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黃花（節選）

1

春天溫暖的氣息消融了積雪，雪水伴著泥沙一路從峽江奔流而下，江水越來越肥，越來越渾濁湍急。

西陵峽畔的三斗坪古鎮，一派熱鬧忙碌的景象。碼頭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江中汽笛聲聲，馬達轟鳴，運送物質和人員的船只，來往如梭。戰爭的陰云籠罩在峽江之上，給這個春天帶來了陣陣寒意。

第六戰區指揮部會議室里，戰區最高司令長官陳誠上將正在主持召開戰前軍事會議。他的身后，一名作戰參謀手拿一支長長的木棒，站在占據了一整面墻的軍事地圖前，正在向參加會議的高級軍官講述當前的敵我態勢。

“根據情報和日軍最近動向，日軍將于近日發動大規模的春季會戰。日軍將此次會戰定名為鄂西會戰，其意圖很明顯，重在奪取石牌江防，打通水上通道，直取重慶我國民政府陪都所在地。下面，請陳總司令訓話。”作戰參謀部署完畢，向在座的長官行了一個軍禮，閃到一邊。

坐在首席的戰區最高司令長官陳誠，一臉肅穆，他用威嚴的雙眼逐個掃視著在座的每一位將軍，然后開口說道：“日寇西犯重慶，必將面對三峽地區的險要地勢，故而奪取川江第一門戶——石牌，就成為其首要之舉。我軍要將日軍阻于峽江之下，穩住整個抗戰格局，扼守石牌也就成為關鍵。石牌天險若失，數十萬日軍便會由長江蜂涌入川，必將威脅陪都的安全，到時整個戰爭格局也將隨之而發生更大逆轉。因此，蔣委員長電示我部，此次戰役，軍事第一，第六戰區第一，石牌第一。根據蔣委員長之指示，我命令：第十八軍固守石牌要塞為主，第十八軍第十一師胡璉部堅守石牌；八十六軍守備枝城聶家河、安春垴、紅花套、長嶺崗以及宜昌三斗坪、陳家坪為中國軍隊防線左翼；八十六軍一部駐守長陽津陽口、偏巖、饅頭咀、太史橋、漁洋關、資丘一線，是為戰略防線之周邊右翼；調三十二軍駐三斗坪、陳家壩、護防線之左翼；同時調九十四軍主力至資丘、重點加強右翼，逐步形成了長陽、宜昌兩縣間的稻草坪、高昌堰、余家壩、曹家坂一線為周邊決戰線。”

第七十五軍軍長周巖見陳總司令沒有給他下命令，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站起來說：“請總司令給我軍下達作戰命令。”

陳誠這時微微一笑，說：“你還怕沒有任務？七十五軍負責宜昌至曉峰防線的守衛，決不能讓日軍向西北方向前進一步。另外，派出預備第四師攻擊塔鎮守敵，做出佯攻宜昌的樣子，拖住宜昌守軍，不給鬼子分兵出擊的機會。”

軍事會議散后，各戰區指揮員立即分頭回到各自防區，下達緊急命令，做好會戰前的各項準備工作。

會后，陳誠特意把駐守石牌的第十八軍第十一師師長胡璉叫到司令部面授機宜。陳誠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伯玉老弟，此次會戰，你身上責任重大，黨國安危，民族命運，系于一身。你我身為黨國軍人，沒有別的選擇，這是一場特殊的戰役，是一場大仗，也是一場惡仗。我們沒有退路，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別的話我就不多說了，你多多保重。”

聽了陳誠的一番話，胡璉這位只有三十六歲的年輕將軍內心很復雜。作為黃埔四期的高材生，他在抗戰中屢立戰功，從旅長到副師長，一直到現在成為肩扛將星的師長，多少次出生入死，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此時，他不想多說什么，作為軍人，他只有服從命令，忠于職守，即使付出鮮血和生命，只要能夠取得勝利，那就是死得其所！想到這兒，他眼含熱淚，雙腳一并，向陳誠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大聲說：“請總司令放心，胡璉決心與石牌共存亡，不成功便成仁。”

陳誠回了一個軍禮，走上前輕輕拍拍胡璉的肩膀說：“伯玉老弟，你言重了。你是我手下得力的戰將，無論成敗于否，你都要給我活著回來。”說完，向門外大聲喊道：“夏國忠，你進來一下。”

陳誠的警衛排長夏國忠早已在門外等候，聽見總司令叫他，趕緊幾步來到門口，朗聲報告。陳誠招招手，示意讓他進去。夏國忠走進接待室，給陳誠敬了禮，又向胡璉敬了一個禮。說“胡長官好。”

陳誠對胡璉說：“伯玉老弟，你看我這個警衛排長怎么樣？”

胡璉笑著說：“哈哈，強將手下無弱兵，總司令身邊的人，個個都是軍中驕子，虎狼之材。”

陳誠說：“這孩子成天在我跟前叫喚，說要上前線殺敵，為父母鄉親報仇。我看就把他交給你，讓他上戰場磨煉磨煉。告訴你，你別把他當成我身邊的人，給我派他上前線去帶兵打仗。真正的好軍人，是要經過戰爭洗禮的。”

胡璉一怔，心想這陳總司令，是不是對我不放心，要在我身邊放一個眼線。臨走時，陳誠的一席話，才打消他的疑慮，讓他明白了總司令對戰士的一片苦心。

陳誠說：“這孩子的大哥是共產黨新四軍那邊的人，還是游擊隊長。把這樣的人長期放在身邊，不太好。所以我把他交給你，這樣對他對我都好。”

胡璉聽了總司令的一席話，為自己剛才的小器感到愧疚，同時也為長官對自己的信任感到激動。他再次向陳誠敬禮致敬，說：“謝總司令信任。”說完他轉向走出司令部，帶上夏國良，直奔碼頭，兩人上了一條小船，順水而下，回到了石牌要塞的第十一師駐地。

這天上午，天空湛藍，萬里無云，陽光格外燦爛，西陵峽畔的石牌灣，滿江波濤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點點金光。第十一師全體官兵，身著嶄新的軍裝，邁著扎實有力的步伐，爬上鳳凰山頂，集合在浴血池前的一片空地上。

從鳳凰山頂向下望去，眼前巍巍石牌矗立，浩浩江水奔流。十時整，穿著筆挺將官軍裝的師長胡璉，親率師部人員登上鳳凰山巔，這位年輕將軍虔誠地跪拜在高山之巔、蒼天之下。

胡璉點燃香火，祭拜完皇天厚土和列祖列宗。然后轉身面向全師將士，舉起右拳莊嚴宣誓：“陸軍第十一師師長胡璉謹以至誠昭告山川神靈，我今率堂堂之師保衛我祖宗艱苦經營、遺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順，鬼伏神欽，決心至堅，誓死不渝！漢賊不兩立，古有明訓；華夷須嚴辨，春秋存義。生為軍人，死為軍魂！后人視今，亦尤今人之視昔。吾何惴焉！今賊來犯，決予痛殲力盡，以身殉之。然吾堅信，蒼蒼者天，必佑忠誠。吾人于血戰之際，勝利即在握，此誓！”

“殺盡倭寇，強我中華！”“誓與石牌共存亡！”猶如平地起炸雷，第十一師全體官兵在鳳凰山頂發出一陣滾雷般的怒吼。

宣誓完畢，胡璉下山回到指揮部，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推開窗戶，面朝大江，任潮濕而溫暖的江風撲面而來。他鋪開信紙，拿起飽蘸濃墨的狼毫，開始給父母妻子寫信：“父親大人，兒今奉令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孤軍奮斗，前途莫測，然成功成仁之外，當無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較多，有子能死國，大人情亦足慰。唯兒于役國事已十幾年，菽水之歡，久虧此職，今茲殊戚戚也。懇大人依時加衣強飯，即所以超拔頑兒靈魂也。敬叩金安。”

給父親寫完信，胡璉已是淚流滿面。他把信紙放進一個信封，接著又鋪開一張宣紙，給妻子寫信：“我今奉命擔任石牌要塞守備，軍人以死報國，原屬本分，故我毫無牽掛。僅親老家貧，妻少子幼，鄉關萬里，孤寡無依，稍感戚戚，然亦無可奈何，只好付之命運。諸子長大成人，仍以當軍人為父報仇，為國效忠為宜。……家中能節儉，當可溫飽，窮而樂古有明訓，你當能體念及之……十馀年戎馬生涯，負你之處良多，今當訣別，感念至深。茲留金表一只，自來水筆一枝，日記本一冊，聊作紀念。接讀此信，毋悲亦毋痛，人生百年，終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歡樂。匆匆謹祝珍重。”

胡璉連寫五封遺書后，懷著必死的決心，下令將師部前移至離前沿陣地最近的地方，開始部署戰斗任務。

2

胡璉任命夏國忠為連長，讓他帶領隊伍堅守位于最前沿的高家嶺陣地。這里是鬼子進攻石牌要塞的第一道防線，也是鬼子進攻石牌要塞的重要通道。守住高家嶺，就等于鎖住了鬼子前進的一道山門。

到達陣地后，夏國忠指揮士兵們抓緊時間搶修工事。他讓戰士們利用地勢地形，構筑起一條環山掩體，每隔幾米挖一個防空洞，以防鬼子飛機大炮的轟炸。

戰士們晝夜不停地修筑工事，累得精疲力盡，心里不免對這位剛剛上任的長官生出怨氣。不過大家都知道他是總司令身邊的人，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在心里罵娘。

夏國忠看出了戰士們的情緒，趁吃飯的時間，他把戰士們召集到起來訓話：“兄弟們，我知道你們很苦很累，但我們更應當知道鬼子很兇很惡。總司令常對我們說，平時多流汗，打起仗來才能少流血。弟兄們，陣地不能丟，命也不能丟！你們說對不對？”

“對。”

“謝謝兄弟們，等打完仗回到石牌，我請兄弟們吃大肉，喝燒酒。”

“好！”戰士們聽了連長的話，不由得立刻精神振奮起來，放下碗，就又忙著搶修工事。

天色將晚，夏國忠把陣地巡視了一遍，看到戰士們修筑的工事不錯，環形工事中，防空洞也修得堅固實用，既有單兵掩體，又能互相貫通，互相支援。他很滿意，傳令下去，讓戰士們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準備迎擊鬼子的進攻。

天亮了。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湛藍的天空中，飄著幾縷淡薄的白云。一輪紅日從東邊噴薄而出，朝霞把群山染得一片血紅。從山頂望出去，群山逶迤，林莽葳蕤。在高家嶺山腳下，鬼子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地往這邊涌過來。看來，這至少是一個近千人的鬼子大隊。

高家嶺山頭陣地上，夏國忠和他的戰士們面對數倍于己的敵人，槍上膛，刀出鞘，嚴陣以待，毫不畏懼。

鬼子在山腳下集結后，并沒有急于進攻。他們似乎在等待什么。

不一會兒，天邊響起一陣轟鳴，黑壓壓的鬼子飛機從東邊的天空快速向高家嶺方向飛來。看來，集結在山下的鬼子一直在等待的就是它們。

夏國忠大喊一聲：“鬼子的轟炸機來了，快進防空洞。”

戰士們聽見命令，紛紛鉆進各自的洞中。有幾個膽大的，鉆進洞后，又把頭伸出來，想看看鬼子的轟炸機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狗日的，不要命了。”夏國忠看見從洞中伸出來的腦殼，跑過去大罵。聽見罵聲，幾個腦殼立刻縮了進去。

夏國忠鉆進附近的一個防空洞，和一個戰士擠在一起。那個戰士笑著說：“連長，看你長得斯斯文文，原來也會罵臟話啊。”

夏國忠這時才想起，自己剛才罵了人。自己以前從來不說臟話的，怎么一上前線就像變了一個模樣了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伸手拍拍戰士的頭，說：“等會兒打起仗來機靈點，要消滅小鬼子，自己的小命也要給我保住羅。”

戰士見面前這位連長對自己這么好，不由得眼眶濕潤起來。

鬼子的轟炸機帶著一股股旋風，從頭頂上飛過。緊接著，陣地上響起一陣接一陣地動山搖的爆炸聲。十幾架飛機在陣地上盤旋飛舞，不停地往下丟炸彈。兩個機槍手看到鬼子的飛機耀武揚威的樣子，忍不住爬出防空洞，抱起機槍朝天上的飛機一頓狂射。

正在低空盤旋轟炸的鬼子飛行員，沒想到中國軍隊這樣不怕死。一架飛機不小心著了彈，屁股后面冒出一股濃煙。其它的飛機見事不炒，趕緊撅起屁股往高處爬升。

“打得好！”戰士們見打著了鬼子的飛機，忍不住都鉆出洞，拍手叫起好來。

“狗日的，不要命啊，都給老子滾回去。”夏國忠的吼聲未落，剛才慌忙飛走的飛機又折了回來，幾顆炸彈扔在陣地上，轟隆隆一陣爆炸，幾個還沒來得及躲進防空洞的戰士被炸得身首分離，鮮血染紅了泥土。

夏國忠和戰士們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幕，牙齒咬得咯咯響，都恨不得立刻鉆出去，把鬼子的飛機打散架。只可惜，狡猾的鬼子此時飛得高，扔了一陣炸彈后，搖搖尾巴就飛走了。

經過幾番反復轟炸，高家嶺的山頭像被剃了光頭，大樹被攔腰炸斷，地面被翻耕過一樣，剛剛修筑好的工事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剛翻出來的新鮮泥土散發出濃濃的硝煙味和土腥味。

轟炸一結束，夏國忠就命令戰士們鉆出防空洞，準備迎接鬼子的進攻。等戰士們爬出洞來，站在陣地上一看，鬼子已經快爬到半山腰了。原來，鬼子趁飛機轟炸的時候已經出動，正在向我軍陣地發起沖鋒。

“聽我命令，把鬼子放近了再打。”夏國忠小聲對戰士們傳達著命令。

戰士們把上了膛的槍和擰了蓋的手榴彈拿在手中，各自尋找著自己的目標。

夏國忠趴在戰壕邊，盯著山坡上躬腰撅臀向上爬的鬼子，在心里默默地計算著距離。五百米，三百米，兩百米，一百米。“打。”隨著一聲吼叫，夏國忠手里的沖鋒槍一陣掃射，沖在最前面的幾個鬼子應聲倒了下去。

“打。”所有的槍都響起來，仇恨的子彈像蝗蟲一樣飛向面前的敵人。正在沖鋒的鬼子遭到迎頭潑來的彈雨，死的死，傷的傷，被打得哇哇大叫，一個個趴在山坡上，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看到敵人被打得趴下了，夏國忠下令停止射擊，讓戰士們用手榴彈向敵人投射。

鬼子見國軍前沿陣地上的槍聲突然停了，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們剛把頭抬起來想看個究竟，就看見頭頂上嗖嗖飛來無數沒有翅膀的小鳥。這些小鳥翻著跟頭，在空中打著呼哨，然后一頭扎了下來。

“轟，轟，轟”，小鳥落在地上，瞬間炸裂開來，彈片像鳥的羽毛，帶著尖利的嘯音在空中飛舞，石塊、泥土也加入進來，一起在空中交匯飛舞。

這是一場死亡的舞會。凡是參加了這個舞會的鬼子，都是在赴一場死亡之舞，非死即傷。鬼子被炸懵了，再也顧不得武士道精神，掉轉屁股趕緊往山下撤。

鬼子的第一輪進攻，沒有占到半點便宜，反而在山坡上扔下了幾十具尸體。而夏國忠這邊，除了被飛機轟炸造成的傷亡外，整個連隊在戰斗中無一傷亡。

“打得好！”夏國忠笑著對他的士兵們豎起大拇指。

“夏連長指揮得好。”士兵們從心里開始佩服這位年輕的長官。

鬼子遭到了第一次打擊后，并不死心。鬼子大隊長緊急調來了幾十門山炮，同時請求再派出飛機對高家嶺陣地進行新一輪轟炸。

高家嶺陣地上一派忙碌的景象。

趁著鬼子組織第一次進攻的間隙，夏國忠讓士兵們把陣地重新修復一遍，雖然他知道鬼子肯定會來轟炸，但為了戰士們的生命，他還是得狠下心來讓勞累的兄弟們繼續重復這種勞動。

3

太陽掛在半空中，毫不吝嗇地將溫暖灑下來。空氣中的硝煙味還沒散盡，被燒焦的樹樁冒著淡淡的輕煙。

電話兵找到夏國忠，說營部來了電話，師長胡璉要親自和夏國忠通話。夏國忠拿過話筒，里面傳來師長的聲音：“前線戰況如何？”夏國忠說：“報告師長，我們打退了鬼子的第一次進攻，傷亡很小，現在正在鞏固陣地，準備迎擊鬼子的下一次進攻。”

胡璉說：“好。你連要堅守高家嶺陣地三天，我這里已經沒有援兵，你有無把握守住陣地？”

夏國忠堅定地回答：“報告師座，成功雖無把握，成仁確有決心！”

胡璉說：“小子，你給我聽好了，陣地不能丟。”

正在這時，天邊又傳來一陣滾雷般的轟鳴聲。夏國忠對著話筒大聲說：“謝謝師座，鬼子的轟炸又要開始了。我去指揮部隊，請您放心，只要我們連有一個人在，陣地就不會丟。”

夏國忠把話筒一丟，對正在修筑工事的戰士們大喊：“鬼子的飛機來了，注意防空。”

戰士們把工具一丟，迅速躲進了防空掩體。剎那間，陣地上連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這一次，鬼子的轟炸機沒敢低空盤旋，它們分批次地從高家嶺陣地的上空飛過，把成噸的炸彈投射下來。高家嶺的陣地上，再一次發出山搖地動的爆炸聲。隨著爆炸，泥土被掀起來，落下去，再被掀起來。山頂被削平了，戰士們剛剛修筑起來的戰壕被炸平了，好多防空的掩體也被炸塌了。夏國忠的那個掩體，被沙土埋得只剩下一條細縫。他吐著滿嘴的沙子，眼睛從那條細縫中看出去，罵道：“狗日的小鬼子，這是欺負老子沒有飛機呀。”

轟炸停止了，飛機的轟鳴聲漸漸遠去。夏國忠用手刨開面前堆積起來的泥土，爬出掩體，朝山下望去。他看見，鬼子分成幾路正開始向山頭進攻。他回頭向身邊的副連長下達命令：“把戰士們都叫出來，準備反擊。”

副連長剛剛把命令傳達下去，只見鬼子陣地上冒出一陣硝煙，緊接著嗵嗵嗵一陣炮響。炮聲才響，炮彈就在陣地上開了花。

“他媽的小鬼子，真是有錢啊，不是炸彈就是炮彈，跟放爆竹一樣，不讓我們有個消停。”夏國忠一邊罵，一邊趕緊和副連長組織戰士們躲避小鬼子的炮彈。

鬼子的炮擊持續了十幾分鐘才停下來。炮聲一停，夏國忠知道鬼子已經開始發起沖鋒。他爬出掩體，就看見鬼子差不多就到了陣地跟前。他來不及給戰士們下達命令，拿起沖鋒槍就是一陣狂掃。幾個剛剛撲到陣地前的鬼子倒了下去，后面的鬼子不要命地繼續往上撲。

“兄弟們，鬼子上來了，殺啊！”夏國忠一聲大吼，扔掉槍，操起一把大刀就向沖上來的鬼子撲去。

戰士們一個個從土堆中鉆出來，他們來不及擦掉臉上的泥土，就和撲上來的鬼子絞殺在一起。

鬼子大隊長站在山腳下，手拿望遠鏡，看見他的士兵們不斷地涌入高家嶺山頭的陣地，在一陣槍響后，就再也沒有聽到中國軍隊反擊的槍聲。他想，中國軍隊不是被全部炸死，就是已經撤退。看來，進攻石牌的第一道大門已經順利被他打開。

“喲西。”鬼子大隊長興奮的放下望遠鏡，正準備向他的上司匯報情況。突然，他發現剛剛沖上陣地的士兵又潮水般地退了下來，緊接著陣地上響起一陣槍響，后退的士兵紛紛中彈倒下。

“怎么回事？”鬼子大隊長慌忙舉起望遠鏡，從鏡頭中，他看見高家嶺的陣地上，那面被炮火炸爛的青天白日旗高高飄揚著，中國軍隊的士兵們重新奪回陣地，正在向往下跑的日軍猛烈掃射。

“八嘎。”眼看已經到手的勝利轉眼化為烏有，鬼子大隊長氣得眼睛里冒火，嘴里不停地罵著粗話。

打退了鬼子的第二輪進攻，渾身是血的夏國忠命令各排檢查統計傷亡情況。統計上來的結果讓夏國忠非常痛心。這一仗，他們犧牲了一個排長，被飛機和大炮炸死炸傷了二十多名戰士，和鬼子拼殺戰死了二十多名戰士。還有十幾個戰士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估計是在轟炸時被活埋在了泥土里。現在，他的連隊還剩下七十多人，差不多損失了三分之一。

夏國忠讓話務員撥通營部的電話，向營長匯報了戰況和傷亡情況。最后，夏國忠對營長說：“鬼子的飛機和大炮太厲害了，像這樣炸下去，最多明天，高家嶺陣地就會被炸平了。”

營長說：“其它的連隊也一樣，打得也很苦。他娘的，小鬼子這是在下血本啊。”

“能不能想辦法把鬼子的飛機搞掉？”夏國忠說。

“怎么搞啊，人家在天上，夠不著啊。”營長口氣里充分了焦燥。

“我看鬼子飛機去得快來得快，肯定是從宜昌飛機場起飛的。讓總司令調一支部隊去宜昌，把鬼子的飛機場給端了。沒有了飛機，我們付出的代價就會小許多。”

“好，我馬上把情況向上司匯報。夏國忠，我告訴你記住羅，無論怎樣，陣地不能丟。否則，你自己提著腦殼去見師座。”

夏國忠默默地放下電話，傳令下去，把重傷員送往后方醫院，輕傷就地包扎治療。現在，那怕是多一個人在，就多一分勝利的希望。

太陽慢慢地落下山去，天地漸漸地變得朦朧起來。夏國忠抬起頭，看著天幕慢慢合上，想起那些戰死的兄弟，兩滴滾燙的淚水從他滿是血污的臉上滑落下來。

4

高家嶺陣地已經成了一片焦土。山頂上已經看不到一棵樹，飛機的炸彈和炮彈將泥土被翻了幾遍，硝煙把泥土熏得黑黝黝的，像農民種洋芋時焚燒的火土。

夏國忠和他的連隊在這個陣地上已經堅守了三天，部隊經過三天激戰，減員十分嚴重，現在，全連只剩下三十幾個，勉強只夠一個排的建制。說是三十幾個，沒有一個是全眉全須的人，基本全部受傷。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被鮮血浸染過，鬼子飛機大炮的輪番轟炸，無數次的輪番沖鋒和白刃戰，戰士們用血肉之軀，筑成一道鋼鐵長城，將小鬼子牢牢地釘在高家嶺下，一步也不能逾越。

望著身邊剩下的這些戰友，夏國忠的心在滴血。如果再打下去，這些年輕的生命都將化為泥土。犧牲的那些戰友們，也是一條條年輕鮮活的生命啊！眨眼間，那些生命就像硝煙一樣隨風飄散了。在戰爭面前，生命是如此脆弱，脆弱得經不起一粒子彈，一小塊彈片的打擊。

戰爭就是一個魔鬼，東洋小鬼子是這個魔鬼的幫兇。面對魔鬼的施暴，作為軍人，除了以命相拼，已經別無選擇。

“弟兄們，報效祖國的時候到了，我們要死守陣地，戰斗到最后一個人，流盡最后一滴血！”夏國忠慷慨激昂地對戰士們說。

戰士們默默地望著眼前這位一年輕的連長，此時，無需語言，無需口號，他們已在心里下定了必死的決心。只要一息尚存，決不會讓小鬼子越過高家嶺陣地。

夏國忠讓戰士們檢查武器裝備，負傷的做好簡單包扎治療，派幾個人嚴密監視敵人的動向，其它人好好休息一下，為最后的戰斗做好準備。

陣地上一時寂靜下來。沒有了槍聲，沒有了炮聲，連鳥叫和蟲鳴聲也沒有。只有微微的風，輕輕地從陣地的上空吹過。

突然，夏國忠看到泥土中，有那么一抹亮麗的黃色在風中飄搖。他走過去，蹲下身子，這才發現被炮火翻過的松軟泥土中，有一朵正在怒放的蒲公英花朵。這朵黃色的小花，經過炮火的摧殘，只要還有那么一塊濕潤的泥土，它就要毫無顧忌地開放。

山野中的小黃花，生命力真是頑強啊！

夏國忠小心地把這朵小花挖出來，輕輕地捧在手上。他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把它栽下，讓它好好地生長。可是轉了一圈，總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最后，他取下頭上的鋼盔，把這朵小黃花放進去栽好，擺在陣地上。

戰士們都被這朵生命力如此頑強的小黃花吸引住了，他們暫時忘記傷痛，忘記了死亡，一個個走過來，把栽著花的鋼盔端起來，相互傳遞著欣賞它美麗的樣子。

夏國忠看著眼前的這一幕，被深深感動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等抗戰勝利了，他要找一個地方，種上很多很多的鮮花，到時候把這些戰友接去，讓他們看個夠！

這時，一個正在瞭望的戰士大聲喊著：“連長，快看啦，鬼子又開始行動了。”

夏國忠幾步跨上戰壕，舉起望遠鏡，向山下望去。他看見，山腳下的鬼子正在集合。不過，看樣子，他們不像在組織進攻，而是在準備逃跑。他趕緊讓電話兵接通營部電話，向營長報告：“鬼子好像要撤退，怎么辦？”營長在電話里興奮地說：“我也剛接到電話，上峰說鬼子在宜昌的飛機場被炸了。同時，各路向我進攻的小鬼子都受到了頑強抵抗，小鬼子的進攻失敗了，我們勝利了。夏國忠，你們打得好，守住了陣地。我要給你們請功！”

“我們勝利了！”夏國忠疲憊的臉上終于了久違的笑容。

“我們勝利了！”陣地上一片歡呼。

歡呼聲中，剛剛還在欣賞黃花的一名小戰士，把連長栽在鋼盔里的黃花拿出來，在陣地前挖了一個小坑，把這朵小黃花重新栽了進去。

一陣微風吹過來，小黃花輕輕地搖擺起來，像在跳一支歡快的舞蹈。

“敬禮！”夏國忠帶領幸存下來的三十幾名戰士，向留在陣地上的這朵小黃花進行告別。從此，這朵頑強的小黃花將繼續堅守在高家嶺的陣地上。

5

江水滔滔，江風浩蕩。巍巍大石牌，傲然聳立于峽口之上。經過鄂西會戰之后，駐守石牌第十八軍第十一師把一個江岸防線建得固若金湯，使得日本鬼子從峽江進川的美夢像一個美麗的肥皂泡一樣，一眨眼工夫就破滅了。

宜昌的日軍，在發動的春季攻勢中，傷亡慘重。加之日軍在太平洋戰爭中陷入泥潭，已經無暇顧及中國戰場，導致宜昌日軍的兵力一直得不到有效補充。宜昌的日軍只能龜縮城中，再也不敢冒然發動進攻。敵我態勢一度處于相持時期。這個時期，國民政府抽調一部分精銳兵力組成遠征軍，投入到東南亞戰場。同時，由于美、蘇等國對中國的援助增強，中國軍隊武器裝備得到有效的補充和提升，增強了軍隊的戰斗力，進一步鞏固了西南大后方。

重慶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蔣委員長電令第六戰區，在適當的時候，組織有效的反攻，相機收復宜昌等軍事重鎮。第六戰區長官部把收復宜昌的任務，立即下達給駐守石牌的江防軍第十軍第十一師。

師長胡璉看著手中拿著的長官部發來的作戰命令，沉吟片刻，讓通訊兵通知上尉連長夏國忠到師部報到。

通訊兵找到夏國忠的時候，夏國忠正在石牌后面的鳳凰山組織部隊操練。自上次高家嶺一戰后，他的連隊幾乎拚光了老本，傷亡大半，剩下的戰士包括傷員在內還不足一個排。戰斗勝利后，夏國忠帶著僥幸活下來的兄弟們回到石牌。在全師召開的慶功大會上，夏國忠和他的連隊受到了第六戰區和最高統帥部的通令嘉獎，同時，師長還親自給他佩戴上代表最高榮譽的青天白日勛章一枚。經過此次戰斗，看到那么多兄弟流血犧牲，對于用生命換來的榮譽，夏國忠已經不太在乎，甚至說對他沒有什么實際意義。他現在一門心思地想著，重上戰場，多殺鬼子，為犧牲的兄弟報仇，為中華民族的勝利拚殺。

很快，他的連隊得到了補充，重新恢復了一個整編的連隊建制。雖然有多人得到了提拔，只有他還是個上尉連長。他手下的兄弟們很為他不平，但他很滿足，只要讓他繼續帶著兄弟們殺鬼子，他什么都可以不要。為此，他不怕艱苦，以身作則，嚴格訓練，把一個連隊帶出了猛虎般的氣勢。

當師部的通訊兵站在他面前的時候，夏國忠明白，他盼望的這一天終于來臨。

夏國忠心情振奮地來到師部的時候，師長胡璉正在和幾位參謀在研究反攻宜昌的作戰方案。見夏國忠來了，胡璉忙把他叫到跟前，指著掛在墻上的一幅軍用地圖，給他講剛剛研究制定的作戰意圖。

聽完師長的講解，夏國忠直截了當地問：“師長，你給我的作戰任務是什么？”

“是這樣，我們準備從江上發動偷襲。師部已經著手征調一百名峽江漁民，組建一支劃夫大隊。你們邊的任務就是擔任此次反攻的突擊隊，由劃夫大隊運送過江，從葛州壩江邊對宜昌守軍發動突然襲擊，搶占城外陣地后，穩住陣腳，等后面的大部隊到來。然后再突擊入城，直撲鐵路壩，搶占整個城區的制高點東山寺，為后續到來的大部隊攻城掃清障礙。”胡璉布置完畢，轉向問夏國忠：“給你的任務明白了沒有？”

“明白，保證完成任務！”夏國忠啪地一個立正，挺起胸膛大聲回答。

“好。你回去后，把全連官兵拉下山來，配合新組建的劃夫大隊一起訓練，隨時待命出擊。”

“是。”夏國忠領完任務，急忙回到鳳凰山，組織連隊下山進行渡江訓練。

西陵峽明月灣的江面上，短短幾天時間就聚集了五十多個木排。秋風緊，秋水長。兩百多名穿著短褂短褲的漁民和一千多名荷槍實槍的軍人，從早到晚在江面上開展搶渡長江的訓練，平靜的月兒灣江面上一時間木排競發，劈波斬浪，喊聲震天而去，殺聲動地而來。

夏國忠和他的連隊作為突擊隊，訓練更加緊張艱苦。這些戰士，都是陸軍士兵，絕大多數人是旱鴨子，根本沒有經過任何水上軍事訓練。這次的過江工具又不是船只，而是用幾根圓木連在一起扎成的木排，要在水上快速前進，更增添了不穩定和危險性。很多戰士第一次爬上木排，搖搖晃晃根本站不穩，只好趴在上面，一動也不敢動。好不容易上了木排，還沒開始訓練，有的戰士就開始哇哇大吐起來，惹得一個木排上的其它戰士也跟著干嘔。劃夫們見戰士們連木排都坐不穩，擔心弄翻木排，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看到這種情景，連長夏國忠急了，他抄起一把沖鋒槍，對著江面一陣掃射，然后跳上木排，大吼一聲：“前進，誰要是畏縮不前，我讓他下江去喂王八。”戰士們看到平時親如兄弟的連長，下達了死命令，只好讓劃夫解開江邊拴排的麻索，硬著頭皮往江中沖去。

秋天的江水已經變得冰冷刺骨，木排浸在水里，沒有遮風擋水的設施。下水后，戰士們的衣服很快就被江水打濕透了，江風一吹，凍得人渾身瑟瑟發抖。戰士們咬緊牙關，忍著刺骨的寒冷，憑著頑強的意志完成訓練任務。

為了鼓舞士氣，劃夫大隊的漁民們，一邊用力劃動木排，一邊齊聲喊起高亢有力的劃排號子：

“同志哥你用力劃啊，喲嗬，

前面就是西陵峽啊，喲嗬嘿。

過了西陵峽啊，喲嗬，

就是葛州壩啊，喲嗬嘿。

乘風破浪往前沖啊，喲嗬，

要把鬼子趕回家啊，喲嗬嘿！

……”

一人領唱百人和，號子聲聲踏浪行。戰士們在劃夫們高亢有力的號子感染下，頓時熱血沸騰，忘記了寒冷，忘記了害怕，忘記了疲勞，他們心中只要一個愿望，練好本領打勝仗。

經過幾天緊張的訓練，戰士們慢慢適應了木排渡江沖灘的戰術。

這一天，秋高氣爽，陽光明媚。師長胡璉在團、營長們的陪同下，前來明月灣視察部隊訓練情況。站在江邊，胡璉看見在明月灣江面上，一張張木排猶如離弦之箭，穿波破浪，來往穿梭。戰士們全副武裝，穩穩地坐在木排上，端著槍凝視前方，隨時做好了對敵人發動攻擊的準備。胡璉看到部隊的訓練很有成效，非常滿意。這時，一張木排破浪而來，在胡璉面前的江邊停下，還沒等木排停穩，就從木排上跳下一名年輕英俊的軍官。這名軍官跑步來到胡璉面前，立正敬禮，報告說：“報告師座，上尉連長夏國忠正在組織渡江訓練，請您檢閱。”

胡璉微笑著對夏國忠說：“搞得不錯，繼續訓練。”說完招招手，讓夏國忠走近些，問：“我部準備三天后渡江作戰，你們連是突擊隊，要給我打頭陣，把宜昌城外的敵人陣地拿下來，給后續部隊掃清障礙，到時有沒有把握？”

夏國忠挺胸抬頭，雙目如炬，大聲回答：“保證完成任務。”

胡璉滿意地點點頭，對夏國忠說：“好，繼續訓練，等候命令。”說完，轉身帶著手下的一幫軍官走了。

夏國忠目送師長離開了江灘，回到江邊的木排上，繼續指揮戰士們加緊訓練。

6

江風微拂，江水輕輕拍打著江岸，發出陣陣嘩啦、嘩啦的響聲。在夜色的籠罩下，五十張木排靜靜地浮在明月灣岸邊的江岸邊。木排隨著江水搖晃著，木排上的劃夫們手拿竹蒿和劃板，站在木排上，做好了出發前的準備。

子夜時分，隨著一聲出發的命令，夏國忠帶著他的連隊，排隊依次登上木排。劃夫們解開拴在岸邊的麻索，十張木排便輕輕離岸，順水朝下游的葛州壩漂去。在他們后面，四十張木排滿載著全副武裝的士兵，緊隨而來。

木排過了南津關，前面江中心出現了一片沙壩，這就是葛州壩。江水在這里開始分流，形成南北兩個水道。按照作戰計劃，劃夫們便開始調整航向，把木排向葛州壩北邊的那條水道劃去。木排進入北邊的水道后，隱隱看見了夜幕下的宜昌城。

城外的日軍陣地上，高高地掛著一只探照燈，明亮的燈光不時劃過江面，把江面上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夏國忠讓劃夫們盡量隱蔽前進，命令部隊做好攻擊準備，同時讓身邊的一名神槍手瞄準那只賊頭賊腦的探照燈，在部隊發起進攻的同時，滅掉它。

宜昌城外陣地上的日軍，做夢也想不到國軍會來偷襲宜昌。在中國廣大的戰場上，他們無數次遭遇到中國軍隊的抵抗，但國軍的戰斗力實在是不敢恭維。狂妄的日本軍隊，雖然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里，經歷了長沙會戰和鄂西春季攻勢的兩次大失敗，但他們還是不會相信在短時間內國軍會實施反攻。

當日軍的崗哨發現江面上有異常情況的時候，夏國忠和他的戰士們已經開始搶灘登岸。

“叭勾”。日軍的崗哨打響了第一槍。

“打。”夏國忠見部隊的行動已經日軍被發現了，立即向戰士們發出了戰斗的命令。隨著他的命令聲，“呯”的一聲槍響，跟在夏國忠身邊的神槍手瞄準那盞探照燈開了槍，隨著槍聲響起，燈光一下滅了，眼前頓時漆黑一片。

“沖啊！”夏國忠和他的戰士們發出排山倒海的吼聲，狂風一般向敵人的江岸陣地撲去。一時間，敵人的江岸陣地上槍聲，手榴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很多日軍還在睡夢中沒有醒來，就赤身祼體下了地獄。

很快，日軍的江岸陣地被夏國忠的連隊占領。緊接著后續部隊像潮水一樣涌過來。夏國忠把陣地交給后續部隊，帶著他的突擊隊朝鐵路壩方向的東山寺攻擊前進。

東山寺因寺而名。這座始建于唐朝的寺廟，位于宜昌城的東山之顛，以其壯美雄姿和香火悠遠占盡風水，佑福宜昌，成為千古名剎，曾被譽為夷陵八景之首。

東山是宜昌城的制高點。占領東山，就可以起到壓制全城的作用。日軍占領宜昌后，為了在東山建立永久性軍事工程，拆除了東山草堂，毀壞森林綠地，修建雕樓暗堡，把一處好端端的風景名勝破壞貽盡。

宜昌守城日軍被連連的突然襲擊打蒙了，還沒明白過來，夏國忠的突擊隊就已經穿城而過，到達了東山寺山腳下的鐵路壩。山上的守軍被槍聲驚醒，趕緊組織進行還擊。日軍憑借堅固的工事，居高臨下對進攻的國軍突擊隊瘋狂掃射。

沖在最前面的戰士一個個倒了下去，后面的戰士冒著槍林彈雨，奮不顧身地往上沖。一時間，東山寺山上山下，槍聲喊殺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

借著手雷爆炸后燃起的火光，夏國忠看見他的突擊隊員倒下一批又一批，他渾身的血液在燃燒，把眼睛珠子都燒紅了。

“狗日的小日本，老子跟你們拚了。”夏國忠從一名戰士手中搶過一挺花機關槍，狂喊著一路掃射，向東山山頂沖去。戰士們緊跟著連長，也一齊吶喊著向前沖鋒。

戰場就是一個絞肉機，上了戰場，活生生的人都變成了機器里的肉餡。拿槍的士兵在相互絞殺，這個時候，生命變得非常脆弱，一顆子彈，或者一枚彈片，瞬間就剝奪了一個人的生命。

夏國忠和他士兵們迎著彈雨，踏著同伴的尸體和血跡，一路沖殺，用無數條生命開路，終于殺上了山頂。鬼子縮進地堡和雕樓，繼續負隅頑抗。夏國忠帶著戰士們，開始一個地堡一個地堡掃除殘敵。他們把成捆的手榴彈扔進敵人的暗堡，用炸藥包炸毀敵人的雕樓。天亮時，山頂上的槍聲和爆炸聲才漸漸稀疏下來。

“我們終于勝利了。”夏國忠站在晨曦中，看著眼前尸橫遍野、一片狼籍的戰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副連長石大勇跑過來向他報告說：“連長，剛剛得到報告，今天早晨，攻城的大部隊已經全部撒走，現在，城里的鬼子正在分頭集結，向東山寺包圍過來。”

“到底是怎么回事，部隊撤退為什么不通知我們？師長啊，你這是在拿我們兄弟們的命在開玩笑！”夏國忠氣得一口鮮血涌上喉嚨，接著從嘴里噴了出來。

“撤，殺出一條血路沖出去。”夏國忠喊完這句話，頭一昏，一頭栽倒在地。

“連長受傷了！”戰士們看到連長倒了下去，一下子都圍過來。失去知覺的夏國忠，鮮血還在不斷地從嘴里往外流。一名粗壯的戰士蹲下來，另外幾名戰士把夏國忠扶上他的背，戰士們在副連長石大勇的帶領下，保護著連長，沖下東山，出城向葛州壩江邊奔去。

鬼子發現占領東山的國軍正在向江邊撤退，一路尾隨追擊而來。石大勇心想，如果不就地組織阻擊，他們這樣被敵人追著打，還不等跑到江邊，就會被敵人消滅干凈。于是，他反身停了下來，對身后的戰士們說：“班長以上的軍官們留下阻擊敵人，其它戰士護送連長先撤。你們記住，到了江邊不要等我們，讓所有的劃夫們都撤，你們上了木排順江向下游煙收壩南岸撤，上岸后從點軍回石牌。如果你們活著回去了，讓連長去找師長，代我們問一句話，為什么攻城的大部隊撤走時不帶上我們？就這，都趕緊走。”

石大勇交待完，帶著留下來的幾名軍官向追擊的敵軍迎頭沖去。

戰士們護著夏國忠沖到江邊，把石副連長的命令傳達給等候在江邊的劃夫。幾名劃夫聽說城中還有國軍在戰斗，自愿要求留下來等候。戰士們心里清楚，副連長他們幾乎沒有了生還的可能，于是不由分說，把幾名劃夫拉上木排，解開拴在江岸上的麻索，木排在劃夫們的操縱下，順江向下游的煙收壩飛快漂去。

城中，槍聲還在繼續。木排上的戰士們望著城中槍響的方向，心里說不出的悲傷。這時，一名戰士發現躺在身邊的夏國忠哼了一聲，他轉頭看去，夏國忠嘴里涌出一股血，隨即停止了呼吸。

這名戰士默默摘下頭上的軍帽，蓋在夏國忠的臉上。其它的戰士們看見這名戰士的舉動，都取下軍帽，輕輕地蓋到連長的臉上。

江風嗚咽，江水奔流。朝陽出來了，把江面染成了一片金黃。兩只木排栽著夏國忠和他的戰士們，在江面上越漂越遠，越變越小，慢慢消失在一片金色的霞光中。