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畫圈

人生是在畫圈吧，否則，我不會從書房出發，又回到書房。

宇宙中凡是物質，其運行軌跡都是畫圈，大如星球，渺如電子原子。中國文化對此早有醒悟，太極拳就是上身不動而手足不停地畫圈，堪稱天人合一哲學的妙用。

二十年前，我問妻子家里總共有多少錢？做出下海的決定。我將六千元留在家中，揣著爬格子賺的三萬元稿費，還有十四件行李，飄過瓊州海峽。

離開書房那天，我聽見恩澤于我的前輩作家和關注我創作的評論家的嘆惜在四壁回蕩，但離開的腳步依然堅定，甚至絕情。那時，我正值創作盛期。告別摯愛的事業是痛苦，一眼看見自己六十歲的光景也是痛苦，那么，就到充滿未知的空間去游弋吧。我渴望變動和自由，人生可以過早地停留在句號中嗎？

我對書房說三五年就回來，沒想到食言，一去二十年。現在，書房寬容大度地接納我。它的寬赦不是因為認不出我是誰了吧，畢竟現在的我已然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

哥倫布敢于闖蕩大西洋，尋找新大陸，因為他相信地圓說，他的船劃著圈怎么也能回到巴羅斯港。當我找到自己的新大陸時，滿眼冷峻和狐疑的目光，就像哥倫布明明腳踩美洲大陸還以為是印度。以后，此種心態有增無減，有一天，終于恍悟自己尋找的其實是尋找的過程——這才是我的新大陸，隱藏著“遍地黃金與滿野香料”。這一點非常重要，足以使我笑著接受面對的現實。

二十年商海生涯，海之大，洋之深，浪之惡，完全出乎想象。斗智斗勇，天上地下，乃至墮入黑暗而看明白光亮中的世界，方知何謂從容淡定。曾經流行一個段子，說海口街頭一個椰子冷不防掉下來，能砸死幾個老總。椰樹是愈來愈多了，我在家門口也把它種上了，閑時，望著滾落在草地上的幽默的椰子，總會有一些新的體悟。

事件時常表現為反邏輯的聯系，盡管如此，命運不算虧待我。

現存社會完全商業化了，商業化的越界泛濫正在考驗現存社會。商業文化集中體現著中國特色。因此，商業是你試圖進入社會、理解社會和認識人身上發生的一切變化的途徑。廝混其中，你將被要求理解不可理解的東西，有時還要以內在的世界來抗拒整個的外在世界。每當此時，我總算還有最后一點力氣拼接內心的完整，于是，今天才有底氣在鍵盤上敲打文字。為此，我得感謝自己。

我的創作始于1972年蘇北的鹽堿荒灘，若從改革開放算起，前期也就寫了十年時光，現在重返書房，再寫十年如何？

也就是說，這輩子用二十年時間來寫作。這一個二十年，我以為是一生的全部，其余的大部分，只是為這個二十年作鋪墊罷了。

人的悲劇是，總要走向盡頭，才能認識生命，回歸本我。你說人生不是畫圈是什么？

人，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從起點到終點，也是畫了個圈。讀佛經，參悟佛祖緣生性空的偉大理論，與老子有無相生的哲理殊途同歸。我很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啥都不是我的，只有文章是我的。

誰畫圈誰自己明白，圈上每一弧度，甚至一個點，都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這個圈不管畫得怎么樣，都有了完整的價值。在強大的歷史潮流中，人是極其渺小的個體，根本犯不上抱怨或自責。地球旋轉在它的軌道中，從不懷疑每個季節的意義，黑夜自有黑夜的美麗。

既然是畫圈，誰都想畫圓。

圓，是所有幾何圖形中最完美的形狀，是宇宙的杰作。因而，連阿Q這么一個愚妄的家伙在最后時刻忽然變成完美主義者，努力要將那個圈畫圓。

不知道阿Q畫圓了沒有？

（選自《你的臉 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