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與慈善的關系近年來是中國慈善界與宗教界的熱門話題,2012年的非公募基金會論壇上就專門有一個慈善論壇,社科院宗教所的核心期刊《宗教與文化》就這個問題發表過一系列的專題文章,筆者也忝列其中,政府相關部門也就宗教組織從事慈善發布了行政指導性規章。
作為一個結社、宗教自由和慈善問題的研究者,在關注這個問題的時候一直有一個問題在思索,為什么在今天這個問題成為一個熱門的話題,這種現象背后的有什么深刻的原因,哪些問題值得深思和關注,宗教與慈善熱的背后給宗教和慈善提供了哪些思考?
宗教與慈善的“熱”與“冷”
如果從歷史和邏輯的視角來看這個問題很好回答。從歷史事實來看,宗教是慈善重要的淵源,研究非政府組織的歷史可知,慈善傳統、宗教傳統、人道主義傳統是現代非政府組織的重要思想和組織根源。
在漫長的歷史中,宗教組織是慈善主要的組織形式,政府部門也往往將官方的慈善活動交給宗教組織來操作。借助慈善也是宗教吸引信眾的重要方式,可以看到許多宗教在初期,往往通過慈善活動來吸引信眾,通過普濟來得到普救、乃至普覺的目標。
在中世紀,羅馬天主教會機構占據正式慈善活動的中心位置,幾乎所有形式的捐贈首先都要接受教會的管理,向窮人提供救濟品和護理服務是天主教會教義很自然的結果,天主教會的濟貧法中也有正式的表述。慈善事業的宗教目標和社會目標之間差別很小或者幾乎沒有差別。
在日益分化的現代世界,宗教雖然退入社會的后臺,宗教慈善事業依然在慈善事業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有些國家的慈善事業中依然占有主導地位。但總體來看,宗教慈善讓位于世俗的慈善。
因此討論慈善尤其是慈善管理的時候,更多的講的是世俗的慈善事業,世俗的慈善事業進入民族國家社會管理的視野,而宗教慈善更多地屬于宗教自治的內涵。以美國為例,對于慈善活動的監管由國內稅務局來管理。教會并不需要通過申請獲得免稅資格,也不需要像一般的慈善組織那樣提交年度財務表。
從內涵方面看,慈善的內涵和宗教的內涵有許多重合的地方。“Charity來源于拉丁語中的Caritas,原意為關心,而在當時的通常用法就是指對窮人和需要的人慷慨。現在有以下幾種意思:(1)救濟、施舍:向窮人提供幫助或救濟;(2)施舍物、救濟金:幫助窮人給出的物品、布施;(3)慈善機構、救濟基金會:為幫助窮人而建立的機構、組織或基金會;(4)慈善、博愛:對他人或人類的仁慈或慷慨;(5)寬厚、仁慈,對別人的寬容或耐心。
Charity在神學中被解釋為博愛,即被定義為愛的一種美德,引導人們首先對上帝尊愛而且要對作為上帝施愛對象的某人自己和某人的鄰里仁愛。由此也可以看到,慈善的原初意涵與宗教沒有多大差別。源自個人內心的仁愛、慈悲情懷被宗教化和社會化,成為宗教與慈善動力的源泉。
但隨著社會發展,宗教改革,尤其是民族國家介入慈善事業,慈善的內涵逐漸擴展,包括了有利于社會的許多目標。
普通法通過判例不斷在擴展慈善的內涵,制定法也同時跟進。英國2006年的慈善法中有關慈善的內容就包括:扶貧與防止貧困發生的事業,發展教育事業,促進宗教事業,促進健康和拯救生命的事業,推進公民意識的事業,促進藝術、文化、歷史遺產保護和科學的事業,發展業余體育運動的事業,促進人權、解決沖突、提倡和解以及促進不同宗教與種族之間和諧、平等與多樣性的事業,保護與改善環境的事業,扶持需要幫助的青年人、老年人、病人、殘疾人、窮人或其他弱勢群體的事業,促進動物福利的事業,有利于提高皇家武裝部隊效率的事業,其他符合本法律相關條款規定的事業等諸多內涵。
其他國家的情形與英國也大體相同。可見現代慈善注入許多新的內涵,慈善的社會目標超越了宗教的社會目標。伴隨著現代民族國家的政權建設與社會建設,慈善也在積極跟進。
與慈善目標擴充相伴隨的是慈善的組織形式也更加多樣化,非政府組織、乃至市場組織都進入慈善領域,并成為慈善活動的主力軍。宗教慈善活動依然在發揮著重要作用,但失去了主導地位。宗教與慈善逐漸在分野,一定意義上講有漸行漸遠的趨勢。
在這樣的背景下,宗教與慈善逐漸由老問題轉變為冷問題,宗教與慈善關系的討論在降溫。
這種冷的背后滲透著宗教組織與慈善組織的自覺與警醒,對宗教與慈善使命與責任的捍衛。宗教組織的慈善化是否會淡化宗教組織在日益分化的現代社會中的作用。政府順道監管宗教組織是否會越過宗教與政治業已建立的“分離之墻”。世俗的慈善活動是否會沖淡宗教的神圣與超然。對于慈善組織而言,專業化和效率化成為組織的目標之一,宗教的介入結果尚不得而知。
因此保持一定的距離與克制對于慈善與宗教、對于社會多元發展、對于社會組織尋找自性(identity)都具有積極的意義。這是一種理性的行動。
吊詭的是,在中國這個問題近年來逐漸熱了起來,政府、宗教界、慈善界、學界對這個問題投入了極大熱情。
從內在視角來看,這種熱是有道理的。對于宗教界而言,面對商業化、世俗化,消費時代社會的極速變化,參與慈善活動可以吸引信眾,也可以引起社會的關注。更為關鍵的是,宗教組織在當下有一定的敏感性,參與慈善事業,可以起到脫敏的效果,對于改善宗教組織的生存環境是有益的。
對于政府而言,通過對宗教慈善活動的監管可以成為監管宗教組織的一個相對有效的途徑。鼓勵慈善組織參與慈善活動可以抑制近年來慈善組織過分商業化的趨勢。
近年來,大量的寺廟、道觀、教堂在建設,造像越來越氣勢恢宏。但許多時候,這些作為與信仰無關、與信眾無關、與諸神無關,更多的是揚名與斂財的工具。宗教慈善活動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抑制宗教的擴張,因為本來就匱乏的宗教組織資源一定程度上講是無暇他顧的。
對于慈善組織來講,在新傳統下,其倫理、道德資源并不充分,濫用非營利性、二政府等現象一定程度上在耗散慈善組織和慈善活動本來就薄弱的社會信任資源。從陳光標現象中的動機追問就可以看到這一點。
在一個正常的社會中,追問善行的動機是很有疑問的,但在我們的社會中卻反復被追問乃至追究。因此汲取宗教精神可以提升慈善組織的精氣神,對于改善慈善發展的社會環境也是有利的。
這似乎是一個三全其美的好事,值得研究者鼓與呼。但從外在視角來看,這些目標是否能夠真正達成,也許值得認真思考與討論。這也正是本文的緣起。
中國的宗教與慈善問題
從世俗化宗教面臨的生存環境,以及現實中的宗教“亂象”來看,通過慈善事業脫敏是解決宗教危機的一個途徑,但并不是克服宗教危機的真正出路。
宗教面臨危機,需要振亂起衰也不是今天的故事,不同的宗教在不同的發展階段都曾經歷過,只是今天面對世俗化、商業化、政治化,今天的局面更加嚴峻,宗教組織需要更為冷靜地面對這種局面。
從宗教發展史上來看,宗教組織大體從兩個方面應對這種局面。一是一部分領導人放棄世俗化的做法,利用自己的道德行動和道德感召力顯示宗教的力量,喚醒人們的宗教情感,使人們在紛繁的世俗鏡像中回歸安靜的心靈體驗,感受生命的莊嚴。最為典型的代表如阿西西的圣方濟各、當代的德蕾莎修女。
二是對宗教規則進行與時俱進的改革,剝離過分世俗化的東西,使宗教更加回歸宗教本身,避免非宗教事務和責任淡化宗教的事務和責任,更加廓清宗教在一個變化的世界中的地位與角色。總結起來,也即回歸宗教,而非擁抱世俗。
中國沒有宗教立國的歷史,也沒有宗教改革的歷史,其結果是宗教作為政治的附庸,宗教與現世利益之間的牽扯不清的糾葛,宗教的工具化趨向非常嚴重。權力帶來的傲慢,歷史情結、意識形態的政治正確所帶來的優越感使我們對宗教產生誤解。宗教可以是制造社會動亂的由頭,宗教也可以是打壓某些社會階層的由頭,借教斂財,借教揚名則成為普通公眾、宗教人物所熟悉的伎倆。
宗教組織可以通過慈善活動向社會展示其存在,并顯示其對社會的貢獻,一定程度上可以幫助宗教組織脫敏,通過社會活動的展示,慈善組織可以通過其社會合法性來擺脫其法律合法性的尷尬,對于慈善組織而言,這些可能會帶來某些積極的效果。
但宗教組織慈善活動亦可能帶來一些隱憂,那就是宗教慈善活動一旦越界,可能就會影響到宗教組織的自主性,為政府干預宗教,乃至控制宗教提供了方便之門。另外一個隱憂是,宗教組織可能會對慈善活動樂此不疲,從而忽視宗教其他功能的發揮。
因此在今天的中國,宗教組織從事慈善不是不重要,不是對宗教組織的發展沒有作用。只是對于日益分化的現代世界,對于日益緊迫的社會問題,宗教組織可能有點病急亂投醫,政府可能王顧左右而言他。
正教不昌,邪教橫行,人們精神產品匱乏。社會需要宗教來填補這個方面的空白。也許世俗的價值觀可以替補精神產品的匱乏問題,也可能提供人生的一個意義系統,使人們可以在滿足不同需求的層面上自我提升。
生命是一個連續的意義系統,個體的生命需要同群體聯系起來,需要同歷史和未來聯系起來,獲得自性。但世俗價值觀過分的唯物論傾向其實斬斷了生命的意義系統,人們既沒有辦法和歷史聯系起來,也沒有辦法和未來聯系起來,只能通過現世的事功來取得生活的意義。也無法為現世的各種苦難尋求安慰,尋找解脫。
對于精英人士而言,他們也許可以通過立功、立言、立德來尋求意義的拓展。但對于普通大眾來講,出路究竟在哪里,是有疑問的。這就為邪教提供了廣闊的地盤。
正教不昌也帶來社會治理問題,沒有宗教信仰的結果不是人們放棄一切信仰,擁抱現代民族國家,或者官方主導的意識形態系統;而是人們信仰一切可以給他們帶來利益和安慰的東西。因此人們可能會崇拜權力、崇拜金錢,甚至其他的東西。人們可能以物化的符號來掩飾內在的貧乏。物化的符號因為很難獲得至上性的證明,于是符號可能隨之成為一種消費標志,隨著商業潮流不停地變換,乃至變幻!
也就是說宗教的首要任務是提供精神產品,慈善職能是提供宗教產品的輔助性工具,而不能成為宗教活動的主體。
現代民族國家已經提供了基本的社會保障,現代慈善組織更具有專業性和前瞻性。在分化的現代社會,慈善組織在慈善方面比宗教組織更具有優勢。現代慈善的內涵中有許多宗教無法容納的東西,過分地擁抱慈善,可能會損害宗教作用的發揮。
面對日益世俗化,人間宗教可能是一種出路,但人間宗教首先應當是一種宗教,沒有宗教就人間了可能是一種不倫不類的存在。在這個日益艱難的時代里宗教組織需要處困養靜,堅守自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