。對那種精彩的耐心,他們是一無所知的。他們很倔強,也很痛苦。他們的肌肉在疼痛,他們的骨頭在疼痛,尤其是他們的心在疼痛。因為這些緣故,他們變得尖酸刻薄,話一出口就生硬無比,從早上到晚上一直如此。

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莫希給他們一個機會,查里斯和哈爾就會爭吵,他們每人都覺得干得比對方多,在什么場合下都不克制地表達出這個意思來。莫希有時偏向丈夫,有時又偏向兄弟,這樣做的結果就使這一切變成了一場沒完沒了的家庭吵架。他們從劈柴生火開始,(這樣的爭吵只在查里斯和哈爾之間進行)拉拉扯扯地加上了家里的其它問題,又牽扯出了雙方的父母、叔伯兄弟姐妹,好幾千里以外的各色人等,其中有些已經過世了的人們也不能幸免。什么哈爾的有關藝術的觀點,或者是一部他們舅父所寫的有關社會的戲劇,都會參合到這個只需砍幾根樹枝就能去生火的話題中去,這其中還包括著要去加深理解。但是爭論好像是傾向于查里斯的政治偏見的。而查里斯妹妹搬弄是非的語調也會和在這幾千里外的于肯地區的雪堆中生的這堆火有關。這一切只有莫希明白,她使自己擺脫掉了對這種冗長話題的評論,只是偶爾地對她丈夫家庭里的那些令人不愉快的特殊事情說上那么幾句。而這些人們則只顧說話了,卻沒有把早就應該生起來的火生起來,帳篷也才拆了一半,至于狗呢卻連喂都還沒有去喂莫希正培育著一種特殊的不滿,一種性別的不滿。她很漂亮、很溫順,一直都很有騎士風度地打發著她所有的時光。可是目前,她的丈夫和弟弟對待她,卻是樣樣都可以就是缺少了騎士風度。本來她一直都習慣于不去幫助別人,這就使他們很埋怨了。這種埋怨直接指向她的性別特權:她使得他們的生活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不再考慮這些狗了,因為她已經極度地痛苦,極度的累了。她堅持乘坐在雪橇上。她是漂亮的、溫順的,但她有一百二十磅重,對這架由虛弱和饑餓的狗們所拉動的雪橇來說,這無疑又是無窮的負擔。她白天乘坐在雪橇上,一直到雪橇停下了,她還是乘坐在雪橇上。查里斯和哈爾讓她下來走走,和她爭辯著,向她抗議著、懇求著。可她卻一昧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老天沮咒著他們的殘忍和暴行。

終于有了一個機會,他們用力把她拉下了雪橇。(他們發誓再也不這么做了。)莫希瘸著腿像個被人搶去東西的孩子似地向前走著,一會兒就一屁股坐在了道上。他們繼續走著自己的路,但她卻再也不能動了。他們往前走了三英里,卸掉了雪橇反過來找她,又用力地把她扶上了雪撬。

越過他們自己的不幸,他們無情地對待著他們的動物。哈爾有個理論,這個理論他在別人身上實踐過:那就是一個人應該冷酷。他開始用這套來對待他的姐姐和姐夫,當這一套不靈了他就用棒子棒打那些狗。在五指峰地區,狗食用完了。一個老的掉了牙的老婆子提議和他們做一筆買賣:用幾磅凍僵了的馬皮交換那支一直在哈爾臀部,陪著那把大獵刀的柯兒特式左輪手槍。這種馬皮能代替可憐的食物。這些馬皮像是放馬人六個月前從餓死的馬身上割下來的,在凍僵的狀態下,就更像是通過了電的鋼絲一樣。當狗們用勁力氣將馬皮咬碎咽到肚里時,這些馬皮就融化成了細小的沒有養分的皮條,變成一團團短的毛發。這很不容易消化,胃很容易發炎。

面對著這一切,巴克艱難地走在隊伍的前面。就像在睡夢中一樣,只要能拉它就向前拉著。當它再也不能向前拉了,它就倒下來,躺在那里,任憑皮鞭大棒落在身上。它又站了起來,茂盛而美麗的皮毛的光澤已不再出現。那毛發懸了下來,柔軟而無力,濕漉漉的那么臟,上面布滿了哈爾留給它的褪了色的干血。它的體力消耗了、肌肉消瘦了,變成了多結節的皮條。四肢上的肉已經消失不見了。線條顯現在它身架里的每根肋條上,透過那張松弛的、因沒有了脂肪而起皺的空空的狗皮,每塊骨頭都已清清楚楚地露了出來。這是很令人傷心的。只有巴克的心不那么悲痛。那個穿紅毛線衣的人早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巴克就這么過著,它的伙伴們也這么過著,它們的骨骼都已經松散了。包括巴克現在共有七條狗,在極大的悲痛之中,它們對皮鞭的叮咬和大棒的撞擊,已經變得毫無知覺,挨打的痛苦也模糊了、遙遠了。就像它們目之所見、耳之所聞的東西已經模糊了、遙遠了一樣,它們各個都是半死不活或是半死不活的一半了。它們只不過是個裝了骨頭的袋子。在這些袋子里生命火花的閃擊已經是很弱很弱。當那些并無建筑物的車站到了的時候,它們就像死狗一樣倒在路上,生命之光虛弱得看上去就要熄滅了,而當大棒和鞭子又落在身上的時候,這種生命的火花又輕輕地振擊了一下,于是它們就趔趔趄趄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又向前走了。

這樣的一天到了,那個好性子的比利倒了下來,再也不能站起。哈爾的左輪手槍已經做了交易。于是當比利躺在路上時哈爾就用斧子敲擊了它的頭,然后把它的死尸從繩套上割了下來拖向一邊。這一切巴克看見了,它的同伴們也看見了,并且都知道這種事情已經離它們很近了。

第二天庫納去了,它們只剩下五只狗了。喬,已經病入膏肓,再不能病了。派克,早已殘廢,走路一瘸一拐地,現在只有一半清醒,已不能意識到疾病。索邇萊克斯,獨眼地掙扎在苦難的征途上,為它只有那么一點點力氣往前走著而悲傷。提克在冬天從沒走過這么遠的路,因為是個新來者,它比別的狗挨的打更多。而巴克仍然在狗隊的前面,但現在已不再強迫實施紀律了,或者可以說不再拼命地強迫實施紀律了。極度地虛弱使巴克有一半時間是在盲目地向前走,它只是靠著四肢模模糊糊的感覺,朦朦朧朧地行走在路上。

已經是美麗的春天了。可是狗們不知道這一點,人們也還不知道這一點。每天,太陽升得更早了,落得更晚了。早晨三點鐘天就亮了,而黃昏則磨磨蹭蹭地延遲到了九點鐘,整個漫長的白天都是陽光燦爛的。可怕而又寂靜的冬天讓位給了偉大的能喚起“沙沙沙”生命之聲而日漸走近的春天。這種“沙沙沙”春天的腳步聲來自所有的土地,它充滿著生命的快樂。它來自那些又一次生活過、運動過的事物中,來自那些在漫長的冬季月份里不運動、似乎是死去的事物中。樹汁從松樹中流了出來,柳樹和白楊萌發出了幼小的嫩芽,灌木叢和葡萄樹披上了綠色的盛裝。夜晚,蟋蟀在低唱。而在白天,所有偷偷爬著的東西都悉悉娑娑地爬向太陽。鷓鴣和啄木鳥的叫聲、敲擊聲在森林里轟響著,松鼠們在閑聊,小鳥們在歌唱,南方來的大雁鳴叫著從頭頂飛過,像一個個楔子動人地擠在藍天白云之間。潺潺流水從每個小山的斜坡上流下,看不見的泉水所發出的叮咚聲傳向四方。萬物都融化了,都柔軟了,都怒放了。于肯地區的大地正用勁將束縛住它一冬的冰拉斷,大地在冰下蠕動著,而太陽則在貪婪地吮吸著春天的乳汁。冰面上形成了一個個氣孔,裂縫展開了去,一塊塊薄冰成塊地落入河水中。在這所有的斷裂、撕碎、喚醒生命的悸動中,在燃燒著的太陽下面,在迎面吹來的微風中,天涯行路人——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一群骨瘦如柴只有空驅殼的狗們正搖搖晃晃地徒步走向死亡。

隨著狗們的趔趔趄趄、站立不穩,莫希坐在雪橇上又哭開了,哈爾毫無惡意地咒罵著,查里斯的雙眼里充滿了淚水。他們踉踉蹌蹌地走進了位于白河河口、約翰·桑頓的營地。

一停下,狗們就仿佛是被抽打死了似的一下子躺倒在地上。莫希哭干了的雙眼看著約翰·桑頓。查里斯走到一根木頭旁想休息,他十分緩慢地坐了下來,不辭辛苦地撫摩著那雙已經僵硬了的雙腿。哈爾和約翰·桑頓在交談。約翰削著一根樺木枝想做成一把斧子柄,他削著、聽著、不時發出一些單音節的音來。被問起了,就簡單明了地給出建議。他知道這種血統的人,不管你給出的建議有多確實,他都不會照著辦的。

“他們說,前面的冰面上沒路了,我們最好是繞過去。”哈爾說著,體會著桑頓的警告:對那些融化了的冰沒有更多的選擇:“我們聽人說,不能在白河逞能。可我們現在到了白河了!”說著最后這句話,哈爾的嘴角上露著一種嘲笑。

“他們說的是對的!”約翰·桑頓回答道:“這河冰隨時都會沒有的。只有傻瓜,瞎碰運氣的傻瓜才會走下去的。我直接告訴你吧,就是把阿拉斯加所有的金子都給我,我也不會冒險把我的尸體放到那些冰面上的。”“我想這都是因為你不是傻瓜!”哈爾說著:“我們也一樣!我們繼續往道森走!”他解開鞭子:“起來,巴克!嗨!起來!上路!”桑頓繼續削著。他知道在傻瓜和笨蛋之間還有一種人,那就是懶漢。要是有兩三個傻瓜在一起,那就多多少少都不愿改變他們即定的計劃,而還要一味蠻干到底的。

但是走進驛站后再把狗們打醒卻費了很長時間,整個狗隊在命令下就是站不起來。鞭子在四下里閃著,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執行著殘忍的使命。約翰·桑頓咬著嘴唇。

索邇萊克斯第一個爬起了腿;提克跟著也動了起來;接著是喬,痛苦地叫著、吼著;派克費勁地努著力,它站了兩次都在中途倒下了,第三次它又掙扎著試圖要再站起來;巴克沒有做什么努力,它平靜地躺在一開始就躺著的地方。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撕咬著它,可它既沒有悲哀地叫也沒有掙扎地躲。有好幾次,桑頓好像要開始說話了。鞭子繼續擊打著,他站了起來猶豫不決地走了過去。

這是巴克第一次的失敗,它本來是有充分的理由對著哈爾發出它的狂怒的。哈爾扔掉了鞭子換上了大棒。

現在更重的打擊雨點般地落在了巴克的身上,可它仍然拒絕動一動。它像它的那些同伴一樣,要是努力也可以站起來。但它不想像它的同伴那樣,它已經下定決心不站起來。它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毀滅的命運就在眼前了。這種想法一直很強烈地出現在它的腦海里,當它拉著雪橇上了河岸,這種想法就一直沒有和它分開。它整天都能感覺到:在它的腳下,那薄薄的、已融化了的冰是什么東西,那東西看上去好似災難正在向它走來,它的主人正驅趕著它們向著冰的里面奔去。它不愿惹麻煩,它不愿盲動。因此它遭受的苦難越大,它的叛逆精神就把它帶得越遠。哈爾的打擊沒有傷害它多少。隨著這種打擊不斷地落到它身上,它生命力中的火花就閃爍了起來,并且再也不熄滅了,那火花幾乎就要出來了。它感到了一種陌生的麻木,這麻木好似來自遙遠的地方。它知道它正在挨打,最后的痛苦感覺正在離開它。它不再感覺到別的什么了,它能聽到那根大棒正一下一下地落在它的身上,雖然非常模糊。但那已不再是它的身體了,它的身體看上去是那么遠、那么遠、那么遠……

就在這時,突然,毫無任何預兆地,有人在大喊。發音很不清楚,更像是一只野獸在大吼。約翰·桑頓挺立在正揮舞大棒的人面前。哈爾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仿佛眼前立著一棵大樹。莫希尖叫了起來。查里斯擦去淚水不滿地望著,但他站不起來,因為他的腿太僵硬了。

約翰·桑頓走向哈爾,搏斗中他控制了他。

約翰·桑頓聲震環宇,憤怒地說:“如果你再打這只狗,我就殺了你!”他終于努力地用令人窒息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

“這是我的狗!”哈爾叫著。反擊時順手擦去了嘴角流出的血:“你給我走開,要不我就要修理修理你!我要去道森!”桑頓站在他和巴克之間,毫無讓開的意思。哈爾抽出了長長的獵刀。莫希尖聲叫著,大哭,接著又大笑,顯然歇斯底里地聽任著眼前的混亂。桑頓使勁地用斧柄敲擊了哈爾的指關節,將刀子打落在地。哈爾去揀刀,他又一下用斧柄打在他的手上。然后他停住了,親自把刀揀了起來,兩下子割斷了巴克的繩索。

哈爾看著桑頓去行動,沒有想再打。他用手臂扶著了他姐姐,或者確切地說,是他姐姐扶著了他。

巴克快要死了,不能再拉雪橇了。

不一會兒其余的狗們拉著雪橇過了河岸,下到了河里。巴克聽到它們去了,抬起頭來看:只見派克打頭,索邇萊克斯殿后,中間是喬和提克。它們一瘸一拐、趔趔趄趄地前進著。莫希坐在滿載的雪橇上,哈爾掌著駕駛桿,查里斯在最后,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

巴克看著他們。桑頓跪在它旁邊,用粗糙友善的雙手模索著,看看有沒有被打斷的骨頭。他發現巴克除了很多外傷和可怕的饑餓以外沒有什么。

這時哈爾的雪橇已走出四分之一英里遠了,這邊的狗和人看著那邊的雪橇慢慢地爬行在冰面上。突然他們看到雪橇的后部掉了下去,好象有很大的慣性,那根哈爾用來支撐什么的駕駛桿竟一下子升到了空中。莫希的尖叫聲傳了過來,他們看到查里斯轉過身向后跑著。接著整個冰面下陷了,狗和人都不見了。冰面上只能看到一個洞,好像一個正在打著哈欠的嘴。

雪橇走過的路徑從冰面上退下去了。

約翰·桑頓和巴克互相看著。

“你這個可憐的魔鬼。”約翰·桑頓說。

巴克舔著他的手。

第六章為了一個人的愛

約翰·桑頓十二月初凍傷了腳,他的合伙人把他留了下來養傷,而他們自己則坐著一個用鋸木綁著的木排順河去往道森。桑頓救巴克的時候腿就有點跛,隨著天氣漸漸變暖,他仍舊有點輕微的跛行。在這里,在這個漫長的春天里,巴克躺在河岸邊,看著奔騰的水流,懶懶地聽著小鳥的歌唱和大自然中的嗡嗡聲……巴克慢慢地恢復了體力。

在走過三千英里之后來一次長時間的休息是再好也沒有的了。必須承認,巴克變懶了。當它的傷口愈合的時候,它的肌肉松弛了,骨架上的肉豐滿了。一句話,它在混日子了,當然這還包括約翰·桑頓,還有斯給特和尼格——后兩只狗在等木排回來再把它們帶到道森去。

斯給特是一只小身材的愛爾蘭塞特種獵狗,它早就和巴克交上了朋友。而巴克當時處在一種垂死的狀態下,對它先表示出來的母狗的那種親近無法表示憤恨。斯給特有一種大夫般的特性,這種特性許多母狗都有。像貓媽媽給小貓洗臉一樣,它洗干凈了巴克身上的傷口。定期地,每天早上早飯后,它履行著它自己約定的職責,直到巴克逐漸地像期待桑頓到來一樣,也那么強烈地期待著這只牧師般的母狗的到來。尼格,同樣很友好,雖然這方面的證據很少。它是一只巨大的黑狗,半獵狗半鹿血統,有一雙會笑的眼睛和一個無窮無盡的好脾氣。

使巴克吃驚的是,這些狗對它毫無嫉妒之心,它們看上去一起在分享著約翰·桑頓對它們共同的友好和寬厚。隨著巴克的漸漸康復,它們一起引誘它去參加各種各樣荒謬可笑的游戲,這些游戲就連約翰·桑頓本人也忍不住要來參加。在這種時興的游戲中,巴克漸漸地痊愈了,漸漸地進入了一個嶄新的環境之中。愛,真正多情的愛,是它有生以來第一次所感受到的。這種經歷,它在法官磨房主的那個太陽能親吻到的桑塔·克拉拉山谷里的丘陵地帶里是沒有過的。和法官的兒子們一起去打獵,一起去旅行,那是一種工作上的合作關系。和法官的孫子們在一起,它扮演的是一種豪華壯麗的監護人角色。而和法官本人在一起,它有一種雄壯威嚴的友誼感。但是,愛,發熱的、真正燃燒的愛,那種瘋狂的崇拜的愛,卻是在和約翰·桑頓在一起時才產生的。

這個人救了它的命,這是其一。但更進一步,他是它理想的主人。別的人看待他們的狗,只是從工作平安的角度,從生意上的便利出發的。可他卻把狗看成是他自己的孩子。因為主人無法去做一些事,才由他的孩子去做。不僅如此,主人還看得更遠。他從不忘記一句友好的問候,或是一句喝彩的話語。他總是坐下來,和狗們進行長時間的交談,(“來點兒氣”——桑頓這樣稱呼這樣的談話)。這種嗜好,他和它們都是非常喜歡的。他有一種特殊的方法:用他那雙粗糙的雙手撫摩著巴克的腦袋,親昵地把巴克的頭搖來晃去。他錯誤地叫著巴克的名字,而巴克卻偏偏就喜歡他這樣錯叫它。巴克明白,沒有什么更大的快樂能比得上這種粗糙的手的撫摩、擁抱和那種喃喃地詛咒和笑罵了。每次他抱著它的頭搖來晃去,都好似要把它的心從它的身體里狂喜地搖出來,這使它心曠神怡。每當這種時候,他把它放開了,它就歡蹦亂跳,咧嘴大笑,眼睛里流光溢彩,激動地喉嚨震顫著發不出聲音來。在這種忘形的狀態中,約翰·桑頓就總會虔誠謙恭地大喊:“上帝呀!你除了不會說話什么都會干!”巴克有一個表達愛的詭計,幾乎跟傷害差不多。它常常用它的嘴量一量桑頓的手。它的嘴兇猛地接近手,用牙咬住手上的肉,咬住好長一段時間,在手上留下很深的印痕。巴克明白,主人的咒罵都是對它愛的話語;而桑頓也知道,巴克假裝的咬也是一種愛的表示。

但在大多數時候,巴克的愛只是用崇拜來表達。當桑頓摸著它和它說話時,它狂放地高興,它不去追尋什么回報,不像斯給特。斯給特喜歡把自己的鼻子嗅到桑頓的手掌下,輕輕地推來推去。它也不象那個尼格,尼格總是偷偷地走過來,把它巨大的頭放到桑頓的膝蓋下休息。巴克只滿意于遠距離的崇拜。它會長時間地帶著極大的興趣,熱切地、機敏地趴在那里,趴在桑頓的腳下,看著他的臉,看著主人的每一個動作、主人每種神態的改變。它思考著、研究著,隨時準備聽從主人的每一個指示和暗示。或者,如果條件容許,它會趴得更遠一點兒、趴在旁邊或者他的后面,觀察著主人的輪廓,觀察著他身體的每一個偶爾的動作。經常地,它就用這種方式和主人神交著。它注視的目光會落在主人頭的周圍,主人也會盯著它看。桑頓不說話,他的思想從他的眼神中閃出來;而巴克的心中所想也從它的眼中迸發出來。

在它獲救后好長一段時間里,巴克不喜歡桑頓看它的目光。桑頓離開帳篷,走進帳篷,它都跟在他的腳后。自從它來到北極地區,它的幾位短期主人都使它產生過一種恐懼感,使它認為沒有一個主人會改變對狗的態度。它害怕桑頓也會像波羅特、費蘭柯斯以及那個半蘇格蘭血統的哈爾一樣忘記它的生命。甚至在晚上、在睡夢中,它都被這種想法纏的不行。每當這種時候,它就會放棄睡覺,悄悄溜出帳篷,站在寒冷之中,聽著主人睡著了的呼吸聲。

但現在它卻承受著約翰·桑頓極大的愛,這種在北極地區竟然還會有的愛、這種看起來好象是預先就受到文明影響了的愛,喚起了巴克對原始奮斗的巨大的愛,而它也仍然活生生地、鮮明地保留著這種原始奮斗的愛。忠誠和獻身,這種誕生于血和火之中的愛,在它的內心里還是存在著的。可它仍然還保留著它自身的野性和多謀善斷。現在它坐在約翰·桑頓的火堆邊,但它畢竟是一個野生的東西,來自野性化了的世界。它寧愿如此也不愿做一條這樣的狗:一條從溫暖的南方而來,只是踩在祖輩們的文明標記之上的狗。因為這種巨大的愛,它不能從桑頓這個人身上偷來。要是在別的什么人那里,在別的什么營地里,它要想得到這種愛,它都不會猶豫片刻的,它會去偷的,并且這種它偷來愛的狡猾還使它不致被發覺。

它的臉上身上有別的狗牙所留下的記號。它作起戰來和以前一樣兇猛,不過卻更加敏捷機靈了。吵架的時候,斯給特和尼格脾氣太好——另外它們都是屬于約翰·桑頓的,巴克不和它們吵。但對一只陌生的狗來說,不管它是什么種,不管它曾有多么英勇,它都要快速地承認:巴克是至高無上的;或者發現它自己是在和一個可怕的敵手進行著為生存而戰的爭斗。并且巴克還不慈悲,它很明白大棒和狗牙的法律。它從不放棄一次利益,在和敵人作戰、通向死亡的路上,它從不后退。它已經從斯佩茨那里學會了許多,從和郵政警察的狗們發生的那次主要的戰斗中學會了許多。它知道在生和死之間沒有中間路好走,它必須掌握或者被掌握。而顯示慈悲、寬恕是軟弱的表現,慈悲和寬恕在這原始的生存中是不存在的。在這里,害怕是不能被理解的,理解了害怕將導致死亡。殺死對方或被對方殺死;吃了對手或被對手所吃,這就是法律。而這種赤裸裸的法律,這種從時代的小路上,從高山峻嶺中,從荊棘叢林中走出來的法律它是必須得遵守的。

它比它所看到的這個時代里的一切,它所感受到的這個地區里的一切都要成熟的多。它聯系著過去和現在:潮起潮落的洶涌澎湃和春夏秋冬的循環輪回在它的面前運動著,而這樣的運動卻又永遠地落在了它的后面。

現在它坐在約翰·桑頓的火堆邊。它是一條寬胸膛的狗,有一口白牙,有一身長毛。它有所有狗的方式、態度和陰影:半狼的、全狼的、緊迫的、激勵的。吃肉就要吃出肉的滋味;渴了,就去喝水;能窺測出流向身旁的風;能分辨出發自大森林里野性生命所發出的聲音,并能和它們進行交談;能隨時控制自己的情緒,指導自己的行動;要睡覺,就躺下去睡,并且還要做夢,做起夢來還要胡說八道一氣。

不客氣地說吧,這些陰暗隱蔽的東西都在向它點頭招呼。每一天,人,和人的主張、要求從它這里滑向更遠的地方。在森林的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著。它——巴克經常能聽到這種呼喚。這種神秘的呼喚,誰聽到了都要發抖,都要受到引誘。它感到有股力量強迫它把背轉向火,轉向周圍被踏平的大地。它感到有股力量強迫它要一頭扎進大森林里,要去奔跑、奔跑。它不知要奔向哪里,為什么要奔向那里;它也不想知道要奔向哪里,為什么要奔向那里。這種呼喚的聲音很是專橫,很是緊急,就在大森林的深處……可是它也一樣經常地獲得了那種在軟軟的、沒被裂開的土地上正撐開的綠色的陰涼,還有那種愛,那種約翰·桑頓又把它拉回到火堆旁的愛。

桑頓獨自陪著巴克。其余的人都沒有這種福份,有機會的旅行者們可能也贊揚巴克、寵愛它,但是巴克對這些都很冷淡。倘若有人太過明顯地對巴克有所偏愛,它都會站起來跑開。

當桑頓的合伙人漢斯和皮特坐著一直被望眼欲穿的木筏回來時,巴克拒絕注意他們,直到它了解了他們和桑頓都是很親密的朋友為止。自那以后,巴克就以一種被動的、默認的方式容忍了他們對它的友好,從他們那里接受友誼。并把對他們的這種被動的容忍,當成是反過來對他們這些人的最大恩惠。漢斯、皮特和桑頓一樣,有著大大咧咧的言談舉止,貼著土地睡覺,思考方式簡單,看上去很是清澈透明,毫無心眼。在他們從道森鋸木廠旁邊的旋渦里駕著木筏回來后,他們就理解了巴克,理解了巴克所走過的路。于是他們就不再堅持巴克一定要和斯給特、尼格一樣地對他們那樣親密了。

對桑頓,巴克的愛是越來越強烈了。桑頓在這些男人們中間是孤獨的。在夏季的旅行中,他會在巴克的背上放上一個包裹。對巴克來說,沒有什么事情太巨大了而不能去做,只要桑頓下命令。

一天,(他們從漂木筏的所得中拿出了一些錢,離開道森地區往塔納納河的上游去了)桑頓和他的狗們坐在峭壁的頂峰上。這峭壁直上直下,三百英尺下才見到裸露的山巖。桑頓坐在峭壁的邊上,巴克緊挨著他。桑頓忽然起了一個念頭,他招呼漢斯和皮特注意他以前沒想到過的這個實驗:“跳,巴克!”他發了令,揮著胳膊指向一個深坑。巴克跳了過去,桑頓瞬間在這巨大的山崖邊一把拉住了巴克。漢斯和皮特則把他們使勁地往回拉住以保證安全。

“這很神,很奇特!”皮特說。實驗過去后,他們打開了話匣子。

桑頓搖搖頭:“不,這很輝煌!也很可怕!你知道嗎?有時這樣做,我也很害怕。”“我可不愿做一個讓它懸空了、再去伸手拉著它的人。”皮特看著巴克,下結論地說。

“這太危險了!太刺激了!”漢斯接過話說:“我就有這種想法。”他們到了阿拉斯加的環城。(該城1893年發現黃金。1897年道森地區大罷工后,該城逐漸廢棄。)除夕夜過去了,皮特的憂慮成為了現實。“黑”布頓,一個脾氣很壞、很惡毒的人,在酒吧里一直在和一個新來的伙計吵架。這時桑頓興致勃勃地走了過去,站在二者之間。巴克習慣地爬在拐角,頭放在前爪上,看著主人的一舉一動。布頓出其不意地出了手,直向桑頓的胸口打來。桑頓一下子被打得后退了幾步,只是靠著抓住了吧臺的鐵把手才勉強站穩。

旁觀者聽到的既非狗叫也非狗喊,而是一聲最好形容為“咆哮”的吼聲。他們看到巴克一下子跳起到半空,嘴就對準了布頓的嗓子眼。“黑”布頓本能求生地揮舞著胳膊,被巴克撲倒在地板上。巴克壓在布頓的身上,牙松開了他的胳膊,嘴卻對著他的喉嚨。這下子,惡魔般的“黑”布頓只能部分成功地扭動著身子,他的喉嚨已被撕破了。這時人們圍向了巴克,巴克被趕開了。但當大夫檢查布頓流血的傷口時,巴克還在上下左右地搜索著,不依不饒地狂吼著。并試圖再一次沖上去,卻被一排有敵意的大棒逼著退了回去。后來,在這個點上召開了一次“礦工會議”,會上的人們一致認為巴克的火氣大,不能留在附近。于是巴克在會議期間就被送到別處去了,但是它的名聲卻從此鵲起,它的名字被傳遍了阿拉斯加的每一個營地。

接著,這年秋天,巴克在另一次非常時興的行動中救了桑頓的命。當時,他們三個合伙人:桑頓、漢斯和皮特正撐著一艘又長又窄的撐桿船,在四十里彎的一條險峻河道里順流而下。漢斯和皮特的工作是:用一條細細的馬尼拉繩,繞在岸上的一棵棵樹上,慢慢地使船往下漂走。桑頓用一根桿子在撐船,不時地對著岸上呼喊。巴克在岸上,既擔心又焦急,和船保持著同樣的速度,眼睛從沒離開過它的主人。

在一個特別糟糕的地點,沒被水淹沒的巖石邊緣露出在水面上。漢斯放松了繩子,桑頓把桿子指向巖石,想用桿子頂住石頭,使船繞開劃到急流中去。就這么做著的時候,飛流而下的急流像脫韁的野馬奔騰咆哮著。漢斯想看一下繩子。不料檢查的太突然了,船開始不穩了,開始在水中亂晃。桑頓猛地被甩到船邊,船一下子翻了,人和物都沉入到湍急的水中。在這段野馬般的水流中,是沒有游泳者能生還的。

巴克剎那間躍起,從三百碼開外處跳入水中。在瘋狂地打著旋的水里,它追上了桑頓,桑頓猛地拉住了巴克的尾巴。巴克向著岸邊,用它所有非凡的氣力向前游著。可是這種直接向岸邊的游動進展得很慢,而順水下漂卻令人吃驚的快。身下,野馬似的水流向上涌著,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浪打在巖石上,被撕裂成千百萬碎片,又向巖石反射而去。巖石卻像一把巨大的梳子,用它的牙齒過濾著峰涌而來的急流。碰撞在最后面陡峭山巖上的水流又被打了回來,產生了可怕的吸力。

桑頓明白,從這里登陸是不可能的。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突然抱住了一塊巖石,顧不上碰傷又被打向了第二塊石頭。還沒等緩過一口氣,又被急流沖向了第三塊。他雙手死死地抓住了巖石滑溜溜的尖端。他解開了巴克,用壓過水流的吼聲大喊:“走開!巴克!走開!”巴克控制不了自己,順水快速地漂了下去,拼死在水中掙扎著。但它不能成功地游回來。它一遍又一遍地聽著主人的命令,使勁將頭舉過水面,好像是要最后再看主人一眼,然后服從地向岸邊游去了。它拼盡全力地游著,硬是在剛才那段不能游泳、發生事故的地方上了岸。

岸上的人知道,一個人抱住滑溜溜的巖石,面對著飛流而下的水流最多只能呆上幾分鐘。于是他們就飛快地往上游跑。在距離桑頓不遠的上方,他們用那根停住小船的繩子斜綁在巴克身上。仔細地進行了判斷:繩子在它游動時,要既不會勒上它,又要不會妨礙它的游動,然后他們把巴克投入水中。巴克勇敢地向前游著,但在急流中不能游的很直。等到巴克發現這一點時已是很遲了,桑頓和它并肩時向它扒了五六次,都無法靠近它。結果巴克無效地游過去了。

漢斯麻利地停住了繩子,就像巴克也是一條船。于是巴克套在緊緊的繩子上劃過水面,腦袋不時地浸沒在水里,它又掙扎著露出了頭。當巴克被拉到岸上時,它已被淹得夠嗆。漢斯和皮特拼力把巴克拖了上來。巴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脯一上一下地,口里往外吐著水。它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又一下子倒了下去。桑頓微弱的聲音傳了過來。雖然他們沒說什么,但他們都知道:桑頓已到極限了,到了絕境了。巴克聽到主人的聲音,渾身如電擊一般地又跳了起來,沖到了在岸邊的漢斯和皮特跟前,沖到它剛才下水的地方。

繩子又一次套在了巴克身上,它又下水了。巴克向前游去。這一次它在水中游得更直了些,它已經算計錯一次了,不能有罪地再錯一次。漢斯松著繩子,但放得不是很開,而皮特則保證不使繩子絞在一起。巴克戴著繩子直接游到桑頓的正上方,然后稍轉了一下身子,用一種特別的訓練速度,頭對著主人就游了過去。桑頓看見它游過來了。當巴克胡亂撲騰水的時候,身后的水流全力地推著它,它撲了過去,兩只前爪緊緊地抱住了桑頓粗大的脖子。漢斯把繩子繞在樹上,使繩子不再往下。巴克和主人在水里緊緊英文版封面

地拉扯著,繩子勒得很緊,令人窒息。有時主人在水上,有時巴克在水上。他們游過了鋸齒般的巖石,一次又一次地碰在暗礁上,終于,他們拉著繩子回到了岸上。

桑頓倒了下去,肚子猛地撞在漢斯和皮特預先從河里打撈上來的木頭上。他第一眼先看巴克,看著它一瘸一拐明顯失去生氣的軀體。尼克正在狂吠,斯給特則在舔著巴克濕淋淋的面孔和那雙緊閉的眼睛。桑頓小心謹慎、跌跌撞撞地走到巴克跟前,仔細檢查了它的身體,發現有三根肋骨斷了。

“太難為它了!”桑頓大聲喊到:“我們就在這宿營。”他們就在那里宿了營,直到巴克折斷了的肋骨被接上,它又能行走了。

這年冬天,在道森,巴克又扮演了一次開拓者的角色,也許看上去不是那么轟轟烈烈,那么英雄氣十足,但卻使它的名字多次鑲嵌在阿拉斯加名聲很旺的圖騰柱上了。這次開拓尤其使桑頓他們三個人滿足,因為他們需要有能力在這處女般貞潔的北極東方,進行一次滿懷長久希望的旅行,他們需要旅行的裝備、旅行的費用。當時在這個地區,礦工們還沒有出現。這事發端于一次在愛爾多瑞多·撒龍的談話。在這次談話中,人們大大地夸獎著他們自己的狗。巴克因為以往的記錄而成為這些人談話的目標,桑頓被強烈地虛榮心驅趕著來護衛巴克。半小時后一個人說,他的狗能拉五百磅重的雪橇行走;另一個人則吹他的狗能拉六百磅重;第三個人則說他的狗能拉七百磅。

“呸!”約翰·桑頓說,“巴克能拉一千磅!”“能拉著走嗎?能拉著走一百碼嗎?”馬托森,一位找金王喊到,就是剛才吹他的狗能拉七百磅的那位。

“能行!能拉著走一百碼!”約翰。桑頓冷冷地說。

“好!”馬托森說著,慢慢地思考著,為的是要讓所有的人都能聽清:“我出一千塊錢說它不能!錢放在這里!”說著,他使勁將一袋大香腸大小的金粉砰地一聲摔在酒吧的桌子上。

沒有人說話。桑頓的鹵莽,如果這算是鹵莽的話,被大家伙兒認可了。桑頓能感到有一股熱血慢慢地涌上了他的臉,他的舌頭欺騙了他,他不知道巴克能不能拉動一千磅的東西。半噸重哪!這巨大的重量嚇住了他。他對巴克的力氣很有信心,經常認為它有能力拉起這么重的東西。但是直到現在,他沒有看到過這種可能性。現在,眾人的眼睛都在注視著他,他們不說話,在沉默中等待著。進一步說,桑頓現在可拿不出一千元錢來,漢斯和皮特也不能。

“我現在到外面去弄一個雪橇來,放上二十只五十磅重的面粉袋子!”馬托森繼續用那種粗魯而坦然的語氣說著,“希望這不妨礙你。”桑頓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茫然地、像是失去了思考力地看著屋里每個人的臉,希望能有一種什么方式能使事情從頭開始。吉姆·奧布瑞,也是一位找金王,還是過去的朋友,吸引了他的目光。這對他是一個暗示,好像是在提醒他,提醒他去做他從沒有夢想去做的事情似的。

“你能借給我一千元嗎?”他問到,幾乎聽不清。

“行!”奧布瑞答道,砰地一聲扔下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擺在馬托森袋子的旁邊:“雖然我也沒多大信心,約翰,我看這個畜生能行!”愛爾多瑞多全鎮出動,都來觀看這場打賭比賽。人們離開了桌子,商人們和游戲的保持者們都走上前來,看這場賭賽的結果,都來押賭。好幾百人戴著皮帽子、皮手套、穿著皮衣、皮褲,都在不遠的地方圍定了雪橇。馬托森的雪橇已經裝上了一千磅重的面粉,已經在那里一兩個小時了。在這種強烈的寒冷中,(零下六十度)跑過來的人很快就凍成硬硬的雪堆了。有人提議說巴克根本就不能動這個雪橇,他們下的賭注是二比一。人們叫嚷著、喊著有關“出發”“爆發”的雙關語、俏皮話。奧布瑞主張:桑頓有權讓圍觀者松動松動,有權讓巴克從完全靜止狀態下出發;馬托森則堅持:出發應包括怎么地都得快一點,不要讓那些圍觀者凍僵了;而多數早已打過賭的人則根據自己的好惡把賭注下到三比一來反對巴克。

這里沒有接受者。沒有人相信巴克能完成這件活兒。桑頓已經匆匆忙忙地下了賭,已經背了債了,他帶著深深的疑惑。現在他盯著雪撬,盯著這個事實,盯著只有十只狗的狗隊才能拉起的、在雪中堆起的這堆貨物,他覺得要完成這個任務是太不可能了。馬托森更加得意揚揚了。

“三比一!”他宣布,“我在那個數字上再給你一千元,怎么樣?桑頓!”桑頓臉上的疑惑是明顯的。但是他的斗志被喚了起來——這種斗志高高翱翔在不可能意識到的成敗上,對所有聚集在這次戰斗上的喧鬧聲充耳不聞。他叫來了漢斯和皮特。他們的袋子是癟的,加上他自己的,他們三個人總共只有兩百多塊錢。在他們日漸減少的財富中,這就是他們的全部了,但他們還是毫不猶豫地放在馬托森六百元錢的旁邊。三比一就三比一!

沒有十只狗的狗隊,只有巴克。巴克戴著自己的繩套,被拉到了雪橇跟前。它感覺到,它一定要用某種方式為約翰·桑頓做出什么偉大的事來。贊美它輝煌出現的沙沙低語聲甚囂塵上。巴克處在絕對良好的狀態中,它過剩的體力沒有一絲一毫的浪費;一百五十磅的體重使它顯得那樣年富力強、精力充沛和堅韌不拔;渾身上下的皮毛閃著絲綢般的光澤;橫過頸下、肩膀的長毛,又恢復了往昔的雄姿,半豎了起來,看上去每根毛發都有力量去做運動,都顯示著超群的活力和動力;那巨大的胸膛、有力的前肢和身體的其余部分,比例協調;肌肉在皮下緊繃繃地凸顯著。人們感受到了這些肌肉,認定它們像鐵一樣的堅硬,加上去的賭注又下降到了二比一。

“好!先生們,好,先生們!”哥倫比亞河北岸印第安部落最后王朝的一位成員司庫卡母。本切司王結結巴巴地說:“我向你們提議八百元!閣下,比賽前。閣下,八百塊錢!”桑頓搖著頭一步步地走到巴克跟前。

“你要離開它站著!”馬托森抗議,“這是公平的游戲,你要離它遠一點!”人們靜下來了,只能聽到賭徒們得意揚揚的二比一的聲音。人們都知道:巴克是一只優秀的狗。但二十袋五十磅重的面粉,在他們眼中是太大了,不能不捂住他們錢袋的繩子。

桑頓半跪在巴克的旁邊,他的雙手支在臉頰上。他不能像平時那樣習慣地、開玩笑地搖巴克,或者對巴克喃喃地說些愛的詛咒,只能小聲對它說:“就像你愛我,巴克,就像你愛我一樣!”他只能低聲說這些話。巴克用一種被壓抑的熱情悲鳴著。

人們好奇地觀看著。游戲正變得越來越神秘,看上去像一場念咒、戲法和魔法。當桑頓站起了腳,巴克用前爪抓住了他戴手套的手,用牙輕輕地咬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松開了牙。桑頓極不情愿地一步步走了回來。

“開始!巴克!”桑頓下令。

巴克繃緊了全身,然后慢慢地走了幾步。它從來就都是這樣開始的。

“走!”桑頓大喝了一聲,劃破了緊張的寂靜。

巴克向右動了一下,一頭扎進向前的運動中。裝著二十袋面粉的雪橇繩子,一下子勒在巴克一百五十磅的軀體上。雪橇哆嗦了一下,巴克的四肢下爆發出了一聲清脆的、劃過冰雪的絲絲聲。

“走!”桑頓又喊了一聲。

巴克這次加倍用了力氣。這次是向左。雪橇先是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吱吱聲,接著聲音越來越響。雪橇在原地打著轉,巴克的四肢打著劃、劃擦過雪地,巴克向旁邊劃了幾英寸,雪橇突地向前動了一下。旁觀者憋住呼吸,熱情地、下意識地看著這個場景。

“前進!”桑頓的命令像一聲槍響。巴克拼命向前。繩索緊繃繃的雪橇發出了刺耳的吱吱聲。巴克全身的力氣徑直集中在一個點上,它做出了可怕的努力。絲綢般皮毛下的一塊塊肌肉像活了似的翻滾著、打著結;它把整個胸脯低向了大地;頭向下前方探著;四肢由飛快轉向瘋狂;所有的指甲都狠狠地抓在硬結的雪地上,摳出了一排排平行的、鮮明的凹槽。

雪橇搖動著、顫抖著、緩緩地向前啟動了。

巴克的一只腳劃了一下,旁觀者中有人“哎呀”了一聲。接著,雪橇猶豫不決地又動了起來,好像成功地擺脫了一次被阻止的沖撞,盡管它根本就沒有被什么東西擋住過。……一英寸……一英寸……兩英寸……能感覺出,阻力在減小。當雪橇獲得沖力時,巴克就向前用勁,直到雪橇穩穩地沿著大道大動了起來。

人們大口地喘著氣,用力地呼吸著。他們根本就沒有發覺:剛才,他們根本就沒有呼吸。桑頓跑在后面,用短促而熱烈的話語鼓勵著巴克。距離早就被量了出來。當巴克接近那堆用來標記一百碼的柴火堆時,歡呼聲就開始爆發了。聲浪越來越大,在巴克通過了柴火堆,對停止的命令表現得遲疑不決時,聲浪終于變成了震天地的吼聲。

人們緊張的心情松弛了下來,個個眼里都滿含著熱淚,甚至包括那個馬托森。帽子和手套飛上了天空;大家互相握手擁抱,不管是誰,不管認識不認識。大家的笑聲、鬧聲、熱騰騰地滾動著一排排激動人心的大浪。

桑頓跪在巴克旁邊,頭對著頭。他把巴克搖得前仰后合。

急急忙忙走過來的人們聽著他的咒罵。桑頓長久地、熱情地、輕輕地、充滿柔情蜜意地咒罵著巴克。

“天哪!閣下,閣下!”司庫卡母。本切司王唾沫星亂濺地說:“我要為它給你一千元。閣下!一千元。啊……不不不。一千二百元!閣下!一千二百元!”桑頓站了起來,他雙眼濕潤,淚流滿面:“先生,”他對司庫卡母。本切司王說:“不!先生。你應該下地獄!這是我對你最好的回答!”巴克用牙咬住了桑頓的手。桑頓抱著它笑著、搖著,共同的喜悅使他們化為了一體。

旁觀者尊敬地、有禮貌地離開了他們。

他們再也不會隨便地被人分離開了。

第七章呼喚之聲

巴克在五分鐘里為約翰·桑頓賺了一千六百元,這就替主人還掉了所有的債務、并且使得他和他的合伙人一起去北極東部進行一次長途旅行成為可能。那里有廢棄的礦區,礦區的歷史和這個國家的歷史一樣古老。許多人都去那里尋找過寶物,可幾乎沒有人能夠找到,還有為數不少的人在去那里之后根本就沒有再回來過。那個廢棄的礦區在陡峭險峻的高山上,那兒到處都彌漫著神秘的色彩,沒有人知道誰是第一個去那里的人。最古老的傳說說到第一個人時就停止了、不再有下文了。從一開始那里就有一間古老的、搖搖欲墜的小屋,說是死人曾去過那里;還說那間小屋就是礦區遺址的標志,那就是隱藏金塊的證據。那里的天然金塊,全然不像在北方地區發現的任何等級的金塊。

但是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從那里掠奪過寶物,去的人都死了。這就是約翰·桑頓、皮特和漢斯,還有巴克和另六只狗就要去的:人和狗一直都是失敗著的、毫無成功蹤跡的北極東方。

他們的雪橇劃了七十英里到達了于肯地區,向左一轉就進到了斯特瓦特河谷,經過了麻腰和麥塊思申小河灣,又一直沿著斯特瓦特河向前,直到該河變成了一條小溪流,像一根線似的從陡立的山頂上瀉了下來。那山頂是本大陸的最高峰,這座山脈就是本大陸的脊梁。

約翰·桑頓幾乎就沒有問過有關這個地區的人和自然界方面的事情,他不怕這種荒涼。只要有鹽和來福槍,他就能一頭扎進這無邊無際的荒野之中,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一直都不性急,不在乎印第安風俗。一路上,白天他靠打獵吃飯。一旦這天打不到東西,他就會像印第安人一樣,繼續前進。他的旅行知識是靠得住的,他知道遲早都會遇到獵物的。因此,在這次偉大的東部之行中,直接的菜單就是他彈藥下的肉食,而彈藥和工具是裝在雪橇上的,時間表是由無限的將來所決定的。

對巴克來說這還有無限的樂趣:就這個樣子打獵,這個樣子釣魚,這個樣子在陌生的地方無窮地奔跑。有時,十幾天他們一直往前走。一天又一天,走上十幾天,他們就會停下來。不管到哪里,狗們就會到處去混日子、閑逛,而人呢,就挖洞、用凍僵了的獸糞生火、在火頭上洗那沒完沒了的臟鍋、臟碗。有時他們一直挨餓,沒有什么東西可吃;有時他們卻無拘無束地過著放蕩的日子,好像過節似的。所有這些都由游戲豐富不豐富,打獵的運氣好不好來決定。夏天到了,狗們和人們背靠著背,坐在筏子上橫過高山湖泊;或者坐在用從岸邊挺拔的森林里砍下的巨木做成的細長小船上,在那些不知道名字的河流里上上下下。

一月又一月,時間過來了,又離去了。他們在這無邊無緣、沒有被畫進地圖、沒有人來過的、如果真有那間小屋也許就有人來過的地區穿來穿去。

夏天,他們曾被大風大雨吹得四分五散;冬天,他們曾在林帶線和永久雪線之間光禿禿的山頂上,在冷冰冰的午夜日光下凍得瑟瑟發抖;還曾掉進山谷里,身處在成群的蚊蟲和蒼蠅中;而在冰河的陰涼中采集到的草莓和鮮花,和在引以自豪的南方采集到的一樣多、一樣好。

在這年的秋天,他們陷進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多湖地區。這個地區暗淡、荒涼而又寂靜。這里曾經有過各種野禽,但這時卻毫無生命,也沒有任何生命的跡象——只有陣陣冷風吹過,隨處可見冰雪的痕跡,潺潺流水孤獨而憂郁地泛著陣陣浪花。

又一個冬天,他們漫游在一個曾有人到過可蹤跡卻已湮沒了的地區。一次,他們來到一條通往森林的小路,這是一條古代的小路,好像是離那間傳說中的小屋很近了。可是這條小路不知道起于何地、終于何處,路上到處補滿了玄機。誰開的這條路、以及他為什么要開出這條路都充滿著神秘。

又有一次,他們偶然見到一間樣子像古墓、早已損壞了的打獵人用的小屋。在那些腐爛了的毛毯碎片中,約翰·桑頓發現了一個長桶似的燧石發火裝置,他知道這個裝置是用在早期西北地區哈德森海灣公司制造的槍上的。當時這樣的一只槍能值包裹住它高度那么厚的所有海貍毛皮的價錢。除此以外,關于建造了這間小屋、把槍留在毯子里的早年間的這個人就再沒有什么東西了。

春天又來了。

他們漫游到了一條勉強能稱得上是路的盡頭。在那里,他們沒有發現那間迷失的小屋,而是在一個寬闊的山谷里,發現了一個含有金粒礦砂的淺地。這里,金子像是橫過洗衣盆底部的黃油似地閃著光。他們再也不用往前去尋找更多的了,他們決定就在這里干,哪兒都不去了。每天他們工作著,賺到幾千元潔凈的金沙和天然金塊。他們日復一日地干著,金子裝進了駝鹿皮做成的袋子里,五十磅裝一袋,堆起來有那么多,如同云杉樹枝搭成的小屋外面的柴火堆一樣高。他們就像力大無比的巨人一樣苦干著,日子也像做夢一樣一天天地過去。他們的財富堆積得越來越高。

狗們沒什么事,只是時不時地拖一網桑頓獵到的肉過來吃。巴克長時間地在火邊冥思苦想著,那個短腿長發人的幻影經常被它想起。此刻沒有多少事可做。那個人的影子就經常在火邊眨眼,巴克和這個人在它能憶起的另一個世界里到處漫游著。

這另一個世界里最突出的東西就是恐怖。那位長發人睡在火邊時,巴克觀查著:他的頭放在膝蓋之間,兩手互相緊握著。巴克看見他睡得很不安穩,有許多動作,表明他始終醒著;不時地,這個人會在黑暗中恐怖地、朦朦朧朧地出現,把更多的木頭扔進火里。巴克能感到它和這個人沿著海邊在走,長發人揀著貝殼,邊揀邊吃;眼睛滴溜溜地轉著,提防著隨處隱藏著的危險,雙腿則隨時準備好,只要危險一出現就要像風一樣去奔跑;巴克又和他無聲地爬著穿過森林,巴克跟在長發人的后面,他們各自分開、互相警戒著。他們兩個耳朵扯動著、鼻孔哆嗦著。因為這個人和巴克一樣,都敏捷地聽到了什么、聞到了什么;長發人能蕩到樹叢中,能在樹梢上行走,速度快得和在地上行走一樣。他用手抓住樹枝蕩來蕩去,有時能一下子蕩過去十幾英尺,又一把抓住樹枝,從不失敗,從不掉在地上。實際上,他呆在樹上的家里就和呆在地上的家里一樣。巴克想起來了,不管在什么地方它在樹下守夜時,這個長發人都是雙手緊緊地抓住樹枝,睡在它頭頂上的樹上的。

和這個長發人的影子同樣虛幻的是,在森林深處有一種聲音在呼喚。這種聲音使巴克的心中充滿了不安,充滿了陌生的欲望,這使它感到非常模糊。為此它經常發呆,并有一種甜蜜的愉快感。因為終究不知道這聲音到底是什么,因而它就判斷:這是一種野性的懷念,野性的躁動。有時它追趕這種聲音直到森林深處。它到處尋找,仿佛這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東西。它輕聲地叫著,但是很明顯,它的聲音小、膽卻很大,有一種反抗的意思。它的這種心情是可以控制的。它會把它的鼻子伸到冷冷的木頭上、伸到那些苔蘚里;或者伸進黑色的土壤里,那里生長著茁壯的綠草。每當聞到這肥沃土地上的氣息,它的心中就充滿了愉快;或者它會好幾個小時地蹲在那里,仿佛在執行著埋伏的任務。它的身后是霉菌覆蓋著的、倒下去的大樹干。它大睜著雙眼、支起雙耳,機敏地捕捉著它能聽到、看到的一切。這極可能是——就算是在自我欺騙吧,它對這種它所不能理解的呼喚感到很是吃驚。它確實不知道為什么要關心這些:亂七八糟的這一切東西,它是被推著這樣去關心的。對此它沒有任何理由。

不可抵抗的沖動控制了它。它會躺在營地上,懶懶地在日頭下打瞌睡。但是它的頭會突然抬起、耳朵突然翹起,專心地去聽;它會猛地跳起、沖過去,沖啊、跑啊,這樣子地奔跑幾個小時。它會跑過森林里的小道,穿過那些長滿了一束束叫不上名字、北極地區特有的黑色植被的開闊地帶;它愛跑到下面干枯的河道里;它愛偷偷地爬到樹叢中窺探小鳥們的生活。白天的某個時候,它會躺在樹叢的下面,觀看鷓鴣鳥咕咕地鳴叫;另一些時候,它則在樹林中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它尤其喜歡在夏天的子夜里跑進朦朧的月光下,傾聽大森林睡眠中柔和的喃喃聲。像人類閱讀書籍一樣,它也要試圖去弄懂那些符號、聽懂那些聲音,追尋那種神秘:那種呼喚、那種醒著時候的、或是睡著時候的呼喚,那種自始至終都在讓它去關心的東西。

一天晚上,它從睡夢中驚醒、睜開了熱切的雙眼、顫抖的鼻孔靈敏地嗅著、全身毛發豎起、形成了一個個波浪。從森林深處又傳來了那種呼喚。(或是那種呼喚的一個音調。這種呼喚一直都被巴克記錄著,有多種音調)這次呼喚:音色分明,音調準確,過去從沒有過——這是一種拖得很長的嗥叫。巴克知道這種嗥叫:這是一種古老的、從遠古時代一直傳到如今的嗥叫,連嗥叫的方式都是一模一樣的。就像以前聽到這種嗥叫一樣,巴克穿過了沉睡的草地,快速而平靜地猛沖過樹叢。它接近了這種嗥叫聲,越是接近,它就走得越慢。它小心地邁著每一步,終于走到林中的一個開闊地。它挺起腰來,抬頭向前看去,原來那是一只像木頭似的、斜立著長長的細身材、鼻孔正沖天而叫的狼。

巴克沒有弄出任何聲音。那只狼停止了嗥叫,感到了它的存在。巴克大大方方地擺了個姿勢,半蹲半坐著、身體簡潔地收攏在一起、尾巴又直又硬、四肢不屈服地踏在地上。巴克的每一個動作都混合著恐嚇、還暗示著一種友好,這是一種使野獸和被掠奪者之間的會面臨于休戰的表示。但是這只狼還是逃離了它的視線。巴克帶著野性的跳躍跟隨著,狂暴地撲了過去。巴克跟隨著那只狼進到了一條黑黑的通道,在小河的河床上,有一大堆木頭擋住了去路。那只狼旋轉了起來,以它的后腿為軸心、用巴克以前的隊友喬的時髦動作、以及所有那些被逼到困境中的、聲音嘶啞了的狗們的瘋狂咆哮著,毛發高高地豎起、齜著牙咧著嘴、連續、快速、成功地猛撲、猛咬著。

巴克沒有進攻,而是用一種友好的態度,圍著它轉著圈。這只狼有點遲疑,有點害怕,因為巴克的身體有它三倍大,而它的腦袋只及巴克的肩膀那么高。看見巴克過來了,它猛地又跑開了。追擊又重新開始了。

過了一會兒,那狼又被俘獲了,剛才發生的事情又重新做了一遍。顯然這狼的各方面條件都很差,不如巴克。但巴克卻也很難抓住它。一等巴克的頭到了它的側面,它就會跑,就會旋轉著窮叫大喊,一有機會就會跑開。

但到最后巴克的頑強終于被這只狼所接納。因為它靠鼻子去聞,終于發現:巴克根本就不想傷害它。于是它們就變得友好了,開始半害羞地、有點過敏地、違背了它們那種野獸的兇狠勁而玩到一起了。這樣地過了一會兒,這只狼用一種大步子來表示它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它很明白地向巴克表示它還要過來。于是它們就肩并肩地穿過了陰沉沉的朦朧,直向著小河灣的河床上跑去,跑進了小河流出的峽口,跨過了一個荒涼的分水嶺。那里是小河的發源地。

沿著小河的那一面斜坡,它們下到了一個較低的地區,這里是一個巨大的向外延伸的森林。森林里有許多河流。它們平靜地跑過了這個巨大的森林,跑了一小時又一小時。太陽越升越高了,天氣越來越暖和了。

巴克大喜過望,它知道它正在對那種“呼喚”做出最后的回答。它并肩和它的像木頭似的狼兄弟朝著那個地方跑去。舊時的記憶很快向它襲來,它被惹起了性子、跑起了興趣,它渴望地要想見一見這種“呼喚”的影子,那怕是鬼的影子也好。它以前已經做過這種事情了:那是在一個什么地方,在一個它能模模糊糊記憶起來的世界。現在它又要原樣地把這事再做一遍了。此刻,它是那樣地自由自在,在空曠開闊的土地上奔跑。大地就在腳下,藍天就在頭上。

它們跑到一條溪流邊停了下來,喝起了水。巴克想起了約翰。桑頓,于是它就坐了下來。那只像木頭似的狼向著那個確實傳來“呼喚”的地方跑了去,然后又反身向巴克跑來,用鼻子聞聞它,做出種種動作,仿佛是在鼓勵它跑過去。但巴克卻慢慢地站起身,轉回了頭,向著來得路上走去。它的野兄弟走到它的跟前,陪著它走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在這一段美好的時光里,對它反悔的舉動輕輕地、軟軟地悲鳴著。巴克又坐了下來,鼻子向天空伸去,大聲地嗥叫了起來。這是一陣悲傷的嗥叫……巴克堅定地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它聽著它的野兄弟們的悲鳴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飄渺,一直消失在遙遠的大森林里。

約翰·桑頓吃晚飯時巴克沖回了營地,它向主人表達了狂暴的歡喜,把他推翻,爬在他的身上,舔著他的臉,咬著他的手——像個大傻瓜似的玩著。約翰·桑頓對這種玩法給出了一種特殊的回報:他抱著巴克前仰后合、笑著、樂著、深情地罵著。

兩天兩夜,巴克沒有離開營地,從沒有離開過主人的視線。它跟著他、看著他工作、看著他吃飯、晚上看著他鉆進毛毯里、早上看著他走出帳篷來。可是兩天之后,那種“呼喚”從森林里又傳了過來,比過去的聲音更大、更急、更響。巴克又不安寧了,它又被它的野兄弟的影子纏住了。它又想起了分水嶺的那片微笑的土地,又想起了和它并肩跨過那片大森林的木頭兄弟。它又一次在樹林中徘徊,但是卻見不到它的野兄弟。雖然它整夜整夜地守侯在那里,可那種悲傷的嗥叫卻再也沒有傳過來。

它開始晚上在外面睡覺。有一度曾有好幾個白天離開了營地、呆在了外面。有一次它跑到了小溪盡頭的分水嶺,下到了溪流間堆放木材的那快低地。在那里它漫游了整整一個星期,徒勞地尋找著它那位野兄弟的新蹤跡。在這期間它咬死了一些小動物,用來充饑;它邁著輕松的大步,到處走著,好象從不疲倦;在那條不知在哪里就流進大海的寬闊大河里,它抓起了很多大麻哈魚,而在抓魚時也被遮天蓋日的蚊蟲咬了個夠嗆;隨后它又在這段河邊殺死了一頭大黑熊。它無助而可怕地在森林中咆哮著。就是這樣地,它就好像是經過了一場艱苦的戰斗,這場戰斗喚醒了潛藏在它身上最后的剩下來的殘忍。兩天之后,它又返回到它殺死那頭大黑熊的地方,發現有十幾只狼獾正圍著那頭死熊爭吵。它像愚弄小玩意兒似的把它們驅散開,只剩下了兩個,使它們不再吵了。

巴克對血的渴望變得比以前更加強烈了。它是一個殺手,專門去捕食,就靠干這種事來謀生,孤單而獨立。它覺得,只有靠自己勇猛力氣的美德,才能得意揚揚地生存在這個世界上。在一個充滿敵意的環境中,只有強者才能活下去。因為所有的這一切,它變得非常驕傲,這種驕傲傳遍了它的全身。這種驕傲,在它的所有行動中都顯現了出來,很鮮明地在它的每一塊肌肉上起著作用,用簡單明了的話來說:恰恰就是這種驕傲在驅使著巴克行動。這使得它光榮的皮毛比任何其它東西都更光榮,它的肌肉上、眼眉上飄逸著美麗的棕色色彩,胸脯正下方白色的毛發上散射著一種光亮。它很容易被錯認為是一只巨大的狼,但它比它遠古血統里最大的狼還要大。它從它的圣·伯納犬的父輩那里繼承了高大的身材和沉重的軀體;又從它的牧羊犬母親那里,將它這種巨大的身材和沉重的軀體發展到了極點。它的肌肉是結結實實的狼的肌肉,可比任何狼的肌肉還要多、還要長;它的頭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更寬、更闊,比所有巨大笨重的狼頭都要大許多。它的狡猾是狼的狡猾,是那種野性的狡猾。它的智慧:那種綜合了牧羊犬和圣·伯納犬的智慧;加上現在這所有的一切:在這野蠻兇殘的生存學校里它所經歷的一切,以及從中獲得的各種經驗,知識。這一切,造就了它,使它成為一個可怕的生物。

作為一個直接靠吃肉來生存的動物,它渾身上下充滿了力氣。況且它現在正處于生命的高潮期,年富力強、精力旺盛,生命的能量隨處可見。當桑頓慈愛的大手撫摩它背的時候,能感到隨處爆發的活力在皮毛下啪啪作響,能覺出每根毛發都在迸發出被囚禁在體內一觸即發的力量。巴克的全身,從大腦到身體,生機勃勃,肌肉里的每根纖維都煥發著生氣,都被激活到了劇烈的頂點。全身上下各個部位都配合得那么協調、那么平衡、那么絲絲入扣,那么飽滿、那么不能再多一分、那么不能再少一厘,那樣地恰到好處。但凡目力所見、聽力所及,需要行動時,它都能像閃電那樣予以快速地反應。凡是一只聲嘶力竭、拼死拼命的狗在跳起來保衛自己,或進攻對手時所能采取的一切,巴克都能以兩倍的速度和能力做到。它觀查著每一個動作,傾聽著每一個聲音,用最少的時間做出最正確的判斷。而這一點,在別的狗,則僅能做到只是聽一聽、看一看而已。巴克能在同一個時間里做到:發覺、判斷、行動,三位一體。面對一件事,別的狗是先發覺、再判斷、后行動。而在它,這三個動作,既是原因、又是結果。它這種對相關動作不需間隔時間的能力是如此的完美,以至于根本就分不清,它的哪個動作在先、哪個動作在后,這三個動作它是同時做出的。它的肌肉是那樣地充滿硬度,外面來的牙咬起來,就像咬上了鋼鐵做成的彈簧。生命的溪流流過了巴克的身體,恰似燦爛的潮水,那么狂烈、那么歡快。看來這股潮水,一旦變得消魂忘形,就會從它巴克的體內爆裂開來,迸發成涓涓細流,變化為無數個碎片,慷慨地沖向前去,沖向全世界。

“我從來沒見過這么一條狗!”一天約翰·桑頓說。當時他的伙伴們正看著巴克沖出營地。

“上帝就是照著它的模子把它造出來的。”皮特說。

“太棒了!我想我再也找不出什么話來形容它了。”漢斯斷言。

他們看著它沖出了營地,但他們沒有看見,它在沖進森林的秘密地方之后的那種可怕的變化。

巴克不再往前沖了,它馬上變成了一個野蠻的東西。什么柔軟的動作、像貓似的行走都丟掉了。快速奔跑的影子,在更加瘋狂的影子中出現了、消失了、又出現了、又消失了。它知道如何去獲得每一個借口能帶來的利益;它把肚子貼在地面像蛇一樣地爬行,并像蛇一樣地跳躍和進攻;它能不被發現地從窩里弄到一只松雞;能無聲無息地殺死一只睡著了的兔子;它能咬死一只飛過半空的花栗鼠,并且把時間算得恰倒好處,若再稍遲一點,那花栗鼠就飛進樹叢中去了;在開闊的水池子里,魚的動作對它來說就太慢了,海貍也沒有它快。它把它們抓住吃了,還能小心翼翼地修復好被弄壞了的堤壩。它殺死它們,是為了吃掉它們,是為了填飽肚子;不是為了嬉笑打鬧。但它寧愿去吃它親自殺死的,而不愿去吃那些已經死了的東西。因此,一種潛在的滑稽就貫穿在它的行動中:它喜歡偷偷地接近松鼠。而一旦它抓住了這只松鼠,它又會把它放開,在樹尖上用一種使松鼠們感到有種致命恐怖地和它們瞎聊,閑扯。

隨著秋天的到來,駝鹿(產于北美的一種大鹿——譯者。)大量地出現了。它們輕輕地移動著腳步,在低凹、嚴酷的峽谷里迎接著即將到來的冬天。巴克已經拖倒了一頭迷路的、就要長大的小駝鹿,但它強烈地希望能得到一個更大一些、更兇一些、更可怕一些的獵物。

一天,它來到了分水嶺,走到了小河的盡頭,就遇見了這樣的一頭。一隊有大約二十頭的駝鹿已經走過了溪流和木材區,為首的是一頭巨大的公駝鹿。這頭公駝鹿性情狂野,站在地上有六英尺高,是一個甚至連巴克都希望的那種兇惡可怕的敵手。巴克走了上去,這頭公駝鹿突然抬起了它那巨大的手掌狀的鹿角。這鹿角分開有十四個點、漫開有七英尺寬。公駝鹿的小眼睛里燃燒著刻毒的火焰,露出恐怖的兇光。它吼叫著兇狠地看著巴克。公駝鹿的上半身有一處露出了一只羽毛弓箭的末端,這更加襯托了它的兇野。

受一種蠻荒世界的、古老狩獵時代的本能驅使,巴克把這頭公駝鹿從鹿群中分了出來。這可不是一件輕松的工作。它在公駝鹿前大聲地吼叫、放肆地跳躍。站在那巨大的公駝鹿以及可怕的鹿蹄子前,若稍有不慎,公駝鹿只需輕輕一擊,巴克就會命喪黃泉。公駝鹿無法轉身,面對巴克獠牙的危險和咄咄逼人的勁頭,它變得狂怒了,于是鹿勁大發,它向巴克進攻了。巴克狡猾地躲開了,用一種無能力跑開的假象引誘著公駝鹿。巴克用這種方法,把公駝鹿從鹿群中分離開來。這時有兩三頭小駝鹿從后面沖了上來,試圖將受傷的公駝鹿救回去,好讓它再回到鹿群中間。

有一種野狗般的、不知疲倦的、像生命本身一樣堅韌不拔的耐心。這種耐心可以保持一個動作,在沒完沒了的幾個小時里一動不動。蜘蛛網里的蜘蛛;盤成圈的蛇;草叢中守侯著的豹,它們都具備這種耐心。這種耐心尤其屬于有生命的東西,尤其屬于當這種生命在獵取它賴以生存的食物的時候。這種耐心巴克也有。它纏在駝鹿群的周圍,減慢著進攻的速度,以便激怒那些小駝鹿,騷擾那些小駝鹿來使大駝鹿們擔心,挑起它們無助的憤怒而使受傷的公駝鹿更加瘋狂。這種狀況持續了半天之久。巴克的勇氣不斷地增加著,從各個方位發起進攻。旋風般的威脅包圍著這只駝鹿群,分散了的駝鹿一被巴克咬倒,其余的就又聚集在一起。但是這些駝鹿們的耐心越來越少,動作越來越急噪,失誤越來越多。

一天的時間用完了,太陽落在了西北方的河床下。(黑暗返回了,秋天的夜晚只有六個小時)年輕的駝鹿們折回了它們的腳步,越來越勉強地圍住了它們的領袖。日益臨近的冬天正蹂躪著這些處在低緯度的駝鹿們,看來它們將永遠不能擺脫掉這個不知疲倦的家伙了。這家伙一次次地把它們攔住,它唯一要得到的東西就是它們的命,它對命這種東西的興趣要比其它任何東西大得多。到了戰斗的終點,它們只能付出越來越多的死傷數字。

隨著夜幕的降臨,老公駝鹿站在那里,頭更低了。它悲切地看著它的伙伴們——它所了解的這些母駝鹿們、它父親般地統率著的這些小駝鹿們、以及它所掌握著的所有這些駝鹿們——它們踉踉蹌蹌地走在正快速衰弱了的光線里,腳步乏力而急迫。老公駝鹿是不能再跟著它們走下去了。老公駝鹿把鼻子猛地沖向巴克那殘忍的獠牙、那不讓它走開的恐怖前……三百磅呀,比巴克的體重還多一倍吶!它,這頭公駝鹿,曾經活得那么長、曾有那么強的生命力、在它的生命中曾經充滿了那么多的戰斗和奮爭,它都挺過來了。但是此刻,在這最后的關頭,在這樣的一個動物的牙齒前、這動物的頭還沒有達到過它那有著巨大關節的膝蓋呢,它卻面對著死亡!

從那一刻起,不管是天黑還是天亮,巴克就再也不放過它的這個獵物,再也不給它的這個犧牲者以片刻的休息了。它不容許其余的那些駝鹿們去吃嫩條、嫩葉或是什么樺樹、柳樹的枝枝芽芽;而當這頭受傷的老公駝鹿在跨過那些狹長細小的溪流、意欲消除掉它那燃燒著的干渴、要去喝水時,巴克是怎么都不會給它這種機會的。很經常地,那些駝鹿們拼死地跑上了一條長長的逃跑之路,在這種時候巴克不是試圖去攔住它們,而是大步地慢跑、輕松地跟在它們的后面,以滿意的心情看著這種游戲進行下去。而當駝鹿們停在那里,它還干脆就躺在那里;可一旦它們要力爭去吃、去喝時,它就猛烈地向它們進攻。

老公駝鹿那巨大的頭在鹿角的下面垂得越來越低了,步履蹣跚的步子邁得越來越虛弱了。它終于只能僅僅是沉溺于長時間地站立在那里,鼻子貼在地面上,沮喪的耳朵耷拉了下來。巴克也終于找到更多的時間為自己了,它有更多的時間去飲水、去休息了。在這種時候,它紅色的、懶洋洋的舌頭垂了下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大公駝。巴克看來終于要下手了,它能感到大地在顫動。

當這些駝鹿們跑進這塊土地時,其它種類的生物也在跑進來。森林、溪流和空氣看上去早就為各種類別生物的存在而顫動了。這種顫動的信息一直使巴克忍住,它不靠視力、不靠聽力,也不靠嗅覺,只靠一些別的難以琢磨的什么感官,就能確確實實地感覺到這種顫動。它聽不見什么特別的、也看不見什么異樣的,可它能知道,這塊土地是有點兒不同東西的。這種不同的、奇怪的東西通過這塊土地,已經在進行中、蔓延中,巴克決心在它完成了眼前這件事情后,就著手去好好地調查一翻、研究一翻,看看這到底是什么。

在第四天結束的時候,巴克終于最后咬倒了這頭巨大的公駝鹿。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它把它殺死了,吃了它的肉,它睡了下來,轉過頭來四下里張望著。休息了一會兒后,它的力氣又重新恢復了過來,它覺得比以前更強壯了。它把臉轉向了營地、轉向了約翰·桑頓。它突然開始大步地慢跑了起來,它跑呀跑呀,跑過了一小時又一小時。在雜亂無章的路上它知道該往哪里去,它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它要穿過這陌生的土地,它要跑到那個人的跟前。這方向,那人,都仿佛是一根有很強吸引力的針,刺得它羞愧。

它往前跑著,越來越感到大地有一種新的涌動,在這塊森林里分明還有一種更寬廣的生命,這種生命不同于巴克在整個夏天能感覺到的所有的生命。這已是一個很明顯的事實了。這個事實已經用某種微妙的秘密方式被它感覺到了,不再折磨它了。鳥們在談論著這個事實,松鼠們在閑聊著這個事實,微風也在耳語著這個事實。有好幾次它停了下來,深深地呼吸著清晨的新鮮空氣,思考著這個事實,思考著這個使它更快速地跳躍、更快速地向前奔跑的事實。巴克被一種要發生災難的感覺壓迫著,如果這種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不是災難的話,但是它卻還是覺得有一種壓迫感。當它跨過了最后的溪流,跑在通向營地的山谷之中,它向前奔跑著,那種警惕的感覺更大了。

離營地還有三英里,巴克看到了一種新鮮的蹤跡。這種新鮮的蹤跡使它脖子上的毛發起了波浪,豎了起來。它沿著這蹤跡徑直跑向營地,向著約翰·桑頓跑去。巴克急急忙忙地跑著、飛速地、秘密地、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了、拉直了。它機敏地注意到了還有更多蹤跡的細節。這里每一個細節都在講述著一個故事——一個從頭到尾的故事。它在營地里走來走去,鼻子告訴了它,這里的生命信息已經改變了。它默默地在森林里觀察著、醞釀著。鳥們已經消失了,松鼠們也都藏了起來。只有,只有一個,它看見了——一個渾身滾圓的、灰色的家伙,躺在那里。一根失去了光澤、也是灰色的肢體被砍了下來,斜靠在他的身上。這肢體是這家伙身上的,如同在平整的木頭上突出地長出了又一塊似的。

巴克在幽暗的陰影里溜了過去,它的鼻子突然撞在了什么東西上。巴克明顯地用力拉了它一下、又推了它一下,然后它憑著嗅覺在灌木叢中發現了尼哥。尼哥側身躺著,顯然是曾掙扎著爬向什么地方,而在中途死了。一支羽毛箭穿透了尼哥的身體,箭的兩端都露在了體外。

一百碼開外,巴克走到了一只約翰·桑頓從道森買來的雪橇狗的跟前。這只狗是在生死搏斗中被用大棒打死的,它就躺在路上。巴克沒有停,繞過了它。從營地里傳來了很多種微弱的聲音,高高低低地好象在唱著圣歌。巴克肚子貼在地面上,爬了過去,它看見了漢斯:臉向下爬著,像一只被羽毛箭射中而亡的箭鏃。與此同時巴克向一個方向凝視著,樺木小屋里所看到的東西使它怒發沖冠,毛發直立,難以抑制的一陣狂怒席卷了它的全身。它不知道它是在咆哮,它的咆哮是可怕的、殘忍而恐怖的。因為這是它有生以來,最后一次容許它憤怒的情欲狡猾地、有理由地奔涌而出,因為它極為熱愛的約翰·桑頓失去了他的腦袋。

正在樺木小屋外面跳舞的印第安人聽到了這令人恐怖的咆哮,看到一只他們從沒有見到過的、活生生恰似旋風般皮毛的動物向他們撲來,要毀滅他們。巴克撲在了最主要人(這些印第安人的首領)的身上,絕妙地撕開了他的喉嚨,使他頸部的峽谷噴涌出了鮮紅的泉流。它一不做、二不休,把它的犧牲者撕來扯去。接著,它又一躍而起,抓住了第二個人,也撕開了他的喉嚨。沒有人能抓住它。它沖進了這些人的中間,撕著、扯著、毀滅著。它迅速地運動著,這種運動藐視著一切向它射來的弓箭。實際上,它的動作是難以想象的快,而這些印第安人又是那樣地混亂不堪,他們集聚在了一起,亂紛紛成了一鍋粥。結果是他們射去了一支又一支的弓箭,但沒有一支射中。有一位年輕射手,猛地將一支梭鏢投向躍起在空中的巴克。梭鏢投射的力氣是那樣的大,以至于穿過了另一個年輕射手的胸脯,穿透了他背后的肉,扎在了地上,而那位年輕射手卻直挺挺地立在了那里。印第安人大驚失色,驚恐萬狀地逃向森林。一路跑一路驚呼:“魔鬼來了!魔鬼來了!”巴克真的是魔鬼的肉體化身了。它四肢瘋狂地奔跑著,把那些印第安人像拖那頭大公駝鹿似的,從森林中間拖了出來。這是印第安人致命的日子。他們四散逃命,直到一周以后,那些未死者聚集到了一個低谷中,悲傷地數著他們損失的人數。而巴克還不知疲倦地追趕著……最后它回到了那個令它悲哀的營地。它找到了皮特。他被殺死在他的毯子里,滿臉露著驚恐的神色。桑頓奮不顧身地搏斗、掙扎的痕跡在地上歷歷在目。巴克憑著鼻息查找著每一個細節,一直走到深深的池塘旁邊。水邊,斯給特躺在那里,頭和前腿浸泡在水里,它一直戰斗到了最后。池塘本身,河水從水閘那里流過來,翻卷著金沙,又漸漸地變清。渾濁的水里藏著很多東西,也藏著約翰·桑頓的頭。巴克跟著桑頓頭的氣味走進了水里,周圍再也沒有什么其它痕跡了。

一整天,巴克都是在池塘邊沉思著,無休止地圍著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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