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決戰來臨了,和庭才被調到十八師三團任團長。上天臺觀之前,和庭才怎么都沒說服田秀兒,讓她呆在石牌和她的父母在一起。因為愛情的緣故,田秀兒竟跟著和庭才來到了天臺觀。
和庭才一來到天臺觀,就投入了戰斗。和庭才把田秀兒和天臺觀周圍上十個婦女安排到山腰里的山洞里,好讓她們躲過這場戰爭。和庭才以為這樣安排會萬無一失。他萬萬沒想到,田秀兒正是在這個山洞里出的事。鬼子派遣各種兵力從長陽高家堰出發,企圖越過桃子坪,進攻天臺觀的背后。
戰斗很快就來了。戰斗打響時,和庭才真后悔讓田秀兒跟著來了天臺觀。
天臺觀的天空陰沉沉的。日軍三十九師團二三一高橋聯隊,整整一天半時間,被釘在天臺觀山腳下一個村莊外面,一次又一次地遭到中國軍隊的打擊。高橋聯隊的兵力減少了一半,僅剩下一百多人。看著隊伍越來越小,高橋越來越急于求成。
高橋紅著眼睛叫嚷著:“不管怎樣,我們聯隊要拿下天臺觀!”
高橋用長劍剁著中國的土地,喊道:“前進!前進!我們現在只有前進!”
“轟咚……”一陣巨響聲后,炸彈在高橋的不遠處爆炸。炸彈激起一陣煙塵,把高橋迷住了。高橋從塵土里爬起來,拍打著自己身上的灰土,罵道:“媽的,自己人炸自己人!”
飛機爬高的轟鳴聲再次壓住了槍聲。五架、十架……黑煙滾滾,在空中翻騰著。部隊一浪接一浪被高橋攆著往前走。晌午時好不容易到達天臺觀的山腳下。山腰上一陣接一陣的硝煙滾動著,中國軍隊正在頑強阻擊。昨天晚上,為了避開子彈,高橋把聯隊集中到山下一個隱蔽處。但是,白天可不能那樣。必須戰斗,才能生存,必須殺人,才是本分。當上了聯隊長的高橋,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拔?,中祖,小心點!別在這兒把命給丟了!”木島一邊擦著被煙火塵土和汗汁弄黑了的臉,一邊用手捅著中祖。木島和中祖都是高橋聯隊二中隊的兵。“哎,你看!森岡那家伙已經到那兒啦!”果然,森岡那家伙一反常態正在匍匐前進。木島心想,聽說三中隊許多士兵在河口弄了一些銀殼手表和自來水鋼筆。他有生以來從沒用過金殼手表和自來水筆?!拔乙惨饸な直砗妥詠硭P?!蹦緧u猛跑到前面的土墳包上。聯隊長高橋見了,在后面高聲喊著:“前進!前進!像木島一樣前進!”高橋揮舞著軍刀往前沖。這時,架在小溪上的木橋突然著火了,猛烈地燃燒起來。高橋喊道:“過,快過橋!”“砰砰。”子彈擦過頭頂,彈孔把腳下的溪坎打出了無數個洞。大家不顧一切地過了橋,翻過一座山頭,發現前面是一片洼地,于是都跑過去。木島跑近了,一下子就像中了邪似的傻呆在那里了。
那里一大片都是被炮彈轟炸過后的痕跡。成百上千的人體以各種各樣的姿勢伏倒在那片洼地上。風裹著寬闊的死亡氣息,在木島面前游蕩,在這片洼地上游蕩。那些沒有了生命的人體,竟像無數根被砍倒在地的樹,橫七豎八地躺得滿洼都是。沒有槍支,也沒有大刀,那些死者看上去就是當地土人。他們的身體在沒了血色之后,都顯示著一種灰灰的白色。血腥味、尸體的大腿、人頭、手臂、以及人的五臟六腑都在這兒以最大的力量得到鋪張。木島捏著鼻子往前跑了幾步。他想盡力逃避這些人體對他的羈絆。可是就在這個當口兒,木島看了一個更為觸目驚心的一幕:一個身穿花衣的小女孩,手持著一把生了銹的小剪刀,在那些尸體旁,挨著一個個地絞著他們身上的扣子。她每絞一??圩酉聛?,臉上就露出一絲不屬于她這個年齡的笑意。在她的身后,那些被絞掉了扣子的尸體上的衣服,被風很輕易地吹起來,在他們身上翻動,招展。
木島頂著尸臭,又向前跑。他終于跑到了一片柳林里,他把臉朝著那些柳樹釋放出來的新鮮氣息,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后,他想讓自己的身體得到歇息。他把右手搭在一棵柳樹上,遮住上半身,悄悄伸出脖子向前望著。在他近處的樹干上掛著一些肉塊和人骨,它們已經凝固,粘在了一起。等到木島發現這些幾乎就掛在他頭上的物件時,一扭脖子,一顆子彈鉆進了他的腦袋。那金殼手表和自來水鋼筆,還沒來得及從他的腦子里退出去,就變成了一片空白。木島一只手掛在柳樹上,像一只被打碎了頭的大鳥,讓生命很快就散盡了。
這時,中祖他們跑過來?!拔kU,快趴下!”森岡突然滾到他們中間,把他們推倒在地。他們倒在一片爛尸體里。森岡自己則靠近一個女尸。森岡把她手腕上的手鐲摘下來,裝了起來。中祖瞪大眼睛看著,正想過去時,忽然聽到“篤篤篤”的響聲,知道是迫擊炮,趕快貓腰跑進百米外的一個小村子里。這里是天臺觀下唯一的村子。高橋帶著中祖和森岡以及他的聯隊跑進村子。他們沒發現一個人,只看到一廂白墻房子。墻上面畫著一個鮮紅的十字。高橋見了喊道:“二中隊現在跟著我,開始掃蕩這座醫院!”說完飛跑過去。二中隊也跟著高橋向白房子跑過去。中祖邊跑邊想,也許會有點收獲。
“咣?!彼麄冇蒙眢w撞破門,闖了進去。他們的泥鞋在地上發出“呱嗒呱嗒”的響聲。他們一個屋一個屋地搜索著。“喂,有人嗎?”中祖對著空空蕩蕩的屋子喊道。森岡走近最里面的屋子,他用力推開門闖了進去。“不許進!”森岡突然聽到一個清脆的女聲。
森岡一驚站在那里不動了。原來是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女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直盯得他面紅耳赤。森岡心想,不就是個漂亮女人嗎!便拿出勇氣,端起槍,眼望四周。這時,一股消毒液夾雜著血腥味撲面而來。“花姑娘!花姑娘!”中祖和森岡叫嚷著沖了進去?!斑@里是醫院,他們都是傷員,不許進來!”女護士說。聽到這聲音,他們猶豫了片刻,有的不禁向后退了二三步。“喂,說什么呢?”中祖和森岡站在門口,感到很難辦,互相看了看,猶豫著。女護士胳膊上戴著紅十字袖章,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在她身后,躺著八個傷員,有的躺著一動不動,有的抬起上身瞪眼看著這群鬼子?!拔?,怎么了?”高橋穿著泥鞋走進來了。森岡像得了救似的喊道:“高橋隊長來了,高橋隊長來了!”
“怎么回事?”高橋把大家推開了走上前去。他手持軍刀,橫眉怒目。高橋足足看了一分鐘,才對他的士兵們說:“喂,這些家伙昨天還抵抗我們來著。你們站著干什么?還不快把他們的毯子掀開,給每人的心臟一刀!”聽了這話,森岡壯著膽子,把刺刀握在手里,上前去挑毯子?!安恍?,你們不能這樣做!”女護士跑到傷員跟前,一只手把森岡的刺刀按住,用身子擋著刀口說?!鞍ィ瑒e討厭!”森岡用槍桿撥開她。女護士摔倒在病床上。
“鬼子!鬼子!你們干什么!”傷員們不顧傷痛,一齊站起來揮動著拳頭,氣得渾身直抖。他們按住已經浸透鮮血的繃帶,蒼白的臉上閃耀著仇恨的光芒。一個被扶起來的戰士,剛叫了一聲“你們,你們這些鬼子,鬼子!”便“哇”的一聲口吐鮮血,臉朝下死掉了。女護士看樣子不到二十歲,長得很漂亮。由于憤怒,她的臉都變紅了。她死死盯著這群日本鬼子,憤怒的目光似乎要刺穿他們的心臟。高橋瞪著眼,看著這一切,他環視了一下四周,舔了一下他的厚嘴唇,信口說道:“把她帶出去,然后把這些家伙統統殺了!”
兩個士兵上前把女護士一抓,就帶了出去。高橋把軍刀舉過頭頂,斜著把一個傷兵一劈,傷兵的身體噴出一股鮮血,濺到白墻上。森岡也拔出刺刀,跑到床邊,刺入一個傷兵的胸部。
見有兩人開了頭,其他的日本兵也像野獸一樣,狂叫著撲向剩下的傷兵。那些傷兵只要還有一口氣,嘴里都在不停地叫著:
“鬼子,魔鬼!”
“打死鬼子!”
………
森岡、中祖在傷兵身上亂扎一氣,直到把那些本已奄奄一息的身體扎成麻瓤。
“這些家伙都死了,再扎也沒用了,只是他們都把眼睛睜著,好像活的一樣?!鄙瓕f。
高橋把那個女護士弄進了對面的屋子,接著傳來了女護士的尖叫。
一會兒,高橋走出來時,一只手提著刺刀,一只手往腰上扎皮帶。高橋邊扎邊對森岡和中祖說:“你們去把她收拾一下。”
森岡和中祖跑進去,只見女護士臉上一灘濃血,嘴唇緊閉,安靜地坐在那兒,美麗的面頰早已失去了血色。
森岡說:“她早就給自己備好了氫化物。”
高橋突然從外面跑進來,舉起那把帶血的刺刀,說了聲“媽的,見鬼!”猛地刺進了女護士的胸脯。
二
江防軍十八師三團團長和庭才看到從身后冒出一股敵人時,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和庭才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的田秀兒還在那個山洞里。想到這里,歷來不急不躁的和庭才額頭上冒出了一粒粒粗大的汗珠。和庭才第一次有了一種挫敗的感覺。他心愛的女人田秀兒已經受到鬼子的威脅了。和庭才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后,心里冒出了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決定:一定要不惜代價,拯救那一洞女人,包括他的女人田秀兒。
爬到天臺觀山下時,天快黑了。高橋的士兵累得脫了人形,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他們顴骨突出,兩頰深陷,一邊擦著汗,一邊拚命往前跑。
山下到處冒著黑煙,到處是炮聲。
士兵們唯恐從這黑煙里,突然冒出一顆子彈,把自己給結果了。
“叭嗒”一聲,森岡趴在了路邊,他兩眼膽怯地望著那滾滾黑煙。中祖向前趴著,像一個死人。每當炮聲響起時,他都驚恐地抬起頭來,然后就是大汗淋漓。他的衣服上滲出了汗堿,從脖子到后背都變成了白色,顴骨空出,只剩下兩只黑眼睛珠子在亂轉著。
拄著軍刀的高橋說:“前面有個山洞,占領了就休息?!?/p>
走近那個山洞時,他們發現了那一洞婦女。高橋看到她們,得意地笑了。他們進到洞里,把婦女趕到一堆,安排了輪流值班,然后休息。躺在洞口處的高橋,看著縮在一堆的女人們,突然想出了一個攻打天臺觀的絕妙辦法。
三
和庭才把陣地上的事向副團長交待了一下,帶上兩個排,悄悄向山洞摸去。當他來到山洞里,發覺洞里空無一人時,和庭才一下子被打懵了。
他不知道自己遇到了高橋。他更不知道,這些鬼子將給這些女人帶來什么災難,尤其是他的田秀兒,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一種什么樣的結果。
高橋怕死。高橋的心始終被死亡的恐懼追逐著。死亡就像跟在他身后的影子,讓他總感到無法驅散。可是高橋心里怕死誰也沒看出來,他把這一點埋在心里,埋得很深。
怕死的高橋突然想到了一個絕妙的護身辦法。天未亮,高橋就對洞里的士兵喊:“到無人區里去,再找些女人來,每個人必須找一個女人。”田秀兒昏昏沉沉醒來時,見姐妹們還在昏睡。姐妹們昨天都怕得要命,是田秀兒暗中說服了她們,讓她們別怕。田秀兒相信,和庭才一定會來救她們的。就怕和庭才還不知道這里的情況。鬼子已經從他們背后悄悄摸過來了,而守衛天臺觀的中國官兵怕還都不知道。
想到這一點,田秀兒心里就怕。
鬼子把她們帶到一個小山坡上,留下幾個兵守著她們,又都涌向無人區,開始尋找女人。這里是一片小丘陵。重重疊疊的小山丘和正在成長的松樹展現在眼前。松林里吹出陣陣涼風。因為春天剛剛從這里過去,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富有生機。在清晨醒來的那一刻,竟有各種各樣的鳥在樹上鳴叫。假如沒有這些粗嗓門和馬嘶叫的聲音,這里該是多么安靜啊。無人區里隔三差五的房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森岡回頭裝腔作勢地傳達著命令:
“聽著,我宣布命令!三中隊立刻沿右山梁沖進那片洼地,把山腳那片房子燒掉!”
“喂喂喂,”森岡接著叫道:“燒房子不要忘記了捉幾個女人回來,高橋隊長需要大量女人!”
尋找人跡,在這片人口密度很大的江南,并不是件很難的事情。高橋讓森岡和中祖他們隔幾十米就朝山上放一排子彈,躲在樹棵子里的人一見這陣式,早就嚇破了膽,一個個都跑了出來,邊跑邊擺著手讓鬼子不要開槍。一會兒,山上山下,一片男男女女,站在了烈日下。
面對鬼子的刺刀和皮鞭,他們被站成了一排。
“喂,往右點,再往右點,好!女人統統站到左邊,左邊?!?/p>
高橋面對花花綠綠的女人,神情很興奮。他抬起手,邁著羅圈腿走過來走過去。他一一清點了一下這些女人的數量。高橋在清點每一個女人時,都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個女人就是一份安全。高橋知道支那國的軍人,絕不會向他們的妻子、姐妹和母親開槍的。
由此想到下一步計劃,高橋的心就興奮。他想,這場戰爭,恐怕只有我高橋才想得出這樣絕妙的計謀。就是和自己一起從培訓基地出來的同學,也肯定沒人能趕得上自己。只有自己才是培訓基地培養出來的最優秀的人才,高橋得意地想。
當高橋點清老老少少的婦女有二十多人時,他的心簡直興奮到了極點。田秀兒那批山洞里的女人也押了過來。這樣高橋很快就了一支女人隊伍。高橋讓手下的兵把槍抬起來,對準右邊的男人。高橋清了清嗓子對他面前的女人們說:“你們都是懂事的中國女人,從現在開始,你們必須聽從我的旨意,否則你們的男人就要死,你們也得死。子彈會射穿他們的身體,讓血從他們的身體里流出來,血還沒流完他們就全部會死。你們不服從我的話,你們也會如此?!?/p>
面對這些女人,高橋想盡量把事情說得幽默一點兒,說得詩意一點兒。可是在說著這些話時,高橋想到的是自己的身體在流血,在消亡。高橋意識到這一點兒,心里突然產生一種狂躁感,高橋是個沒有學會耐性和幽默感的人。所以高橋手一抬,一顆子彈就鉆進右邊一個老人的身體,那像鐵銹一樣顏色的血,很疲憊地從那個身體里往外流淌著。面對生命的喪失,他沒有一絲抵抗或挽留的勇氣。
高橋看著這種很輕易的死亡,心里產生了一種痛快的歡愉,還產生一種主宰生命的快樂。他覺得生命這扇門,在他手里是多么容易就能關閉。但是這種快樂并不長久,他覺得十分地短暫。因為他很快就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和這老農民一樣,同樣被一種東西操縱著,而且,真正被碾碎起來,比這位老式中國農民要快得多。想到這里,他的恐懼感和孤獨感又從心底升了起來。孤獨感升了起來,他手里的短槍又響了,一個和他年紀相仿的青年男子倒了下去。那青年在倒下去時,與那位老農民截然相反,他表現出了對生命近乎貪婪的留戀。他繃緊了身上所有肌肉和骨頭,憋住身上包括血液在內的所有水分,僵硬得像一座雕刻一樣立在那兒,想努力把生命的引子拽回來,可是終久他顯得很無奈,僵硬地撲在地上,他竟伸開了十指,在高橋面前那干涸的地上留下了十條槽。那些干涸了的靜脈血管,像蚯蚓一樣,布在他的手背上。
高橋看著他的手背,心想,那是生命溜掉時留下的痕跡。
田秀兒突然對高橋說:“你打死我們這里所有的人,我們都不會聽你的!”
田秀兒的話把高橋的注意力引向了她。高橋這才看到,在這堆女人里,竟還有這么水靈的女子站在那里。田秀兒那青春的氣息,像一股熱流直朝他撲來。高橋更感到這個女子對他有一種從骨子里的藐視,而且還帶著不容侵犯的神情。高橋面對這女子的神情,感到自己有一種怯懦從心底升了起來,心里的恐懼感又回到原來常駐的那個地方。這時,高橋的心里有了一種沮喪,一種人格上無法挽回的沮傷喪感。但是當他看到自己身旁那些端著長槍一動不動的兵和槍口時,他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就找到了堅硬的挨靠。“戰爭就需要武器作為勇氣和后盾。有了這些用鐵打制的奇怪家伙,心里什么時候都是豪氣十足。”
高橋對田秀兒說:“你們真不怕死嗎?”
田秀兒堅定地說:“真的,不信你就先打死我!”
高橋心想,我才不會先打死你呢。高橋這么想完以后,把鋼刀拼命往下一砍,排子槍就響了。像放一掛鞭炮一樣,頓時狼煙四起,等一陣煙塵飄散之后,橫陳在高橋和田秀兒及那一大堆女人面前的,是男人們一片血肉模糊的人體部件。血水遠離了生命之后,順著干燥的山脊往他們的腳前流來,那些還有一息生命的軀體在不停地蠕動,壓迫出更多的血水,形成一種血水的源,源源不斷地呈著包圍的陣式往他們的腳前流淌。
高橋說:“你們怕不怕死?”
女人堆里已經開始騷動,她們的騷動很快就把田秀兒浮到最前面。田秀兒浮到最前面了,已經再沒有任何一具可以為她擋一擋的肉體。可是浮現在田秀兒臉上的仍然是一種鎮定和安詳。
高橋對田秀兒說:“你就是游擊隊員,我也不會殺死你的,但是,我的旨意,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這是由不得你的事情!”
高橋一揮手,中祖、森岡和那些士兵一起撲向女人們。他們眼睛里閃著興奮的光芒,如同野獸一般,渾身充滿了彪悍。
高橋哈哈大笑,對著婦女們大聲說:“天下有什么事情,比讓憋足了勁兒的男人去脫女人的衣服更痛快的呢!”
就在高橋的笑聲里,士兵們手持短刀,手起刀落,女人們的衣服在刀光劍影之中,全都變成了一片片紛飛的布絨,灑落了一地,而那一地的布片之上,擠著一堆瑟瑟發抖的肉體。那些女人的臉,仇恨的情緒,寫在每個毛孔和細胞里。
四
和庭才把隊伍帶到點心河北岸的高地上時,就看到了那把不停揮舞的軍刀。
和庭才甚至還看到了那軍刀上面的血跡。和庭才知道田秀兒的性情,他甚至懷疑那就是田秀兒的血。和庭才收起望遠鏡時,他的心里像橫了十把刀一樣,變得硬梆梆的。和庭才發覺自己握著大刀的手,虎口裂開了一條口子,口子里滲出了和那軍刀上一樣鮮紅的血。和庭才讓兩個排的兵埋伏好。和庭才特別強調,不能亂開槍,要絕對聽他的指揮。
當鬼子的頭,還沒有從點心河南岸的泥土上冒出來時,和庭才就看到了一長隊裸體女人,搖搖蕩蕩走在鬼子隊伍的前面,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女人,就是自己的情人田秀兒。田秀兒還活著,和庭才在心里說??墒翘镄銉喝砺阒?,雙手被反綁著,鮮艷的乳房無力地低垂著,整個人變得像一張白紙,行走在那群白光晃晃的女人前面。田秀兒和那些女人,與死了沒有什么兩樣。和庭才一下子被突如其來的情景弄懵了。
和庭才想,重新布陣已經來不及了。原來他還擔心打擊了鬼子,鬼子一定會拿婦女們出氣,一定會殺掉她們??墒歉鶕F在的情況看,鬼子不會輕易殺她們,鬼子把她們當成了擋箭牌——他們挨得很近,和庭才的每一個射擊點,幾乎都被這些女人的身體阻擋著。如此殘酷的陣式,只有鬼子才想得出來,做得出來。
“這些兇殘的狼!”
和庭才只能孤注一擲了。
他把兩個排長叫到跟前,他們交待了一下,然后孤身一人躍出了陣地。和庭才順著南岸的樹林,潛身向北岸紙廠的水車碾子摸去。和庭才想,只有占領了那個上游的碾子,才可能把鬼子的陣式拉成東西陣線,才可能讓自己的部下攔腰打擊敵人。因為點心河北岸狹長,有著四五個紙漿蕩連著,鬼子向他發起進攻,必然形成條狀陣線。只要他把鬼子吸引住,拉過來,打擊敵人的可能性就出現了。
和庭才像貓一樣,很快就潛到了那塊石碾子后面。高橋聯隊已經抵達點心河邊了。面對河水,女人們本能地停住了腳。于是鬼子就拿槍托趕她們。后邊的鬼子兵也都緊緊靠著她們。
和庭才在視線里搜尋著高橋??墒歉邩虻纳眢w始終在兩個士兵的軀體之間一浮一沉。
和庭才在心里罵道:“這家伙真是條狡猾的狼?!?/p>
和庭才都記不清這條狼已經多少次出現在自己的槍眼里,可每次他都停留得那么短暫,那么倉促,甚至連一秒鐘都不到,而且很難再找到他的身影,即使他那把軍刀仍然高高地舉在鬼子兵的頭頂上,他那像狼一樣的嚎叫仍然是那么清晰可辨??墒窍胍跇屟劾锊蹲降剿?,實在是太困難了。就是沖著這一點,和庭才把高橋的死腸子看透了:“這條狼比任何人都要怕死!”
時間不容許和庭才再猶豫,他必須在鬼子們抵達南岸之前,把他們的視線引過來。而且,他不能打得像有規模的槍戰,他需要冷靜,需要百發百中,絕不能傷害任何一個中國女人,尤其是不能傷害田秀兒。那是他的女人,千萬不能傷害她。就是在這種疼痛的感覺中,和庭才向鬼子兵摳響了第一槍。和庭才的槍是一支優質的毛瑟步槍。和庭才喜歡這種步槍。它桿子長,實在,殺傷力大,任何強壯的生命,在它的彈藥爆發力下,都會迅速得到結果。和庭才每次點射時,都使用這種毛瑟槍。即使現在他的部隊已經有了許多比它更優良的槍種,和庭才始終沒有改變過這種愛好。
第一顆子彈從和庭才的毛瑟槍膛迸發出去,很快就鉆進一個橫在高橋身前的心臟里。和庭才等待著那個死鬼倒下去,他卻一下子撲到高橋的身上,高橋以為這兵是用身體來掩護他的,便抱住了他。很快又有兩個身體擁了上來,把高橋遮得嚴嚴實實。和庭才見打高橋實在困難,就趁鬼子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時,把第二顆子彈射進了另一個鬼子的身體。這時高橋和所有鬼子兵的視線才真正轉向了這個高高的碾盤。他們很快就像一截截木頭似的,紛紛倒地匍匐著。
那群女人發出一陣驚慌的尖叫。叫聲很快被鬼子的槍托鎮了下來。高橋向那鬼子兵揮揮手,很快調過來了五個女人,擺在了朝著和庭才的方向。而田秀兒和大多數女人并沒轉移過來。和庭才想,必須讓鬼子知道我是孤身一人,否則他們會形成兩個陣容,那將無濟于事。和庭才把槍塞進了碾盤的眼心上,把嘴對著眼子喊道:“鬼子,有膽子向老子打呀,老子一個人就把你們嚇得中了風,你們怕是不敢過來吧?!焙屯ゲ耪f完,又透過一位老婦人的雙腿,撂倒了一個鬼子。高橋更不敢輕舉妄動,揮手讓五個士兵向前推進到那五個女人的身后。
高橋喊道:“你打呀,有種就打呀,擋在前面的可是你媽哩?!?/p>
和庭才不慌不忙,把槍眼瞄準了一個鬼子的腿。一槍就打碎了那個鬼子的膝蓋骨。鬼子癱倒在地。和庭才接著一槍地趟彈,那鬼子的小命就歸西了。
五
和庭才見高橋還沒動靜,就如法炮制,把一個瘦女人身后的鬼子又給打死了。
高橋狂躁起來,讓正面的士兵又撥了十個女人過來。然后高橋就變得很有耐心,靜靜地等待和庭才的反應。和庭才在心里對自己說,別以為增加了幾個阻擋就可以擋住我的射擊。鬼子再怎么也比女人高,尤其是一絲不掛的女人,顯得更矮小,所以只要鬼子稍有疏忽,那一顆顆腦袋就會顯露在和庭才的槍口里。
和庭才的槍一響,鬼子就又喪一條命。
高橋想了一個辦法,讓那些女人蹲下來,往前推進。士兵們就跟在她們身后匍匐前進,那些女人,往前推進一截,士兵就往前爬一截。很快,鬼子離和庭才越來越近了。鬼子扔出了幾顆手雷,把石碾子炸得直晃蕩。高橋等待了好一會兒,見碾子沒有了動靜,便爬起來,讓幾個兵把那些女人守著,手一揮帶著所有的士兵向碾子沖來。
在往前沖的路上,高橋心里想,“讓這個走散了的中國軍人,一口氣殺了他五個弟兄,老子捉住他后一定要砍他十刀?!?/p>
就在高橋這么想著的時候,他的部隊幾乎完全暴露在那條狹窄的紙蕩堤上。高橋這時心里幾乎沒了任何顧忌,他以為,中國軍隊再怎么也不會潛到這個幾乎被自己控制住了的地區來迎接自己。高橋跑在士兵的身體中間,不僅沒有恐懼感,而且還產生了一種輕松的感覺。有他的這些士兵在身旁,他先前產生的那種恐懼感,這時變得麻木了。
就在高橋對死神感到麻木的時候,一顆子彈鉆進了他的身體。緊接著,又一顆子彈鉆進了他身旁中祖的身體,還有一顆子彈鉆進了森岡的身體。再接著,子彈就像割麥的鐮刀,鬼子們就像那一把把麥子,一茬茬地倒進了那深深的紙蕩,激得石灰堿水翻起汩汩的氣泡。高橋在最后倒下去的一瞬間想,這回好了,所有的恐懼,從今以后就徹底消失了。在他倒下去之際,他的眼光看到了身后的那群裸女,全都變成了一朵朵艷麗的櫻花。陪同高橋倒進紙蕩的,有一百多具鬼子兵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