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瑪尼石在藏區隨處可見,山水要道的瑪尼石堆上往往都有刻工精細的瑪尼石,瑪尼石已經成為藏區獨特的視覺景觀。然而,對瑪尼石為何而刻,究竟是什么人雕刻了這些石頭,我們一無所知。
2014年6月,我們打聽到了在甘南的一位瑪尼石刻老人,聯系到了老人的孫子。電話撥通,得知老人重病剛剛從醫院出院,本來打算等老人痊愈再去,可是,他可能是這里最后一位瑪尼石刻藝人,我們第二天便匆忙準備趕去拜訪這位老人。開始了對這種神秘手藝的尋訪。
我們聯系到了一位當地司機,途中得知司機與老人就是一個村子,不像往常,沒有費很多周折便找到了老人。我們到的時候老人正在村口小溪旁的樹林邊刻著石頭,翻譯說明了我們的來意,老人便放下手中的工具,徑直帶我們到了不遠處村里的瑪尼房。原來,在瑪尼房的墻頭,轉經筒旁邊,擺放了許多老人雕刻的瑪尼石。一會兒,老人的孫子也趕來迎接我們。于是,我們在瑪尼房上曬著暖暖的太陽聊了起來。
老人名叫華爾旦,時年已經83歲,從30歲起便開始刻瑪尼石了。他的孫子告訴我們,老人住院是因為前段時間他上山采石刻所用的石頭,不小心,從山上摔下來,頭部受了傷,很嚴重。可是出院后老人感覺身體卻比以前更好了。老人告訴我們,自己也不知道這輩子已經刻了多少塊瑪尼石,在甘南的很多地方都有人請他來刻石頭,合作的米拉日巴佛閣有很多他的石刻作品,最近要舉行的賽倉活佛時輪金剛大法會,老人許愿要刻100塊瑪尼石作為供奉。我特意握了一下老人的手,那雙手粗糙有力,布滿老繭,像兩塊有溫度的石塊。
第二天,老人要帶我們去一個天葬臺,那里有老人所刻的上千塊瑪尼石,老人的孫子因為要去合作女兒在讀的中學查看她的中考成績未能與我們同往。清早,老人特意穿了干凈的藏袍,帶了石刻的工具和煨桑用的柏樹枝,與我們一同往山上趕,因為前幾天剛下過雨,山路泥濘,車在中途陷入泥漿,我們只好徒步在老人的指引下往天葬臺的方向緩慢步行。高原缺氧加上是在爬山坡,我們都有點吃力,可老人似乎已經習慣,走在前頭,不時停下來等我們。
經過大約一個小時的步行,終于走到了天葬場,我們被眼前的場景震驚了,天葬場被一塊塊擺放有序的瑪尼石圍了一圈兒,華爾旦老人一邊把位置有挪動的石塊一塊塊的擺放端正,一邊告訴我們青色的石塊叫瑪雅石,白色的石塊是從很遠的山上采來,用馬馱到這里的,這里的瑪尼石是他從30歲開始刻的,一直到現在每個時期的都有,在我們看來,這就是老人作品的一個博物館,可它們被放置在高高的山頂,很少有人看到。老人說:“六字真言被刻在石頭上,放在這里,永遠不會消失,一直都在,風吹過就是念誦,牛羊見了也好。”突然意識到關于民間手藝,只是從工藝、美學的角度去看是多么浮淺,這些手藝所蘊含的信仰,與生活才是理解它們的內核。老人的石刻作品從來沒有給別人賣過一塊,他不會收所求者的錢,有人去請他刻瑪尼石,他說是一種幸運,自己也會死,在他看來,刻瑪尼石本身是對信仰的一種奉獻。
2015年初,我們的尋訪團隊的兩位老師去看望華爾旦老人,回來告訴我們,老人在甘南如此寒冷的冬天,依然每天都在刻瑪尼石,精神很好。回來時老人讓帶一塊刻好的瑪尼石,搬放在卡加鄉往合作市的叉路口,那里已經安置了老人刻的十八塊瑪尼石,這是第19塊。按老人的要求,我們把那塊瑪尼石與其他18塊擺放在了一起,因為那個路口以前發生過多次車禍,老人刻瑪尼石放置在那里來消災祈福。
瑪尼石刻源自藏人的本土宗教——苯教。藏區的石器文化,白石崇拜,瑪尼石刻等這些表達對神靈虔誠和敬畏的祈愿、祭祀形式,多源自苯教,在佛教傳入之后,延續了這些古老習俗,逐漸融入了佛教內容的圖像元素。
“瑪尼”是藏傳佛教經咒六字真言的簡稱,瑪尼石泛指刻有六字真言字樣或神佛形象的石塊,早期瑪尼石刻的大多是佛教真言咒語,后來出現圖文結合或通體圖像的瑪尼石刻,也許是民間石刻受外來佛教典籍插圖的啟發,便于對眾多不識字的民眾教化啟蒙。這些刻有經咒與神佛形象或各種宗教符號的石塊,虔誠的信眾在神山、圣水、山埡、路口、牧場、寺院或將之有序的或砌進墻面、或積成一堆,結合轉經等身體行為儀式,已完成人們祈愿、還愿、辟邪、驅魔等信仰的寄托。
瑪尼石刻這種古老的工藝形式,在宗教精神的支持之下,千年不斷地延續下來,成為藏區流傳最廣,風格品相眾多,表現內容和材質手法極為豐富的藏民族民間雕刻藝術。
山上回來已是下午三點多鐘,我們在老人家的陽臺上稍事休息后,老人搬來了一塊剛刻了線條輪廓的石塊,就這樣,我們在老人錘鑿敲擊石塊的聲音中,見證了一塊瑪尼石的誕生。老人先給我們看了他所用的工具,兩把小鐵錘,其中一把木柄、手持的部位已經快磨斷了,還有四五個兩三寸的自制小鐵鑿,再無它物。老人雙腿盤坐在羊片褥上,石塊就放在雙腿上,一手持錘一手持鑿,便雕刻起來,錘子敲擊的聲音極有韻律,不急不緩。敲擊聲幾十秒停頓一次,那是老人俯身吹走刻下的石粉,如喇嘛誦經時頓住吸氣的間歇,然后繼續,頓頓停停,也許老人心中默念的經咒伴隨錘子、鑿子和石頭敲擊的節奏同時傳了出來。
50多年的鑿刻經驗,六字真言的幾個藏文字形對于老人已成為符號爛熟于心,又在錘鑿敲擊中從指間流出,刻印在堅硬的石塊上。華爾旦老人一身只刻六字真言。石刻作品多為減底陽刻,字體飽滿敦厚并不施彩,所用的石材是甘南當地一種質地均勻軟硬適中的青色頁巖,或形質合適的灰白色石塊。字體視石材的天然形狀不同而略有變化,被刻減的部分形成了密密麻麻的鑿痕紋理,與石材原本質地的字體形成疏密有致的圖底關系,一經完成便有一種質樸,滄桑之感。
老人在休息的間歇告訴我們,刻瑪尼石最難的是冬天,因為石頭冰冷,放在腿上時間長了,腰腿、手腳都很難熬。很難想象在甘南漫長的冬天,是怎樣一種力量讓老人懷抱冰冷的石塊,用體溫和雙手改變他的溫度與資質,脫變成一種精神與信仰的物證。在甘南短暫而多雨的夏天,天氣好的時候,老人就坐在我們初見他時的地方刻石頭,樹林邊,小溪旁,老人心無旁物的低頭鑿刻著石頭,那真是一幅絕美的畫面。
尋訪結束,老人送我們出門,又回到樹林邊開始刻石頭。我們步行著離開村子的時候,錘鑿敲擊的聲音在我們走了很遠,還在耳邊縈繞,希望我們下次去那里的時候還能夠聽到這樣的聲音。本來給這篇尋訪的記錄文字起了個題目是《最后的石匠》,但覺得過于消極和悲情,這樣古老的手藝千百年來在民間隱秘流傳,總有像華爾旦一樣的老人在我們不曾知道的田野間、草原的盡頭,將口中默念的真言刻在石頭上,然后安置在某一處,讓路人看到,讓牛羊看到,讓風吹過,讓雪覆蓋,讓雨淋過,在那里靜默無聲。這讓我想起一位藏族青年導演的一部電影名字──《靜靜的瑪尼石》,遂引用了這個片名,在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